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则诗选评

秋自鸣

展叔宀先生墓
其一
龍蛇往歲訝崩奔，宿草傷心滿墓門。弟子下車唯有慟，先生高臥竟何言！
隻雞久負平生約，一劍空懷國士恩。令子成名公不見，此時悲喜總難論。嗣君培德，今年舉於鄉。
其二
傳經舊地黯凝塵，七載飄零寄此身。入世日還深一日，愛才人總遜前人。
山丘涕淚關存歿，衣鉢文章共苦辛。後死亦知終未免，願分抔土作比鄰。

这两首悼念恩师的诗写得极其伤感，不仅是对恩师的怀念，也是对自己的哀悼。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把郁达夫的短篇小说《采石矶》又看了一遍，小说中的仲则过于敏感，完全是郁达夫自己的写照，可能仲则内心有一部分确实也是那个样子的，只是不至于动不动就哭叫。七年过去了，黄仲则没有遇到一个能像邵齐焘那样赏识他的人，考了几回乡试，无一例外都落榜了，祭拜恩师时，自然难免悲从中来。
关于黄仲则科举不第，参见：蓝士英. 长夜耿耿魂茕茕——清代诗人黄仲则早逝之因探析[J].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7,13（5）：34-35.

写师生之情的诗，我读到的，数黄仲则写得最好。

秋自鸣

將之京師雜別
其一
翩與歸鴻共北征，登山臨水黯愁生。江南草長鶯飛日，遊子離邦去里情。
五夜壯心悲伏櫪，百年左計負窮耕。自嫌詩少幽並氣，故作冰天躍馬行。
其二
看人爭著祖生鞭，彩筆江湖燄黯然。親在名心留百一，我行客路慣三千。
誰從貧女求新錦，肯向朱門理舊絃。吳市簫聲燕市築，一般悽斷有誰憐？
其五
身世渾拌醉似泥，酒醒無奈聽晨雞。詞人畏說中年近，壯士愁看落日低。
才可升沈何用卜，路通南北且休迷。只愁寒食清明候，鬼餒墳頭羨馬醫。
其六
載酒扁舟障錦車，風情無際擅年華。牽魂西子湖頭月，照淚吳王苑裏花。
已是舊遊如夢境，況經遠別更天涯。馬頭細草茸茸碧，來歲相看可憶家？

黄仲则之所以北上京师，既由于朱筠时已返京参与《四库全书》编纂工作，可为他谋划，也因为他想利用当时的政策参加竞争相对小的顺天乡试。（参见 许隽超.黄仲则北上京师缘由考[A].见：许隽超. 黄仲则研究[D].南京 : 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99-103.）
这组诗写在安徽太平，当时作者在沈业富那里作幕，所谓“自嫌詩少幽並氣，故作冰天躍馬行”恐怕也是为了鼓励自己出发的“妆点语”，“親在名心留百一，我行客路慣三千”则真正透露出了北上的无奈。在这几首诗里，我们很容易读出对江南生活的留恋。从客观上说，他北上最后还是因为佣书四库获得了候选县丞的资格，如果不是身体垮掉，这个决定倒也没有错，可惜生命不能重来。
读着这些诗，难免会想象生活在那个时代的黄仲则，他适合那个时代，因为那个时代有那么多的好友。他又不适合那个时代，因为除了写诗他必须参加科举，医疗条件也不成熟，没有等到相对稳定的生活就溘然长逝。

秋自鸣

旅館夜成
斜月陰陰下曲廊，燕眠幅掠共虛堂。床頭聽劍錚成響，簾底看星作有芒。
綠酒無緣消塊壘，青山何處葬文章。待和燭舅些須語，又恐添渠淚一行。

诗境幽奇，是为一例。剑与星，这是仲则理想的象征，这样的理想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故而颈联格外消沉。“青山何處葬文章”的消沉让我想到苏轼的“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来，同是青山，同是埋葬，苏轼的心境却明朗不少，这或许与诗人的成长环境关系很大。

