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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1 10:2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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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絕色》
沃爾頓 Izaak Walton一部《 The Compleat Angler》成了英文垂釣經典
讀了他的文存我才發現沃爾頓連寫傳記都墨守自家的成規,從《 The Life of Donne》到《 The Life of Sanderson》五個傳記開筆第一句幾乎都一樣:"Master John Donne was born in London, in the year 1573";"Sir Henry Wotton(whose Life I now intend to write) was born in the Year of our Redemption 1568";"George Herbert was born the third day of April, in the Year of our Redemption 1593"。
寫小傳的凱恩斯說,沃爾頓的人生箴言是學靜學淡學低調:"Study to be quiet",彷彿非淡漠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非寬大無以并覆,非正平無以制斷,難怪《垂釣大全》中處處是釣竿上的堅忍更是漁利時的謙遜。
《 The Compleat Angler》大陸多譯為《高明的垂釣者》,陸谷孫《英漢大詞典》「沃爾頓」條也譯為《高明的垂釣者》,"compleat"條卻又譯為《垂釣大全》,說 compleat是 complete的變體,「 Izaak Walton所著 The Complete Angler(《垂釣大全》)一書中的用詞」。沃爾頓似乎不會懷抱「高明」那樣浮誇的志向,《大詞典》新版也許應該統一《大全》的譯名,原書書名用的 compleat當然也不宜擅改為 complete。這部書分二十一章,記三兩人物漫談垂釣之技與垂釣之樂,歷代文評家都說全書彌漫古典田園詩的氛圍,說沃爾頓的散文恍如一片空氣一片露水一片陽光。
這是 Oscar Wilde王爾德〈 The Model Millionaire〉的故事。都說他寫的戲劇《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是諷刺偽善的傑作,我讀了並不喜歡。都說他一生只寫過一部小說,一寫寫出了哥特式的神秘力量也寫出了法國頹廢派的罪疚氛圍,讀了《 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我也並不喜歡。少年時代我的英文老師要我讀王爾德的《快樂王子》我反而一點不覺得深奧,一個晚上讀兩遍還不想睡。他真是個很會講故事的大作家,難怪一八八二年他向紐約碼頭海關關員申報的是他的「天份」:"Nothing but my genius"
我有興趣的是他筆下那些浪漫主義寓言和那些潤朗的散文那些豐沛的信札。他的英文沒有落葉沒有沙石。
人生那齣戲匆匆落幕了,他筆下那份天才倒是應該一代一代申報下去:"...each day is like a year/ A year whose days are long"。王爾德寫詩拖沓,難得他出獄後避居巴黎寫的這兩句又淒切又放達,是入神之句了。
賴格姆翌年在插圖本《 Fairy Tales by Hans Andersen》寫了一篇短短的小記〈 Note By the Illustrator〉,很好看;
英國文學辭書上列明三個人曾經英譯安徒生童話: Charles Boner、 Mary Howitt和 Caroline Peachey。賴格姆在卷首小記說他選用了 George Allen and Unwin出版的英譯本譯文,我查不出那個譯本有沒有譯者姓名。插圖家不是作家的侍從而是作品的詮釋者,地位跟翻譯者相似;賴格姆一向捍衞這份尊嚴,這部安徒生童話漏刊譯者姓名他的疏忽是賴不掉的。安徒生童話中文本全集是葉君健翻譯的,通順,動人;葉先生留學劍橋,遍遊歐洲,諳丹麥文,從原文迻譯安徒生,跟美國的譯本雙雙成了世界上兩個最可靠的譯本,一九八八年丹麥女王瑪珈麗特二世頒贈「丹麥國旗勳章」給他。這個勳章安徒生生前也領過。
