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鸣沙洗月,千佛洞敦煌飞仙(上)
??傍晚时,曹品德派去打听情况的手下回报,如今城内戒严,到处在抓捕那些唐人刺客。石磊问他:“张议潮没什么事吧?”??曹品德道:“听说他受伤颇重,但好在没伤在要害。原来先前说有汉人奸细混进来的传闻竟是真的,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扮成张议潮买来的伶官。这回张家的人打落牙往肚里吞,可真是丢脸。”
??曹品妙这时高烧已退,冷笑道:“那也未必。他虽然受伤,但在咱们的州官老爷眼里,可是大大的忠仆啦!而那些汉人连他也杀,说明先前传闻他们汉人大族有二心之说确是空穴来风。”
??正说着,曹神奴领着巴扎走进来,众人很意外,而巴扎向他们见礼后就忽然翻身拜倒在石磊脚下,砰砰砰地叩了三个头。石磊与他们都是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来。
??石磊连忙搀起他:“巴扎兄弟这是做什么?”
??巴扎诚恳地说:“这三记响头是巴扎谢谢石大哥救了张爷的。”
??琵琶女以马刀飞掷张议潮时,石磊察出端倪而心生疑惑,并不打算援手,但见巴扎跳出去他才出手相助。可巴扎并不谢他救自己而是谢他救了张议潮,教石磊余正更加意外,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这个小兄弟素来憎恨吐蕃人,如果张议潮向吐蕃人摇尾乞怜的话,他们为必为他拼命?”
??石磊问:“张爷的伤可好些了?”
??巴扎道:“虽无大碍,但伤到筋骨,正在静养。而索都督担心这些刺客不肯善罢甘休,已经调了人马守住张家大宅了。”他顿了顿,又道:“张爷原本想亲自来向石大哥道谢,但因为行动不便,就说如果石大哥与余公子在城里多呆几天,叫小弟领你们四处转悠,无论几位看上什么或想要什么,张爷会着人一力关照。”
??曹品德笑道:“嘿,张爷还真大方,如果石兄弟看上他女儿,他会不会这样慷慨地招他作女婿?”
??画湄儿原本很开心,正拉着石磊笑道:“石大哥,那明天咱们去千佛洞拜拜好么?”但她到这句话她却不由怔住,脸上也有丝担心。石磊知道曹品德在开玩笑,涨红脸拒绝了两句,但耐不住巴扎执意坚持,只好答应下来。
??接下来一连两天风沙增大,而沙州城内外戒严,他们没法出去。第三天倒是个好天气。旭日清朗,偶见白云穿行,沙风也暂时停了下来。因为曹家的商队要出发,曹品妙忙着调度人手,石磊不想麻烦他们,就借来马匹打算出城去千佛洞。
??刚出门巴扎就迎上来,笑道:“张爷说如今城里外不太平,面生的汉人进出城门尤其不易,所以着小弟领路。如果时辰尚早,回来时还能赶上领各位去看月牙夕照哩!”
??三人听他安排得妥贴,就一起打马出城。今日天高云阔,碧空如洗,微风平沙,倒是怡人。大约行了一个多时辰,那千佛洞便遥遥在望了。
??四人边走边看。但见这千百石窟中的菩萨罗汉描金飞赤、神态生动活泼,洞窟里的壁画栩栩如生、美不胜收。画湄儿双掌合什,星眸微闭、缓步随行,却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余正则细细观摩有些洞窟沙壁上的题字诗词,虽大都系出无名氏手笔,但诗意词意与中原文士相比亦别有特色。石磊喝着巴扎拎来的那袋马奶酒,看着巴扎边走边打出自己教他的那手“五子登科”,并指点他一些运气的法门。
??他们边走边玩,石磊顺口就问:“巴扎老弟,你老家在哪里?”
??巴扎抬手指了指,笑着回答:“我就是本地人。从这千佛洞的往东南方向直走,咱们室韦人在党河下边有几个小部落。后来大唐平定河西后在这里置州,我祖辈就有一支移到城内安居。当时这里叫瓜州,而那时的州官很不错,又行什么均田,还大修水利。只可惜现在的吐蕃官儿叫我们贱民,还刻意规定咱们得向那些大和尚白白地供奉,听他们差遣,还时不时受他们的气!哼,他们这般胡来,干甚不也去学那些神佛,只吃香火便得够!”
??此时他们正来到那著名的“九层楼”前。这楼阁里供奉着那尊十数丈高的“北大佛”,外面看去似一座镶嵌进山崖峭壁中的阁楼。楼高九层,朱柱飞檐,层叠而置,渐次累进;以山崖为体,巍峨雄壮,屹立于平沙荒漠之中,又兼具凌云之势,令人叹为观止。
??突然苍老的笑声扬起从楼上传来:“呵,愣小子说话倒也有趣!可惜老和尚没听到,不然一定把他气个半死!”
??石磊等人听出正是他们昨日傍晚在沙州城外遇到的那个老道士,就抬首仰望,那老道士居然就站在九层楼顶上。且不说这楼高檐斜不好落脚,他不但立得四平八稳,反而信口开声,但声音就似响在他们耳边。
??石磊等人昨日略窥得他的本事倒还罢了,巴扎却少见有这等能耐的高人,不由心里嘀咕:“这道士在这等高楼飞檐还站得这么稳当,难不成真是以前羽化的神仙?”
??石磊笑着招呼:“道长你好,咱们又见面了。你怎生也有闲情来逛千佛洞?”
??但老道士只是专注地举目眺望,并摆手示意他们噤声。石磊余正好奇心起,各自携起画湄儿与巴扎,说了声:“小心、站稳!”然后便飞掠向楼阁,几个起落便跃上了顶层。
??画湄儿与巴扎被他俩这样子带上楼来,都吓得面无人色、心口犹自砰砰乱跳。他们举眼远眺,只见这“九层楼”前四五十丈开外的沙地里生有一大片高约丈许的沙枣林。林子中间平白空出约方圆二三十丈的白沙地,竖立许多圆锥似的土堆,约个把人高,看似一座座小塔。
??画湄儿问:“这些圆塔是做什么用的?”
??余正回答:“这叫舍利塔,埋葬着那些在这里修行至死的高僧。”
??这些舍利塔共二十九座,当中立得一座代表天极星,其余的分置四方,每方七座,各自错落的位置竟暗合二十八宿的星位。此时当中那座舍利塔尖上居然站着一人,因为相隔得太远,他们看不清此人形貌,只见此人身姿窈窕,显然是名女子。她一袭梨花轻衫,长袖似水,吴带当风,飘飘然恍若飞仙临世。见她如此默然而立,似闲云暂驻、野鹤临水,画湄儿不由惊道:“她在做什么?”
??她话音未落,那白衣女子似在回答她的疑问一般,双袖舒展,竟在这些塔尖上行来掠去、翩然起舞。但见她水袖漫扬,或吞或吐,若长鲸戏水,若轻云出岫;而她白衣御风、素带凌空,身形进似疾湍、退如归云,轻转漫摇间,衣袂飘飘、秀发飞扬,如洛神那惊鸿一瞥,又似湘妃那款款情长。
??只听风掠沙枣林、声声缓奏,沙打胡杨木、嚓嚓作响,似也在为她的轻舞伴唱一般。而此时天光斜射,映得她地上的影子分外明晰,人舞影亦摇,一白一黑、一明一暗,飞天遁地、两两相应。众人看得张口结舌、目眩神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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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鸣沙洗月,千佛洞敦煌飞仙(下)
??众人正自惊叹,却听有人喃喃惊唤:“飞天、飞天!”同时石磊手上一沉:原来是巴扎看得目瞪口呆,忘了自己立身在飞檐之上,竟曲身下跪,打算顶礼膜拜。石磊又吃惊又好笑,忙抓紧这呆小子,免得他一个不当心翻跌下去。??转眼这二十八蹲舍利塔逐一踏遍,白衣女子身形陡然拨起数丈,半空折身便飞掠入林。白影在沙枣林间闪了几闪,片刻之后就奔出林去,径自朝沙州方向奔去。
??她一路飞驰却似足不点地,浑不见半粒黄沙扬起,老道心下叹道:白衣女子行云流水似的轻功身法,较之昨日自己以一己之力着力狂奔、扬得沙如黄龙卷地之威,可以说是伯仲之间、难分轩辕。
??画湄儿问老道士:“这位姑娘是谁?”
??可他摇头道:“不知道。我本来是应约来寻空象老和尚,结果他失了约,却让我见到这个‘飞天’。”
??石磊原本以为是宓乐心,但见她这趟轻功与宗政箬的“鸿鹄齐天”颇为不同,轻盈矫健之中又带了些飘逸灵气,仿佛与醉神农“草行露宿”的身法也微有相似。他拿捏不准,就没有搭腔。
??余正道:“咱们与道长两番逢面,也甚是有缘,不知道长仙号为何?”
??老道士淡淡地笑道:“仙号法号,不过亦是虚名。贫道的道号就叫作‘无名’。”
??石磊不觉莞尔:“却不知无名道长寻的那位大师又是何等人物?”他知这位道长必是不喜别人去打探自己,所以亦不再多问。
??无名道长笑笑:“空象老和尚什么都与我不对劲,唯有一点与我一样:就是不喜欢出风头。”他天性不喜拘束,觉得石磊这般不经不羁的性子与自己比较相近,倒是多打量他两眼。
??他仔细打量后却是一怔:“这小子的气质风范倒有些眼熟,难不成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家伙如果见过也不应轻易忘了。”他正在回忆,突然心中一动:“哈哈,肯定是他!小姑娘,你站住!”
??三个后生猛然间听他这声清喝,都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却见无名道长早已晃身掠下,身如黄鹤、行如云龙,竟朝刚刚那“飞天”逝去的方向撵去。画湄儿好生奇怪:“这位道长伯伯在做什么?”
??石磊却是好笑:“道长轻功这样好,八成是见这位飞天也是如此,一时技痒想与她一较长短吧!”
??他们居高临下,极目之处依稀见白云轻飘、青烟淡抹,穿梭奔腾在瀚海之间,亦真亦幻,不由暗暗咋舌。直到巴扎提醒时日不早,再不走就会错过“月牙夕照”了,他们才醒悟过来,忙掠下九层楼,打马朝月牙泉驰去。
??这月牙泉位距沙州城南不过十里左右,而那鸣沙山亦延亘盘桓至此处。原本鸣沙山为流沙积成,沙分五色,汉时人唤其为沙角山、神沙山,晋代始称鸣沙山。其山东西绵亘近百里,南北宽约四五十里,主峰高约五百余丈,沙垄相衔,盘桓回环;行至山上,却沙随足落、经宿复初,兼其行之有声,随风作鸣,人以为奇却不解其因,故而又称为“魔鬼山”。
??月牙泉便正处于鸣沙山环抱之中,其形酷似一弯新月而得名。占地不过十数亩,水深亦只有丈余,然水质甘冽,澄清如镜。那流沙与这泉水之间仅不过数丈,虽遇烈风而泉不被流沙所掩没,地处戈壁而泉水不浊不涸。
??这种沙泉共生、泉沙共存的独特风景,令人无不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行经此处,无论从山顶鸟瞰,还是泉边畅游,都会骋怀神往,确有宜性怡情、明神洗心之感。
??因回程时风沙渐起,四人虽加快了脚力,却比来时多耗了一些工夫。当他们赶至鸣沙山下的月牙泉下时,日影已然西移,好在还未落西山。但见日光渐转淡薄,晚霞缓缓归去,薄暮牵动浓愁。
??四人沿泉漫步、依山闲走,听巴扎给他们讲些这泉水沙山的故事传说,别是一番悠闲滋味。他们刚走近月牙泉时,便遥听到人声鼓乐、马嘶歌舞,还见到篝火金帐。原本他们以为是途经此处、暂时在此扎帐度夜的牧民或游人,倒也没怎么在意。
??四人渐渐走近,却看清这竟有五六顶华丽的大帐,外面尽是严阵以待的吐蕃武士,营中却燃着许多堆篝火。他们还当是城中的吐蕃贵族出游,但巴扎提醒他们:“石大哥、余公子,咱们还是快快绕开他们吧!”
??他们不由奇道:“怎么?他们是谁?”
??巴扎瞥着那当中金帐前的吐蕃大员,小声道:“那个大胡子,就是咱们沙州的节儿穆沙使都!咱们还是绕开他们,以免惹上麻烦。”他停了停,复又道:“真奇怪,穆沙节儿似乎在招待什么客人哩!这几天不太平,他干甚不在自己城里的行馆摆宴,却跑到这月牙泉来了?”
??他们四人转身便走,可已被营帐外侍卫看到,有名吐蕃卫官就禀报了穆沙使都。他未作何表示,他的两个客人回首看去,突然有人冷笑:“哼!原来是这两小子!”他转头向穆沙使都说了两句,穆沙使都便命身边的卫官把石磊他们拦下。
??石磊他们本已走远,却被十余骑吐蕃骑兵撵上,叫他们回帐前相见。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又见吐蕃兵马术精奇、行动利捷,知道如果硬闯确实不易一起脱身,便随他们入营看个研究。
??可他们刚走进去,余正石磊便心底一沉:原来穆沙使都的客人就是那个姚虎。他俩顿时明白这八成是姚虎挑拨所致,可姚虎旁边坐着的那名男子却很面生。虽然此人回鹘人打扮,但眉目脸廓亦是汉人。
??姚虎冷笑道:“当真是冤家路窄,竟教姚爷我又遇上了你们两小子!上回你俩居然那般嚣张,看你们今日还能不能这么张狂!”
??余正冷笑两声,正待斥这狗仗主人威的奴才,石磊却拉住这书呆子,朝穆沙使都略一抱拳便沉声问道:“不知穆沙节儿唤我等过来有什么事?”他自是明白此时不必与这种人作无谓的口舌之争。
??穆沙使都见他俩目光凝重、气势沉稳,在他们的环视下还不卑不亢,一时拿不准这俩小子的身份来历,不由也多了几分谨慎。于是他笑道:“哦,听这位姚朋友说,你们两位的武功俊得很呐!不知可与两位的胆色一样好?”
??他们吐蕃人尚武好斗,也敬重勇士;方才他听姚虎说连回庞特勤麾下的高手都因他们露了一手便即退走,心生好奇,便叫手下拦住他们。
??石磊微笑道:“匹夫之勇对付鼠辈匪类还可以,论及行军布阵、策马杀敌,倒是不如穆沙节儿你的骑兵。”
??姚虎听石磊嘲讽自己,脸色一沉。然穆沙使都却呵呵笑道:“这位石壮士很会说话啊!姚朋友刚才赞的就是你功夫了得,不知我这帮手下能不能有见识一下?”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跳出两名吐蕃武士,皆身着长袍、各袒着一臂。这两人信步一跨,便跃至场心,冲石磊余正道:“两位,我葛尔察/扎木合请了。”
??石磊示意余正把画湄儿与巴扎带开以免误伤。余正心领神会,卷袖轻拉画湄儿与巴扎的衣角,他俩挣了挣,原不想挪步,却不由自主地随余正飘然退开数丈,只好担心地看向石磊。姚虎身边那名男子见余正巧力施为,不由暗暗颌首:这小子以巧御劲便可挟人飞退,看来他应是长于借力打力一类的功夫。忍不住往下续啦,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十四章 虏帐竞短长,初会张议潮(上)
??那两名吐蕃武士见石磊居然一人来会他们,以为石磊不把他俩放在眼里。葛尔察首先抢步跃来,左手扣向石磊的右肩锁骨,右手抓向他的腰间。他长于摔跤角斗,这正是吐蕃人摔跤的手法。石磊不欲伤人,默运玄功,待葛尔察的手触到自己衣衫时,才晃身让开。??葛尔察只觉手指如触油脂般滑腻难握,身不由己地被石磊撇开。他立刻扎身扑倒,双足向后蹬向石磊腰际。石磊本想闪开,这时扎木合也抢上前来,右腿趁势横扫石磊双膝下盘。
??石磊双手拍出一式“战天斗地”,左击葛尔察顶门,右拍扎木合胸口。两人眼前掌影翻飞、难辨虚实,只好先折势躲开,复揉身扑上与石磊战作一团。
??石磊见这两人武功颇为了得,不想与他们多作纠缠。他刚让开葛尔察的扣抓,正好扎木合凌空两脚踢向他面门,葛尔察趁机两记“隔山打牛”直打他背心,石磊却屹立不动。
??眼看两人攻到,石磊沉左肩、抬右手,五指连弹,数道指风擦过扎木合双腿足踝的穴位,他揉身欺近,晃肩格开敌人的双腿。
??扎木合被他肩头撞上自己膝弯的穴道,双足再难移动,石磊双手疾探,一式“手眼通天”便扣住扎木合的腰带,竟将他高举过头。他同时敛劲于背,以至柔之劲“卸”开葛尔察的两拳便马上转身走开两步,故别人都没注意到他双足竟陷入沙土中一两寸。
??画湄儿见石磊平安无事,刚松了口气,却见扎木合被他高举过头顶,手脚凌空乱晃,十分滑稽,她忙回手就掩住嘴巴,免得自己笑出了声。
??葛尔察怒喝道:“你放开我兄弟!”便打算抢上前来。石磊却抡臂一扔,就把扎木合掼向当中那堆篝火。众人大惊失色,当即就有七八个武士抢上,纷纷抡拳击向石磊。
??葛尔察狂吼一声,飞身抢扑。谁知他身形刚展,扎木合竟平空折了方向,笔直地扎下地来。两人收势不及,竟撞个满怀,直撞得满天星斗,踉跄十数步才站稳。
??葛尔察不由脱口而出:“怎么回事?”他见扎木合浑身上下丝毫无损,只是满脸茫然,他顿时也明白是石磊手下留情。两兄弟面面相觑:他们两个打一个,却败得莫名其妙。而此时其他的武士还未注意到两人都平安无恙,仍在围攻石磊。
??石磊错步穿梭扭折,这些人的拳脚沾上他身都尽数为他内劲卸开,而他拂手如云,柔劲起处,尽拍在这些人的环跳志堂穴上,他们一个个不是腰酸就是腿软,砰砰蓬蓬数声后,都争先恐后地跌翻在地。
??除了余正与姚虎身边的男子。诸人亦只是看到石磊硬受葛尔察两拳,却没能看清他怎样制住扎木合与众武士。那名男子暗自皱眉,心道:“这小子功夫好杂:他那记拂云巧手使的是极柔之劲,与江湖上普通的拂云手也无甚区别,可他五指连弹的功夫却既不像飞鹰堡的‘雕心雁爪’,又不像鸣鹤堡的‘鸿毳沉舟’。他扣人摔人倒是吐蕃人摔跤的手法,可他借力卸开这些人拳劲的内劲——除了‘他’的‘移花接木’与石磌的‘他山之石’以外,还有谁能做到如此巧妙?”