秋自鸣

院齋納涼雜成（其四）
去歲此方旱，地有千里赤。江甸流饑民，淮關斷沽舶。米贵淮南時，正值我為客。今春好雨暘，喜見收二麥。新陳米未交，斗價尚三百。又聞故鄉田，多蝗土將石。我家無负郭，更復艱朝夕。居行兩心悸，救贫少長策。東南民易疲，豈任荒歉積。中宵望天雲，殷憂定何益。

现实就是现实，无论怎么鼓吹盛世，饥荒就是饥荒，饥民流亡，价上涨，就是官府不作为。仲则的诗中有关注现实的作品，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一些现象，这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他只是确实对这样的现实无能为力。诗歌干预现实是中国诗歌的传统，虽然从现实层面来说，大多数时候诗歌只是反映痛苦，并未能真正改变现实，但诗人能做的，在以前的环境下，大概也只能这样了。诗人做了官，用权力干预现实的时候，诗歌带给他们的精神力量才会真正对现实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

秋自鸣

綺懷
其一
楚楚腰肢掌上輕，得人憐處最分明。千圍步障難藏豔，百合葳蕤不鎖情。
朱鳥窗前眉欲語，紫姑乩畔目將成。玉鉤初放釵初墮，第一銷魂是此聲。
其二
妙諳諧謔擅心靈，不用千呼出畫屏。斂袖搊成弦雜拉，隔窗摻碎鼓丁寧。
湔羣鬥草春多事，六博彈棊夜未停。記得酒闌人散後，共搴珠箔數春星。
其三
旋旋長廊繡石苔，顫提魚鑰記潛來。闌前罽藉烏龍臥，井畔絲牽玉虎迴。
端正容成猶斂照，消沈意可漸凝灰。來從花底春寒峭，可借梨雲半枕偎。
其四
中表檀奴識面初，第三橋畔記新居。流黃看織迴腸錦，飛白敎臨弱腕書。
漫託私心緘豆蔻，慣傳隱語笑芙蕖。錦江直在青天上，盼斷流頭尺鯉魚。
其五
蟲孃門戶舊相望，生小相憐各自傷。書為開頻愁脫粉，衣禁多浣更生香。
綠珠往日酬無價，碧玉於今抱有郎。絕憶水晶簾下立，手拋蟬翼助新妝。

其六
小極居然百媚生，懶拋金葉罷調箏。心疑棘刺針穿就，淚似桃花醋釀成。
會面生疏稀笑靨，別筵珍重贈歌聲。沈郎莫歎腰圍減，忍見青娥絕塞行。

其七
自送雲軿別玉容，泥愁如夢未惺忪。仙人北燭空凝盼，太歲東方已絕蹤。
檢點相思灰一寸，拋離密約錦千重。何須更說蓬山遠，一角屏山便不逢。

其八
輕搖絡索撼垂罳sī，珠閣銀櫳望不疑。梔子簾前輕擲處，丁香盒底暗攜時。
偷移鸚母情先覺，穩睡猧兒事未知。贈到中衣雙絹後，可能重讀定情詩。

其九
中人蘭氣似微醺，薌澤還疑枕上聞。唾點著衣剛半指，齒痕切頸定三分。
辛勤青鳥空傳語，佻巧鳴鳩浪策勳。為問舊時裙衩上，鴛鴦應是未離羣。
其十
容易生兒似阿侯，莫愁真箇不知愁。夤緣湯餅筵前見，彷彿龍華會裏遊。
解意尚呈銀約指，含羞頻整玉搔頭。何曾十載湖州別，綠葉成陰萬事休。

