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则诗选评

秋自鸣

杂咏（其十二）
中庭有勁草，烈烈淩寒霜。及至眾芳發，努力媚春陽。
奇質無可見，一心與物忘。嗟彼磽磽者，先時自摧傷。

这首诗同样可以与《古诗十九首》中的作品参看，如：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五言诗似乎特别适合用来表现一种低徊的伤感，如果这样的诗真的是拟作，那么仲则对于生命的寂寞之感恐怕是极为敏感的，这种敏感应该是从小形成的，并且跟父亲早逝有关。他一生都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寂寞，同时又努力地东奔西走，也真是很不容易了。

秋自鸣

杂咏（其十三）
修修孤生木，叢叢蔽荊棘。何意來良工，空山遂物色。
彫鈲成方圓，顧盼與修飾。芬芳襲衣綦，塵垢幸拂拭。
在物匪可耽，幸伴君子側。宛轉望君知，莫忘本性直。
遺簪與敝帷，千載欽亮德。

后两句不好解释，此前的意思似乎是说自己受到了重视，说不定是写给师长的。从“孤生木”的意象能看出仲则对自己的认识，一个骄傲的人后来常常为生计所迫而四处奔波，普通人常常要经历的痛苦在他那里未免要被放大许多。

秋自鸣

杂咏 其十七
貧女中夜織，扃戶絕四鄰。熒熒一燈影，自落空草根。
伊軋面虛壁，中織時悲辛。顏色不自達，誰知此女貧。
貴賤異繒錦，各出桑蠶身。同生而異造，賦命安可論。
惟當自努力，弗使機生塵。

“同生而異造，賦命安可論”出语较直，如果是单纯咏贫女，可见出仲则的同情之心。若是寄托自身情感，或是有感于自己家贫无依。面对这样的诗歌时，我不能无动于衷，总要想起自己贫苦的过去。如今为了生存仍然在日复一日有些机械地劳作，诗文便是我在疲惫的时候的栖息地之一。

秋自鸣

杂咏 其二十
中夜理瑤瑟，未理百憂結。欲彈舊時聲，中曲變嗚咽。
手爪非不同，芳華有時竭。絲桐爾何知，應我心中節。
揮謝不復調，徒使肝腸絕。

这样的诗，真是越读越有味道。难道五言诗真的最适合寄托生命中那些低徊的感情？这可能是个伪命题。恰好最近温习过阮籍的《咏怀》：
咏怀（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两首诗可以说各有千秋。

秋自鸣

秋夕
桂堂寂寂漏聲遲，一種秋懷兩地知。羨爾女牛逢隔歲，為誰風露立多時？
心如蓮子常含苦，愁似春蠶未斷絲。判逐幽蘭共頹化，此生無分了相思。

仲则在诗歌体裁上贡献最大的还是七律，这首七律不算太好，因为后四句痕迹太重，反而落了下乘。之所以犹豫着没有删去，是因为“为谁风露立多时”一句与后来的一首名诗中的句子十分相似，可以作为诗人创作前后关联的一个证据。当然，对于仲则自己来说，这样的诗也许是非保留不可的，因为它必然包含了一段情感经历。

秋自鸣

感舊
其一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繋馬醉流霞。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
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閑愁在鬢華。
其二
喚起窗前尚宿酲，啼鵑催去又聲聲。丹青舊誓相如札，禪榻經時杜牧情。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其三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涴淚痕新。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裏彩雲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其四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鳥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祇自憐。

这四首诗，郁达夫在写《采石矶》的时候全都抄了下来，可见是多么喜欢。许隽超认为是追忆往岁逛青楼的时光，蔡义江有点怀疑，因为第三首悔恨女子已嫁，似乎不是娼家女。在我看来，如果四首诗都是怀念一个女子（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么怀念青楼女子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尤其是第一首与第二首，太像是在写冶游的场景。
这四首诗也算是仲则情诗的代表作，整体水平虽说还比不上李商隐的《无题》组诗，但遣词造句用情都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堪称佳作。爱情，有长相厮守的也有昙花一现的，黄仲则写得最好的情诗仿佛都是为了他的那些短暂的情人们而写，这对他的妻子来说当然是不公平的，只是活着的人也不必再苛求古人了。不管怎么说，这些诗本身涉及的，确实又是真正的爱情。四首诗可作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来读，对于黄仲则来说，也许只有失去的他才会那般真切地怀念，如果真的让他娶到自己的心上人，他未必能给人幸福。