這位赫伊津赫先生說薩克雷跟詩人田尼森、散文家卡萊爾和翻譯家菲茨傑羅是好朋友,這幾位名家的書只要版本漂亮他都收,尤其《魯拜集》:「我喜歡那些四行詩,很寧靜,」他說。「世界太喧嘩,《魯拜集》是宗殿堂階前的花園!」
台南求學時代教我希臘神話的安德森夫人是阿伽門農專家,晚年她在倫敦告訴我說,菲茨傑羅的《 Agamemnon, a tragedy taken from Aeschylus》最容易消化也最適宜做輔助材:「這位世代的大地主真是個大怪人!」安德森夫人說。「劍橋畢業,一生賦閑,不愛旅行,只愛釣魚,寫完詩人巴頓 Bernard Barton傳記不久迎娶了巴頓的女兒,相處不到幾個月還是離了。」她說,一八五九《魯拜集》出版那年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同年正好問世。
早年在亞非學院讀馬克思理論不得不淺淺瀏覽一下《原富》,竟然不打瞌睡。史密斯到底是書香襟懷山川心胸,往來的又是約翰遜博士身邊的騷人墨客,筆底一片清風明月,滿肚子學問閑閑逸逸六分爐邊夜談,一杯在手,兩袖乾坤,圍坐共話的也許是 David Hume,是 Edmund Burke,是 Samuel Johnson,是 Edward Gibbon。可憐馬克思晚生了一個世紀錯過了那些智慧的冬夜,命數又苦,一生揹負億萬蒼生的牢騷,結遍柴米油鹽的怨仇,兩腳一伸學說雖然影響深遠,誤差禍害卻也不小,遠遠不如史密斯的著述那樣神妙那樣富泰,怪不得倫敦經濟學院授 Julian Le Grand說:"Marx may have been influential, but he was also wrong. Smith had the magic combination of being influential and right"。
他那天還勸我讀史密斯的《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稱讚這部《原富》的序曲是最體貼的社會心理示錄。
我只讀過史密斯一封回覆讀者的信。那位讀者求他送一部《原富》,他推說他的存書都送光了,只留存兩部做修訂。原信二十世紀初歸 Dorothea Charnwood收藏,《 An Autograph Collection》登了:"My Lord, I am extremely sorry that all the copies of my Book that I ever was possessed of have been long ago given away, a single one excepted of each of the two editions which I am obliged to keep for my own use in order to mark the corrections or additions which I may hereafter have occasion to make..."。
狄更斯的小說其實有點臃腫,我並不喜歡。早歲的《匹克威克外傳》寫得有些漫漶卻還有趣,文學史家重視的《荒涼山莊》、《小杜麗》和《遠大前程》藝術肌理也許夠壯實,我始終覺得隔閡。狄更斯一八七○年五十八歲去世,維多利亞女王在日記上盛讚他給窮苦人家送上最大的愛心最深的憐惜:"He had a large loving mind and the strongest sympathy with the poorer classes",難怪他的作品都在感人與濫情之間徘徊。到了馬克思斷定《小杜麗》是反資產階級的小說,狄更斯從此染多了一層無產階級慘淡的菜色,旅美回來寫的雜筆《 American Notes》對美國社會的譴責自然衍生了更複雜的政治詮釋了。
寫《查靈歌斯路 84號》的 Helene Hanff說狄更斯是英國家家戶戶的神靈,外人讀狄更斯絕對不如英國人讀得親切。狄更斯寫倫敦很像老舍寫北京,鄉俗的戀執遠比文學的考量濃烈,本土讀者的代入感於是一定比非本土讀者深沉。那天,威爾遜起初有點責怪我不幫襯他的美意,我說我最想要狄更斯簽名的那部《老古玩店》狄更斯沒有簽名!威爾遜釋然一笑。我真的偏愛那本書,感傷文學傷痛得那樣圓渾確是維多利亞文人最後一筆氣魄了。狄更斯愛說書,愛演戲,一八五七年第一次登台朗誦《聖誕頌歌》 A Christmas Carol到晚年在台上暈倒,他的表演慾也許跟老舍說相聲一樣上癮。英國人喜愛他的故事喜愛的顯然是那股吟唱文學的鄉土氣息,寫法國革命的《雙城記》他們反而抱怨書中沒有他們熟悉的幽默,這部小說出名靠的是舞台劇和電影版本,不是原著。