其十一
慵梳常是發鬅鬙，背立雙鬟喚不譍。買得我拌珠十斛，賺來誰費豆三升。
怕歌團扇難終曲，但脫青衣便上昇。曾作容華宮內侍，人間狙獪恐難勝。

其十二
小閣爐煙斷水沈，竟牀冰簟薄涼侵。靈妃喚月將歸海，少女吹風半入林。
灺盡蘭釭愁的的，滴殘虬水思愔愔。文園渴甚兼貧甚，只典征裘不典琴。

其十三
生年虛負骨玲瓏，萬恨俱歸曉鏡中。君子由來能化鶴，美人何日便成虹。
王孫香草年年綠，阿母桃花度度紅。聞道碧城闌十二，夜深清倚有誰同。

其十四
經秋誰念瘦維摩，酒渴風寒不奈何。水調曲從鄰院度，雷聲車是夢中過。
司勳綺語焚難盡，僕射餘情懺較多。從此飄蓬十年後，可能重對舊梨渦。
其十五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其十六
露檻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當遊仙。有情皓月憐孤影，無賴閑花照獨眠。
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这里只杂乱谈谈看法，因为要详细分析这一组诗，非要长篇大论不可。
就现存的作品来看，黄仲则的爱情七律基调是伤感的，《感旧》和《感旧杂诗》音节谐婉，情怀流转，把心中的遗憾说得缠绵不尽，用典不深而恰到好处，对仗工丽，不做作，不轻佻，深得李商隐的神髓。“旧”指的当是风尘女子，是否同一人则不必坐实。他和“旧人”应该有美好的回忆，但是没有结果。虽说缠绵不尽，由于是露水姻缘，不至于让黄仲则陷入绝望，故而这两组诗从整体上来说乃是颇可指点鉴赏的艺术品，不会将人带入深愁之绝境。
《绮怀》组诗为黄仲则27岁所作，时在寿州，即将北上。他在这组诗里追忆过去的恋情，许隽超认为是追忆当年读书宜兴时姑母家的一位婢女。那时黄仲则仅十七岁，用十六首诗怀念十年前一段感情，这样的推测是否可靠难以断言，从诗歌本身看，这组诗为集中追忆一段恋情则可落实。诗中有很多男女主人公彼此情真意切的细节，如：“记得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其二》），“流黄看织回肠锦，飞白教临弱腕书”（《其四》），“唾点着衣刚半指，齿痕切颈定三分”（《其九》）。这些细节说明这段感情在黄仲则心中打下了极深的烙印，他还写到二人分手后的痛苦：“为问旧时裙衩上，鸳鸯应是未离群”（《其九》），“从此飘蓬十年后，可能重对旧梨涡”。最后一首说“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把自己的愁情写到了极至。在他生命的转折之处用长达十六首的情诗来追忆，可见他用情之深，推断他心中有大遗憾应该说不为无理。但是这段感情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性格构成，则无法说明。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提到：“余友黄君仲则，方盛年，忽作一诗云：‘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余窃忧之，果及中年而卒。”这也只能说明这两句诗本身含有极大的愁在里面。仔细分析诗句，当黄仲则写到“茫茫来日愁如海”时，他所涉及的愁已经不仅仅是情愁，而是包含了那些日子以来大量的愁。就诗论人，黄仲则的情愁是他愁情的组成部分，但却不是主要的部分。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从李商隐“昨夜星辰昨夜风”得来，却完全可以与原诗抗衡，首先以一“非”字使与原诗之意区别，若只此则显得太生硬，加一问句，添以风露，又用上了仲则的招牌字“立”，于是为人所叹赏。此诗弱点在颈联，说缠绵心伤，太直白了些。结句用上数字，三五年时三五月，可谓人月俱好，末句止水注本翻译为“可怜我依赖杯酒也无法消释胸中的愁绪”，蔡义江等三人的注本则为“可怜那时连消受杯酒的欢乐都没有过”， 俱可从。
第十六首为收束之作，也可以视为是仲则生命的转折之曲，他意识到自己将进入中年。每一联都好，这样的诗正是所谓的经典，不仅是天才也不仅是情感的积淀，必须二者真正结合起来才偶然可能得到。
关于“中年”。“中年”一词在仲则的七律中还出现过几次：
君更多故伤怀抱，我近中年惜友生。
——《与稚存话旧（其二）》  
词人畏说中年近，壮士愁看落日低。
——《将之京师杂别（其五）》  
读书击剑两无成，辞赋中年误马卿。
——《直沽舟次寄怀都下诸友人（其二）》  
自过中年厌此身，劳劳生计为衰亲。
——《述怀示友人（其二）》  
可见中年对于仲则来说是不太好的词，他老说自己中年，秋气何其深矣。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欲达解脱之域者，固不可不尝人世之忧患；然所贵乎忧患者，以其为解脱之手段，故非重忧患自身之价值也。今使人日日居忧患，言忧患，而无希求解脱之勇气，则天国与地狱，彼两失之；其所领之境界，除阴云蔽天，沮洳弥望外，固无所获焉。” 随后他就举了《绮怀》第十五首的颔联和第十六首的颈尾二联作为例子。
仲则是想求解脱的，也努力了。他北上京师，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处境，只是天津召试只得二等，佣书四库好不容易期满可以入资选为县丞，却由于身体无法支撑而早逝。“阴云蔽天，沮洳弥望”，仲则确实于此种境界多所滞留，终不得出！