秋自鸣

觀潮行
客有不樂遊廣陵，臥看八月秋濤興。偉哉造物此巨觀，海水直挾心飛騰。
瀴溟萬萬夙未屆，對此茫茫八埏隘。才見銀山動地來，已將赤岸浮天外。
砰巖槌嶽萬穴號，雌呿雄吟六節搖。豈其乾坤果吁吸，乃與晦朔為盈消。
殷天怒為排山入，轉眼西追日輪及。一信將無渤澥空，再來或恐鴻濛溼。
唱歌踏浪輸吳儂，曾齎何物邀海童？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猶敢攖其鋒。
我思此語等兒戲，員也英靈實南避。只合回頭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吳地。
吳顛越蹶曾幾時，前胥後種誰見知？潮生潮落自終古，我欲停杯一問之。

要逞才气，但作七古。这首诗是仲则诗中的名篇，在当时已经非常有名，曾得到过袁枚的推重。不过我个人并不喜欢这首诗，这可能是由欣赏习惯决定的。我并不生长于大江大海边，所以对于大潮并无独特的爱好。此诗有壮景，有典故，有胸怀，的确是一首能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好诗。虽然我不喜欢，也无损于它的成就。
写观潮的，我更喜欢这个：
酒泉子 潘阆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秋自鸣

雜感
仙佛茫茫兩未成，祇知獨夜不平鳴。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倖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原注:或戒以吟苦非福，謝之而已。）

写这首诗的时候，黄仲则第一次乡试下第。这首诗一向被视为仲则的代表作，从他自己的注释来看，是有的劝他不要过分苦吟，他自己却觉得自己写诗是命定的事。这种对于诗歌的虔诚是仲则能够成为一代名诗人的重要原因。世人多白眼，或因那个时代，读书人已经太多了。仲则一生拙于生计，如果没有诗歌，他应该不过是一个迂腐的书呆子而已。以前读《儒林外史》，感慨于那些读书人浮萍般的命运，其实黄仲则又何尝不是世间之浮萍？只是因为他选择了诗歌，所以他将生命融入了广阔的宇宙，永世不灭。他仿佛真的化作了春鸟秋虫，在山水间自由吟唱。这样的总结，是站在文学殿堂的高度俯瞰人间的时候得出的，而在仲则生活的那个现实环境中，他常常就是一个不得志的病书生而已，他常常会感到世俗的巨大压迫，就和我们每个人一样。

秋自鸣

三月一日道中偶成
馬上年華似擲梭，雨顛風駛奈愁何。三分花事二分去，九十春光六十過。
幾陣簫聲山店遠，一鞭柳色酒旗多。壓鞍詩思何能遣，半為懷人感逝波。

在路上的诗仲则写了很多，写得好的并不多，这类题材应该并不是他擅长的，包括游览风景名胜时写的大量的纪游诗，可读性并不强。之所以选这首，是因为它写出了在路上的那种典型的无可奈何的心境，不愿上路但又必须上路，就这般在马上度过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光。

秋自鸣

檢邵叔宀先生遺札
死別生離各泫然，吞聲惻惻已經年。帆開南浦春剛去，舟到西泠月正圓。（原注:二語昔年別先生之武林詩，未成而發，後得書示和章。）
當日祖筵如夢裏，即今展翰又天邊。傷心一樹梅花發，更有誰移植墓田？（原注:庭梅一株，先生嘗酌其下，曰：“吾老去，移此植墓田足矣。”竟成語讖。）　