??穆沙使都见石磊顷刻间连败自己数名武士,他吐蕃人素敬勇士,倒不由真心为他鼓掌。他挥退手下,问:“石壮士,可愿与我尽饮一盏?”
??石磊笑应:“是你们的青稞酒?那敢情好!不过换个大碗如何?”
??穆沙使都抬了抬手,左右立刻有人捧过一只小脸盆儿也似的大海碗并一大袋酒。他亲自斟了满碗,双手捧着递给石磊。
??石磊见状,便稳步上来,一手接过海碗,一手的拇指中指伸入酒中,轻蘸一下,朝天一弹;再来第二下、第三下。三下弹指后,他才喝了一小口酒;穆沙使都面露微笑,伸手与他斟满;待他喝了第二口,再斟满。两次斟罢,石磊才双手捧碗,仰头一气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这海碗大约装得五六斤酒,石磊径自一口气饮下,半途亦不放手。在场的吐蕃人皆是善饮好酒之人,见他这般鲸吞,连口气也不换,都不由相顾咋舌,但心头都升起几分敬佩。吐蕃人出身游牧民族,对敌人虽然残忍,但崇拜勇者、素敬豪士之风甚盛,亦不加伪饰。
??巴扎更是欢喜,心道:“石大哥当真对任何人都是这般诚挚贴心。且不说他对我没端过架子,就算这些吐蕃人对他无礼,他都不咄咄逼人,还尊重他们的礼俗。这等胸襟倒跟咱们的张爷很像,难怪今日张爷叫我来时,还专门叮嘱我要多多注意他哩!”
??穆沙使都也见石磊饮尽放手,依旧面不改色,不由笑道:“石壮士也喜欢咱们的酒吗?不如就在留在此地,我们每日与你把酒言欢如何?”
??石磊哈哈笑道:“承穆沙节儿的美意,但石某生性散漫,只喜欢浪迹天涯,以求遍尝人间美酒、善结意气兄弟,怕是会令节儿失望了!”
??穆沙使都不意石磊婉言相拒,正自沉吟,坐在姚虎身边的那名男子却执壶擎杯,对石磊笑道:“石壮士当真好本事!不知可否赏脸也与我尽饮一盏如何?”他刚才瞧不出石磊的师承,就想亲自探个明白。穆沙使都见他上前敬酒,依照他们的礼俗自己不便相阻,就退回座位。
??众人并不以为意,心道刚才这一大海碗酒他喝下了都面不改色,这壶酒自然不是问题。余正却看到这男子一步步行来,似信步随走,沙地上却半点足迹也无,他自忖以轻功见长,此时见这男子施展的轻功,也自愧不如。
??他知石磊不想在此时再起意外,便晃身拦在石磊面前,淡淡地说:“我大哥方才喝得不少了,不如这杯我代他饮吧!”他说完便伸手欲接过这人手上的酒杯。
??这男子眼光一寒,左手拇指食指拈着杯儿递了上去,右手提壶,倒真似打算斟酒。可他左手三指斜挑若丹凤展翅,指尖直刺余正右腕内侧的手三阴经诸穴;而他右手执壶轻晃,壶嘴漫点如鸟喙啄木,直插余正左胸左颈左颊。石磊见这男子指势轻柔不定却劲力非常,自己居然也没能马上看出他的来历,不由暗暗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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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虏帐竞短长,初会张议潮(下)
??余正疾探右手,施出一招“信马由缰”,虎口微启、曲指含掌,同时手腕或沉或扬,势如控马,不论对方刺探而出的三指如何变动指势,皆将其去势含抱于掌心。而他左掌以掌心斜抵推出,倒像个不胜酒力之人生怕别人给自己多斟上了些,忙不迭地推托的架式。??这男子心头冷笑,他明白余正只待左掌避过壶嘴、抵上壶身,便待施展他那飞袖击敌的巧劲卸开自己的内劲。他手中酒杯一倾,杯中的残酒便如箭般激射而出,正冲在余正腕间的列缺穴,然后就势手中的酒壶递上。
??余正不料这男子如此咄咄逼人,只觉得一道刚柔不定的内劲隔着那壶中酒水从自己左掌心的劳宫穴直冲而至,他大吃一惊,迫不得已只好运功相抗。两人顿时僵立在场中,壶里的酒半点也倒不出来。
??又过了半柱香,众人面面相觑,连穆沙使都也皱起眉头,招呼道:“刘老弟你这是怎么了?”刘姓男子脸色凝重,余正额上却沁出一层薄汗,呼吸也渐渐扯紧。石磊心道不好:余正手上功夫虽精妙,内力却不及此人。他不能再袖手旁观,正待上前,忽听轻微的暗器破空声袭来,竟射落了刘姓男子的酒杯。
??三人骤然一惊,石磊趁机合手按在壶盖上,以一记“天旋地转”的巧力隔开两人,并笑着打圆场:“阿正,算啦!你那点酒量还是莫在这里卖弄啦!”他们各自晃身退开,刘姓男子冷哼一声,正待发话,却听帐外马蹄阵阵摧响,渐如闷雷振天动地。
??众人举目远眺,远远一队二三十余骑的轻骑正自沙州方向飞驰而来,尘沙滚滚压地如猛龙过江,马蹄翻飞似战鼓摧擂,回声荡涤在寒夜下的戈壁中分外响亮。他们正自诧异,这队骑兵越来越近,突然巴扎对石磊俯耳喜道:“石大哥,是咱张爷的火云骑兵来了!”
??看到张议潮一行人走进来,穆沙使都立起来笑着招呼,却隐含讽刺道:“咦?张爷平时百事缠身,为咱沙州大小事操心不尽,如今有伤在身,怎么不多休息?”
??张议潮只是淡淡地扫了石磊等人一眼,就不动声色地笑笑:“穆沙节儿好兴致,鸣沙洗月,歌舞升平,张某倒不如节儿风雅。”
??穆沙使都与张议潮对视片刻,终是心照不宣地笑笑:他吐蕃人在沙州的治理必须倚仗张议潮这等汉人大族,还不想与他交恶。于是他问道:“张爷找我何事?”
??张议潮挥手后,他的两名骑兵便将一个吐蕃人抬到穆沙使都面前。但见他身上数处刀斧的斫伤砍伤不说,近背心处还插着一支折断的羽箭。穆沙使都识得这是自己日间派出护送这季“州贡”给瓜州节度使的部下,不由大惊失色:“你们怎么弄成这样?”
??一名懂得医术的士官抢上来,翻了翻这骑兵的眼皮,又探了探他的脉搏,便向自己的长官回禀这士兵已回天乏术。穆沙使都转头问张议潮:“什么人干的?”
??张议潮道:“不清楚。傍晚时有人在从瓜州回来的途中遇到你这名士兵,我们没能在州馆里找到穆沙节儿,只好将他带来你这里;但现在好像也问不出什么了。”他们刚救得这士兵时,他便昏迷不醒,如今更是奄奄一息。
??穆沙使都大怒,却见石磊走上前,俯身来探了探这伤兵的伤势后却脸现犹豫。那刘姓男子冷冷地说:“反正他也活不成了,不如你助他把最后想说的说出来,不然他这么拼死回来报信就没什么意义了!”
??石磊默运玄功,并指以“指针渡穴术”疾点这伤兵头顶的百会穴,左拳轻擂此人左胸。他以此法倒能让伤兵回复片刻清明来交待遗言,也会令他伤重更甚、死得更快。伤兵陡然一震,竟睁开眼睛。
??石磊扶他坐起,单掌抵在他的背心,缓缓输过去些真气,道:“你的长官在这儿,你想对他说什么?”
??伤兵努力转了转眼珠,逐字吐出:“他们,‘大、风、沙’。”
??穆沙使都不解:“什么意思?”
??“三个首领,他们、人很……”这伤兵挣扎着说到这里,便即气绝。石磊撤掌起身,却见诸吐蕃武士抚胸垂首,似在为这伤兵致敬。穆沙使都道:“大风沙?似乎在哪里听过‘大风沙’这名号。”
??张议潮不紧不慢地开口:“‘大风沙’原是活动在贺兰山一带的响马匪帮,原先大约千把来人。据说他们是原是河东节度使李石的部下。去年正月里,大唐皇帝平定泽潞之叛时,李石的将官杨弁背叛了他,暗中与昭义军的刘稹勾结,将李石与一部分亲随士兵驱逐出了河东,其中有人就流落至了贺兰山落草为寇。”
??穆沙使都问道:“咱们沙州离贺兰山有数百里地,他们怎会刻意来此地打劫?”
??张议潮道:“听说此次潞军与乌介带领的回鹘部以及甘州一带的回鹘人活动频频,他们在贺兰山难以营生。”他看到姚虎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又接着道:“天德、振武北面原是乌介带领的回鹘人盘踞着的,现在那些人不知怎的又似在蠢蠢欲动,只怕大唐又会请出不知哪路的节度使来帮忙镇压回鹘人的气焰。那时他们这支小流寇说不定会遭池鱼之殃,所以才早早地就跑来这一带。毕竟这是吐蕃的境内,又有许多汉人,方镇的兵马与回鹘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逃窜藏身倒是不错。”
??穆沙使都微微冷笑:“张爷对这些事比我还清楚,看来这节儿由你来做才是。”
??张议潮淡淡地解释:“他们是河东军的流寇,行事自然不会分什么对象。他们今天可以打劫沙州的州贡,明天也许就是我们的商队,我倒不想让自家养肥了牲口去便宜别家的豺狼。”
??穆沙使都知道张议潮说的在理,不再刻意讽他,但他的恚怒与忧虑丝毫不减:这帮流寇流动作战,又是军人出身,对付起来甚是扎手。他知道兹事体大,必须先上报瓜州节度使,于是吩咐回城。
??卫官退下吹笛鸣哨,那些吐蕃士兵迅速熄火拔帐,收拾行具,转眼便将这里的痕迹打理得干干净净。穆沙使都跨上马正待出发,突然回头冲石磊点头:“这次多谢石壮士!你走时我一定送来两大袋子青稞酒给你送行!”
??石磊笑道:“如此再好没有!我先谢过啦!”穆沙使都一声令下,这队吐蕃骑兵便迅速驰回沙州。
??待他们走后,石磊余正才正式上前抱拳作礼,张议潮抢先道:“这几次多谢两位了。张某本来早就有意拜访,但俗务缠身,怠慢两位,实在过意不去。”他寒喧几句,又对石磊郑重谢道:“石兄弟两度相救巴扎,张某感激不尽。”
??石磊恭身还礼,心道:“他不提我帮他儿子,却为自己的手下刻意致谢,怪不得他们愿意为他卖命。”当下张议潮邀他们回张家大宅叙话,他们不便推辞,道谢之后就随他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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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浣缨沧浪,惊起大风沙(上)
??这张氏是沙州最有势力的大族。曹家系出商胡,虽妻汉女亦世代行商,他们族人分散,大都行商,家族比较松散,但这些汉人豪族却在城内外的郡县积极占地置家或开拓牧业。故曹家是家财殷丰,影响力尚远不及张氏索氏等族。??由隋至唐初,南北朝以来各地的门阀士族已丧失过去汉晋以来的政治经济优势,尤其自隋朝以来实行的科举取仕,对士族打击更大,使他们陷入“世代衰微,全无冠盖”的尴尬境地。然而在社会上他们仍然处于优越的地位,有较大的影响。沙州位置偏僻,长期处于“四面六蕃围”的环境中,受中原地区的政治变乱和社会变革影响较小,因此门阀大族所受冲击更小。另一方面,吐蕃占领沙州后,为巩固其统治地位,采取扶植、优待世家豪族的政策,拉拢当地大族,这也使沙州旧族势力得以保存。而这些大族中也有人政治才干突出,思想信仰习俗等世代沿袭,豪族间相互联姻结成势力。
??石磊与张议潮在回城路上亦略作交谈,才知道张议潮一族系出清河①张氏。自汉武帝在此设置敦煌郡后,中原就有大批的士兵、农民、商人移居此地,其中包括许多官吏和将领,清河张氏亦在其中,迄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与他们际遇相同的还有索氏汜氏等汉人大族。张议潮之父张谦逸,曾奉诏入唐为官,官至工部尚书,后因触怒天子而被贬谪回敦煌原籍。
??石磊不由笑道:“中原汉人几经改朝换代、战火燎原,没想到这里倒是片净土。只需在换了皇帝后换换衣服,旧制旧俗却依然如故。”
??张议潮却正色地说:“先前縻于中原执政而更换衣冠,究竟是心甘而为之,汉人也好,其他人也罢,终究没辱没自己的气节与良心。如今却不得不‘身著皮裘系毛带’,‘敛衣整巾潜泪垂’,同时还得永为贱民、世代遭受不平等,这又怎么一样?”
??余正反问道:“那么张爷何必去告诉穆沙节儿‘大风沙’的底细?让他们去为此事头痛不好吗?你不会当真只为你们的商队吧?”
??张议潮道:“因为‘大风沙’盘踞在贺兰山时,没有惊扰过普通百姓,倒是屡次与那儿的回鹘人过不去。”
??石磊淡然道:“他们一路逃来,沿途州郡的州官就算不能将其全部剿杀,但惊动他们却是免不了的,可沙州节儿直到方才才知他们来到左近,张爷的消息倒真灵通。想必张爷全心关注此事,才让那些刺客钻了空子吧?”
??张议潮冷然道:“石兄弟可知此言的份量?”
??见到张议潮脸上隐现煞气,巴扎也吓了一大跳。他尚不明白石磊怎会开罪张议潮,却听石磊道:“张爷若有意要咱们性命,早就嘱咐曹七爷下手了,不必等到现在。”
??张议潮看他俩脸上有恃无恐的坦然表情,道:“如石兄弟所言属实,那些刺客又确实潜在我张宅周近,那么两位要走并不难,这位小妹妹却不易脱身了。”他看到两人脸上闪过一丝悔色,复摇头叹道:“毛头小子,做事率性、只凭义气,唉,竖子难与其谋!”他竟袖手便走。
??两人明知他是在激将,但仍为其所激。余正马上问:“张爷刻意激得穆沙使都派人大举搜捕‘大风沙’,是想赶在穆沙使都之前会会他们吧?”
??张议潮故意皱眉:“原本他们不动平民商旅是件好事,如今我们倒不好诱他们出手,却教人棘手啦!”
??石磊笑道:“那也未必,张爷手下不是有很多异族兄弟吗?而且你身为沙州州将,如果也来帮沙州节儿搜捕大风沙,他们也不会怀疑的。”
??余正也道:“假如瓜沙两州都去围捕他们,就不是一两天的事。如果在他们收兵时有一小队人落下了,也很平常。”
??石磊补充道:“而且他们今天正好在沙州节儿身上捞了一笔,初战告捷,难免有些骄敌。只需巧妙布置,让他们再逮着个机会教训吐蕃人,也比较容易。”
??“好!”张议潮笑着走上来,拍拍他俩的肩:“咱们就给他个机会教训吐蕃人!”
??两小子这才醒悟自己上了当:“咱们?我们为何也要去?”
??次日清晨,沙州与瓜州两处的吐蕃州官各拨了一拨队伍,开始展开对“大风沙”的搜捕。三天后,瓜州军先行搜遍了北部和东北部,沙州军却因其南部的地势多变不易搜捕,还迟迟未能来与之会合;故瓜州军便先收兵回城,只是时不时派出小拨队伍在周围打探。但又待了两三天,仍没什么消息,于是瓜州军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因为这季节风沙十分大,天天出巡到底是件苦差事。所以一些小队伍出来时精神奕奕,收兵时却垂头丧气得有些不成队列。
??这几日来,张议潮已暗中布置停当,在瓜州兵渐渐放松警惕后,他便拨出一帮手下,开始在这附近佯作搜索。因他是沙州的州将,手下亦有吐蕃人,就算遇到瓜州兵,他们也都以为是来帮穆沙使都搜捕。他深知“大风沙”曾盘踞在秦州以及贺兰山一带,那儿山地较多、沙地戈壁较少,故此“大风沙”较易选择临山近泽的地段下手。
??榆林河中下游一段,前有蘑菇台山,后临鹰咀山,左泽榆林河,右面两山夹谷可达肃州,倒是他们狙击的好场所。张议潮听说穆沙使都不日内便来与瓜州兵会合,那时就怕“大风沙”不敢与两州骑兵硬拼,不是躲起来就是会再次撤走了。
??这是第六天的傍晚。
??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正缓缓地沿榆林河而上,向瓜州方向收队回去,他们似乎刚刚搜过了下游鹰咀山一带,正疲累得很。傍晚时分又扬起了风沙尘,于是顺河道而上行,因今天吹的是北风,背着鹰咀山而走,山势还可以挡风。当中的一名年青士兵突然问身边的同伴:“阿磊,你与张爷就这样肯定他们会在这里偷袭我们?”
??石磊道:“巴扎这几天领我探查过这一带的地势,也看出些异样,我想大风沙他们应在这里下手。”他回头看看跟在他们身后的巴扎,却突然见到巴扎脸上流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原来巴扎出身游牧民族,对牛马经行时带起的些微风吹草动都分外敏感,他已隐隐听得有战马嘶声淹在风声中。
??石磊余正亦是警觉,于是不动声色地提醒那些士兵注意,却故意显得疲倦不堪的样子,走得更加拖拖拉拉。
??他们行至蘑菇台山下,这里山石蚀腐凋损,山上密生荆棘低草,冲上去较费力,俯冲下却很容易。此时山挂夕阳,水月初上,日月遥遥相望,在这山间水泽,倒是别样美景。可他们分明看见山头竟闪动着人影。突然一人率众长身立起,虽然他背月而立,距离又远,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他居高临下,那沉着的气势却很明显。他俩心道:那伤兵临死说“大风沙”有三个首领,如今才出现一个,另外两个呢?
??①清河在河北,据敦煌史籍考证,张议潮一族系出清河张氏,但后来张议潮归阙、张淮深实掌归义军大权后,曾屡次向中央政府请旌、封爵而不得。张淮深欲借南阳人张孝嵩在沙州玉女泉斩龙的传说给自己造势,便将郡望改作南阳(在河南)张氏,才得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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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浣缨沧浪,惊起大风沙(下)
??他们正在猜测,见夹谷中奔出一队人来。打头的马上那人五短身材,细眼微髭,看上去颇有精明之像。除他以外只有几名轻骑,余下的两百来人都是步兵。
??余正不由大奇:“吐蕃兵素以骑术见长,大风沙似大都是步兵,怎么令他们吃这样大的苦头?就算他们出其不意地偷袭,但瞧那伤兵的样子,像逃跑都来不及,这些人真有这么大本事?”