他說他喜慶年節描繪這些世路傳奇,一心盼望的是喚起世人護生之情與追遠之思:"a whimsical sort of masque intended to awaken loving and forebearing thoughts"。
一九八三年我重訪倫敦辦點雜事看看朋友看看書,偶然買到一本 J.B.Priestley寫的《 Seeing Stratford》,
我很慶幸我還趕得及讀遍許多好看的故事,連淫穢小說都是老年月寫的老禁書好看。
兩老一住二十幾年,漸漸覺得房子太大太冷清了,幸虧身邊有個能幹的管家 Miss Pudduck,來訪的客人都跟她熟,事事歸她打點包妥貼:"...Friends say that they find Kissing Tree House a peaceful and sympathetic ambience. Perhaps I should not say it, but I heartily agree with them."老先生這手文章真清逸,貨比貨,狄更斯倒顯得拖沓了。
藏書票和老畫片有的是凸版印刷 relief printings,有的是木刻印版 wood-cuttings,有的是木版畫 wood-engravings,有的是銅版畫 drypoints,有的是網銅版鋼版雕刻畫 mezzotints,有的是蝕刻畫 etchings,有的是銅版蝕鏤畫 aquatints,有的是石印品 lithographs。
一九八二年聖誕節,師兄寄了一本史涅靈的新書給我,書名叫《 Rare Books and Rarer People》:「他退休了,」信上說。「下回我們再去看他!」
書中好幾篇書海憶往隨筆我老早在古籍月刊《 Antiquarian Book Monthly Review》讀過了,寫得閑淡寫得輕巧寫得興味盎然。史涅靈到底不是什麼版本學家古籍權威,他是江湖上鬧市跟人跟書結了幾十年交情的讀書人,滿肚子學問咳兩聲都咳出來了,不必修飾,不尚賣弄。
寫書蟲書事寫得紮實精彩不容易。名家 John Carter只寫藏書入門指南; Percy Muis的《 Minding my Own Business》逃不出書業歷史的框架; David Low的《 with all faults》書名套的是拍賣行術語「不得退貨」"sold not subject to return",還算寫得有點趣味; A.W.S. Rosenbach的文筆我一向喜歡,他的《 Books and Bidders》比 Hans P. Kraus的《 A Rare Book Saga》好看多了; Helene Hanff那本《查靈歌斯路 84號》倒是異數,幾封買書賣書的信札湊出了一本書緣絕品,再讓 Anne Bancroft和 Anthony Hopkins拍成電影,那是神品了!
老書商老書癡聊天我在英國舊書店泡了那麼些年聽得太多了,只恨寫成一本好看的書的實在少得可憐:"But what anecdotes and entertaining stories they all could have told us in print!"史涅靈說。
鮑威爾 Lawrence Clark Powell生在華盛頓長在洛杉磯,父親經營著名 Sunkist甜橙,家道豐沛,家教也好,求學時代做過許多份短工,一度在加州 Jacob Zeitlin的舊書店收書、包書、寄書,意大利老先生說的那本鬻書瑣憶《 Recollections of an Ex-bookseller》一九五○年初版,寫的正是這段青歲月。七十年代出任加州大學圖書館館長期間寫的《 To Newbury to Buy an Old Book》倒是一九七三年印的。
倫敦那家 Flask Bookshop的老闆說,一九六九年 Donald Gallup寫的艾略特傳記是艾略特大全,讀完這本書再讀艾略特不遲。
一九二七年他皈依英國天主也歸化英國籍:"classical in literature, royalist in politics, and Anglo-Catholic in religion",他說。
《荒原》不同,一片荒蕪的心田展示的是我前所蒙昧的景觀、素所愛慕的境界,像法國藝術家 Jean Cocteau評 Marcel Proust的《 Swann's Way》說的:"It resembles nothing that I know of, and reminds me of everything I admire"。
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飽讀英國文章大家藍姆 Charles Lamb的前輩多得很。少年時代在南洋拜識的王念青先生是留學荷蘭的建築師,在英國也住過好些日子,常說詩歌讀濟慈,小說讀毛姆,散文讀藍姆,我的第一本《伊利亞隨筆》是他送給我的小開本:「別急,」他說。「閒時慢慢讀,慢慢學,圖的只是心中供養一點清氣!」
