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11-7-16 11:33:55
|
显示全部楼层
明代藝術風格不離萬鈞素樸的威力,
都說凌叔華的作品像曼殊斐爾,說她是「中國的曼殊斐爾」,徐志摩,沈從文,蘇雪林都這樣相信。那時候時興中外作家相互比附,魯迅是「中國高爾基」,徐志摩是「中國雪萊」,新月派鍾情曼殊斐爾,一見凌叔華作品寫女性心理立刻讓她寄居在曼殊斐爾那個《理想家庭》。實際不外是凌叔華燕京畢業,精通英文,博讀英文,寫作靈感受英文小說感染偶而像喬治.艾略特,偶而像吳爾芙,偶而像曼殊斐爾,骨子她從來是民國閨秀,寫的也是民國閨秀的悲歡。她出身世家,跟過辜鴻銘學英文,跟過慈禧宮的繆素筠學國畫,旅居英倫期間英國 Bloomsbury文人喜歡她喜歡的也是她那一身民國閨秀氣質。
金剛杵和金剛鈴是藏傳佛同組法器,合稱鈴杵。
一九六六年四月傳世的張玉《怎樣鑒定書畫》終於出版了。
人生偶然邂逅一件心愛的文玩是幸運,價昂價廉是命運:活該你迷她!
這位博學的書商借給我看的那本《 The James Bond Dossier》我追讀了三個冬夜,英國學者作家 Kingsley Amis寫的,寫他讀○○七小說的隨想,徵引巧妙,鋪陳老練,宋淇先生也稱讚,說他寫《紅樓夢》隨筆的時候心常常想這本書!我在英國那幾年艾米思早不在劍橋書了,我讀他的《 Ending Up》和《 Jake's Thing》,寫老年境況,寫中年陽痿,大學問,大感悟。
再說,讀了我寫的序文,誰還願意讀你的爛書:"Besides, who would want to read your rubbish after my preface, I should like to know?"
我愛讀這樣機敏的書信。兩款書信可以讀,一款寫得機敏,一款寫得溫存;匆匆言事和泛泛客套的書信有文采者可讀,無文采者從略。
羅玉君是四川人,著名翻譯家,一九二七年留學法國進巴黎大學文學系,得博士銜回國在山東大學、華西大學、上海華東師大當授。她翻譯《紅與黑》最出名,我早年吃翻譯飯的時期讀過,還有《魔沼》、《青鳥》。法國文學作品中譯傅雷之外我信任大陸的羅玉君和台灣的胡品清。
三十幾年前我喜歡讀她寫的那部《 An Autograph Collection》,一九三○年厚厚的初版精裝,瑣瑣碎碎寫些讓人讀不厭的雜學,寫歷史,寫軼事,寫舊信,寫人情,寫世故。她是 Dorothea Charnwood,倫敦舊書店的人都稱呼她 Lady Charnwood,集藏名人書札多得不得了
Charnwood說她懶得趕時髦集藏不同時期流行的古董文物,傢俬和版畫的價格波動最大,中國雕漆此時是俏麗的天價,彼時又是市場上的呆貨:"...Furniture and prints are, I should think, the most so; the fluctuations of values seem to me foolish- at one time Chinese lacquer is at a fancy price, at another it is a drug in the market..."。
我默默盤算哪一本古書上也許可以找到釵筒的紀錄:"With an elegant gesture she untied a ribbon so that her tresses fell over her shoulders. She shook her head."《 Of Human Bondage》 Ruth Chalice
一九○六年那部《 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不一樣,故事世代傳誦,又是 Arthur Rackham畫彩色插圖,畫黑白素描,八九十英鎊算便宜,畫家簽名本標價一百多兩百英鎊我見過兩本。
小說《 The Mayor of Casterbridge》我喜歡,聽說是在這幢宅子寫的;妻子 Emma一九一二年病故,哈代更在這寫下最動人的情詩。
《七智柱》太有名了,英國讀書界說是最後一部寫戰爭傳奇的鉅構,丘吉爾尤其推崇,把這部荒漠英雄傳捧進歷代英文顛之作的殿堂:"One of the greatest books ever written in English lauguage"。
那天,朋友碰不到書籍裝幀師傅顯得有點惆悵,他說有兩部書趕改裝皮革封面郵寄美國,一部是《七智柱》,還有一部是 Robert Graves的《 Goodbye to All That》:「都是漂亮的戰爭經典,格雷夫斯還寫過《 Lawrence and the Arabs》,一個活到九十歲,一個只有四十七!」