??石磊道:“现在他们这支队伍堵着了这山间的峪口,另两支却可借势从前面的小山兵分两路堵截咱们,虽然这榆林河不难过去,但如果真是疲兵收兵回城,只怕逃到河当中就会被他们撵上!看来负责指挥的人很有心思。”
??余正回过神来:“你看咱们该不该发信号通知张爷?”
??张议潮安排他们前来诱敌,暗中拨了人马自沙州东南方向绕行到鹰咀山背后数里外的一座唐廷遗堡,是当时为方便县乡镇守边域而设。这两日张议潮就悄悄把自己的劲骑潜了过去,等石磊他们诱出“大风沙”,他们才会出现。
??“不急,咱们得等他们从山上冲下来再说。”石磊见山上的人亦在观望,便明白此人会等眼前这支步兵探明白己方虚实才会动手。
??果然,那五短身材的汉子策马近前,瞧着他们这队伍的队长,突然冷斥:“哼!又是吐蕃蛮子!当真不怕死么?”
??那吐蕃人脸一沉。他名唤泽耳吉,虽是吐蕃人,却是普通牧人出身,平日亦受那些昏官或恶僧的盘剥,对他们甚是愤恨,这也正是如他这样的这些异族州民愿意投靠张议潮的缘故。现在听这汉子这样喝骂,他心里自然恼怒。于是抗声喝道:“吐蕃人怎的?不怕死又怎样?你们大唐当真多得些不怕死的士兵,也不会让咱们占了这河湟诸州啦!你又神气什么?”
??那汉子登时大怒,扬手间他的部下就立刻排开阵式。细看他们手中的兵器,形如弯镰却满布钢骨倒刺,而他们腰缠的长索网兜,正是军中专门用来索套飞骑、勾翻战马的装备,只不过似经他们改装过,不仅能绊马绊人,甚至可以远距离套擒敌人、勾拉撕扯开敌人的皮肉。余正顿时明白那些吐蕃骑兵为何会败得这么狼狈。
??见他们人多势众,余正便向泽耳吉提示一句。泽耳吉一声招呼,他们顿时分作三队,结作鹫翼之阵。虽然他们人少,但这种阵式却便于分批应敌、从容后撤。那汉子见状一怔:没想到这吐蕃人还有懂这种安排。
??余正晃身闪到那汉子马前丈许径内,问:“阁下是‘大风沙’中的哪位头领?”
??这汉子冷哼:“老子董平沙!你小子不是汉人吗?怎生却作了吐蕃狗子?”原来这“大风沙”三名首领分别是:严凌大、禹策风、董平沙。因他三人原在一个军营中任职,又是义气兄弟,故他们落草后便自号为“大风沙”。
??石磊却皱眉反问:“你既然在意这个,那怎么不再去投靠其他方镇的节度使?他们大都是汉人罢!再不然你们干甚不去追随那个李石或杨弁,而甘愿做个流寇?是不是你们也不甘愿再为其鹰犬?那你何必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仇视吐蕃人?”
??董平沙没想到他会对自己知根知底,倒是呆住:“你俩到底是谁?”
??他们三人正在彼此打量,却听山上一声吆喝,旋而冲下三百余人来。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助董平沙自右面围截,另一支却直接冲向那领队的泽耳吉。领头之人是名虬须乱发、金刚怒目似的大块头,他挥着把镔铁刀泼风似地砍杀过来,喝道:“老三,干甚对这狗子多费口舌?”
??他是“大风沙”的二头领禹策风。此人素来性烈如火,直爽干脆又不喜言辞,他见石磊余正身为汉人却为吐蕃人做事,心里好生愤怒。故上来也不多话,抖手便挥刀劈向余正的肩头。他的刀法自军中马刀近身搏击与陌刀断马击人的技法中化来,直接却不花哨,一刀劈下,刀风凌厉,直斫余正肩颈!
??余正待刀风临近,方才吞胸缩腹,堪堪晃身避过。禹策风不料这小子身法如此灵活,去势不及收回,仍前冲两三步,却反手旋起三朵刀花,刀尖直点余正右颈、前胸等要害。
??余正瞧他反应机敏,倒不由赞好。他见此人刀劲凌厉,自己空手不便硬挡,于是再次闪开。待他立定身形,只听董平沙哼笑一声:原来禹策风带来的人已将自己与石磊那队人隔开。此时又有一支人马自蘑菇台山左侧冲下,竟将石磊他们团团包围。
??余正心里暗惊。方才他已告诉众人,只要一被包抄就立刻结阵后退,抢在没有被董平沙他们完全格断退路之间向鹰咀山方向撤走。不料这批人动作迅速,也看出他们的用意,居然抢先断下他们的退路。但如今这山上的人马尽数杀下,应该通知张议潮了。只是援兵到来之前,又该如何才能绊住这批人?他抬头见那人还立在山上,身边有二十几个士兵,想来那就是他们的老大。他居高临下可以俯观形势,还可关注四下的动向。若是让他看到张议潮他们赶来,说不定他们会马上撤走。想到这里,余正眉头一皱,顿时有了计较。
??余正闪避着禹策风的镔铁刀,并反手格开董平沙的长矛,便扬声问道:“阿磊,你带着他们撑得了多久?”
??石磊笑答:“三四盏茶是不成问题!”
??他俩一问一答,在这刀戟鸣处、喊杀声中仍听得十分清楚,令众人吃惊不已,尤其是站在蘑菇台山上的严凌大。他心道:“这两个汉人分明是内家高手,怎么会在吐蕃人的行伍中任小卒?”他心中刚觉不妙,却见余正再次闪过禹策风返身劈来的刀锋,同时反手挥掌按在董平沙长矛的枪杆上,借着董平沙挥矛的力道,提气跃起两丈后便折身飘开,竟从围着他的一干人头顶飞掠而过。那些士兵只觉头顶肩膀微微一痛,这小子已踩着他们借势弹跃,数度起落后,便掠至这小山脚下。
??严凌大一惊:原来这小子是想上来对付自己。因为他们再怎么谨慎,都没想到这吐蕃兵中会有这等高手潜伏,故而才命大半手下都冲杀下去。果然不出所料,下面的士兵还未明白余正的用意,余正已掠了上去。他转眼间奔至半山,下面的人才陡然醒悟,不由大声呱噪起来。
??董平沙禹策风见余正掠向山脚时便明白过来,他俩一声令下,那些手下立刻弯弩搭箭,纷纷向余正背后射去,而山上的士兵也都张弓向他发箭。余正脱下外衣,运劲舞起,前后翻飞,恰似一面盾牌,将射来的羽箭尽数格开;而他越奔越高,下面的羽箭也渐渐射他不到了。
??禹策风大怒。他抢过一张硬弓,一弓搭三矢,沉腕开弓,一声弦响,三矢齐飞,分上中下三路射向余正。他内劲非凡,原在军中又是有名的神箭手,这手“三才箭”是他的绝活儿,故他那帮手下见他露得这一手,都不由大声喝采!
??这时围攻石磊他们的士兵注意力大半为余正吸引,进攻得还不甚激烈。石磊命自己的人环而结阵,竭力拖延时间,而他则以轻功左右穿插,振拳挥掌,尽量为他们格下飞来的羽箭刀枪。现在他见禹策风的三才箭射出,心道不好,正好敌方有士兵长矛刺来,他探手格偏长矛就反手扣住矛头之后三寸处。他运劲反夺,那士兵把持不住,人也被他挑得远远甩开,压倒一片人。
??石磊抢到长矛,大喝一声,一着“飞沙走石”,左拳连震,十余名士兵或被他击得仰面跌倒,或被他震得飞开;而他右臂挥手便将长矛掷了出去。众人只听耳边打个焦雷,随即疾风刮过头顶,那三支飞箭竟在半途就被长矛格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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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胡服辫发,戈壁诵唐风(上)
余正石磊还未松口气,只听弓弦声声,禹策风连开三弓,皆是三矢齐飞。而这些士兵回身退开近丈,却一阵乱箭射向石磊他们,当即就有两三个人中箭跌倒。
石磊为抢救他们,抢身上前,双掌翻拍出“天罗地网”,震开一大拨箭,可他却分身无暇,再难相助余正。山头的严凌大也弯弓搭矢,箭箭连珠般飞射向余正的面门。他虽不能如禹策风那样一弓三矢,但他的武功不下于禹策风,他自上而下发箭,比山下飞来那一排排飞矢更是难躲,而山上的士兵也早就推落岩石下山,余正不得不左腾右闪,更是闪避不开。
余正心道不好。他知山下石磊他们乱箭中亦支持不了多久,于是钢牙一咬:“就是拼着背后被射成刺猬,也得先冲上去!”他打定主意,于是不顾及背后的飞箭。他劈面挥掌震开散落打下的碎石子,并闪身避过滚石。眼前上下两方飞矢接踵呼啸而至,他却只及挥起长衫格开向上面那排,后面的羽箭却是有心无力。他似听到那数道劲风直打向自己背脊,心里一寒,而山下的石磊也惊得变了脸色!
突然众人竟齐声惊呼:禹策风那连珠九箭竟平空一折,“噼里啪啦”地全部落了下来。余正闪开那排滚岩,探手抢接迎面射来的飞箭,马上就扬手朝严凌大甩出。长箭被他当甩手箭掷出,其势却不比挽弓射出的来得小。严凌大没料到禹策风那九箭连珠竟会一齐落空,吃惊之下连忙侧身闪避。忽听惨呼声起,已有几支箭回敬到他的手下身上。
山下的士兵还不过是可惜禹策风那九箭因力竭而无功,石磊与禹策风却明白这必是有人从中相阻。但隔得太远,也看不清谁在出手。突听“呲溜”轻响过后,一朵蓝芯赤焰斜窜入天际。“大风沙”三名头领顿时明白:这是余正放的信号!
看到余正奔上了山头,身影快如闪电,已飞扑向他们的老大,与老大及那二十多个弟兄战作一团,禹策风与董平沙心头好不恼怒,不由心里发狠:就算他们叫来吐蕃人令咱们走不了,咱们也得把这帮人拉上垫背!
见他们一挥手,一些士兵仍飞射羽箭,另一些便挥起那勾马的绳套与那奇形的弯镰,他们特制的钩镰,不仅可以用来勾翻马蹄,也可以拽人倒下。但这百十来个家伙却也趁势结成云垂阵式,同时两人分组,其中一人或仗刀仗剑、或用软盾,尽力挡开射来的箭与飞来的套索;而剩下的一人却都舞着两柄双刀,在他的两名同伙身前的地上趟地而滚,就势飞舞双刀,将那些刺来勾倒他们的矛头一一格开拨回。石磊就立在他们身后的“天冲”之位,如有人手忙脚乱,他就抢上去代他支撑片刻。
禹策风董平沙好不惊讶:因为他们看出这刀术似是中土的“地趟刀”,却不知这些吐蕃人怎么会使?原来那日石磊看到那死去的伤兵身上颇多古怪的割伤拉拽之伤,便猜测大风沙用的可能是弯钩套索一类的怪异兵器。所以他让张议潮挑出一批精于使刀的汉子,传授了他们几招“地趟刀”;虽看似只有简单的几招,却尽括其精要,随机稍加变化,便可施用不尽。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令这些人的奇袭不能奏效,同时也拖住他们不便撤离。
但石磊见这些士兵地趟刀使得还不熟练,转眼间又有三五个人中箭,他突然弹身高高跃起,然后纵身扎入大风沙的阵营中。那些士兵见此人如飞将军般扑下,都吓了一跳,马上就挥刀舞戟,兵刃纷纷朝石磊招呼过来。石磊默运玄功,闪、腾、晃、滑,把落到身上的兵刃尽数卸开劲道,却在他们队伍中穿来插去,冲得这些士兵人仰马翻,有些慌了手脚。饶是如此,他肩头腰腿亦被割伤多处,微微沁出血水。
董平沙禹策风见这毛头小子以身犯险,竟冲上来乱闯一气,心里虽然恙怒,也有些好笑。但见石磊行经之处,那些士兵如分波劈浪般两面翻倒,他俩暗暗吃惊这小子内力惊人。
突然石磊竟折身冲向他们,抢入两丈外便砰砰击出两拳,飞打禹策风双足、董平沙的马脚。禹策风连忙闪开,可董平沙人在马上,却闪之不及。那匹战马被石磊这着“搬石砸脚”打中前膝,痛得立身长嘶,把董平沙抛下马来。石磊趁机抢上,挥掌与董禹二人近身交战。那些士兵见两个头领被石磊缠住,立刻有一大半都掉过头来攻向石磊,可是三人距离太近,他们只敢抢上去短兵相接,倒不能发箭乱射。这样泽耳吉巴扎他们压力顿减,立刻从容结队自保、拼死抵抗。
两方人刚刚僵持不过盏茶时间,听得山上一声断喝:“住手!”余正扣住严凌大的肩井,却一手抵着他颈椎上的大椎穴,以内家真力向山下开声喝出。禹策风董平沙面面相觑,只好先下令士兵住手。他俩知道吐蕃人顷刻便至,可他们的兄弟义重,又不能丢下严凌大逃走,不由进退两难。而他们那些手下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这里竟鸦雀无声,只闻榆林河水哗哗流淌,而东风掠过空谷,也变作呜呜的低沉之声,教人心头愈发紧张。
忽然间他们身后的峪口以及榆林河的下游同时响起密集的战马奔腾声,禹策风等人大惊失色:他们自然听出来者大约近千。而石磊他们却面露喜色:这正是张议潮的火云飞骑。
山头上的余正居高临下,已看到两队骑兵正飞驰而来,其中从峪口转来的那支骑兵中,领头的人正是张议潮。他见援兵已到,便抬手以重手法封住严凌大等人双肩的气穴,这才放开手道:“得罪了,严爷。现在咱们下去吧!”他没封住严凌大腿上的穴道,故严凌大能自由行走。
严凌大冷声道:“哼!你俩小子本事不小!”他昂首挺胸、怒容满面地迈步下去,却恨声道:“也不知你小子使的什么鬼花招,禹二弟那几排箭平空落了也还罢了,方才我还待再射你一箭时,手腕却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居然令我半晌提不起劲来。若非如此,你想这样快擒住我,也没这么容易!”
余正知他所言非虚,可当他制住严凌大后,也瞧不见半个人影。他在刚才箭镞落地之处细细扫视了一遍,仍没有什么发现,只好先带严凌大这些人走下去。
他们刚走下来,就听到禹策风因见张议潮亦是汉人,正喝骂他们是“吐蕃走狗”。可张议潮只淡淡地反问:“怎么?禹二当家是这样看张某的?”便请余正放了严凌大。
余正解开严凌大的穴道,就飘身闪回。这次好在他们的消息准确,事先打听到大风沙一路迁来沙州,受各州的蕃兵与回鹘兵拦截伏击,千余士兵死伤大半,只剩不到五百多人。而张议潮手下精通行军布阵的谋士颇多,将进退之策布置得稳妥,张议潮他们也救援及时,故石磊等人都只是轻伤,但现在他俩仍在心里抹了把冷汗。
此时张议潮的两支骑兵已然将严凌大一干人等围在中心,约有千骑。但见他们身着赤金战甲,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一眼看去,寒光闪闪、杀气腾腾,整个兵旅聚势待发却不惊起一丝杂声,连半声咳嗽也闻不得。严凌大等人惯经沙场,一见他们这般井然有序、纪律严明,也不由暗暗佩服。 第十六章 胡服辫发,戈壁诵唐风(下)
此时张议潮的两支骑兵已然将严凌大一干人等围在中心,约有千骑。但见他们身着赤金战甲,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一眼看去,寒光闪闪、杀气腾腾,整个兵旅聚势待发却不惊起一丝杂声,连半声咳嗽也闻不得。严凌大等人惯经沙场,一见他们这般井然有序、纪律严明,也不由暗暗佩服。
张议潮待石磊他们一干人退入自己阵营,才又不紧不慢地开口:“听闻这次大风沙流至咱们沙州,亦只动过穆沙节儿的州贡,倒无扰民侵商之举,原本张某还有些敬重。可是诸位这般做来原来只因为他们是吐蕃人、而非汉人之故,倒令张某失望了。三位当家如果愚忠于这一室一姓的虚名,又干甚不投诚归朝或另寻方镇栖身?这只怕比做流寇要来得安稳些!”
严凌大剑眉一挑:“没错!朝廷昏庸软弱,令方镇割据坐大,强取豪夺、鱼肉百姓。我们虽曾是李石的部将,但也不想就只为着这些豪强的一人之欲而任意欺凌无辜百姓,而那杨弁较之于他更是混帐!我们护过李石逃命,也算是对得起他了,但要再去给这些节度使当走狗奴才,却再不思过!”
张议潮赞道:“这么说来严当家也是明理之人,那又何必如此仇视吐蕃人?”
禹策风恨声斥他:“那么你倒说说,这吐蕃人是怎么对我们大唐子民的?刚开始时还订过盟约、立下表示友好的盟碑;但安史之乱一起,便乘机入侵中原,杀我百姓、蚕食我们的疆土!这一前一后不过百年,他们侵我大唐的次数,只怕难以记数!这与那些回鹘蛮夷也没什么分别罢?咱们不会给昏君乱臣当奴才,但也不能忍受这些番夷这般欺凌汉人!”
“那么,三位当家今日这种作法,就能让咱们大唐子民扬眉吐气了吗?”
石磊忍不住反驳道:“当年太宗先帝治世,对各族子民一视同仁,所以才使得这里的百姓依旧怀念我大唐治世的时光,而他们仇视吐蕃贵族也是因为吐蕃人对他们有偏见、不平等相待。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只因吐蕃人占了我们的属地就仇恨他们,甚至摆出一付不分青红皂白、凡是侵掠过我们的异族都该杀的态度,你说他们会怎么看咱们?如果说单只为吐蕃侵占了河湟诸州的缘故,那当初咱们大唐这陇右十几州又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从别人手中夺来的?虽然盗亦有道,也讲‘能者居之’,但诸位当家能以这种法子来治理这些州民吗?”
严凌大没想到这个年青人会说出这等话,竟一时语塞。半晌,董平沙冷冷地问:“就算你说得有理,但这些吐蕃贵族如此盘剥诸州百姓,你为何还给他们当奴才?”他虽问的是石磊,看的却是张议潮。
张议潮道:“若只为一时义气,三位当家的作法无可厚非;但若求光复这陇西诸州昔日繁华,那就不是一朝一夕、个把次争战就掂定得下来吧?”