「清代有一種白玉腰牌不刻畫不刻字,玉質上好,框紋精緻,叫平安無事白玉牌,」申先生說。「藍姆文章正是平安無事白玉牌,筆頭無事,筆底溫潤!」
熟讀《伊利亞隨筆》和《伊利亞隨筆末輯》和藍姆書信集的還有蔡思果先生。
記得念青先生有一天坐在客廳我辨認明清瓷器,老先生越說越起勁,先是回憶他在歐洲買古瓷的趣聞,忽然又想起《伊利亞》那篇〈 Old China〉,他說藍姆寫古瓷竟然寫到買舊書,他的堂姐回憶他們貧窮的年月買 Beaumont and Fletcher戲劇集的往事,說藍姆星期六晚上十點多鐘敲門吵醒 Covent Garden的老書商,催他點亮蠟燭找出那部對開本集子讓他捧回家,一路上恨不得那部書再笨重一倍才好!" Now you can afford to buy any book that pleases you,"堂姐說,"but I do not see that you ever bring me home any nice old purchases now."念青先生一邊背誦一邊抿嘴微笑,窗外譁然灑下幾陣熱帶的過雲驟雨:「我這輩子不敢忘記這句話!」他淺呷清茶的溫文風度也像胡適。
他偏愛的另一批書他說要跟在身邊跟到他歸天的那一刻:「那是慰藉,是寄托;人生流離,書是故鄉!」
《追憶逝水年華》更矜貴,是普魯斯特簽名的皮裝限印本:「幾十年前花大筆法郎買的,簡直癡迷!」他說。「嚴格說,他畢生心血都放在這套書,別的作品可讀可不讀。」
徐訏先生說不然:「鴻儒大家的書信日記大半甚為可讀,比他們的作品往往更為有趣,後人大可從中看到著述絕對看不到的一份真實。」我前些日子查資料連夜重翻 Virginia Woolf的幾本日記幾本書信,她真是寫得又多又 dazzling又 evocative,流露的才情比她的作品還要深刻,念叨的人事讀來也多了幾分親切。
辦公室門外左邊一株紫紅花樹他說是南歐紫荊 judas tree,右邊紅磚小徑盡頭那一株他說是海桐花 pittosporum,
他說他最喜歡 Walt Whitman,三種不同開本的《草葉集》隨心情挑讀:「美國詩人的詩年輕,靈巧,像海桐花;」他說。「英國詩人的詩世故,矜持,像南歐紫荊!」
「你喜歡 William Wordsworth嗎?」他突然問我。「他生在湖區,他的詩有雨的聲音。」
他說英國詩人他只喜歡華茲華斯。
羅素說華茲華斯早歲同情法國革命,到法國流浪,寫了許多好詩,有個私生女,那時期人人說他是「壞」人;後來他學「好」了,不要女兒,循規蹈矩,寫的卻是一大堆劣詩:"In his youth Wordsworth sympathized with the French Revolution, went to France, wrote good poetry, and had a natural daughter. At this period, he was called a'bad' man. Then he became'good',abandoned his daughter, adopted correct principles, and wrote bad poetry."
幾十年我斷斷續續亂讀華茲華斯的詩,羅素說的少作似乎包涵他遊歐期間和結識柯爾律治之後二三十歲的作品,詩句彷彿荒野中的螢火虫亮起點點靈光,迷惘而愉悅,渴盼而安份。一八一三年到一八四三年戴上桂冠期間,他的應酬之作顯然越來越多了,洛杉磯旅館老經理熟悉的雨聲顯然也相當遙遠了。
讀詩集我從來不是從頭順序讀到尾,是隨興翻出一首讀一首,不抱目的也不求甚解:抱目的讀詩壞了詩味,解得清楚的詩往往不是太好的詩。
維琴妮亞.吳爾芙的書是文學院的人讀的書,小說是,非小說也是。
她說吳爾芙的非小說比她的小說好看:「她的小說語言是詩的語言,讀得很費神,太精緻了!」
"I enjoyed talking to her, but thought nothing of her writing. I considered her a beautiful little knitter", Edith Sitwell這樣回憶吳爾芙。精巧的織女纖麗的娘一針一絲縫出來的織錦確然不必過份依靠理論深究。早年一些英國文評家都說她的《戴洛維夫人》沿襲喬埃斯《尤利西斯》的文學技巧,我倒依稀記得她讀《尤利西斯》部分初稿之後給朋友寫信用了「瞎編」一字:"tosh"。 David Garnett《 Great Friends》寫吳爾芙那篇長文也說:絕對不是喬埃斯;文學上的影響,吳爾芙從小熟讀 Laurence Sterne和 Henry James的小說,項狄傳《 Tristram Shandy》的意識流技法她非常在意,小說家詹姆斯更是她父親 Leslie Stephen的好朋友,常到他們家作客,吳爾芙 Asheham宅子的書桌上長年擺一張鑲鏡框的詹姆斯照片。
