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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6 09:1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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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读张岱的《陶庵梦忆》。台静农先生生前为此书所写的序也是上好文章。序里有一段话说:「一场热闹的梦,醒过来时,总想将虚幻变为实有。於是而有《梦忆》之作。也许明朝不亡,他不会为珍惜眼前生活而着笔﹔即使着笔,也许不免铺张豪华,点缀承平,而不会有《梦忆》中的种种境界。至於《梦忆》文章的高处,是无从说出的,如看雪箇和瞎尊者的画,总觉水墨滃郁中,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却又捉摸不着。余澹心的《板桥杂记》也有同样的手法,但清丽有余,而冷隽沉重不足。」台先生的文章文白收放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徐复观先生的文字,功力也深厚得惊人。当代有情致的大笔真的不多了。英国作家V S Pritchett的文章我也偏爱。此公小说﹑评论都写,每一出手,句句乾净,教人钦羨不已。他的《Man of letters》 一书,序文开笔是这样写的:“If, as they say, I am a Man of Letters I come, like my fellows, at the tail-end of a long and once esteemed tradition in English and American writing. We have no captive andience. We do not teach. We are rarely academics though we owe a great debt to scholars. We earn our bread and butter by writing for the periodicals that have survived." 信笔写来,圆浑而不致烂熟伤雅。这是最难得的境界。《板桥杂记》里说:「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大约以淡雅朴素为主,不以鲜华绮丽为工也」﹔文章之道,当也如此。书是要读的﹔遇到高手之作,更不可不流览低徊。
美国总统罗斯福一九三三年的就职演辞中本来有一句话说:此时此际既容不得温言软语,也容不得撩起国人心中的空指望﹙This is no occasion of soft speaking or for the raising of false hopes﹚。罗斯福在初稿上删掉这句话,改为重申他的信念,坚称国步方蹇,唯一值得忧虑的是大家之忧心忡忡云云﹙So, first of all, let me assert my firm belief that the only thing we have to fear is fear itself...﹚。人人听了都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不知出自何典。过了好多年,总统遗孀证实当年就职典礼前夕,总统的一位友人把《湖滨散记》作者Henry David Thoreau的一本文集送给总统,总统就在酒店套房里发现书中有这样一句话:Nothing is so much to be feared as fear﹙可忧者,心中之忧耳﹚,再三玩味,终於化入演辞之中。
曾钰成日前有《「转軚」辩》之作,用心之苦,溢於言表,确是此时此地「静看颉颃」之余上好的辅助教材。他说,「谁被贴上了『转軚』的标籤,他便彷彿成为不耻於港人的败类﹑小丑﹑可怜虫」。此语沉痛得很,可惜「不耻」二字恐系「不齿」之误,否则意思颠倒。查「不齿」是不愿意提,以示鄙视﹔《汉书》中说:「陈涉之位,不齿於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齿」是齐列如牙齿,可以相提并论也:「淫奔之耻,国人不齿也」。
政治舞台像厨房似的热气腾腾,每逢改朝换代之前之后,转軚问题越见热闹。明清易代之际,汉人抗清意识浓烈,知识分子大致抱三种态度:一是义不降清,誓不屈节,比如顾亭林﹑黄梨洲﹑屈大均﹔二是明朝官员,变节事清,无奈时有故国明月之思,心感悔疚,无大作为,比如钱牧斋﹑吴梅村﹔三是遗老子弟门生,对清廷心存疑虑而自觉无能为力,但求明哲保身,比如孔尚任﹑李笠翁﹑查慎行。转不转軚纯属个人决定,但愿千万记住欢呼我辈有主之余不忘C.Y.A.:裹紧屁股,以防后患,英文之cover your ass也﹗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今年一月出版一本四十八页薄的《石语》一书。这是钱锺书先生一九三五年跟清末民初着名诗人学者陈石遗的谈话纪录,钱先生亲笔誊写,记的都是陈石遗谈当时学者文人的文章﹑言行﹑逸事,非常有趣。陈石遗说:凡擅骈体文者,其诗词古文皆不工﹔黄秋岳骈文大佳而散文不能成语。又说:严复﹑林琴南﹑冒鹤亭皆不免空疏之讥﹔琴南一代宗匠,在京师大学授课竟多次错解古文,要陈石遗为他遮丑掩羞,后来反致书石遗弟子,说汝师古文全然门外汉,要学古文舍老夫安归﹗冒鹤亭天资敏慧,可惜早年就专心做名士,未能向学用功,有一次写信给石遗大讚胡展堂的诗,说是「公读其诗,当喜心翻倒也」﹔石遗说「喜心翻倒」出杜诗:「喜心翻倒极,鸣咽泪沾巾」,乃喜极悲来之意,鹤亭以为是喜极拜倒。钱先生加按语说,《小仓山房尺牍》有两札皆有此语,随园也误用矣﹗石遗谓严复乃留洋海军学生,用夏变夷,半路出家,未宜苛论,放他一马。