「我喜歡 Sir Arthur Conan Doyle的福爾摩斯探案小說,」他說。「他的所有著述我全收齊了。他的英文真好。」好萊塢拍過好幾次電影的《 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他認定是柯南道爾最好看的小說。
女作家 Beatrix Potter一八九三年寫給她的保姆的小兒子 Noel的信說她不知道這封信該寫些什麼,只好講四隻小兔子的故事了:"My dear Noel, I don't know what to write to you so I shall tell you a story about four little rabbits..."從此,《 The Tale of Peter Rabbit》一小本一小本出版,紅透全世界英文讀書界。
不是在英文世界渡過童年不熟悉英文兒童文學。七十年代我常常在倫敦幾家相熟的舊書店翻看兒童書,彼得兔之後是 Lewis Carroll的艾麗思,是 J.M.Barrie的彼得潘,是 Kenneth Graham的《 The Wind in the Willows》,是 Hugh Lofting的《 The Story of Doctor Dolittle》,是 A.A.Milne的小熊溫尼。
E.V.Lucas是書蟲,他編的藍姆兄妹書信集我迷藍姆的時期讀了;他的自傳《 Reading, Writing and Remembering》也很好看。
集藏舊書的癖好真是有因有果, R.M.Williamson的《 Bits from an Old Bookshop》說,書痴先是只買要讀的書,繼而搜買想讀的書,再則立心讀遍存書,最後捧回家的全是些裝幀美麗的老書,就算讀不懂書中的絕種文字也硬要買來玩賞:"...but by-and-by he takes home books in beautiful bindings and of early date, but printed in extinct languages he cannot read."
塔克說他一九七一那年竟然在 Scribner買到 John Keats名詩《 Endymion》初版,高興得不能再高興。那首詩開筆第一句千古絕唱:"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濟慈那時候才二十幾歲, 衞道之士看不順眼群起攻擊,有些文評家還考證出濟慈體質虛弱,經此一罵,身子大壞,果然逃不過二十六歲的壽限!塔克讚嘆寫得出這句佳句的詩人幾乎大可封筆罷吟了:"When a line like this hits a poet, what can he do for an encore?"一年冬天,我在倫敦買到 Adrian H. Joline寫的《 Meditations of an Autograph Collector》,雪夜閑讀讀到一段掌故說,濟慈初稿起句是"A thing of beauty is a constant joy",一時大喜,問身邊一位學醫的朋友說:"Isn't this good?"醫生答說好是好,似乎還少了些什麼:"Yes, but it seems to lack something."濟慈想了一想,終於棄掉"constant"鑲上"forever"在句尾。
老闆娘叫 Teresa,賣很多音樂書籍,知道我在搜集書話,有一天找出若林這本厚厚的初版給我,真皮書脊燙金字,堅持只肯收我兩英鎊:「是我消閑讀的書,」她說。「半賣半送送給一個騎上了癖好的人吧!」她翻出第一三七頁要我記住瘋人院那個病號說的話。
說的是美國一位善心人去參觀一家瘋人院,院有個病號劈開雙腿坐在一座木架上作騎馬狀。善心人為了逗病號開心趨前高聲說:「你騎的可真是一匹上好的馬啊!」病號聽了大聲罵道:「馬個屁!這不是馬;這是個癖好。」善心人說:「那有什麼不同?」病號說:「不同,天大的不同!騎馬的人可以隨時下馬,騎上了癖好你一輩子也下不來! You can get off a horse, but you can never get off a hobby!」
古波斯詩人 Omar Khayyam四行詩集《 The Rubaiyat》
郭沫若的中譯本《魯拜集》譯文也典雅,讀起來卻比不上十九世紀英國作家 Edward Fitzgerald的意譯玄遠,難怪菲茨傑羅的譯本成了英國文學名著,連大詩人艾 特都迷,從小讀到老,老了寫信給朋友還在念叨:
For I remember stopping by the way
To watch a Potter thumping his wet Clay:
And with it all-obliterated Tongue
It murmur'd---"Gently, Brother, gently, pray!"