这一组诗蔡义江在注《黄仲则诗选》时全部选入，可谓大手笔。我自己以前读了很多次，最后也没有全部选，这次重读，还是全部选了进来。这一组诗，足以与李商隐的情诗媲美，只是由于流传不够广，所以常被忽略。另外，如果没有李商隐的开创之功，黄仲则可能也写不出这样一组作品。

秋自鸣

發鎮陽
又趁西風事薄游，冷裝依舊撥吳鉤。淒涼道路看人面，浩蕩川原信馬頭。
終古遠山埋瘦日，半生華髮戰高秋。眼看如此淮南地，獨倚涼天寫四愁。

依然是清瘦的诗格，诗人瘦削的身影在淮南凉天中格外孤独，有时想来，这样的场景颇叫人不安。一个人的生命过分清冷，一定不是一件好事。遍读仲则诗集，我始终没有搞明白他手握吴钩到底想干什么。杜甫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存”，李白有“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黄仲则呢？他到底要怎样施展自己的才华？诗歌在现实世界中毕竟不关实务的。他说几次说到“升沉”，也许他实现理想的第一步，就是弄个一官半职。时代不需要专业的诗人，他最擅长的武功是没有实际意义的。

秋自鸣

失題
神清骨冷何由俗，鳳泊鸞飄信可哀。何處好山時夢到，一聲清磬每驚回。
定知前路合長往，疑是此身真再來。聞道玉皇香案下，有人憐我在塵埃。

参照蔡本注解，仲则出游常住寺庙，此境凄凉，此情哀哀，“尘埃”二字，透露出对尘世的厌倦。颈联说自己前世仿佛就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如果有前生，仲则必定真是那孤高绝世的凤鸾，应该不会这样凄惨的吧？

秋自鸣

何事不可为二章 詠史
其二
何事不可為，必欲呼人师。觀其用心處，豈在道義為？
昌黎作师說，嘵嘵费繁詞。誰知矯枉甚，流弊為今兹。
後堂列女樂，前廡陳牛衣。位置雖不一，市道均無疑。
桃李本春卉，向暖固所宜。竊恐白日光，難遍倾陽枝。
今朝羅雀處，昨日横經時。聚散在轉瞬，令我長歎咨。
萧萧子雲室，寂寂康成居。茅茨且休翦，抱經聊自怡。

此诗以议论为诗，学的当是宋人诗格。个人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诗，选在这里聊备一体，作为仲则诸体兼善的一个例子。
这首诗写在正阳，按照许隽超的考订，当时仲主持正阳书院，正是为他人师，这样的诗歌，或许是一种自我讽议。

秋自鸣

该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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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68楼秋自鸣于2016-02-06 06:51发表的 :
该过年了。

文章要写，年更要过呀！感谢自鸣兄长期对本版的支持！

秋自鸣

春感
其一
二月不青草，蕭然薊北春。千金無馬骨，十丈是車塵。
氣盡初為客，心空漸畏人。道旁知幾輩，家有白頭親！
其二
亦有春消息，其如雨更風。替愁雙淚燭，對語獨歸鴻。
宮闕自天上，家山只夢中。東君最無賴，不放小桃紅。