字里行间讨生活谈何容易,古今中外处处是触目惊心的筋斗。光是William Safire这样的文字祭酒就挨了不知多少闷棍。“A girlfriend of Woody Allen",马上有读者来信说非写a girlfriend of Woody Allen's不可。评论模特儿替No Excuses牌子的服装做广告所说的一句“I make no excuses. I only wear them",指出“to some of the more suspicious of us, I only wear them implies I don't wash them",又有高人来信指正说,要“among us”才对,不是“of us",收尾还送上一句“No excuses",真教人「喜心翻倒」了。
十九世纪美国小说家Joseph H Ingraham诅咒城市是罪恶渊薮,说上帝创造亚当与夏娃将之安置在花圃果园之中﹔城市则是人类堕落带来的恶果﹙Adam and Eve were created and placed in a garden. Cities are the result of the Fall﹚。
《读书》杂志《文事近录》栏有一则谈繁体字,引述《艺术世界》所刊尹慧的文章。
「你看过有比靈这个组合更能反映心靈﹑空靈﹑靈感﹑靈魂等空旷﹑飘零的意象吗?」又说「鄉」字「绝不只是区分於城市以外那个有土地﹑庄稼﹑禾苗﹑不如城市锦绣繁华的地方」,远不是一个「乡」字可以概括。
国内简体字版《春游琐谈》收叶遐翁一篇文章,说有上海友人寄画册给他,裹纸由一大幅墨梅裁剪一块出来用,「余审视以为似明代刘雪湖笔。但余纸不知何在,急函沪追索,……」,结果真的是雪湖的画。简体字「餘纸」作「余纸」,与「余审视」同字﹗简体字不啻剪掉刘雪湖的墨梅矣。
美国白宫那个玫瑰园也有不少园丁照料,他们说,园里历来都不多种红玫瑰,因为深色花卉会染得园里气氛「沉郁」﹙heavy﹚。
总统一些比较轻松的应酬通常都编在玫瑰园里。这些场合礼节可以不拘,总统的谈吐却不可不保持得体﹙appropriate remarks﹚。
总统顺口说的﹙off-the-cuff﹚这些废话当然不少,詹森时期白宫文士贬之为Rose Garden rubbish﹙玫瑰园垃圾﹚﹔写《大白鲨》一书成名的Peter Benchley当年在白宫当过低阶的讲稿撰写人,他在《生活》杂志上写文章提到「玫块园垃圾」一词,外人於是知道底细。既是「垃圾」,文士们当然都不喜欢做这份差事,尼克松为了鼓励「文」气,用个音乐词彙代替「垃圾」,叫做grace notes﹙装饰音﹚﹗香港总督和美国总统名望悬殊,杜鹃园里的「垃圾」没有玫瑰园那么多,散发文化气息的grace notes自然也少了。
克林顿一九九二年竞选总统期间的政治策略顾问James Carville办事冲劲十足,他在小石城竞选总部办公室写字桌上摆了一块小告示牌,写的是:“It's the economy, stupid!”﹙经济至上啊,笨蛋﹚。竞选活动必须强调主题﹑突出主题﹑围绕主题,这块「笨蛋」牌子正好回答了一个大问题:竞选内容是什么?﹙What is the compaign about?﹚「笨蛋」座右铭提醒自己或别人时刻不忘核心问题,不忘目标,财政司可能会提醒自己注意应付赤字:“It's the deficit, stupid!”。名导演Billy Wilder拍过一部电影就叫《Kiss Me, Stupid》,想必是俏女郎遇到傻小子之类的故事。七0年代,美国广告界流行「亲嘴祕方」﹙the KISS formula﹚,提醒广告设计人员构思广告内容以精简为贵,不要老是梦想要把《战争与和平》塞进一个十五秒钟的电视广告里,所以说:keep it simple, stupid!
周社长未免小看了新闻从业员的专业精神和操守了:Professionalism, Stupid﹗
我发现我喜欢搭地铁,完全因为我喜欢听车厢扩音机里报告列车行程的英文。那位女的声音圆润庄重,咬字清楚自然,是标准的英国音,却不至於准得过火听来反而刺耳。“Please mind the platform gap”的“gap”字最见功力高下﹔其他各句语调的抑扬之声,无不教人舒服
英文倒还客客气气,中文竟说什么「贵户已获抽选为访问对象,现请贵户合作,提供所需资料」。又不是我要求你来访问我,何「获」之有?「现请贵户合作」,语气十足警察要逼口供。最妙的是「另方面,私营机构……」我不知道「另方面」是什么话,直教人掉入五里雾中,居然还好意思印出来﹗难道真要车厢里的声音提醒我说:Please mind the language gap?
香港洋人多,假洋人更多。他们往往又得意又谦虚,说是只会英文,中文不好。中文不好当是实话,中文好的人毕竟不多了。学会英文其实也难。香港中西文化交会,得天时地利,中英文要学得好一点大有机缘,难是难在掌握语言的基本窍门,进而吸收别的语言的长处,懂得创造新的说法和内涵,与时代并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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