這部書飲譽西方文壇一百五十多年,靠的真是菲茨傑羅的英文譯本了。都說譯文是借句發揮不是依句翻譯,海亞姆筆端飄下一片落葉,菲茨傑羅的稿紙上瞬間是滿山的秋色:教我讀《七智柱》的阿拉伯作家說原作意境絕沒有譯作磅 。
難怪英倫愛書獵書的同道都讚嘆二十世紀初葉「插圖禮品書籍」 illustrated gift-book兩位頂尖的插圖畫家: Arthur Rackham和 Edmund Dulac。
藏家不求畫,畫家不送畫,那是最公道的規矩,破了這套規矩,社會再文明難免還顯得不那麼體面了。
我這一代的書痴誰都讀過毛姆的《人性枷鎖》,
近代當代名著初版他好像早就收齊了;一些裝幀又別致又貴重的書他幾秒鐘內連價錢都不看就要了,臉上也依然毫無欣悅之色。「可以講價的,」我提醒他。「省不了幾個錢,」他說,「這樣講究的手工做一本書如今不多了!」我為他的沉穩驚訝也為他的灑脫驚嘆。書店老闆很快摸準他的脾性,從樓上拿出一本《荒原》,是 Virginia Woolf和丈夫 Leonard Woolf的 Hogarth Press手工印刷的編號四百六十本之一,有艾略特的簽名題識,前一手藏家做了燙金皮盒珍藏。"Hundred and ninety pounds"老闆說。"Done."大哥眉梢微微揚一揚說。
他到 Paternoster Row去找 Izaak Walton住過的房子,說沃爾頓有一天從住所走路去看詩人 John Donne,過不了三天詩人病逝了:"...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大哥熟讀沃爾頓的名著《 The Compleat Angler》,他說這本《垂釣大全》是英國十七世紀最清澈最豐美的隨筆:「還有他寫的 John Donne傳記,神品!」
我在我的一本記事簿還找到大哥抄給我看的兩句詩「楷法寫枝幹,行草寫花葉」。那是蔣士銓題錢大昕畫白蓮的句子,
大哥這回終於流露了一點點掩不住的心動,輕聲告訴我說沉香是東印度和南洋一帶的香料木材,明代永樂年間中國名工巨匠像雕犀角、田黃那樣講究雕沉香,根部雕的山水筆筒和山水酒杯最值得玩玩:
申石初先生六十年代替我講解 Charles Lamb的小品,送了我一本戰前在上海買的《 The Essays of Elia》,說是極典型的 familiar essays:「比周作人的苦茶甘美得多!」
尼科爾森說讀藍姆精讀他的《伊利亞》就夠了。
天生閑散的人喜歡藍姆隨筆溫煦;天生尖刻的人討厭藍姆隨筆偽善。
毛姆說那時候評藍姆的文章都愛借題揶揄赫胥黎的人品文品,其實赫胥黎的文章比藍姆純真剛直得多,一篇〈 On Going A Journey〉降伏了這位尖刻的毛姆先生,連一九三○年寫仰光和海防的那本遊記書名都是〈說遠行〉摘出來的:《 The Gentleman in the Parlour》。
藍姆家累煩重,身心兩傷,並不長命,只活到五十九歲。他一生的詩文劇作寫得最好的真的是《 The Essays of Elia》和《 The Last Essays of Elia》。英國莎學碩儒 Andrew Cecil Bradley誇讚藍姆是十九世紀「最偉大的文評家」,那倒是過譽了。藍姆向來不講理論不講結構,給友人的信甚至坦言"I cannot grasp at a whole"。說他文章好說的是他獨厚的愛心,獨秀的錦心,獨步的文心,論詩論文只是零零星星散見於他的信札之中,很像中國舊文人舊名士的詩話,不乏精闢之句,難成一體之統。那樣閑散的「廳堂上的雅士」大半最愛聊天最愛寫信也最善聊天最善寫信,難怪七十年代 E. W. Marrs先後編出三大冊藍姆書信集,我和一些逛書店的藍姆迷都說這套書內容很夠古典,裝幀不夠古典。
有一天,威爾遜從抽屜抽出一部《伊利亞》前後兩集合訂本,老字號 Riviere重裝的,封面封底黑皮燙七彩花草,秀美得不能再秀美了:「隣人妻子,聊供一飽眼福耳!」他點了煙斗一臉狡黠,前一句話典出《聖經》之"Neither shalt thou desire thy neighbour's wife",後一句借了○○七小說書名《 For Your Eyes Only》。
六、七年前聽說他裝幀了一本 George Gissing的名著《 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我輾轉託人去問,說是晚了一步賣掉了。
邱吉爾的背影
早歲初讀邱吉爾我不是讀《英語民族史》,不是讀《世界危機》,不是讀《二次大戰》。我讀的是 Robert Chris舊書店找到的一本《 Thoughts and Adventures》,一九三二年初版的文集,題材平常,陳意超常,一筆清亮照人的文采拈出銖積寸累的學問:「彷佛一座艷陽下的花園,老樹遮蔭,微風送香,那正是邱吉爾的英文!」克里斯說。「我讀了幾十年還嫌沒讀飽。」