严凌大等人听得明白,不由心中一惊。只见张议潮翻身下马,走上几步,复道:“吐蕃领主若当真体恤这里的百姓,肯一视同仁地对待咱们,我们自是不须计较这天下姓的是哪家;然实际并非如此,单看我们瓜沙二州的州民便可知:他们不论优劣尽毁我们前番制度、强制州民从其习俗不说,还兴佛扶僧、枉夺劳力,还故意扶植两州的汉人大族,借咱们汉人的手来拑制州民……”
他话未及完,禹策风便嘲讽他道:“若非如此,只怕你也不会如此风光?”
张议潮却不计较,只是问道:“三位出身行伍,俱是惯经沙场的猛将;那容我请教一句:如若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又该如何制敌?”
三人一怔,严凌大答道:“自然是避其主锋、击其侧翼;或虚实相间,分化对方力量,再据其有利的天时地势,逐一个个击破。”
张议潮听他如此道来,不觉朗笑:“三位当家既明此理,征战沙场时亦施过此道,那想来应不必再唤我们‘吐蕃狗子’了吧?”三人怔了片刻,顿时明白张议潮的意思。禹策风脱口而出:“你难道想的竟是——”
张议潮正待开口,忽见一骑飞驰而来,却是他的探马。这骑兵径直奔至张议潮面前才翻身落马,急急禀道:“爷,穆沙使都领着一支游骑正朝此地赶来。”
余正不由惊问:“怎么?他们这个时候怎会来此?”他心道莫不是穆沙使都发现了张议潮他们的行动了?
那骑兵答:“看样子似正好穆沙使都已经搜索完南部一带,赶去瓜州复命,却不料亦见方才咱们放发的信号焰花,故过来一探。”
石磊余正心中暗道糟糕:他们没料到穆沙使都居然在这时回瓜州复命,这样一来,只怕“大风沙”的行迹会被发现不说,连张议潮都无法置身事外。
张议潮也皱起了眉头:“他们还有多久到来?”
骑兵答:“约一柱香有余、两柱香不到。”
石磊心道:如果要让“大风沙”退走,虽然仓促却不是不可能,只是一定会落下痕迹。他们大都是步兵,而穆沙使都的游骑马快人强,只怕他们的行迹必会曝露无疑。穆沙使都倒不一定会亲自追踪他们,但此处离瓜州很近,他如果发讯号通知瓜州军就更加糟糕。
张议潮微一思索,便回身向严凌大三人道:“严当家,我现在还不便与穆沙使都正面冲突,你们可否帮我一个忙?”
严凌大等人如何不知他其实是在给自己解围,但听他说得委婉,给足了自己台阶,自然也不会再一味斗气。于是严凌大道:“什么忙?”
“请将你们的武器尽数借与咱们,而诸位先跟着我的骑兵退到我们来时的那个古堡!”张议潮此言一出,严凌大等人尽是震撼:他们把武器全部交出,如果张议潮当真是个“吐蕃狗子”的话,那他们全都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他马上就可以把自己一干人交给赶来的穆沙使都。而张议潮不但没折损人手,还能讨好吐蕃人!但他们也知道此时根本不能有半点犹豫。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终于横下心来,转身下令:放下兵刃,跟着张议潮的骑兵后撤!“大风沙”诸士兵虽不解其意,却不敢不从。当即便纷纷卸下兵刃。张议潮吩咐那支骑兵只要将这一干人带过鹰咀山,便用绳索松松地捆绑着他们,如果遇到吐蕃人,就说是他们掳来的恰娃,正要送去沙州各僧寺充任寺户,严凌大等人这才稍稍明白过来。
张议潮见他们对自己要去他们武器之举似仍有疑色,也不忙解释,这次他带来两支骑旅一共九百五十人,皆是骑装软甲、马刀弯弓。此刻他挥手下令,那六百余名骑兵马上分批掩护“大风沙”的士兵迅速退走,剩下的三百多人则立即拦驻在他们退去的路上,然后众骑翻身下马,一些火云骑士解下马背上的安营扎帐的工具,就地生起十几堆火来,并手脚麻利地搭起一个个简易的行军帐篷。
远远看去,青帐林立、篝火熊熊,寂静的山谷河道遍开朵朵青色“蘑菇”,赤火跳跃、轻烟蔽道,将刚才打杀的痕迹大半掩盖。另有一小队士兵却拾起那些勾戟软索,一路沿着方才严凌大那批手下奔下时的途径奔上山道,但只奔得一小段山道,便即回身作势欲俯冲下来:因为他们已听到穆沙使都的游骑正沿着榆林河的那条道上奔了过来。
张议潮微笑道:“早就听闻‘大风沙’曾让回鹘人吃过不少苦头。吐蕃人与回鹘人一样,甚好骑射,故而我也想让我的骑兵们向三位学习学习。不如三位现在就来指点指点他们。”他见石磊身上衣衫被割破多处,便把外套与披风解下来要他罩上,然后就领着严凌大他们坐好。他一声令下,山道上那数十名火云骑士便吆喝叫喊着俯冲下来,而这时穆沙使都的游骑也正好转过了山峪。 第十七章 飞镜重磨,整顿乾坤事(上)
穆沙使都领着骑旅转过来,正好看到张议潮的那帮火云骑士自那山间冲杀下来。但见那四五十名步兵,手里拎着软索并一些奇形勾戟,冲到山下的那片围起的空地上,立刻就与场中的数十名骑士战作一团;而张议潮等人正坐在营帐前,似在观战指点。
他不由大奇:“这张议潮在这里做什么?似乎操在练他的骑兵步旅,但又何必挑这个时候?”这几日他们为那“大风沙”倒是头痛得紧,颇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这张议潮何必在此时来凑热闹?
见穆沙使都到来,张议潮发令叫场中的士兵停下手来。严凌大等虽知这穆沙使都不认识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别开了脸,免得他因自己一干人面生而起疑心。张议潮故作讶然地问:“穆沙节儿,真巧,怎么在这里碰上了?”
穆沙使都扫了那些士兵一眼:“张爷干甚挑这个时候练你的骑兵?”
张议潮不慌不忙地答道:“没法子,那日穆沙节儿的那些手下的下场我们也是瞧着的,现在还没有逮到他们,我们自然得先学着保护自己。”
见穆沙使都仍是一脸疑惑地瞅着他那些操练的士兵,并且四处打量残留的碎石折羽,张议潮想了想,又道:“那天晚上石兄弟看到那伤兵身上的伤痕,猜出‘大风沙’那帮人使的奇形兵器与作战方法,于是我就命人仿制了一些。石兄弟还教了他们一些对付这种专门勾撩骑旅的兵器的法子,今晚正好让他们出来练练。”
他那日瞧得这穆沙使都与他的手下后来对石磊甚是友好,便这样说来。石磊听得明白,于是走到穆沙使都马前笑道:“穆沙节儿,你也来看看我出的主意如何?”
穆沙使都望向场中。只见那些骑兵皆多佩了两把短刀,一旦马蹄受缚、长刀被勾扯住便即弃刀跃马,擎出短刀,展开石磊教他们的“地趟刀”法,一面挑断地上的软索,一面避开飞刺而来的弯戟。刹时间刀光霍霍、索戟飞舞,马嘶风吼、喊杀震天。虽然那些士兵使得还不甚熟练,但看得出这法子对付“大风沙”的那一套倒很有效;而他们身上着的是金甲而非一般吐蕃骑兵那种革甲,就算被那些奇形弯戟勾到,也不易伤及皮肉。只要他们及时换以短刀挑旋开羁绊,想脱身或就势反攻也不成什么问题。
他禁不住由衷地赞道:“石壮士的功夫当真令人佩服!怪不得后来连刘老弟谈到你时,都客气了许多。”
“刘老弟?”石磊知他指的是那刘姓男子,不由问道:“这位刘兄是谁?”
穆沙使都似意识到自己失言,只是哈哈一笑:“呵呵,既然你们在操练,那我就不打扰了。张爷,石壮士,下官还有事赴往瓜州,就先告辞了!”言罢牵马回首,领着他那帮游骑按原路退走后向瓜州驰去。在场的诸士兵并这一干头领俱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尽数离开了,这才都把那颗悬着的心放回胸腔。
待他们已经走得远了,张议潮才吁气对石磊笑道:“当真好险!不过也多亏这穆沙使都对你倒很佩服,不然,说不定就算再多费一番口舌也不易哄得他相信!”虽然他刚才镇定自若,其实心里比谁都紧张。
严凌大等三人缓缓立起,彼此之间眼光递来闪去,却都默不作声。张议潮走过去抱拳谢道:“幸好三位当家配合张某。现下穆沙使都虽然一时寻诸位不到,但他们此次必会对诸位有所防范,还望三位多加小心才是。”
听他这样说,三人倒是愣住。禹策风瞪眼喝问:“你就这样放我们走了?”
“此番议潮设计引三位当家现身,原是想与三位交个朋友的,但没想到一时大意,差点令我们被穆沙使都发现。三位当家不计较议潮鲁莽行事,议潮已是感激不尽,又怎敢为难三位与众位弟兄?”张议潮诚恳地说,却见他们脸上浮起些微的愧色并失望。
石磊心知此时得有个人先开这个口,于是他先向禹策风笑道:“方才严大爷也说过了,若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就应先避其主锋,伺机而谋。而今瓜沙两州正全力搜寻诸位弟兄,既然如此,三位当家自是不必与他们自硬碰硬,待他们放松警惕时再行出手岂不是更好?”
他见三人不语,望了张议潮一眼,又道:“这期间诸位弟兄不仅应先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身,亦要为生计着想。三位从不掠商劫民,而现在一时还打不到吐蕃贵族的主意,三位亦不会令诸位弟兄作难吧?不如先请张爷帮忙,令大风沙的弟兄们既可安顿下来,又不必担心两州的吐蕃兵;待这阵风头一过,再作打算如何?”
严凌大看了石磊半晌,终于改口道:“那么张爷你……”
张议潮马上接口:“三位当家如不嫌弃议潮的陋室低檐,议潮愿与三位一室而立,共避风雨、同展宏图!”他言语恳切且斩钉截铁,严凌大等人脸上俱是震撼。
忽听那董平沙呵呵一笑:“张爷既然如此开口,我们也不是不识好歹之辈。嘿,咱们这‘大风沙’的名号还真取对啦!看来咱们哥仨儿还真落在这天天吹着大风沙的戈壁滩里挪不了窝儿呐!”
四人静得片刻,终于一齐抚胸击掌、大笑不止。只听风动峪谷,流水拍岸,却仍掩不住他们那发自内心的豪笑。笑声回荡在水前山间,令那些地鸦沙鼠亦不由从灌丛沙洞中探出头来,似也想看看是谁笑得如此坦诚豪壮、如此荡气回肠。
石磊余正随张议潮回去张家大宅后,略微包扎了一下伤口。他们知道张议潮必定得安排严凌大等人留驻沙州的各项事宜,便打算回曹氏乐坊。谁知张议潮笑道:“听闻曹家六七爷前次商队失利,近日内打算再去于阗行商,两位兄弟不如就留在我张宅住上几天。”
石磊本待说他们不日内就要离开,随便找个店投宿也可,但张议潮又道:“这两天张某与诸位当家有余事未了,只恐分心之余会让上次那些刺客有机可乘。石兄弟,你可想与他们再较量一番,以解心中之惑?”
石磊心里一震,终于点头应下,于是张议潮就派人去把画湄儿了接过府来。张议潮知道两人与大风沙交战一场,也甚是疲惫,就命人收拾客厢送他们去休息。石磊忽然问:“张爷,这几日怎不见淮鼎与索勋两位兄弟?他们可追上那白发人了?” 第十七章 飞镜重磨,整顿乾坤事(下)
张议潮正待随口答上一句“没追上”,话到嘴边却是省悟,不由哈哈大笑:“石兄弟好生机灵,居然猜到了。你尽管放心,张某一定会让你见到此人。”
石磊心里更加了然。之前离开交河城时他已经隐约觉得宗政箬可能早就去过西州,就连余正与阿卡木等人潜入牙帐刺杀吐蕃使臣事也落在他眼里,所以他以此来要挟仆固俊,仆固俊制不下他又不能公开自己的用心,才被迫答应放过他们。而后石磊撞见宓乐心暗会醉神农、计赚曹品妙,就更加笃定:这许多事八成就是这对师徒在捣鬼,那么连索勋张淮鼎都可以追着宗政箬去交河,张议潮自然早该清楚此人。
石磊心道:“原先以为宗政箬不过是一介江湖人,没想到他会是南诏旧宗亲,更没想到他有这等本事。唉,南诏之前与吐蕃人沆瀣一气,是咱们大唐的对头;如今虽然因争夺利益而与吐蕃反目成仇、分庭抗礼,但朝廷对南诏仍是结好又提防。阿琰如果因此负了宓姑娘,想必也有他的苦衷。而且宓姑娘的脾气好生古怪,行事亦正亦邪,确实不易招架。”他想着想着,脸面陡然滚烫。
石磊正在胡思乱想,看到画湄儿随张家的家将走来,脸上略现紧张不安。她看到他俩就赶紧跑上来。原来画湄儿先前见曹家仆佣众多、气派非凡已是生平仅见,如今来到张宅,因为张氏族人家资雄厚更胜曹氏,在本州又许多人任将官,宅内各人奔忙如梭却井井有条,她看这里威严整肃,更是吃惊害怕,只觉得孤寂茫然,靠到石磊身边方觉安心一些。
石磊知道这几天他们因为大风沙之事没有好好照看这个小妹子,便好言哄了她两句,她这才笑靥如常,扭着两人给她讲今天的经过。三人正笑闹两句,画湄儿见石磊挂了轻伤,忽然想起一事,自怀中摸出个白玉瓶,对石磊道:“给,这是那位酒鬼伯伯要我交给大哥的。”
石磊知道是醉神农给自己的,不觉意外,打开一看,却是三粒龙眼大小的丸子,玲珑剔透如水晶琢磨。他不由笑道:“这药丸做得漂亮!但神农老哥怎会把它送我?”
画湄儿道:“酒鬼伯伯,不、酒鬼老哥说:‘你小子东摇西晃,遇事够胆、本事也不小,但总犯迷糊。也罢,这朵天池莲花全靠你才从老鬼那里赢来的,醉鬼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和了雪蟾冰魄制了丸子送你防身好啦!’”她手比足蹈,将醉神农说这话的语气神态学了个十足,逗得两人哈哈大笑。
余正笑道:“湄儿,你刚才唤醉神农作‘伯伯’,怎么转眼就学阿磊叫他‘老哥’?”
画湄儿玉颊飞赤,嘟囔着小嘴儿不吭声,心道:“石大哥叫他‘老哥’,我却叫他‘伯伯’,那我岂不是比大哥的还低上一辈,这可不成!”
石磊因其兄石磌麾下素多能人异士,其中不乏精于药理医理之人,他对此也略知一二。他心里嘀咕:“这几味药全系大补,虽是疗治内伤的珍品,但多用来治罡劲造成的内伤。醉神农为何会特地送我这种药?难道他还能预知我会受什么伤不成?”他哑然失笑,自叹想得太多。三人再说笑上一阵,就此撇过不提。
次日恰逢三月初一,因后天是上巳节,这里的汉人近日里为了过节而分外忙碌,故张宅中家将频繁出入也很正常,张议潮请张淮鼎兄弟的师兄悟真和尚过府,借商谈初三上巳节的法会之机,与他们商议安排大风沙等人留驻沙州一事,同时他让自己的朋友吴安正陪同石磊余正。
吴安正是本地吴氏家族中人,素以言辞兵术见称,还称在前任节儿手下任过舍人②。两人听张议潮称两人凡欲所知,可尽请教吴先生,余正便顺口笑道:“若我等想探知这河湟诸州大小巨细、城防兵力,吴先生也可倾言相告?”
谁知吴安正却笑道:“这又有何难?公子若有心,吴某说与公子明白就是。”言罢他取出羊皮纸卷,双手执毫蘸墨,同时挥作。余正暗暗吃惊,但见他行笔如飞,转眼工夫便大致勾勒出河湟十一州的图藉,然后边圈点边解说甘肃凉秦等诸州大致州治、兵力设置布署。余正越听越惊,忍不住道:“小子不过一句玩笑,劳先生如此费心,也让晚生开了眼界。但先生如何这般放心地倾言相告?”
吴安正搁笔一笑,正待回答,却听石磊正脱口念出墙上悬的一幅题诗:“天下沸腾积年岁,米到千钱人失计。附郭种得二顷田,磨折不充十一税……舞女庭前厌酒肉,不知百姓饿眠宿。君不见城空墙框,将军只是栽花竹。君看城外衂惶处,打赌段芋花如柳絮。海燕泥欲作巢,空堂无人却飞去。”
吴安正待他念完,笑道:“这支《无名歌》是议潮兄十七岁时从某间佛窟洞壁中看到,他如获至宝,抄下来悬于书房,日日警惕自己,也警惕着这里所有的人。”
余正忽然叹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张爷胸怀大志,砺剑藏锋,更长于借梯上梁、抛砖引玉却以逸待劳之道。吐蕃贵族原本想‘以汉制汉’,没想到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吐蕃贵族对所有州都‘敛其利却轻其力’,除了压榨趋使,还扬佛抑俗,诸州民本就怀念大唐的州治风物,唉,得民心者得天下矣!”
吴安正脸色一肃:“公子此言何解?”
余正石磊相顾不言:他们虽知张议潮阴结豪俊、联合胡汉大族是为驱逐吐蕃人,此举亦是诸州州民数代的梦想。但有朝一日他拥兵自重、成一方割据之势,那对大唐来说也许是比吐蕃人更可怕的心腹之患。这种藩镇割据、兴乱造反的先例数不胜数,两人虽然相助张议潮,但心底仍希望这河湟州镇能尽归唐廷版图。
吴安正老于世故,自然将两个小伙子的神色变换看得清楚。他掷笔叹息:“大唐内战乍定、边患才平,如今若思再以武力收回陇右诸州,有几层把握使其恢复昔日盛况?攻城掠地之后,可用‘城傍’③之策兵牧合一,可屠城毁堡以扬天威;对待边境蕃国胡塞,可羁縻以借其力安平边陲,可内调守兵更替边兵。二者相较,高下优劣昭然若揭。远的不说,那幽州张仲武、云南王丰祐便是现成的例子。那么当今陛下何不去逐鹿涿郡④、南收西川?”