此二首五律，借物候抒哀情，虽在京师，甚不乐也。第一首颈联之“畏”字，或最能说明仲则此时之心态，他在京城感受到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恐怕要数倍于当初在江南时。京城从来就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地，仲则虽然与名流往还，其实过得并不洒脱。

秋自鸣

卽席分賦得賣花聲
其一
何處來行有脚春？一聲聲喚最圓勻。也經古巷何妨陋，亦上荊釵不厭貧。
過早慣驚眠雨客，聽多偏是惜花人。絕憐兒女深閨事，輕放犀梳側耳頻。

此诗输放翁《临安春雨初霁》，不过也还可读。

移家來京師
其一
豈是逢時料，偏從陸海居。田園更主後，兒女累人初。
四海謀生拙，千秋作計疏。暫時聯骨肉，邸舍結親廬。
其二
全家如一葉，飄墮朔風前。事竟同孤注，心還戀舊氈。
妻孥賃舂廡，雞犬運租船。差喜征帆好，相逢澤潞邊。
其三
長安居不易，莫遣北堂知。親訝頭成雪，兒驚頷有髭。
烏金愁晚爨，白粲困朝糜。莫惱啼鴉切，憐伊反哺時。
其四
江鄉愁米貴，何必異長安。排遣中年易，支持八口難。
毋須怨漂泊，且複話團圞。預恐衣裘薄，難勝薊北寒。
其五
當代朱公叔（原注：謂笥河先生），憐才第一人。傳經分講席，傍舍結比鄰。
桂玉資浮產，盤餐捐俸緡。移家如可繪，差免作流民。
其六
貧是吾家物，其如客裏何？單門餘我在，萬事讓人多。
心跡嗟霜梗，生涯辦雨蓑。五湖三畝志，經得幾蹉跎！

这组诗的本事，洪亮吉为黄仲则写的行状有记载：
故平生于功名不甚置念，独恨其诗无幽幷豪士气，尝蓄意欲游京师，至岁乙未乃行，亮吉亦以贡入都，值母孺人疾中止。君自京师贻亮吉书曰：人言长安居不易者，误也。若急为我营画老母及家累来，俾就近奉养，不至累若矣。亮吉时奉母孺人忧家居，发其书，资无所出，君向有田半顷、屋三椽，因幷质之，得金三镒，俾君之戚护君母北行。后二年而亮吉游京师，君果以家室累大困，亮吉复为营归资，俾君妇及子奉君母先回，而君巳积劳成疾矣。
将这段记载与仲则的这几首参看，可以看出仲则尽力想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但因为拙于谋生，却导致举家陷入困境。这一组诗，代表了每个时代的寒士的感叹，在诗歌史上可以视为这一种生活形态的代表作。没有经历过贫寒生活的人，可能很难体会到诗中的无力之感。老杜也有这样的诗，但是老杜在黄仲则这个年纪，生计应该是不愁的，后来漂泊西南天地间，家人应该能够帮他分担生计上的问题了。只能说天不假仲则以年月，偏要用最简单的生存问题干掉他，他的朋友们帮得了他一时，却不可能一直帮他的。读这些诗，仲则的困窘仿佛还历历在目，时代待这位诗人，实在是太刻薄了！——时代没有理由一定要善待诗人。

秋自鸣

都門秋思
其一
樓觀雲開倚碧空，上陽日落半城紅。新聲北里回車遠，爽氣西山拄笏通。
悶倚宮墻拈短笛，閑經坊曲避豪驄。帝京欲賦慚才思，自掩蕭齋著惱公。
其二
四年書劍滯燕京，更值秋來百感幷。臺上何人延郭隗，市中無處訪荊卿。
雲浮萬里傷心色，風送千秋變徵聲。我自欲歌歌不得，好尋騶卒話平生。
其三
五劇車聲隱若雷，北邙惟見塚千堆。夕陽勸客登樓去，山色將秋繞郭來。
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裁。
其四
側身人海嘆棲遲，浪說文章擅色絲。倦客馬卿誰買賦，諸生何武漫稱詩。
一梳霜冷慈親發，半甑塵凝病婦炊。為語遶枝烏鵲道：天寒休傍最高枝。