那年殘冬的午後,比爾帶我們到書店地庫觀賞吳爾芙一堆初版書,他說,那樣嬌貴的閨秀不可能寫風瀟雨晦的小說,吳爾芙只好苦苦借文字的技巧剖析心理的死結,最終奠定了她不朽的八斗才情,人家對她的評價她仍然格外在意:"What is the use of saying one is indifferent to reviews when positive praise, though mingled with blame, gives one such a start on, that instead of feeling dried up, one feels flooded with ideas?"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一日《到燈塔去》出版第六天她在日記上這樣表白。「她活得真苦!」 Leonora說。
史蒂文森這部《綁架》和續集《凱特麗娜》都用蘇格蘭一些史事做骨架,美國藏書家 Lawrence Clark Powell說史蒂文森寫得好的小說都是演義。
我只讀過這位小說家最出名的《金銀島》和《化身博士》,這本《綁架》其實並不好看,怪不得我求學時代的系主任傅從德老師一向只推崇《金銀島》,是《金銀島》專家,提都不提史蒂文森別的作品。「一生肺病,四十四歲腦溢血死在南太平洋薩摩亞群島,」傅老師說。「太短命了,幸好留下《金銀島》,他的英文真好!」史蒂文森在愛丁堡大學先讀土木工程再轉讀法律,畢了業不當律師當作家,寫小說,寫散文,寫詩,很自負,嘲笑惠特曼的詩庸絢,濫情,一派胡言:"plain grandeur, sentimental affection, and downright nonsense";嘲笑布朗寧寫得太多了,幾畝白紙填滿了括弧和引號。
我找不到三十多年前園翁送給我的《勢利臉譜》。那是薩克雷 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一八四六、四七年在《笨拙》雜誌上發表的幽默小品,插圖全是他自己畫的漫畫,欄名叫《 The Snobs of England by One of Themselves》,結集出書改書名叫《 The Book of Snobs》,一篇篇圖文調侃維多利亞時代的勢利百態,溫和而深刻。
從前著名期刊《 Encounter》登過一篇人物誌說薩克雷平生受過三個人激勵,一個是遊歷德國認識的歌德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一個是劍橋詩歌比賽贏了他的丁尼生 Alfred Tennyson,還有一個是譯《魯拜集》的富家子弟菲茨傑羅 Edward FitzGerald。讀《 Vanity Fair》,讀《 The History of Henry Esmond, Esq.》,我倒很喜歡薩克雷勾描人物鋪排情節的本事,總覺得他經歷過的放浪生活加上他博讀小說精通繪畫才是他創作的大本錢。走過江湖風雨的人往往多幾分氣魄多幾分識見多幾分創意。《名利場》那樣的閨秀故事歷練不夠寫出來無非珍.奧斯汀的格局;沒有苦苦愛過朋友妻 Jane Brookfield,歷史小說《亨利.埃斯蒙德》怎麼寫也寫不出那股沉鬱的悲情。怪不得 Gordon Ray寫的薩克雷傳記書名大見乾坤,四個字點出他禍中求福的一生:《 Thackeray: The Uses of Adversity》。
天下文章最怕說夫道妻呼兒喚女,功架不足,肉麻死了。王世襄先生這四篇寫他的「荃猷」的小品比他用舊體詩寫的思念韻語好看得多也盈潤得多。王先生的文言白話文字道行沉潛,收放整齊,跟他一生的為人治學一樣端正;寫詩寫詞靠花頭,他這樣的正直君子落筆難免過份規矩過份平實了。
英國第一位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是他(吉卜林),那年是一九○七,老報刊上有些文章譴責他是帝國主義侵略無辜的幫兇,是只會歌頌帝國的詩人,一生名望起起落落,毀譽參半。 Christopher Morley說他寫的是榴彈炮的故事,骨子是緬懷珍.奧斯汀的深情禮讚。 George Orwell說他十三歲崇拜吉卜林,十七歲討厭吉卜林,二十歲喜歡讀吉卜林,二十五歲鄙視吉卜林,如今禁不住又佩服吉卜林:"I worshipped Kipling at 13, loathed him at 17, enjoyed him at 20, despised him at 25, and now again rather admire him."