余正自幼受余甫林与弓昊常的教导,却没有亲历行伍,对弓昊常的将帅风范只有耳闻,并无亲见;他虽有些清狂高傲,但余家那“三纲五常”的忠君之道却从小就耳濡目染,故对吴安正之说尚觉难以接受,仍是沉默不语。
石磊知他心意,拍拍他的肩头,笑道:“大计未定、鸿图未展,咱们何必在细枝末节上逞口舌之争?阿正你刚才不是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吗?这诸州百姓的心,张爷与各位爷自然比咱们看得更加清楚。”吴安正抚掌一哂,以示赞同,而余正也终于释然展眉。 第十八章 砺剑藏锋,门罗堂前燕;白马龙驹,不过阳关道(上)
第二日他们带画湄儿四下逛了一圈,并购置了些长途跋涉沙地的行备。回到张家大宅时已经颇晚,但张议潮与严凌大等人却仍不见踪影,只是巴扎迎上来笑道:“石大哥你总算回来了。你教我的那几式我还有些地方不懂,能再指点一二吗?回头兄弟请你喝酒!”
余正画湄儿见状就先下去休息。巴扎看到他们购置的东西却很意外:“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你不能留下来吗?”
石磊抱歉地说:“咱们原就答应助湄儿妹子回中原寻亲,在沙州耽搁这么久早就出乎意料,所以后天就打算向张爷他们辞行了。”
巴扎十分失望,演练招式也变得不经心起来。他再拖拖拉拉地耗上些时候,就拉石磊去喝酒。石磊心中一动,道:“巴扎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想带我去哪儿,却借口喝酒让阿正不想跟来?”
巴扎无奈地搔搔脑门:“怎么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张爷叫我半夜领你去城南的释法寺,他说那儿有你想见的人。”
石磊问:“释法寺?张爷他们去那儿做什么?”
巴扎左右张望几眼,附到他耳边小声道:“张爷说,上次那些人虽然行刺他,但到底大家都是汉人,所以索都督借口察证尸体找线索,就把这些人的尸体送到释法寺去了。”石磊只好跟他去释法寺看个究竟。
这释法寺是张家的产业,位于城南郊外,因其寺内有座前秦时期修筑的“白马塔”,因此在沙州颇负盛名。据说是当时的高僧鸠摩罗什东归传经时原乘的那匹白马是上界天骝龙驹所化,受佛主之命,特送他东行;待入得阳关道便功成超脱,于是当地佛教信徒遂葬白马于城下,修塔以作纪念。
托赖这个传说,这释法寺一直香火不断,番汉僧徒、善男信女,无论是驻寺修行或祈福祷告,常常往来不绝。但此时夜深,香客绝迹,连僧众也罢了晚课,只有些巡夜的僧兵在来回穿梭。
巴扎领着石磊入寺,悄悄潜入舍利塔塔林,他在某座舍利塔塔身上按了几下,整座塔就平平移开两尺,原来塔身中空,下有地洞。巴扎叫他下去躲好,自己按动机栝使塔身复位,就回头去找张议潮。
石磊待了片刻,还没有什么动静,他刚放松呼吸,忽听琵琶弦动、轻歌唱起。他微微失色:以他的武功居然听不到此女掠来的风声,看来她的轻功比醉神农的“草行露宿”更加高明。只听琵琶女唱道:“平沙莽莽烟如织,燕山抹却别家碧。
狼烟袅云轻,戍人空惆怅。
策马却踟蹰,南雁渐北回。
何处望长安?关锁千重山。”
琶声低沉黯哑,歌声悲凉委婉,勾起别样幽愁暗恨。她仿李白那支《菩萨蛮》略略移作、唱将起来,似叹似嘲,想是在对沙州城的再度易主而心生悲凉。
石磊心中叹息未尽,她却划弦收声,而后两个方向就响起细碎轻微的脚步声。他从通气孔张望过去:只见一方是巴扎领着数名保镖护着张议潮与严凌大走来,另一方则皆是些汉人男子,个个黑巾覆面,看不清面容。
领头的男子走上前,笑道:“张爷,咱们的买卖作成啦!你快付钱吧!”
张议潮挥手,两名手下拎着两个包袱走上去,轻轻搁在地上。听包袱里索索作响,似乎是些珠宝。张议潮等他们收好银钱打算退走时,才道:“且慢!湛少寨主,张某还有事相求!”
那湛姓男子不耐地说:“咱们早就谈好了,帮你家七少爷偷入唐境,把你们先前派入唐境的手下送回来。如今咱们人财两清,还有什么好说的?”
石磊登时恍然:原来沈阿翘等伶人居然是他们十余年前就潜入大唐的部下。想想这些人居然潜伏了这么久,还一度接近先前的唐皇,他不禁暗暗抹了把冷汗。
张议潮不紧不慢地说:“但这次湛少寨主却做得有些过火,居然还趁火打劫,命你天节军的手下混入城来杀那些吐蕃人。你可知此举十分冒失?”
湛姓男子冷笑:“小子再怎么冒失也不及张爷这招‘苦肉计’冒险。若有人真恨张爷为吐蕃人卖命而来行刺你,又怎么放着旁边那些蕃狗不去杀的?而且这记刀伤是张爷刻意着我世妹送上的,可不能怪咱们。”
那琵琶女一直躲在他身后,此时才道:“张爷会好好安葬两位师傅以及那些姐妹们的遗体吧?”
张议潮点头:“吐蕃人素行火葬。我已经着人准备好,到时会把她们的遗体偷龙转凤的。”他停了停,又道:“不过姑娘所打听的那位空象大师倒在这里的一些寺院停住过,听说是个行脚僧。但奇怪的是这十余年来,他似乎每年这个时间前后都会来沙州的千佛洞,据说是为了修行禅定①,但若真是如此,本来不必年年来去。只是这等细节,张某先前未曾注意,帮不了姑娘。”
琵琶女颌首道:“已经足够了。多谢张爷有心。”她正待转身,却听张议潮提醒自己:“宓姑娘,你这次赌输了,难道不应该实践你当初的承诺?”
石磊听她果然就是宓乐心,心脏竟怦怦一阵乱跳。他下意识地就探手入怀,握了握怀中的短剑,再摸出那顶破烂不堪的浑脱帽紧捏在手里。
宓乐心笑道:“如今张爷有‘大风沙’三位当家作其强臂,又怎会把湛世伯与世兄那区区二千人的天节军放在眼里?而且若非那臭小子与书呆子相助,张爷想收归大风沙,只怕还会折损更多人手!”
石磊脸面滚烫,心道:“我又没得罪你,你叫阿正作‘书呆子’还算客气,却为何单骂我‘臭小子’?”
严凌大突然插嘴问道:“只怕姑娘真正想说的是:若非你暗中相助,余兄弟只怕会被禹二弟的连珠九箭射成个刺猬吧?”
宓乐心道:“严当家好本事!当时没有看到我,现在才听出来啦?”
严凌大没去计较她在揶揄自己,道:“我正在奇怪:咱们沿途徙来,被诸州州兵拦截,也折了不少人手,至少也惊动了许多吐蕃人,为何穆沙使都与瓜州节度使反而都不知道?而自从咱们过了凉州、进入甘州境内时,就一路太平、秋毫无损,原来是湛将军的天节军帮咱们打发了挡路的狗子,还擒住了那些报信的探马。”
湛姓男子笑道:“严爷知道就好,世妹与复光我的苦心到底没有白费。”
严凌大道:“湛将军年老事高,忠臣不事二主之志恐难拗转,但湛兄弟与宓姑娘既然有意瞒过他来相助张爷,为何不与咱们一样投靠过来、共举驱逐蕃虏的大事,这也不会淹没你湛氏一门的将才雄风。”
湛复光笑道:“严爷的脑筋转得好快!没错,咱们确实打算学学各位当家!”
张议潮与严凌大脸上却忧喜兼半。张议潮问:“少寨主意欲如何?” 第十八章 砺剑藏锋,门罗堂前燕;白马龙驹,不过阳关道(下)
湛复光一字一句地说:“若要咱们天节军旧部也降了张爷,就请张爷自己来祁连戍跟咱们比划比划!不然,陇飞伯伯只怕还是愿意拒险守寨、寻机教训那里作恶的吐蕃与回鹘人!”
宓乐心笑吟吟地附合道:“世兄说得没错。张爷可有把握?”
石磊乍听就知道他在给张议潮出难题:肃州归焉耆龙家所管,甘州之地多为甘州回鹘人所居,甘州那位庞特勤的牙帐还设在那里,张议潮休说无法避过瓜沙二州州官的耳目出动骑兵,就算在那儿动手,龙族与回鹘人也会被惊动,那时只怕天节军就会被这些人合力围剿。张议潮本意是收服他们,这样却会适得其反。但石磊听宓乐心巧言轻笑,言谈间与湛复光颇为亲密,心里却没来由地一沉。
张议潮沉吟许久,道:“好!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湛复光淡然道:“那么复光与伯父就静待张爷大驾光临敝寨。”言罢就带领众人迅速退走。待他们走了,巴扎才过来启动机栝,让石磊出来。
张议潮先笑道:“石兄弟,张某言而有信,如今你心头的疑惑可是释然而解?”
石磊苦笑:他虽确定了宓乐心的身份,却平添更多疑惑。他道:“在这沙州当真什么事也瞒不过张爷。”他围视寺宇,突然感叹:“张爷好本事!让严爷他们暂时庇身在此,就算是沙州节儿也想不到吧?”
张议潮也叹道:“当真什么事也瞒不过石兄弟你。”
原来吐蕃人占领河湟诸州后,将国内的“养僧制”一并引入此地,不仅他们会把俘囚配为寺户,这里的世家大族也将依附人口的“家客”布施给寺院充当寺户,代其从事农业畜牧业以及手工业等生产活动,其实上是他们变相的劳役。
对于沙州的吐蕃贵族以及寺院来说,这些寺户当然是越多越好,甚至不计较是不是抢夺掳掠而来的。所以张议潮把严凌大一干人分散开来,暂时安排在自己辖治的寺院内假充寺户,既解决了大风沙的生计问题,又瞒过了当地吐蕃人的耳目。
严凌大甚是惋惜,不由问道:“石兄弟当真不思留下来?”
张议潮却问:“巴扎说是你因为画姑娘,嗨,当真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石磊听出他的调侃之意,不由涨红了脸,忙分辩道:“张爷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敬画姑娘的爷爷韦进是位忠义之士,而她飞鹰堡的人到底也是因宦臣迫害才落得如此悲惨,所以才想帮她这个忙的。”他一直当画湄儿是个小妹子,又怜她孤苦无依,才激起他的侠义之心,倒没去思及其他。
张议潮又问道:“画姑娘之事,张某亦可着人帮忙查探。”
石磊笑问:“张爷手下诸多能人异士,还怕少了我这块石头儿?论及这行军打仗之术,我连阿正都不如!”
张议潮与严凌大相顾一眼,然后才道:“行军布阵之术可以靠军师谋士,身先士卒、凌阵慑敌的叫勇士,但只有激越执着的情怀,没有虚怀若谷的气量与高瞻远瞩的目光,却不会是好将帅!”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莽莽平沙:此时天际渐白,启明初起,东风卷过戈壁,扬起黄尘散漫,呜呜作响,却仍可以见鸿影掠空、听得雁阵惊寒——他叹了口气:“咱们要图大计,自然要靠那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但若过于激越、过于执着,视线就会短浅了。建功立业、封子荫妻甚至于青史留名,都是血气男儿追逐的梦想,这本无可厚非。但石兄弟只怕也是知道:如今的这河湟诸州与朝廷又是怎样的局面?这等情势,又能不能只固守那一种方式来收复与治理它?余兄弟沿途看到的不过只是吐蕃人的野蛮治辖与盘剥收刮,激起的不过是义愤填膺与爱国心肠;但咱们每个沙州人可都是记得他们当年的血腥屠杀与镇压,也都经历过了那一场场困城独守、孤立无援的战斗!况且大唐失却陇右诸州这许久了,你说咱们能只期望大唐出兵过来,或自己冒冒失失地举兵投奔过去吗?”
严凌大却瞅着石磊道:“石兄弟,你昨天劝咱们的话很对,其实咱们还在贺兰山一带时,也有藩镇过来拉拢过咱们,可许给咱们的都是富贵声名。嘿,咱们哥几个若是图那种东西,现在还会流落到这儿来吗?你既然说得出那番话,自然也不图这个虚名,更不会守着一家一姓的天下吧?”
他们“大风沙”本就任过那是藩镇节度使的牙将,对其本性看得比较清楚;之后落草为寇又辗转来此,也对这一带州民流失、民心向背等情况更有切身体会:朝廷西征之意未得明确尚且不论,就算令他们收回这河湟四镇十八州,在中原内政也才初显清明之际,他们又会派谁来治理?若是图一世之功而轻率地点起战火,只怕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两天他与张议潮畅谈过后,才知道这种担心张议潮也是有的;所以他再次体会到昨天石磊反驳他们那席话的深意,也对这小子能有这等清楚的看法颇为赞赏不已,自然更是希望他能留下相助张议潮今后举事。
石磊默然半晌,终是笑道:“张爷莫非以为石磊是那等口是心非之辈?认为石磊那样劝严爷他们,自己却做不到抛开虚名?”张议潮一叹,却见石磊调眼望着那白马塔,又道:“听说这塔便是为纪念那匹白马龙驹负着那位鸠摩罗什远来传法的功德而修筑的,但我倒觉得,与其说是纪念它的功德,不如说是赞它有灵性、知进退。自古以来,功成不退终招损的教训怕是太多了,而这匹龙驹却能做到不为声名所累、一朝成功便即撤身,所以才得人敬重,才使这里香火长盛不衰吧!”
张议潮回头,肃然问道:“石兄弟在劝张某现在就放手吗?”
石磊摇头:“我只希望张爷功成之日会记得这白马龙驹。各有各的缘法,石磊现在也正想学它那样超脱离开这里。”
张议潮沉思半晌,道:“也好。张某不强人所难。”他们往回走了两步,他又忽然复笑道:“今晚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咱们这里不若中土,不能去水边郊游踏青,所以都会寻得些艺人来那些大寺院里表演,张某还特地请了咱们沙州的索李两户大家去那永康寺前看戏斗伎哩!石兄弟你们喜欢热闹,不如也来看看。”
石磊好奇心起:“索李二族?除了索都督,这李氏又是何等人物?”
张议潮笑道:“石兄弟来了自然就会知道。而且我那小子与索勋也面壁得够啦,今晚就放他俩出来透透气,也好与石兄弟话别!”石磊便点头应下。 第一部 春风初度玉门关
卷三 念奴娇
第十九章 同仇敌忾,大闹永康寺(上)
当晚石磊等人就跟着巴扎去永康寺瞧热闹。
沙州的僧寺在吐蕃占领初期不过七所,僧尼不过三百余人;如今寺院已增至十七所、僧尼更是数千以计。吐蕃人肯大力弘扬佛教固然是因本国的赞普倡佛,更为重要的是沙州的世家大族在陷蕃之后,也转而向此地的佛教投入更大的精力:他们既希望吐蕃上层看在同为佛教信徒而网开一面,借助佛教来维护其家族利益,同时也将佛教作为维护汉人权利、抵御吐蕃的最后一块阵地。
在吐蕃人和汉人的共同努力下,沙州的佛教在此兴盛异常,佛教势力迅速膨胀,所以沙州佛教既是此处汉人与吐蕃人之间缓和矛盾的绿洲,也是汉族吐蕃人相互影响、相互融合的重要舞台。
这永康寺便是其中最知名的一座大寺。是时因讲经译经之风盛行,寺中经房遍设,场地广阔,寺宇宏伟无比。沙州的僧尼大部分自己都有家有室或有产业,一般少有人居住寺内;而此寺专为藏经传经而建,曾有当时的名僧昙旷、摩诃衍在此传经,而高僧吴法成也曾在此居住译经,所以很受当地居民的重视。
一路上陪画湄儿边看边玩地慢慢走来,三人随巴扎来到永康寺时天已渐黑。只见寺内灯火通明,许多州民在寺院里穿插杂耍,或者吆喝着买卖,画湄儿觉得很新鲜:“怎么?这些东西也可以拿到寺里来吗?”
巴扎笑答:“对!不过一般多在节日里才会这样,平日大家也没这个闲工夫。”
画湄儿瞧着这些人来来往往的各族异人,却叹了口气:“库苏克那家伙还吹牛说他与沙旺大叔去过许多地方呢,但他嘴里的寺院也不过就只那种供个神佛的小殿罢了。哪有这般热闹!”
她想到自己离开交河城时,库苏克恋恋不舍的目光与诚挚低声的挽留。原本她还有一丝后悔,但现在看到这五光十色的世界,心里却莫名其妙地轻快起来。
他们随巴扎到到正殿前面,看到那儿的空地上有几名室韦人吐蕃人正在玩摔跤角斗力取乐,正殿两侧有数座供人观伎的xxx,后面是一排排整齐的经房。石磊见右面xxx上是张议潮与严凌大等人,可张议潮身边还坐着一个与他年纪相若的中年人,以及一名约四、五十岁的和尚。
石磊不觉奇怪:“巴扎,张爷身边的大爷是谁?”
巴扎脸上居然有些敬畏的表情:“那位大爷就是咱们沙州的都督索琪,他们索家与张爷一家关系可亲近啦!张爷以及他哥哥都是娶的索家姑娘做妻子,说不定今后也会让自己的儿子再娶索家姑娘。”①余正笑叹:“看来这倒是他们沙州的这些汉人大族相互结交的手段之一。也不管他们的子孙是否真心对待对方,这等联姻却万万拒绝不得。”
石磊心里一震,转口问道:“看来张爷与索家关系倒真是亲厚,难怪那天见索勋与他儿子张淮鼎如此交好,原来他们是表亲。那么旁边的那位大师又是谁?”
巴扎道:“那位就是曾受他们吐蕃赞普特别礼待过的妙弁法师,听说他曾被赞普留住在王宫,还赠过他什么‘临坛供奉’的封号。”
石磊讶然:“这位法师这么有能耐?”
巴扎道:“嘿,石大哥你想必不知道,咱们这里的和尚与你们中原的不一样,不仅可以当官,还可以做买卖放贷钱、买地买奴买房子,甚至不禁荤腥不禁婚娶!”
听到他这样道来,石磊不由羡慕地说:“天下间竟有这等便宜的和尚吗?说得我也动心了!”惹得余正画湄儿直乐。
巴扎待他们笑过才接着道:“这位妙弁大师就是这里李氏家族族长的兄弟,他们李家据说是汉代李陵的后人,在沙州有许多后人也在当官。但他们先前与张爷不怎么往来,如今这妙弁应张爷的邀请来此,听说是因为他大哥的侄子李明振到了适婚之龄,想与张爷结亲家!”
石磊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世上的怪事也不少了,只怕没见过比和尚作冰人更奇怪的事啦!”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叹道:“说得没错!这大和尚好不多事,敲钟念佛还不怕麻烦,却硬来助他侄子与你抢十四妹!”