诗第一首恰如一部电影先打出一个宏大的镜头：壮丽的都城，人类的制作。接下来即说自己近来已无精力冶游，倒是秋天美丽的风景可得领略，暗含萧瑟意。第三联将这萧瑟之意坐实，一个我们熟知的仲则时或闷倚宫墙，吹奏生命的哀歌，时或闲经小街曲巷，不免要躲避那些高头大马。尾联着一“掩”字，书斋寂寞之感自然流出。所著非宏篇大赋，倒是风月之作，亦自谦也。
第二首先落一“滞”字，则四年来的境况已可见出，秋来百感俱生，盖因悲秋本诗人事，而一年已可倒计。颔联颈联密不可分，属于交股对，情景典融汇，慷慨而悲，属上乘诗格。落笔仍是仲则常用口吻，欲歌而歌不得，只能混迹于下层人中间，与他们打发时间。与前两联对比，情绪愈显低沉。
第三首如第一首开篇展现出一派繁华，接着马上用千堆坟为对比，此等感叹，诗人常有，而那身处繁华的人却并不理解，正是繁华归我，感叹由你。颔联以拟人手法写夕阳、山色，傍晚之景色，又为秋意加深一层。颈联上句化用杜甫句子，寒意逼人，下句极写其愁思，因有一思字，这愁似乎还可以控制，而到了结句，把家人境况和盘托出，愁情已无法排遣矣。
第四首可视为第三首的延续，前两联写自己，颈联分写母亲与妻子，终于忍不住对乌鹊大声说出自己的痛苦：京师居，果不易！若无尾联，则前三联似乎过于实，而有了尾联，则仿佛包括前三首在内都在为了这一句而铺垫，四首诗一体也。
这般琐细说诗非我所愿，然而非如此不能显郑重。和诗歌史上最杰出的秋思之诗——杜甫《秋兴八首》相比，这组诗没有时代之愁，只有个人遭际。没有肃杀之气，而是秋气逼人。没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其八）》这样的绝对，而是“夕阳劝客登楼去，山色将秋绕郭来”这般略显委婉。老杜代表了一种伟大，这种伟大是要数十载的修为加上家国变迁之后才能形成，代价何其大！仲则代表了一种处境，这种处境大量寒士都可能经历。我们瞻仰杜甫，但是可以邀请仲则一起喝一杯，用自己编的调子唱他的诗。
可以这样说，只要人类还存在，像仲则遭遇这样尴尬处境的人就会一直存在，仲则的抒怀诗可以是这类人的安慰。当然，从生命发展的角度来说必须振作，必须去战斗，但是在某些时刻，我们发现像仲则那样叹息是无法控制的，那种时候，我们最脆弱。那样的时刻，有仲则的诗歌陪伴，这就是仲则的永恒。

上面这些文字是我几年前写的，现在读来，觉得那时候读得比现在深，也许是因为写它们的时候，我的处境也比较贫寒吧。现在我和我的妻子一起养家，能够奉养母亲。回望仲则困居京师时候的生活，仿佛在回望过去的自己，也许未来我会再次陷入困顿，可是我永远也写不出仲则的杰作。

秋自鸣

重九夜坐偶成
香甜飯飽粟千房，病眼看花也自黃。五度客經秋九月，一燈人坐古重陽。
霜蟲頻訴夜寒壁，鄰樹忽飄風過牆。還向衰親添笑語，恐驚時節在他鄉。

这首重阳诗与之前选出的那首重阳诗可合读：
重九夜偶成
悲秋容易到重陽，節物相催黯自傷。有酒有花翻寂寞，不風不雨倍淒涼。
依依水郭人如雁，戀戀寒衣月似霜。差喜衰親話真切，一燈滋味異他鄉。