除了七律（另几首后边再说），《两当轩集》中另有七绝《夜读邵先生诗》2首，写于杭州，表达对老师的怀念，时邵齐焘尚在世。五古《哭叔宀先生兼怀仲游》4首，中有“我愧视犹父，视我实犹子”之句。另有词《木兰花慢•月下登虞山哭邵叔宀先生》2首、《风流子•月下登虞山哭邵叔宀先生》2首 。邵齐焘字叔宀，晚年时主讲龙城书院，仲则得以从学。《两当轩集》附录第五中收录了7首他为仲则而作的诗，分别为，《劝学一首赠黄生汉镛》、《汉镛以长句述余衡山旧游赋示》、《和汉镛对镜行》及4首五律《送黄生汉镛往徽州》。以师长身份待学生如此，仲则幸甚。他在诗集《自叙》中说：“岁丙戌，常熟邵先生齐焘主讲龙城书院，矜其苦吟无师，且未学，循循诱之。景仁亦感所知遇，遂守弗去。三年，公卒，益无有知之者，乃为浪游。” 二人既是师生，亦是诗友，对于仲则来说，邵齐焘可以说是精神上的父亲，这样的纪念诗，因为感情真挚，读之使人恻然。每个时代的读书人都有他们自己心中的那道天平，只有知己才真正知道那道天平称量的是什么。也许在后世看来明清的读书人多书呆子，从这二人的交游中，我却读出了人之为人的生气。

秋自鸣

客中聞雁
山明落日水明沙，寂寞秋城感物華。獨上高樓慘無語，忽聞孤雁竟思家。
和霜欲起千村杵，帶月如聽絕漠笳。我亦稻粱愁歲暮，年年星鬢為伊加。

仲则写亲情的诗很能感动人，概因他心中始终对于家人怀着温暖的爱。这首诗许隽超认为21岁作于杭州，按照许的考订，仲则23岁始作幕，那么仲则为何漫游就成了一个问题。因为这首诗里他明显说自己“稻粱愁歲暮”，或许是在寻找机会？“和霜欲起千村杵，帶月如聽絕漠笳”一联痕迹较重，这也是律诗的通病——对仗可能会袭用套语，流于形式。

秋自鸣

錢塘舟次
羅刹磯頭落照陰，鐵幢浦口夕波沈。卸帆只憶吳淞岸，擁楫驚聞越客吟。
風雪衣單知歲晚，江湖酒病與年深。浮雲欲別休回首，千里蒼梧是去心。時將楚遊。

这首诗全靠“風雪衣單知歲晚，江湖酒病與年深”二句撑住。
黄仲则的父亲和哥哥都早死，黄仲则也在三十五岁死于肺病，郁达夫疑心是遗传不无道理（见郁达夫《关于黄仲则》）。过于劳心于诗歌、后来又长年在外漂泊，他的身心长期不得休息。此外，黄仲则出入声色之所，流连酒筵之间，长年不保养身体，也是他体弱多病的重要原因。
病是黄仲则命中之劫，仅七律中即多次用“病”字（不含题目及自注，共29处），如“风雪衣单知岁晚，江湖酒病与年深”（《钱塘舟次》），“老马识途添病骨，穷猿投树择深枝”（《立秋后二日》），“苦吟未必因吟瘦，留病真成养病方”（《微病柬诸故人》），“四壁更无贫可逐，一身久与病相忘”（《偶题斋壁》）。洪亮吉说黄仲则的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以“病”字入诗，使得诗歌带上了一层悲凄的色彩，而这种色彩使观者看上去又有几分病态的美感。这种病态的美感背后是病魔对黄仲则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邵齐焘在《和汉镛对镜行》的后序中说“汉镛方将镂心鉥骨，以求异于众，亦增病之一端也”，又说“夫人百忧感其精，万事劳其形，故其神明易衰，疾疢得而乘之，而文人为尤甚”。说的正是黄仲则的病和他太用心写诗有关。黄仲则融病入诗，因诗而病，他与病这种纠缠不清的关系反映出诗歌的负面作用。文学创作本来的目的是为了寻求解脱，但是最终反而可能成为毒药，加重创作者的负担。黄仲则视自己为一个病人，这无疑会作用于他的心理深层，使他产生心理阴影。他拼命写诗，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就将自己死后整理遗集之事托付给洪亮吉，这些都能说明病对他生命的侵蚀。

秋自鸣

感舊雜詩
其一
風亭月榭記綢繆，夢裏聽歌醉裏愁。牽袂幾曾終絮語，掩關從此入離憂。
明燈錦幄珊珊骨，細馬春山剪剪眸。最憶瀕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東流。
其二
而今潘鬢漸成絲，記否羊車并載時。挾彈何心驚共命，撫柯底苦破交枝。
如馨風柳傷思曼，別樣煙花惱牧之。莫把鵾弦彈昔昔，經秋憔悴為相思。
其三
柘舞平康舊擅名，獨將青眼到書生。輕移錦被添晨臥，細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雙魚寄公子，當時一曲怨東平。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緩緩行。
其四
非關惜別為憐才，幾度紅箋手自裁。湖海有心隨穎士，風情近日逼方回。
多時掩幔留香住，依舊窺人有燕來。自古同心終不解，羅浮塚樹至今哀。