他们转过身,看到来的正是在交河城里见过的张淮鼎与索勋。原本石磊余正见到他俩甚有些亲切,但见张淮鼎一脸忿忿不平,索勋脸上也有些黯然。他们想到刚刚巴扎与张淮鼎所言,顿时明白过来。
余正宽慰索勋道:“索兄何必忧心,你索家与张爷家世代姻亲,张爷若为自己女儿求配,也不会将你拒之门外的。”
他本想拿话让索勋宽心,谁知巴扎这小子不会看人眼色,径直便点破:“这可说不定哩!张爷与索少爷家的关系已经很亲厚了,再结上一桩也不过是亲上加亲;可他们李氏家族在咱们沙州素以清高的家世为荣,平素很少与张索曹吴康这几大世家联姻,张爷素来缺少机会与他们多作接触。这次李家公子主动与张爷联姻,还请妙弁大师出马,他不会不答应的。”
听到他番话,索勋气得哼了一声,张淮鼎赶紧拿眼色示意巴扎闭嘴,同时见有队杂耍的伎人走到中场表演那“顶天灯”、“戴高竿”等伎,便拉过他去看,免得他再斗气,石磊等人便也复向场中看去。
只见这些伎人们表演的钻火龙、跳马索等伎还罢了,其中有一人表演的“戴高竿”之伎倒是分外精彩绝伦。但见他居然能以头顶着百尺来长的高竿,而高竿的顶上装有木制成的状似瀛洲、方丈等仙山,还有一名小童在这些山中钻来钻去,歌舞不停。真可谓“忽升河汉、徘徊晴空,乍临若虚仙之踊出片云,时映若仙女之飞来”。见这对戴竿伎人伎艺如此精湛绝妙,石磊他们不由纷纷鼓掌,连索勋也放松了脸皮与他们一同叫好起来。
他们正看得起劲,只听后面的人潮哗声顿起,然后人群似陡然分来。他们回头看见是沙州节儿穆沙使都并几名天竺僧人走了过来,走到另一面的经房xxx上去安坐观戏。
看到穆沙使都居然对这几个天竺僧人很是恭敬,石磊余正倒不免好奇,可石磊无意中看见张议潮身边的妙弁和尚看见这些天竺僧,脸上竟掩不住一阵愤然之色,他问张淮鼎:“张兄,这是怎么回事?穆沙节儿对这些天竺僧人很礼待,你们好像不怎么欢迎他们?” 第十九章 同仇敌忾,大闹永康寺(下)
张淮鼎还未答话,索勋却先冷笑道:
“当然,这些天竺僧好不可恶!且不说当年逻些那场佛法大辩会中,摩诃衍为首的三名汉僧输给了那三十名天竺僧人,他们天竺的教派最终被赞普在定为他吐蕃本土最正统的教派。而当时他们起争执的原因就是因他们渐门派与咱们汉僧的顿门派不睦,就去要求赞普诛杀所有的汉僧并禁止他们布教,幸而摩诃衍要求召开那次僧诤会。但赞普虽采纳了他的要求,却特意将个什么莲华戒从天竺请来助阵,哼,他们以多欺少才胜了,教这些汉僧如何心服?早就恨他们入骨啦!而妙弁和尚又受过摩诃衍的指点,对其十分尊敬,现在见到这些天竺僧,他心里还会舒服?”
张淮鼎也叹道:“别说咱们汉人,只怕穆沙使都本人都不想招待这批瘟神,但那个论恐热偏偏要吐蕃的赞普派这些大和尚去给自己讲经布道。吐蕃现在两个赞普在争位,谁还敢开罪他论恐热大相?自然命沿途的州官接待了。”
石磊还在沉吟,余正却低声对他道:“阿磊,那个姓刘的汉人今天没来。但瞧那天穆沙使都还专门在郊外设宴相待,他的身份也自是不低,可听说张爷也没能查出他的来历。”
他们正低声交谈,却见那几个天竺僧交头接耳后,复对穆沙使都道了句什么;穆沙使都脸上露出不豫之色,但又不好明着开罪他们,只能干笑两声作数。那些天竺僧居然哄然大笑,直教他脸色更加难看,而他身后的吐蕃武士也都一付愤愤不平的表情。
这些天竺僧看穆沙使都似不敢应下他们的挑战,领头的天竺僧就朝身旁的两个沙门侧首示意,他俩就突然身那xxx上飞身跃下场来。其中一个抬脚便将那些“钻火龙”的火圈挨个地踢上半空,然后就如蹴鞠一般,竟以赤足飞踢着火圈作戏来炫耀本事。
众人正在吃惊,另一个却抢步窜到那“戴高竿”的伎人面前,挥拳打得他连连后退,然后就抢过高竿顶在自己的头上戏耍。看到他们如此蛮横无礼,周围的观众哗然生怒,纷纷嘘声斥责这沙门。
这沙门虽听不懂汉语,却看出这些人面上厌恶的表情,他顿时发了脾气,拍打着长竿就以梵语嘀咕起来。长竿被他打得摇摇晃晃,上面的小童站立不稳,竟然滚跌下来。众人大惊失色、呼天抢地却救扶不及,胆小的甚至捂住了眼睛。
石磊看到那两个沙门窜下来时已经暗中提防,看到小童跌下,他飞掠上前,抢手呼呼拍出四掌“灵鹊绕树”、“莺歌刺桐”,以极柔之劲缓住小童下坠之势,然后才纵身抱着他飘然着地。大家先是一愣,旋即就拍手叫好。
索勋拍了拍余正的肩头,笑赞:“嘿,石兄弟接人可接得真准!慢一点只怕那个小娃娃就摔死啦!”
余正却心道:你们就只看到阿磊接人手法准,若非他以柔劲缓住小童下落的力道,如果常人冒冒失失地抢上扑接,小娃娃的五脏六腑也会被震伤。
石磊刚把小童还给戴竿伎人,但那沙门见大伙儿为石磊喝彩却都无视自己,心中大怒,抡竿就狠命砸向石磊背心。石磊听到风声,心知若左右闪避,难免会伤及围观的人。他见此人如此凶横,也不再客气,借着拧腰弹身之力挥拳反震出一招“怒触不周”,打得那沙门虎口震裂,百尺长竿脱手飞上半空。
石磊震退此人便隔空击拳,三记“水落石出”接连而出,将那百尺长竿节节震断,裂作千百碎片,纷纷散落。此时索勋张淮鼎窜到石磊身边,宝剑舞起两圈银虹,扫开长竿碎片,还将另一个沙门踢过来的火圈一一挑开。索勋冷喝道:“好不要脸!欺负小孩子还不够,居然还出手偷袭、不许别人救人!你们的阿弥陀佛是白念的吗?”
这时那天竺僧见三个汉人小子出手令自己的门徒吃了亏,顿时脸现怒色,挥手间三四个门徒又窜了出去。索勋深知这些天竺和尚身份特殊,如果石磊得罪了他们怕是不易脱身,忙道:“石兄先请让开,我们来对付这些人!”但他话音刚落,那些沙门就涌上前来,他与张淮鼎连忙挥剑相迎;而天竺僧趁机掠来,挥拳拦下石磊。索勋心道不好,但见石磊已经和天竺僧战作一团,而这些沙门来势汹汹,他与张淮鼎自顾且不暇,更莫说分身相助。当下他俩不敢大意,走剑如风唱空谷、水漫白沙,以一手“楞伽须弥四相剑”护住全身。
石磊见这天竺僧拳法呆滞笨拙,砸、锤、格、抡、舂,似乎乱打一气,但每一记拳劲都有开金裂石、举鼎拔山之劲道。这趟拳术沉稳有力与中原拳术颇有些近似,但完全舍弃那些华而不实的招式,以拙以巧、以简应繁、以不变应万变。
石磊暗暗称赞:“听说天竺有趟达摩拳法,传入中土少林寺,后经他们改良成为入门的基础罗汉拳,想必应就是这趟拳术。只是罗汉拳在硬桥硬马、以硬打硬方面虽承袭了达摩拳的特点,但这天竺僧走拳如匠金击石,挥臂振拳间又似带有掌法中的削、云、挂、剁等技巧,拙而不呆滞,细微精妙处更胜罗汉拳。”
他见天竺僧拳势罡猛,又与自己不依不饶,就算自己打赢此僧为这里的汉人出了口气,反而会让他们有借口惩治汉人汉僧。可此僧的达摩拳似拙实巧,石磊单以补天掌不易折开他的拳劲,眼见这人抬肩垂臂,使出一式“佛眼相看”,如蛮牛般晃身低头直冲过来,他下意识反手抹向此人的头顶,另一手揸手直刺其肩、耳、脑四处要穴。
天竺僧听到他挥指间带起的劲风,心中一凛:虽然他自持石磊不敢拍中自己的脑门,但这耳门、下关、天鼎、曲垣四穴若被刺中,自己手三阳经与任脉俱会受到震荡。他识得厉害,连忙俯身仆地,让开这一着。
场外的观众都很厌恶这群天竺僧,看见张索两家的公子与这汉人小子居然敢与他们对打,顿时纷纷拍掌,并振臂吆喝呐喊,为他仨儿喝彩打气。此时见这天竺僧摔了个狗吃屎,都哄然大笑。忽然有人高呼:“好一手‘五雨十风’!只可惜单手施为,力道不够!”石磊听出这正是醉神农的声音。
原来他无意中使出那“指针渡穴”的指法来。他心忖:“神农老哥教我时说过,‘指针渡穴’的关键在于这个‘渡’字,正如针灸之术一般,小小一根银针本身无甚奇处,但落在关节要穴上,却能击通疏散那淤结经脉的‘气’。这指法原理与补天掌相似,只是补天掌掌势挥洒开阔,细微之处的‘渡’术,却不及此指法,但刚好可以克制这恶僧!”
他打定主意,循隙挑刺拣打,那天竺僧不料这指法如蝼蚁叮缝,专指自己拳术中的空隙,心中叫苦不迭,却又被缠住难以脱身。
但见此情景,沙州节儿穆沙使都却暗自焦急:虽然他很讨厌这些天竺僧轻慢自己这个节儿,没想到他们居然还与张索两家的小子混战起来。若天竺僧获胜,这里的汉人豪族势必不会甘休;而索勋等人若杀伤了这些人,也会激怒论恐热。
他自知此知在场诸人俱恶天竺僧人,如现在上前撤开他们,恐怕会激起民变,于是他赶紧派人调来二百名手下,将看台四周团团围住,只要稍有不虞,就硬抢上去格开他们。 第二十章 但营天下计,岂能任气逞英豪?(上)
张议潮与索琪等人将一切看在眼里,知道就算石磊他们不敌,几个小子应该性命无忧,倒不由摇头笑叹。严凌大等人却略觉惊讶,禹策风忍不住问:“张爷,这些沙门以众敌寡,你的公子与索家公子似乎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们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
他们武功也自是不弱,虽然看不出石磊实际上已经克制住天竺僧,还当他也被缠住,但都看出张淮鼎与索勋剑术虽不错,但内力根基不深,且对方人多势众,已渐有难支之态;
张议潮笑道:“这里最为清楚石兄弟功夫的应就是余兄弟了,你们看他一脸不慌不乱的模样,甚至没打算上前帮忙,就知道淮鼎他们不会有事的。”严凌大他们朝余正看去,果见他已回复镇定,还在与画湄儿指点说笑,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再斗得片刻,索勋张淮鼎心跳加速,只觉得压力渐重:这些天竺僧不仅拳术古怪,与这里的吐蕃人摔跤之伎不同,而且出拳的方位与力度更是刁钻得紧:明明是一拳打向自己的面门,谁知中途关节一响,那拳头就变成了捣向自己的腹腔。
他俩不知这天竺的“瑜伽术”中有一种可以令人关节曲折,见他们的手臂居然从自己意想不到地方向拐击过来,自然有些心惊,手中的剑招也不由渐渐乱了章法。忽然间索勋看见石磊似被那天竺僧迫得连连后退,竟朝自己这面退来,他心中暗暗叫苦:“看来石兄弟也不是这大和尚的对手,如今这可如何是好?”
远处的画湄儿也瞧见石磊似被那天竺僧迫得一味后退,不由大急,拉住余正的袖子嚷道:“余大哥,你怎么还不去帮忙?”
谁知余正却笑问:“你要我去帮谁?”
画湄儿气得跺脚:“当然是帮石大哥了!你是怎么啦?”
但余正指了指穆沙使都:“湄儿你看,连穆沙使都也不敢怎么开罪这些天竺僧,你说咱们上去帮忙打败这些人会有什么后果?他们这样地蛮横无理,更视人命如儿戏,听索兄方才所言,这些人不过为一点口角之争就要吐蕃赞普灭了所有的汉僧,那你说汉人明着得罪他们会怎么样?”
画湄儿吃惊道:“原来石大哥在担心这个?但他救下小童就已经得罪他们了。”
余正摇头:“你再看看清楚:到底是阿磊在后退,还是他在带着天竺僧后退!”
画湄儿这才仔细看过去:只见石磊每后退一步,那天竺僧就跟进一步;但这两步迈出的间隙里,这天竺僧的身形都会晃得好几下,好像自己并不是心甘情愿地迈步跟进一般。她不由咋舌:“这、这是怎么回事?”
余正笑道:“你想知道吗?来,你学那个大和尚攻我试试看,不管怎么攻都行!”
画湄儿到底小孩心性甚重,犹豫了一下,扣指如鹰喙,便点啄向余正左颈的扶突穴。余正赞道:“你飞鹰堡的功夫也还习得不错!”
左袖一卷,正好拦上画湄儿的“鹰爪”,画湄儿只觉一道轻风拂过自己的手臂,手上顿时软绵绵地提不起劲来;而余正回袖拉扯,似在轻轻扶携她的手腕后就向退了一步,但她却重心顿失、不由自主地就跟着他走了一步。
她忙反手挣开,转而扣向余正胸前锁骨;但余正耸肩吞胸,衣袖反拍,正拂过她腋下的大包穴,她腋下一麻,那扣击之力便不过轻如拂云抹烟;而余正故伎重施,衣袖带过就又将她带得跟进一步。
画湄儿两击无功,反而又惊又喜:“原来如此,石大哥就是这样把那个大和尚扯得跟着自己后退的吗?”
余正点头,收手回望,但他没有告诉画湄儿:那个天竺僧的功夫应远在画湄儿之上,加上他们那门瑜伽术可以令其出拳时更不易掌握方向,比起那天竺僧来,画湄儿这时的攻击倒真如芥子之于须弥,不能与其相提并论。而石磊根本没有如自己这样借助柔袖之势来拂开那天竺僧的招式,而是徒手御以柔劲便可做到这等地步。
一念及此,他对石磊的武功好生佩服,同时也很是疑惑:“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这小子的师承,他这身本事打哪儿学的?而且阿磊什么都对我说,就是不提他的来历,这又是何必?”
石磊眼见这个天竺僧被自己带到张淮鼎与索勋等人身边了,而那些沙门犹自没有发觉自己的师父已渐渐受制,还当师父要过来相助自己,一个个又是高兴又怕丢了面子,攻势更紧。突然有个沙门一记“拐拳”打中了张淮鼎的手臂,震得他几乎连剑也捏不住;索勋大惊,却听石磊提醒道:“索兄,‘步步生莲’!”
索勋心中一动:“嘿,这小子想到法子整治这群恶僧啦?”他马上以垂剑指向地面,在回手扫剑时却沉腕震剑,剑尖连点,顿时荡起一朵朵银色的“莲花”,迫得那些人腾身闪跃。但他剑走下盘,却不及抬手拒敌,一个沙门眼瞅着他回剑不及,挥拳便自打向他的额际。突然眼前一条黑影闪来,居然有人替他格下了这一拳。索勋就势挥剑助张淮鼎迫开他身边的那个沙门,回头一看却大为惊讶:原来这是那个天竺僧。
但见他一脸怒色,叽叽咕咕地骂着自己的弟子;而那个沙门自是不知这是石磊弄的鬼,又是惊惶又是莫名其妙,似乎奇怪自己师父为什么来挡这一拳又反来责骂自己。
石磊低声道:“好!张兄索兄,‘天女散花’、‘凤凰涅磐’!”
索勋张淮鼎再无一丝怀疑,索勋纵身掠起,挥剑抖起点点如星如雨的剑光,自上而下地遍笼向众沙门,张淮鼎却俯身拧腰、旋手走剑,荡出一片急急的剑风,直扫这些沙门的膝盖足底。
石磊见这些沙门乍逢索张二人的奇袭而有些手忙脚乱,他腾身掠过,断下他们的退路,左掌轻拍“席卷天下”,层层叠叠的掌影直打向他们背心胸前,众沙门心中惊骇,连忙翻身闪开。
石磊眼见天竺僧抡拳打向张淮鼎,便错臂震拳,挥出两记“搬石砸脚”,一拳迫得天竺僧撤手闪开,另一拳却打中索勋的长剑。索勋长剑脱手震飞,他也撞上了张淮鼎,两人跌作一团。石磊抢上去扶他俩,却装作没看到天竺僧在背后出拳偷袭,然后他就势也栽倒在地。
众人只见石磊似也被这天竺僧打得一头摔倒,心里为这三个小子叫屈:若非他们不小心打到自己人,也不会败得如此狼狈。但余正张议潮等人却注意到天竺僧一拳打中石磊便忙不迭退开,脸上尽是惊奇,也有一丝淡淡的畏惧!
见到此人这付表情,余正心里冷笑:“这家伙也不是个呆子,若不是被阿磊护身内劲震退,就是如那晚阿磊卸开葛尔察的拳劲一样完全被移去了劲道。他应该明白自己不是阿磊的对手,阿磊给足了他面子了,如果再不见好收手,只怕这里的人都会被他们这帮天竺僧激怒,他也会下不了台。” 第二十章 但营天下计,岂能任气逞英豪?(下)
但张议潮见到这天竺僧脸上的惊奇与畏惧消退,眼里复涌上的却是凶狠,心道不好,看来这个家伙非但不领石磊刻意相让的情面,说不定还会借着别人的退让来生事!
他正自皱眉,却听身边的妙弁宣了声佛号道:“唉,那位小兄弟的良苦用心怕是白费了。这些天竺僧如今借着吐蕃赞普与论恐热的提携,气焰嚣张得很,而且他们比吐蕃人更仇视汉人,只怕不会轻易罢手。”
张议潮心里一动:“妙弁大师可有法子说动他们罢手?”他见妙弁只是淡然一笑,顿时明白过来。他微一沉吟,便笑道:“可惜今日没能见到令侄明振公子,不知大师可愿与明振公子来我张府一聚,以偿今日之憾?”