用语用情非常相似，每逢佳节，倍觉伤感，夫复何言。

秋自鸣

題施錫蕃雪帆圖四疊前韻
其一
歸帆一葉阻霜辰，忽忽披圖意與親。急雪溪山同寂寞，孤舟天地入清貧。
欲隨塞雁兼程去，早趁江梅照眼新。此景休嫌太悽絕，可知不到軟紅塵。
其二
素友寒宵展畫縢，分明呵筆欲成冰。（原注：圖者余少雲）添君風雪三更夢，老我江湖十載燈。
紙上歸心爭快馬，圖中冷意辟癡蠅。不知此願何由遂，擁鼻吟成恐不勝。

题画诗如同命题作文，两首诗中有几处都似曾相识，“急雪溪山同寂寞，孤舟天地入清貧”不免让人想到“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第二首颔联则十分容易让人想到“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仲则一转用，则变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也算是自己的水平了。

秋自鸣

偕少雲雪帆小飲薄醉口占
同是江南客，天涯結比鄰。鄉山燈照夢，凍面酒回春。
詩到十分瘦，名傳一字貧。若繩三尺法，我輩是游民。

此诗可视为仲则作“愤激语”的代表作，这样的诗，十分用力，也有发愤抒怀之效，可见思想控制云云，从来不会真正消灭诗人心中的愤激。

苦雨
雨脚如絲苦未收，涼深五月儘披裘。一方坐對堂坳水，萬里心懸瓠子流。
底事孤螢明入夜，最憐百草爛先秋。三間老屋渾防塌，可笑先生不自謀。

此诗可作为彼时仲则生活现实之一写照。

秋自鸣

元夜獨坐偶成
年年今夕興飛騰，似此淒清得未曾。強作歡顏親漸覺，偏多醉語僕堪憎。
雲知放夜開千疊，月為愁心暈一層。竊笑微聞小兒女，阿爺何事不看燈？

依然是以寻常事入诗，尤能动人。那时仲则还用仆人，这位仆人也是够忠心的了。

圈虎行
都門歲首陳百技，魚龍怪獸罕不備。何物市上游手兒，役使山君作兒戲。
初舁虎圈來廣場，傾城觀者如堵牆。四周立柵牽虎出，毛拳耳戢氣不揚。
先撩虎須虎猶帖，以棓卓地虎人立。人呼虎吼聲如雷，牙爪叢中奮身入。
虎口呀開大如斗，人轉從容探以手。更脫頭顱抵虎口，以頭飼虎虎不受，
虎舌舐人如舐（孛殳）。忽按虎脊叱使行，虎便逡巡繞闌走。翻身踞地蹴凍塵，
揮身抖開花錦茵。盤回舞勢學胡旋，似張虎威實媚人。少焉仰臥若佯死，
投之以肉霍然起。觀者一笑爭醵錢，人既得錢虎搖尾。仍驅入圈負以趨，
此間樂亦忘山居。依人虎任人頤使，伴虎人皆虎唾餘。我觀此狀氣消沮，
嗟爾斑奴亦何苦！不能決蹯爾不智，不能破檻爾不武，此曹一生衣食汝。
彼豈有力如中黃，復似梁鴦能喜怒。汝得殘餐究奚補？倀鬼羞顏亦更主。
舊山同伴倘相逢，笑爾行藏不如鼠。

此诗是仲则七古代表作，托物写怀，一方面是家境日窘，一方面又不愿意媚人求食，读到这样的诗，心中不免泛起由衷的敬佩，说到底，仲则的骄傲绝对有其骄傲的资本的。他困顿多年却始终能保持自己内心的体面，这一点世上绝大多数人就做不到。仲则是一头困兽，但他还是不愿意像诗中的老虎一样污了自己的行藏。

秋自鸣

移家難旋是日報罷
朝來送母上河梁，榜底驚傅一字康。咫尺身家分去住，霎時心跡判行藏。
豈宜便絕風雲路，但悔不為田舍郎。最是難酬親苦節，欲箋幽恨叩蒼蒼。

没有办法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了，所以只好让一家人回南方去，偏偏又在这一天知道自己再次落榜的消息，这种打击，怕是连读者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总是要承受的——生命便一天天消耗，等待终局。