我逛倫敦舊書店的那些年,不少認識和不認識的書痴都在搜集維多利亞末期三位作家的書,舊書商都說那是三閱讀品味的寫照:王爾德的戲劇《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和《 An Ideal Husband》醒世的警句與不老的雋語顛倒眾生;蕭伯納鞭策社會揶揄偽善的筆鋒快樂的人和不快樂的人讀了都會從快樂變得不快樂也會從不快樂變得快樂,他的簽名本多貴都有人要;吉卜林的作品儘管抹不掉帝國主義的月色沙文主義的晨曦,他畢竟是迷人的說故事的人,初版渴市,套裝紅火,一八八一年那本少作《 Schoolboy Lyrics》一炒炒到兩千英鎊!「這頭還藏個祕密,」那個潦倒的印度油畫家悄悄告訴我說,「吉卜林的詩作〈 From Sea to Sea〉"the white man's burden"的理念像一雙靈巧的手輕輕按摩白種人內心深處的優越意識:把文明帶給落後民族是白種人的重任,連殖民行為都是基督徒的義務!」
其實吉卜林最好的作品是《 Kim》,在英倫跟隨劉殿爵授讀書的時候他也說好。
一本是海明威的《 A Farewell to Arms》,一是湯新楣的《戰地春夢》中譯原稿,三十多年前我花了一個多月時光逐句逐段對讀對校,海明威的英文簡練,湯先生的譯文跌蕩,校樣出來了再校讀兩遍,宋淇寫的長序剛好寄到,我一邊拜讀一邊替宋先生查核所有他要我查核的疑點。蔡浩泉的封面草圖一敲定,中文譯本很快出版了。我向來喜歡海明威,工餘細心讀遍他的作品,連最沉澀的《老人與海》我也捧張愛玲的中譯本對照原文細讀一遍。張愛玲翻譯的海明威比不上湯先生翻譯的海明威那麼剛介那麼傳神。
人生美事多磨,磨多了心壑自平。
她說閔詩基她感覺裝幀的手感,她聞出裝幀的氣味,她感受看了會有感應的書"books with vibes":「他的書籍裝幀展覽會宣揚的不是閱讀這本書"read this book"而是顧惜這本書"see this book"。」
「我讀了一大半約翰遜的英國詩人傳《 The Lives of the English Poets》,是老札尼斯朵夫的裝幀,像古墓出土的寶石那麼華美,恨不得你也趕來了,陪你在書房繞一圈都高興!」
哈代文筆清順,佈局熱鬧,真是躺消遣的好書。寫查泰萊夫人的勞倫斯說哈代一肚子庸俗才華,真是討好俗世的天才:“ What a commonplace genius he has; or a genius for the commonplace”。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小說名家史考特、狄更斯、薩克雷、史第文森、哈代都入世都通俗都庸俗一點不奇怪,中國不少章回小說家也都那樣紅起來了。他們閱歷豐富,雜學大好,寫小說營造悽愴氛圍賺人眼淚:悲劇簡直是保證銷數的靈丹也是作家成名的法門。《德伯家苔絲》和哈代另一部寫無名裘德的名著《 Jude the Obscure》都悲慘都濫情都壯麗,大受偽善君子 衞道俗夫鞭撻,哈代太脆弱,居然灰心沮喪,戒寫小說,一心吟詩,藏書家劉易斯說那是英國文學的損失。
哈代寫詩但求淺白,不尚雕琢,這個信條在他的小說中實踐其實更見奇效,尤其寫景寫事,真是明淨婉順得驚人。《無名裘德》那麼複雜的故事不靠筆力的支撐撐不起格局。
七十年代在英國,學院幾個朋友都迷海明威,迷維琴妮亞.吳爾芙。吳爾芙的小說讀得慢,讀得細。海明威的作品文字淨簡約,尤其短篇小說,讀完一遍很快可以再讀第二遍捉摸他的文字。
那位同學說比頓提醒他讀書要讀赫胥黎,讀吳爾芙,讀福斯特,讀費茲傑費,讀福克納,讀海明威。我們那時候又年輕又用功,聽了趕忙找這些名家的作品讀一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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