妙弁代其侄李明振向他的十四女求亲,他因为知道索勋亦对十四妹颇为倾慕,故对妙弁的提亲一直悬而未决,到现在才算是答应下来。他此言一出,妙弁便即起身下楼,往那场中走去。
待他离开,索琪不由苦笑:“这大和尚打得好精的算盘!勋儿他当真会心痛一阵子了。但是议潮兄,你应下他只是为着咱俩的儿子吗?”以他两家的势力,强自压下这件事不是不可能,但也会开罪吐蕃贵族与天竺僧众,所以他们才一直没出面制止。张议潮只是淡然一笑,复调头看向场中诸人。
穆沙使都听这天竺僧还欲与石磊等人生事,脸上也开始有了一丝恼怒;但他听天竺僧说只要治石磊就可不计较索勋张淮鼎之过,他又犹豫起来。石磊虽不懂梵语,但瞧他的脸色也大致猜出,心里暗暗恼火。这时妙弁和尚走了上来,他看了仨小子一眼,径直以梵语和这天竺僧交涉起来。
石磊他们听不明白,只看到那天竺僧忽而冷笑,忽而反唇相讥,又似勉强按捺怒气,也在掩饰心里的惊惶。终于那天竺僧狠狠地瞪了妙弁一眼,挥手便带那几个沙门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石磊他们才松了口气,不由对妙弁好生感激,同时也都大惑不解。索勋第一个问:“李大师,你与这大和尚说的什么?”他倒忘了妙弁也是个“大和尚”。
妙弁笑答:“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见他居然打起了禅机,索勋更是迷惑,他却转头笑看了石磊一眼:“石施主好胸襟:宁忍一时之气,莫坏百年修行。议潮兄倒真没看错人。”
见妙弁带人离去,石磊与索勋他们就走回余正等人的身边,张淮鼎却不由嘀咕:“妙弁大师怎么会来帮着咱们说话?嗯,好像是爹爹请他下来。但他又是怎么说服这帮恶和尚的?”
石磊想了想,道:“妙弁大师在吐蕃的前任赞普时就入宫传道,那么逻些的那场佛法大辩论他就算没有参加也应该听说过,据说当时他们输得并不公平,所以我想他大概拿这方面的佛理禅学之类的东西与这个天竺僧争辩。而赞普很看重妙弁大师,就算这些天竺僧再得势也不敢轻易开罪他。”
他们经这一战,倒都没了兴致;而此时又不过是些僧尼上去唱得些梵文经典,作得些庙祝的舞蹈,他们正想离开,谁知这些和尚僧尼下去后却上来个歌舞团,画湄儿见那些舞者歌伎弄舞轻歌十分优美,便拉着两人想再看看,两人只好又留了下来。
他们见这些作歌作舞的伶人面貌各异,似既有回鹘人吐蕃人,又有汉人以及羌氐族人,也觉得新鲜。余正就问:“这批伎人也张爷请来的吗?”
张淮鼎仔细一瞧却摇头:“不。咱们叫来的伎人都是从自家的寺户里挑选出的,如果是爹爹的人,我不可能一个眼熟的也没有。”
他们正在猜测,却见一排排异服打扮的舞者走上台来表演舞蹈。她们人人以纱丽蔽面,身着赤胳露脐的轻衫,一个个身形轻巧赛飞燕,腰肢柔软若灵蛇,非但衣裙流光散彩、华丽耀眼,更兼其舞姿热情奔放,顿时迎来阵阵喝彩声。
石磊余正乍见这等胡舞如此艳丽绝伦,看得目瞪口呆。这十余名舞者中,当中那个肤色淡褐的女子舞得尤其动人,虽然她与其他舞伎一样蔽着了脸孔,但这轻薄的纱丽随着她婀娜多变的舞姿缓缓摇摆,却衬得她那双轻灵又纤长的眼睛更加顾盼生辉、妩媚秀丽。
这领舞的舞娘携着三四个同伴抢身出列,手持水囊,互相泼洒,同时还载歌载舞。只见水珠四溅如碎玉飞花,众人却觉得酒香扑鼻,想来水囊中盛着美酒。而她们赤足而戏,煞是欢快喜人。这源自波斯的“泼寒胡戏”本就是酒席中借兴之舞,极为狂放。
忽然这舞娘被同伴无意中撞倒,手中水囊立刻脱手飞向人群。人们也不闪开,反而争相抢夺,因水囊滑溜,他们抢来夺去,却又被抛起,竟朝石磊他们飞去。石磊闻得酒香浓郁,早就有些心痒,挥手处柔劲卷过,竟将酒囊夺了过来,仰头一口喝干。他只觉酒水甜润清凉、沁人心脾,正是上好的葡萄酒,不由大声赞好。
这舞娘原本奔下来讨自己的酒囊,却见葡萄酒已被石磊喝个精光,好生着恼,抢过酒囊便兜手刮向他的脸。石磊看到这舞娘眼中羞恼气忿的神情,不由呆住,竟忘了躲开,心道:“她的眼神好生熟悉,是谁呢?”
这舞娘见他是客人,不敢当真打人,轻沾一记便晃身退回台上。她回头却见这愣头青仍在发傻,不觉嫣然巧笑。
索勋等人哈哈笑来,玩笑石磊道:“石兄,这个舞娘瞧上你啦!干脆我把她买下来送你如何?”石磊脸面火烫,尴尬万分。好在这时众舞娘再次起舞,吸引住他们的目光,倒没再注意他的窘态。
众人正自看得如痴如醉,石磊却见到穆沙使都身后有名吐蕃武士走下来,把这歌舞团的主事拉到旁边轻声低语了几声,那主事脸上露出很为难的表情,但这武士也苦笑两声,又指了指楼上的那些天竺僧人。
石磊忙拉了拉巴扎,叫他去打听一下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巴扎气忿忿地走回来,低声道:“石大哥,这些凶僧好不要脸,居然逼着叫把这个舞娘送去伺候他们!哼,他们当安家人是这么好欺负的吗?他们九姓胡人在沙州的地位还排在张爷那样的汉人大族前面呢?”
石磊等人听说这些天竺僧居然这样荒淫,心里也是一阵愤怒,但同时也为这名舞者担心起来。只见穆沙使都这回又派了他贴身卫官亲自下来与歌舞团的主事交涉,这主事吓得脸孔发白,终于点了点头。张淮鼎索勋先重重地哼了一声,掉头就走;余正叫上画湄儿,也打算离开时,石磊回头看了那些舞者一眼,却径直叫他们自个儿先回去。
画湄儿害怕地问:“石大哥,你该不会是想去……”但石磊摆手打断她的话。余正知道拗不过他,劝他小心行事后,便与画湄儿先回去张宅。 第二十一章 惊鸿艳影,落日故人情(上)
待这场盛会结束,围观的百姓散去,只余下永康寺的寺户们,但他们也因这一整天的劳累而疲惫不堪,于是只是稍微清理了一下便回去了,预备等明日再收拾。石磊趁机施展轻功,在夜幕的掩护下,朝那经房后的行僧客房探去。
他刚才请巴扎帮忙打听过了,这些天竺僧今晚就歇在这永康寺;而那个为首的不仅向穆沙使都讨了那个领舞的舞伎,居然还要他腾出间经房给自己寻欢,把个穆沙使都也气得半死,又不得不一一照办。
想到那群天竺僧如此凶残成性又荒淫无耻,石磊心里就好生愤怒。他心道:“如今反正不能让那天竺僧活命了,但那个舞娘恐怕也会受连累,只有请张爷帮忙先收留她好了!”
石磊潜到那经房的回廊外,这里一溜儿三四间屋子,却不知那天竺僧住哪间。他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隐隐听到最东面的那间有呼吸声,便朝那里摸去。但待他潜至窗下,却是一怔:里面的呼吸声竟突然没了。
他正自吃惊,却听到女子的呼声:“哎唷!救、救……”他不待那女子话音落地,挥掌震开窗子便窜了进去。
他飞身掠进,借着一丝微光瞧见那天竺僧正卧在榻上,怀中似抱着什么东西。他心念一转,左拳以一记“焦熬投石”直击天竺僧的背心;右手却反掌扇起一式“经天纬地”,潜劲倒刮向自己背后,拍出紧密的掌风护住自己后心。
天竺僧背心吃他一拳,闷声响如击败革,居然哼也不哼。而石磊的背后却有人冷笑:这人原本躲在窗前静待偷袭的,没想到石磊十分机警,刚发现不对劲便反手挥掌拒敌。此人不及偷袭,只好回掌反削,先行截下石磊的掌风。
石磊两式击出,窜开三步,才敢侧首回视。他仿佛听到风声轻动,不觉大骇:这人居然借着这自己一掌之势折身欺近,而此人的身法飘忽如微尘风沙,竟如影随形地“粘”在了自己背后。他过于托大,不知此人的轻功与内力竟有如此造诣,尤其是此人的轻功,连自己的都听不清这衣袂带风之声!
他不敢回头,反足钩踢,并侧肘后捣。他原本打算迫得此人出手稍缓,好争取时间回首反击。但他手肘才动,却听到一声娇呼:“啊?好厉害!”他一怔:“怎么是个女子?她的声音……”但就在他微微分神的瞬间,他手肘的天井、肩际的曲垣、膝后的膝关竟同时发麻。
石磊心里一沉:“这姑娘好生狡猾,也好生厉害。不仅看出我念及她是女子不忍出重手,居然在一招之间手足并施,挡开我的攻势还封住了我的穴道。难道,难道她真是宓乐心?”
这女子一着得手,便连点石磊背心五六处穴位。他根本就没机会一下子运气冲开这许多气穴,只好无奈地说:“在下虽与姑娘素昧平生,却都是来除这个恶僧的,也算是志同道合了,你何必如此相待?”
天竺僧至今毫无反应,想来早已毙命。他没听到身后之人的回答,又见那天竺僧不过是拥着一床被子。突然他嗅到缕缕清甜的葡萄酒香,就问:“姑娘,你的纱丽呢?”
这女子似乎认出他来,身影微震。石磊忽觉一只纤细的手掌自身后摸到自己胸口,似想摸索什么东西,他惊喝:“喂,你做什么?”这女子一怔,似乎才记起自己这么做实在有些失礼,顿时放开了手。
石磊莫名其妙,突然脸颊冰凉:这女子竟站在自己背后,以手指在自己脸上写字。他又好气又好笑:“看上去她似乎连话也不屑与我说,好像厌恶我得很!”
他只觉这女子在自己脸上写了个“石”字,想来她是想问自己是不是姓石。他于是点头:“在下石磊,姑娘你……”他话未及完,脸上便热辣辣地着了记耳光,直打得他眼前迸出几颗金星!他不由大怒:“你,你做什么?石某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他剩下的话还未喝出,这女子似有些着急,怕他惊动外面的人,忙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石磊只觉这手掌柔若无骨又沁凉光滑,自己嘴唇面颊却顿时火热。他平素少有与女子接触,除了自己家里的丫头以及母亲,就只有个当妹子看待的画湄儿;如今遇着这个令他次次捉摸不定又处处透着神秘的女孩子,只觉口燥难言、心脏呯呯乱跳。他不由想:“若是我不说话,她的手是不是就不放开?”
但这女子只拦了一下便放开了手,他只觉清风摇过,她已站在自己面前,果然就是那个舞娘,如今虽然她面上仍覆着纱丽,但近身相视,更见其眼波闪烁如月牙泉的粼粼细浪。石磊见她身上仍是那件赤膊露脐的华丽舞衣,不觉瞧得痴了。
这女子见这散漫小子一脸呆像地瞪着自己,气得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他的眼皮上,喝道:“看什么看?你若再瞪着我,我就挖出你的眼珠!”
石磊吓了一跳。这女子手指微微用力,他只觉眼皮微痛,连忙道:“你若不要我看你,干什么跑来我面前站着?”他不过随口说说,这女子竟放下了手,幽幽叹道:“说的也是。我干什么跑来你面前让你看我?”
石磊听她声音幽怨之极,不觉愣住:“你、你怎么了?”他话音刚落,这姑娘忽地英眉敛起,抓住他胸口的衣襟,竟拖着他一起滚到那土榻下面。这种土榻下低矮狭小,虽然里面炕火早灭,但仍有许多炙热的火星。石磊滚进去,衣服也被渐渐烫焦几个小洞,还炙伤了肌肤。而她衣衫单薄,似乎也被火星炙痛,娇躯轻颤、低哼两声。
石磊不由轻声道:“你衣服太少,靠过来一些。”她气恨恨地盯着这小子,但确实被炙得疼痛难耐,只好偎在他怀里。石磊软玉温香满怀,心里既震惊又有些莫名的欢喜,连这刺痛也忘了。但他呼吸间不意炕灰入鼻,好生难受。她立刻捏紧他的鼻子并掐住他的人中,他才没打出喷嚏。
她贴近他的耳畔,声如蚁语:“不许说话!不然咱们被发现还没什么,但这会害了别人!”
石磊忙颌首答应,他心里疑惑未解,也贴着她耳边轻声问:“你、你是宓乐心?”他见她娇躯轻震,却闭目不语,想来是默认了。石磊与她数度相逢,几次被她捉弄,却都未见过她的真面目。此时他穴道被制,头颈口舌却可以转动,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趁宓乐心凤目闭紧,竟咬住她鬓角纱丽的搭扣,甩头拉下她细软绵长的纱巾。
宓乐心吓得睁开眼睛,探手叉住他的喉咙:“你、你这臭小子想做什么?” 第二十一章 惊鸿艳影,落日故人情(下)
石磊细看她淡褐的瓜子脸,英眉飞挑、凤眼圆睁,土榻里灰暗之极,仍看得那玲珑生辉的眼波流转如水。她前额压着阔边赤金的抹额,满头青丝俱结成细辫,微束至顶并镇以金环,既俏皮伶俐又不失妩媚。
宓乐心恼羞成怒,手指正待收紧,看到他虽然呆呆地盯着自己,但眼光中并无轻薄之意,她才勉强按捺怒气,问:“你发什么呆?”石磊结结巴巴地回答:“原来你这样美,但你好像不是汉人。”
宓乐心听他赞自己漂亮,有些开心,就放松了手,哼声道:“你这臭小子好生无礼,什么你不你的。哼,我本来就是羌人,你们这些汉人男子个个口齿轻薄,只会花言巧语哄人开心!”说到最后一句,她眼圈儿陡然红了。
石磊知道她想到石琰背弃她之事,吓得不敢说话。但她似记起了什么,忽然又问:“你来杀天竺僧又是为什么?是想救我?”
他连忙点头,只觉她贴面耳语、吐气如兰,不禁心荡神驰。他微有心醉却未失警觉,忽见地上竟无声无息地多了条淡淡的身影,他心里震动:“这人的轻功也这样高明,怎么跟她一样?她怎么好像在发抖?是害怕吗?”
他俩屏住呼吸,只听“呲”的一声轻响过后,这人噫声顿起,手中似垂下一柄短剑,还有几点血溅在了地上。这时宓乐心探手伸入石磊怀中摸索,石磊大惊:“你做什么?”
宓乐心冷冷地说:“这柄短剑本来就是我的,朝采将它视为弃履,还拿去做顺水人情,我拿回来有什么不对?”她口中的“朝采”便是石磊之侄石琰的表字,虽然宓乐心与他情断义绝,但旧称难改。
宓乐心想拿回自己的短剑,可探入石磊衣襟时却觉得触手温暖柔软,似团绒棉,不觉大奇。她摸出来一看,却是那顶破破烂烂的浑脱帽,倒吃了一惊。她见石磊嗫嚅难言,已臊得满脸通红,她突然心头怒起,复摸出短剑,将帽子割成碎片,反手回剑就刺向石磊双眼。
石磊大惊失色,然穴道被制却闪身不得。他危急中只及仰面让开这剜目之剑,宓乐心手指轻颤,他的右颊已被割开两条深深的创口,顿时血流满面。他气得打算不顾一切地喝骂宓乐心,却见她眼中滚下成串晶莹的泪水,瞧着自己的眼光悱恻哀怨又痛苦缠绵。
他心里莫明其妙地一痛:“不管阿琰是不是因为担心宗政箬居心不良,但她又没做错事,他因此而负了她又不肯好好跟她解释总是他的不对。”于是他柔声道:“你心里不舒服,就再刺我两剑好啦!”宓乐心呆住,短剑却再难刺下,突然远远地有人大声呼唤:“失火啦!烧死人啦!那些天竺和尚都被烧死啦!”
石磊一惊:这又是谁?怎么这些天竺和尚都被人杀了吗?又是谁放火烧寺?他正自疑惑,宓乐心连忙贴着他的耳朵道:“不许吱声!我拖住他,免得坏了计划!”
他心里嘀咕:“什么计划?难不成她与什么人早就设下这个圈套了?”突然间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刚刚出手偷袭我,她原是想设计这个男子,让他来当这个替罪羊,我却先闯了来。原来她并不讨厌我,也没想过要杀我。但这男子是谁?他既然要来杀这些恶僧,自然不应是什么坏人,她又何必设计他?”
他飞快地思索着,但那男子听到有人喝破自己的行踪,正自心惊,返身打算退走,宓乐心却箭一般地从土榻下窜出,挺剑刺向那男子后颈。那男子没料到这屋里还藏着人,来不及回头迎敌,索性直窜出去,同时反手抖出数朵剑花,将她的剑劲一一震开。
石磊苦于动弹不得,只听到室外剑风激荡、却听到不半点施展轻功时的衣袂带风之声,他心里明白:“没错!她与他的轻功是一样的。但她会也就罢了,他怎么也会?”他心潮激荡,耳边听到这两剑数记磕碰声却又是一惊:“糟糕,这男子的功力比她深,她会吃亏的!”
石磊心念未绝,就听宓乐心被此人震退几步。她似乎知道力敌不过,竟大呼数声:“救命、救命!刺客在这儿!”这男子发怒:“死丫头,你存心与我为敌吗?”听到他的声音,石磊的心又多跳数下:这正是月牙泉边的那个刘姓男子。
宓乐心却笑道:“师父叫我来杀这些飞扬跋扈的天竺僧,你说我有没有胆子与你作对?”