那些年我常常在他的舊書店選購藏書票也買些袖珍書。一九三四年開張的老字號了,店堂古舊,存書古舊,老闆伙計都古舊,英國文學書最多最齊,行行外不少人讚歎克里斯是歷代英國文學經典專家,他倒謙稱他的專業其實是"cigarettes, coffee, stories and gossip"。那天他心情好,帶我鑽進樓上書庫看邱吉爾的一幅小油畫,畫書桌上的瓶花筆筒筆架鎮紙和三亂書,玻璃窗外濃綠的樹影飄散的幾道金光尤其生動。「一九四七年邱吉爾在皇家藝術院開畫展,我看了感動,一九五一年機緣湊泊收了這幅畫,日子越久一定越珍稀。」克里斯到底是商人。
邱吉爾勸年輕人挑書看書要精要少要像老年人那樣謹飲慎食。他擔心年少識淺,囫圇吞書,鑄造主觀,來日重讀再也讀不破當年錯誤的領會,白白斷送了好書的:"Young people should be careful in their reading, as old people in eating their food. They should not eat too much. They should chew it well."文章大家不愧是文章大家,下筆總是這樣鏗然有聲,一句一個驚喜,就算道理偶有商榷的餘地,文辭從來如錘如煉,玲瓏剔透。我倒覺得年輕人肯看書已然難得,他們愛看什麼書就看什麼書似乎也不太容易阻止,一時間一知半解甚或無知錯解也不要緊,年齒漸大重新再看一定別有洞天。少年以酒當水,老年以水當酒,那也是人生的規律。
邱吉爾那一代人愛書讀書是習性,書房藏書不足五千部算不得藏書,只算是"a few books": Thomas Morley說的。我在英倫那八年堆滿半層破樓的雜書少說也有五千本,歲月多情,生活無情,飄幾次洋搬幾次家人書俱老,遺失的遺失,送人的送人,扔掉的扔掉,身邊只剩雅玩一堆,殘書數卷,離邱翁懷想的境界遠了去!幸虧他說無緣博讀群書也不要緊,有空摸摸書翻翻書端詳一本書也是清趣也是清福。他還說讀書可以不從第一頁讀起,可以翻出一句喜歡的句子讀下去,讀到不想讀了又可以再跳去讀別的段落。我六十之後剛巧也愛這樣讀書,紙船隨波,落葉逐流,飄到那讀到那多閒適!
在克里斯書店買的那本《思與行》我天天進城上班放工回家都在火車上品讀,讀完再讀的是〈 Hobbies〉和〈 Painting as a Pastime〉那兩篇隨筆。三十幾年了,我半個月前竟然買到這兩篇隨筆的合訂單行本,一九四九年第三次印刷,用《畫畫消遣》做書名,薄薄三十二頁,書尾附錄粉紙彩印的邱吉爾十八幅油畫,都是一九四七年克里斯說的畫展上展過的作品。這位英國戰時首相的風景畫往往比靜物畫得更好,我尤其偏愛那幅金魚池塘,畫他下野期間在肯特郡鄉居的花園景緻,七、八種光暗深淺的青綠顏色調度有方,遠看一片鄉僻,近看一彎鄉愁,幾簇水仙之間金金黃黃的游魚頓成鄉誼了!
有了這樣靈巧的視野這樣細膩的悲憫,難怪邱吉爾對歷史對政治對人生難捨難棄的是這樣蒼茫而精緻的體悟。他磅礴的一生說穿了是他對歷史悲劇的情感和預感;他營造的文采供養的也離不開古羅馬政治家西賽羅筆下萬古的壯懷:沉實而飄逸、硬朗而典麗的 Ciceronian!不管是 Albert Finney的電影《 Gathering Storm》還是 Isaiah Berlin的華篇〈 Winston Churchill in 1940〉,動人處都在亂世諍臣絕壁上那一波慷慨的回眸。一九四○年他批評英國外交部一份文件草案說:"The idea set forth appeared to me to err in trying to be too clever, to enter into refinements of policy unsuited to the tragic simplicity and grandeur of the times and issues at stake"。
Lynne Olson新近出版的新書《 Troublesome Young Men》寫二戰期間力抗白金漢宮和白廳綏靖政策的幾位政治家: Harold Macmillan, Robert Boothby, Leo Amery, Ronald Cartland, Robert Cranborne。全書為這些隱入歷史閣樓中的人物招魂,斷定希特勒那段瘋狂年代,錚然立在政治風雨荒野中的並不只是邱吉爾一個人:"The Rebels who Brought Churchill to Power and Helped Save England",她的書用了這樣一句副題。讀這本書我挑讀的不外是英相張伯倫的事蹟,是言情小說家 Barbara Cartland的哥哥在法國戰死的壯舉,是 Amery在議會上要張伯倫滾蛋的演詞。「我見過邱吉爾,」克里斯那天對我說。「他跟那些人不很一樣。我至今還記得他轉身走進首相府的背影,有點傲慢,有點落寞,像個夜歸的老作家多過像個過路的政治家。」可惜 Lynne Olson生得晚看不到這一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