秋自鸣

直沽舟次寄懷都下諸友人
其一
幾年橐筆走神京，賸有扁舟載月明。掉首已拌遊萬里，懷人猶是坐三更。
座中許郭勞聲價，市上荊高識姓名。消得向來塵土夢，被他柔櫓一聲聲。
其二
讀書擊劍兩無成，辭賦中年誤馬卿。欲入山愁無石髓，便歸舟已後蓴羹。
諳成野性文焉用？淡到名心氣始平。長謝一沽丁字水，送人猶有故人情。

两首诗都可以说是有佳句而无佳篇，取之有憾，弃之可惜。


除夕述懷
我本江海客，風水性所諳。爭食雁鶩侶，眠飯蛟龍潭。
吳山及越水，到處工幽探。強來北地遊，埃壒積不堪。
傭書讀中秘，逐隊趨（走參）（走覃）①。煙海迷津涯，十不憶二三。
欲投祭酒筆，骨相慚燕頷。慈親迫榆景，髪脫難勝簪。
迎養薪桂地，所愧缺旨甘。斜街路南頭，因樹三間庵。
老人弄孫罷，繡佛依香龕。昨來秋風起，語我思江南。
片舸下澤潞，家俱不滿擔。拜送心斷絕，而我羈歸驂。
有兒名乙生，廢學增癡憨。曾不識之無，但索梨與柑。
有女已上頭，長欲與母參。心性稍姞慧，恨渠不為男。
俯仰既無藉，出處彌自慚。薄遊向齊岱，聊寫憂心惔。
一看封中雲，快聽海上談。懸車待春發，陟嶽搜穹嵁。
日觀俛滄海，天門豁層嵐。捫碑倚石表，發策開玉函。
誰知靈威丈，赫爾嗔其貪。仍復驅我來，臥病同僵蠶。
努力近藥物，割嗜疏酒甔。二豎雜虛耗，環伺何耽耽。
昔年壯意氣，萬象供嘲唅。今如病馬伏，不任驅驂驔。
面用方麯障，口擬石闕含。亦有舊攜劍，鏽澀昬星鐔。
亦有幼讀書，塵封飽魚蟫。一僕窮相隨，膚（芻軍）鬢（監毛）毿②。
作字遣之賣，易菜日半籃。縮頸向爐火，暖意偷春酣。
忽訝歲云盡，淚下衿衫渰。轉憶去年夕，渾舍談詀諵。
索逋雖填門，相對樂亦湛。今反作孤客，枯寂同瞿曇。
百感自然集，苦吟詎所耽。顧影坐分歲，漸聽晨鐘韽③。
　　【注】
音 cān tán，趨走的樣子。
音 lán sān，原指毛羽散垂樣子。此指毛髮散亂。
韽音ān，鐘聲（聲音）微小難辨。
　
此诗为仲则五古的代表作，可以说是普通人的史诗，近年出的诗歌选本都没有选。一般来说，诗人开始写这样的诗时，他的诗歌生命应该是要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了，遗憾的是，这倒有些像是仲则的遗书。一个诗人过早用长诗总结自己的生活从迷信的层面来说简直有些不祥。

秋自鸣

思家
客序怱怱換物華，臨歧絮語暗咨嗟。門前稅急應捐產，江上書歸定落花。
有限親朋誰眼底，無多骨肉況天涯。遙憐兒女高樓夜，未解長安正憶家。

许隽超认为这首诗写于21岁游徽州时。这样的诗，永远让人觉得伤感又温暖。

夜讀邵先生詩
其一
濃寒擁被絮蒙頭，歲暮驚心送客遊。腸斷白雲溪上路，滿城風雨有歸舟。
其二
夜涼無夢起搴帷，簷鈴聲輕漏下遲。忽得南沙古人紙，一庭春月立多時。

许隽超认为这首诗20岁写于杭州。读了仲则后来的诗再来读到这样的诗，真是让人唏嘘不已。也许在仲则年轻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向往未来的生活，却不曾想，多年之后回头，年轻时候的日子就是最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