刘姓男子惊问:“老鬼师父也来了?”听上去他对宗政箬仍是又敬又畏,于是转身就走。谁知这时那些来抢救天竺僧的吐蕃武士正好涌来,立刻上前拦住此人。宓乐心尖叫两声:“就是这个刺客杀了那些天竺僧,那间僧房还有个和尚看见啦!唉哟!”似乎是刘姓男子飞起一脚,她装作被踢中,伺机施展轻功跃开撞入了某间屋子;然后有几个吐蕃武士抢步进屋,拉出个人来,叽叽咕咕地说着梵语,似乎是那些沙门中的一个。
石磊听到有个吐蕃人嚷道:“哎呀,屋里火太大,那舞娘跌进去,不烧死也摔死啦!”他们见刺客逃走,这里火势渐盛,就先送护这个幸存的沙门逃出寺去。
石磊听到屋外北风在虎虎夜嚎,可地面却越来越热,呛人的烟火味也越来越浓,想来众人都跑了。他心里暗道:“糟糕糟糕!这帮人为了毁尸灭迹就放火烧寺,她居然丢下我就溜之大吉,那我岂不是要被活活烧死?”
他正自着急,却听到一人的声音:“阿磊!阿磊?你小子躲哪儿去啦?”
他听出这是余正的声音,连忙应道:“我、我在这和尚的床下面!我、我被点了穴道,你快来!”余正弹身掠进,一把将这小子从床下拖出,还未一一解开他的穴道,就已经先笑得喘不过气来。
石磊的脸也不由涨得通红,却顾不得再作解释,忙催余正快走。但他正待要逃时,却探手自土榻里摸到那张纱丽,揣入怀中。他俩趁乱逃回张家大宅,好在并没人发现。石磊直到此时才完全清醒过来,只见余正已然笑得腿肚子都抽了筋,他横了这书呆子一眼,问:“你怎么会想到来救我?”
余正这才收住笑:“我说你小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想出风头,你以为这些天竺僧这么张狂,这里的汉人僧侣会轻易放过他们吗?他们早就在计划收拾这些家伙了。今天那安家的人特意派那个歌舞团来献艺,就是为了行刺这些人。这样不仅可以一举挑起瓜沙州的吐蕃州官与论恐热那个自封的大相之间的矛盾,那个舞娘又是穆沙使都自己帮着逼安家人送去的,他自然也会全力遮掩,只说当真是失火引起的。嘿,这可真是一石二鸟!”
他说完看见石磊一脸悻悻然,突然好奇起来:“阿磊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就算那个舞娘是刺客,你怎会弄得这么狼狈?居然被点了穴道撂在床下面,她的功夫有这么高?”
石磊心里涌起一阵羞愧,支吾两句后敷上金创药,就赶紧歪上土榻,拉过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余正不知他在弄什么鬼,笑了两声也睡下了。
但石磊隐约觉得枕下咯着件东西,他小心翼翼伸手摸去,却正是那柄短剑。他抢手就贴着胸口藏好,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都可以震动短剑跳出剑鞘。他虽然强自命令自己睡着,却不由自主地满心欢喜:“是她把剑送来的?那她愿意把它送我了吗?” 第二十二章 欲擒故纵,各斗奇思机巧(上)
翌日。
石磊三人收拾好行李,正待向张议潮辞行,索勋张淮鼎却先来见他们。索勋迈进来就大笑:“石兄弟快来看好戏!穆沙使都上门来求议潮伯伯请骑兵护送安家的车队回甘州,并顺道接那个回鹘国师来咱们金光明寺讲经啦!”
三人吃了一惊,忙问其故。张淮鼎道:“昨晚天竺僧被人暗杀了,刺客还火烧永康寺以图毁尸灭迹。因为那个舞娘也是安家景旻四爷宠姬,他就派人去想早点接回自己的姬人,没想到正遇上寺里起火,还与穆沙使都的手下碰到那个刺客。”
这安氏与康氏皆是活动在甘、肃、凉州的九姓胡人豪族,族中子弟除了经营牧业商业,还多任当地的兵马使、指挥使、都虞侯等职。吐蕃贵族为压制并分化河湟诸州州民,故意把汉人与其他少数民族区别对待,抬高九姓胡人、焉耆人或回鹘人的政治地位来钳制汉人,而安景旻是甘州安氏的族长,就连身为沙州节儿的穆沙使都也不便轻易开罪此人。
石磊故意问道:“他们看清刺客的模样啦?”
索勋点头:“就是穆沙使都请来的那个叫刘穜的客人,据说他是回鹘法师额柯多罗的得意弟子。额柯多罗在回鹘未分裂前是他们的国师,现今刚从天朝学经回来,沿途向他回鹘诸部的同胞讲经布道,途经漠南时被那里部落一些首领留住讲经,穆沙使都听说此事,就请他也来咱们金光明寺论禅。”
张淮鼎道:“这里的吐蕃领主在诸州借大兴佛教来安抚民众,僧侣们的势力颇大,高级僧侣还可以参政。因为咱们回来时落下两天,故当时爹爹虽然打听到萨克苏与阿卡木随后就自瓜州往甘州赶去接这个额柯多罗,也没有起太大的疑心。”
石磊余正都皱起眉头:五年前回鹘部落一分为四,其中一支迁至葱岭以西的楚河流域,投奔葛逻禄,称为葱岭西回鹘,另外两支分驻西州和甘凉二州附近;而剩下的一支共十三部,南下至唐境内天德振武的北面,奉其乌希特勤为乌介可汗。只是前年这支分裂作了两部:其一由特勤嗢没斯领着归顺了大唐,武宗封其为怀化郡王,并赠名李思忠;而乌介则在南侵之后为唐将刘沔石雄所败,辗转流至金山等地,最后多在漠南幽州一带往来游牧而居。
他俩想到姚虎先结好庞特勤,后拜见穆沙使都,而萨克苏等人又去接来这先前的回鹘国师——如果这几方人联合生乱,那时只怕大唐会边防内境战火陡起、陷入内外交困的窘境。
余正突然问:“穆沙使都为何会请张爷的火云骑兵相助?”
张淮鼎笑道:“穆沙使都没搜到大风沙,近来沙州又刺客风行,论恐热还在河州虎视眈眈,他如何敢轻易调动防城骑兵?自然又转咱们汉人的脑筋啦!”
石磊省悟过来,却故意问:“原来张爷打的是这个主意,现在他可以堂堂正正地派人前往祁连戍了。但两位为何又来告诉咱们?”
索勋不好意思地笑笑:“嘿,两位兄弟,咱们也不瞒你们。这次去的并非只有咱们的火云骑兵,有许多都是大风沙的旧部,因为湛氏天节军的军寨藏在大震关外、黑河源头的祁连山麓中。咱们的骑兵草原沙海里驰骋杀敌本领到家,可攻城掠夺堡就比不过大风沙的兄弟们了。”
余正叹道:“先收服大风沙,再借此收服天节军,张爷行事步步为营,教在下好生佩服!但何必又赚我与阿磊同去?严爷他们应该足够对付这些人了吧?”
张淮鼎也很不解:“爹爹虽然邀两位兄弟一起上路,说多个照应,但他又说:石兄弟侠义心肠,昨日分明想救那个舞娘脱出火坑,但她还是不得幸免。而害死她的那个刘穜正是这额柯多罗的弟子,石兄弟应该分外小心这个大和尚。”
石磊心头一凛:刘穜分明也是宗政箬的徒弟,那他又怎会是额柯多罗的弟子?这些人到底在算计些什么?宓乐心并没有死,看样子只有问她才能弄清这些谜题。但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探明宗政箬与额柯多罗的用心,还是想再见到宓乐心,犹豫不决半晌,终于点头。
余正见这呆子一路尽招麻烦,心头好笑。画湄儿忧心忡忡地问:“石大哥,这会不会又有危险?你昨晚还被那刺客刺伤,现在又……”
余正笑道:“湄儿你这就不懂了。咱们的玄宗先帝是‘重色轻国’,江山美人、共争辉煌,阿磊才不过学得这十之一二罢了!”石磊被他嘲弄得啼笑皆非,却又反驳不得;画湄儿却杏眼圆睁,浑不解其意。
他们刚转过来,正好碰到穆沙使都带着一干吐蕃武士离开。穆沙使都看到石磊,哈哈大笑两声,挥手就叫扎木合与葛尔察送上两大袋青稞酒,道:“听说石壮士自动请缨,帮张爷送安家的车队回去,这两袋酒是本官那晚许下送壮士路上解渴的!”
石磊便拱手相谢。但葛尔察走回时却突然笑道:“石壮士,得罪!”言罢就合身扑上,左手扣向石磊腰际,右手却探抓他的右肩,竟将石磊牢牢扣扭住。
众人正自愕然,却听石磊长笑未歇,便吞胸缩腹、曲背拱肩,他的身子陡然缩起,葛尔察紧着的双臂就搂了个空。然后石磊就势反脚勾起,同时沉肩旋身,葛尔察喝了两声,环步相拦,正待扣紧手指,但石磊顺势滑身倒步,却趁机刁住葛尔察的手腕,右手却反拎住他的腰带。两人顿时扭在一起,僵持得片刻,都呵呵大笑,各自收手跃开,抱拳行礼。
石磊笑道:“看来单论摔跤的本事,石某倒真的不一定赢得了你!”
原来那晚他与扎木合是实打实地交锋,但他避过葛尔察的摔跤术以及那两拳,却是以上乘内功卸开了对方的力道。虽然葛尔察佩服他的功夫,但还是想与他硬碰硬地较量摔跤的本事,所以这才出手偷袭以求印证。但如今一试,葛尔察亦知就算单论这摔打角力的功夫,石磊也自是不逊于己,倒是彻底心服了。
葛尔察跟着穆沙使都上马后,回头笑道:“石老弟的本领当真远胜于我,这回我葛尔察是服气啦!你下次再回来时,一定记得再来找我兄弟俩!但是下次咱们比喝酒好么?”
石磊笑应道:“好!咱们一言为定!”
第二天,张议潮便派严凌大等人以及索勋张淮鼎护送安家车队离开,石磊让画湄儿躲入安家的马车里,免受路上的风沙以及颠簸之苦,他则和余正换上火云骑士的服饰,随那三百火云骑士一起走。走了三两天,余正瞅人不备,悄悄地说:“阿磊,张议潮此举不太合常理。”
石磊会意,道:“以少胜多的例子不是没有,但天节军好歹有两千余人,而湛氏叔侄能盘踞那一带这么久,自然也长于行军之术,就算严爷他们打仗经验丰富,也不太可能以三百人胜那两千人马,更何况祁连山与祁连戍还是天节军的地盘。” 第二十二章 欲擒故纵,各斗奇思机巧(下)
两人正低首沉思默想,忽听索勋驱马走上来,朝石磊笑道:“石兄弟,前日过肃州,你怎么不思进去一下酒泉乡?那儿的水据说如美酒般甘醇,兄弟若不去沽水作饮、大醉三百杯再上路,岂不是对不住你肚里的酒虫子?”他言罢不由大笑。
石磊听他玩笑自己,原本也不在意,但突然间触动灵感,喃喃地道:“有意沽酒却过酒乡而不入,为什么?”索勋只当这呆兄弟又犯傻,笑了两声便策马赶上前面的严凌大等人。
石磊复低声对余正道:“阿正,孙子兵法有云:‘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是也不是?”
余正笑答:“其实你想说的是后面两句:‘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攻其不守而非攻其固守之地也’,对不对?你想到什么了?”
石磊道:“我记得德宗先帝时,曹王李皋进讨淮宁节度使李希烈。当时李希烈于蔡山立栅,恃其地形险要与官军对抗,故曹王就扬言要西取蕲州(今湖北蕲春),而且还当真大兴舟车沂江而上。”
余正点头:“后来李希烈马上挥军沿江随战,但曹王等他离开天险蔡山,沿江行了三百余里,就突然倒舟顺流东下,急攻蔡山。曹王的兵船顺水顺风,日行千里,只用了半天就毫不费力地抢奔入蔡山,但李希烈的兵马走旱路,累死累活地赶回去救援时,曹王已经斩杀李希烈的守将韩霜露,还乘胜攻占了黄州(今湖北黄冈)与蕲州,蔡山之战终于大获全胜!”
他突然恍然:“你难道是指:张议潮这三百火云骑兵不过是个幌子,只是想引天节军出寨?但湛复光明知张爷的本事,他伯伯湛陇飞又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不会这么容易上当吧?”
但石磊摇头:“从那晚湛复光的言行与先前那些古怪的作法来看,他八成是想来投奔张爷的,但他伯父不知为何却不愿意,所以他才故意与宓姑娘设计这些事,就是想告诉张爷:如果张议潮确有本事降服他伯父,他们才有借口带天节军投奔过去。不然,他们早就把严爷他们拉拢到自己这边了,何必放大风沙来沙州呢?”
余正道:“那么就算湛陇飞再怎么有本事,也猜不到自己的侄子和世侄女会‘算计’他。唉,宗政箬已经够古怪了,没想到他的徒弟更加鬼精灵!那你说这次她又会不会插手?”
石磊探手入怀,握着那柄短剑,脱口而出:“会的,她一定会来的。”想到能够再见到宓乐心,他心里一阵激动,竟盼着快点赶去祁连戍。
又过了一天,他们在傍晚时分赶到祁连戍外,却见前方风沙陡起,马蹄阵阵彻地响来,似是大队骑兵。待这些人驰近,他们才看清来骑都是大震关驻关的回鹘守兵。道边那些驱牛逐马的牧人们正在着慌,可这些骑兵却似无暇去抢掠牛羊,只停下来向那些牧民吆喝打听了几句,便又策马飞驰,看样子他们正在加紧搜索什么人。
索勋等人正想该怎样问个究竟,安景旻却自马车里探出头来,喝住打头的百夫长问话。这百夫长认出安景旻是甘州安氏的族长,连忙滚鞍下马,毕恭毕敬地回答:“回四爷的话:因为近来天节流匪作乱,而咱们的国师马上就会借道途经此地,故近日来都督与兵马使天天派咱们加紧巡逻。”
安景旻问:“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干脆直接派大军护送国师不是更好?”
百夫长垂首道:“本来咱们都是这样提议的。但国师却说不想劳民伤力,又怕错过讲经论禅的时间,过甘州也不停步,所以咱们只好天天出动了。”
安景旻叹道:“国师本是菩萨心肠,没想到适得其反,却更受你们受累!”
百夫长受宠若惊,忙道:“没关系,今晚他们过了大震关,就没咱们的事了。” 安景旻于是再宽慰他们几句,又命手下将随车的装有好酒的皮囊尽数送去慰劳众骑兵。
他们欢喜不胜,但百夫长问明白张淮鼎索勋等人是穆沙使都请来护送安景旻的,就好意提醒道:“这几位是护送四爷入关的吗?不过因为骑兵外调,而还抽走了许多兵力去甘州帮忙防守永平城,只怕他们不能入关驻马啦!”
安景旻知道祁连戍虽多为回鹘人镇守,但也是吐蕃人的重镇。这次调走如此多的兵马,城防几近空虚,自然不敢再让这么多汉人骑兵擅自入关驻马,反正附近有大片绿洲丛林,八成会让索勋他们随便拣个地方歇脚。他于是皱眉问:“抽走这么多兵力去做什么?”
百夫长脸上也掠过一丝害怕:“听说这次论恐热提兵二十万,大举进攻鄯州。尚婢婢知道不能力敌,就趁论族军在镇西遇到天雷击火烧伤许多人畜之机,向论恐热修书示好,说自己生性愚僻,只喜读书,如果论恐热大相能保他老死后骸骨回葬故里,他就此生无憾。论恐热见天象奇变,不利出兵;又看尚婢婢怕了自己,就退兵了,但他麾下的二十万兵马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咱们的州官老爷可是天天把心提在嗓子眼里过日子哩!”
百夫长说完,便带领部下策马走了。严凌大叹道:“安四爷不愧是精明的胡商,几袋酒换来这么多消息。”禹策风笑道:“这样正好,咱们还在愁没理由过关不入哩,论恐热倒帮了咱们的大忙!”
他们赶到祁连戍,守关的都头和兵马使果然不放心冒然放这些汉人大族的私人武装骑兵驻城,只把安家的车队接入,直接指点他们到七十余里外的胡杨林里暂驻。严凌大等人并不违抗,径直提马就走,石磊余正连忙跟了上去。严凌大他们带领骑兵赶到将近那片绿洲时,却调转向西北的祁连南山麓方向驰去。这一来大出石磊余正的意外,石磊忙问:“严爷,你们难道要直接去抢占天节寨不成?”
严凌大等人羁马而笑:“当然。不然张爷为何会派咱们大风沙的兄弟出马?嘿,这次可不能丢咱们的脸,总得好好露一手!”
石磊没料到居然会是这样,脱口而出:“你们强攻天节寨,谁来帮你们把湛氏叔侄的注意力引开?”
索勋等人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禹策风却先竖了竖拇指:“石兄弟也想到啦?你放心,会有人帮咱们把湛陇飞他们引下来的。你们是与咱哥仨儿一起闯山呢,还是赶去胡杨林外的沙碛地看热闹?”言罢他们就策马飞驰。
索勋与张淮鼎原本想跟上去,但看到石磊余正勒马不动,好奇心起,张淮鼎就问:“两位兄弟怎么不与严爷他们一起走?”
余正叹道:“咱们不用去了。既然三位爷并不是来当饵的,那湛复光说不定早就做好安排,让他们不着痕迹地占了山寨,那他们这场抢斗并无甚奇处。”
索勋两人听他把之前石磊的猜测讲完,也不由咋舌:“这么说来,能够引得湛陇飞大举调动人马出寨的‘饵’,必定来头不小,说不定他们还更难对付!”
石磊点头:“所以咱们最好现在赶去胡杨林,也许这场厮杀才最为凶险。”他们刚要起步,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两位大哥等等我!”四人回头看见竟是画湄儿赶了来,石磊余正先前因为知道此行危险,就叫她暂时躲入安家的车队,待事后再去接她。此时见她撵来,两人都很吃惊,石磊忙道:“湄儿你做什么?赶快回去,咱们有要紧事。”画湄儿得意地说:“可是我出来时城门已经关了,现在回不去啦!”
四人无法,只好让她跟来。他们的马快,一个时辰不到已经赶至胡杨林周近。这河西走廊一带虽以沙漠戈壁为主,但自肃州到甘州之间却分布着大片绿洲。此时他们但见这片胡杨林南北延垣四五十里,东西长约近里,林木交错树立、疏密有致,如沙海中卫士般护卫着那蜿蜒向甘州梨园河方向的片片绿洲。
至远处眺望,右面是炎炎戈壁、沙岩砾丘遍地,左面却是微吐欣欣绿意的碧水青原,煞是奇特。绿洲中虽也有沙丘,但多已经固定或半固定下来,丘上遍生牧草与梭梭柴,可供放牧。
五人来到附近,遇上几个驱着牲畜回去的牧人,索勋就向他们买了些羊乳并肉脯,再寻了一处近水背风沙的沙丘生起了篝火。除了画湄儿以外,其他四人心里都忐忑不安,勉强就着干粮饮着羊乳,却都食不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