这一组诗与《感旧》一样好。
仲则的爱情七律共27首，分别是《秋夕》、《初春》、《夜梦故人》、《感旧》4首、《感旧杂诗》4首、《绮怀》16首。《两当轩集》中爱情诗或者说艳情诗并不多，可能是被整理集子的人删除了，因为仲则自己说“余年刚弱冠，曾饮博、惯纵狭斜场”，毕沅说他“不自检束，憔悴支离”，翁方纲说“其有放浪嬉酣，自托于酒筵歌肆者”，也就是说，仲则其实是个“不良少年”。诗人多情，千古一例，何况仲则又是一个俊朗的美男子，故而可以推断他应该有不少爱情诗。
这一组诗，应该同样是怀念一位青楼女子。当时的诸多细节化入笔下，真有活色生香，不胜温柔之感。也许在黄仲则的心灵深处，回忆中的爱情才是最美的。他不可能安于现状，所以他很早就死了。

秋自鸣

耒陽杜子美墓
得飽死何憾，孤墳尚水濱。埋才當亂世，倂力作詩人。
遺骨風塵外，空江杜若春。由來騷怨地，只合伴靈均。

“埋才當亂世，倂力作詩人”恐怕也是仲则自我的期许，诗人遇见诗人，才能说出不能与寻常人说出的话。黄仲则仰慕杜甫、屈原，虽说最后离他们的成就还有一些距离，但如果诗人能搞一次聚会，他与他们应该有不少共同的话题。不妨换一种解度来思考，如果黄仲则生活在唐代以前，他的诗歌应该会更好，因为清朝其实并不是最适合诗歌的时代。

秋自鸣

把酒
把酒意如何，深宵幽感多。春心憐逕草，生意撫庭柯。
名豈身能待，愁將歲共過。由來著書願，禁得幾蹉跎。

清人著书多考据，黄仲则也曾经在此道上花过一点功夫。常州本是文人聚集之地，黄仲则挚友洪亮吉、左辅等著名文人都是常州人，黄仲则长成后游学、作幕、客居京师，所投奔所结交者很多是当世名士，如郑虎文、王太岳，乃至入沈业富幕，后转投朱筠幕，辞幕后又曾拜访当时文坛领袖袁枚、北上京师后更常与朱筠、翁方纲等人往还。他遇到的人里搞考据的不少，他的一些诗歌也写得极生僻。幸运的是，他没有放弃对人生对生活的真实体验，才有了那么多足以感人的好诗。“由來著書願，禁得幾蹉跎”，写训诂学的著作要花的主要是时间与精力，而写诗必须要投入灵魂。清代搞出版还需要雕版，黄仲则死后，如果不是家人费心出了《两当轩集》，他的著书愿几乎全部泡汤，所幸的是他主要的诗毕竟保存了下来。

秋自鸣

黃鶴樓用崔韻
昔讀司勛好題句，十年清夢繞茲樓。到日仙塵俱寂寂，坐來雲我共悠悠。
西風一雁水邊郭，落日數帆煙外舟。欲把登臨倚長笛，滔滔江漢不勝愁。

崔颢之后，黄仲则再来写黄鹤楼可能完全是一种致敬心态，所以他干脆直接用崔韵。我们选这首诗，倒像主要是为了温习《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唐人写诗不一定有多讲究，但是整个看上去就有一种让人入神的气象。黄仲则“坐來雲我共悠悠”一句也算好了，但与“白云千载空悠悠”相比却少了不知多少洒脱。这种洒脱是把哀愁放在宇宙中纵横驰骋，诗人仿佛自己骑上黄鹤随心翱翔，后世再怎么写，都难以超越这种境界了。

秋自鸣

重九夜偶成
悲秋容易到重陽，節物相催黯自傷。有酒有花翻寂寞，不風不雨倍淒涼。
依依水郭人如雁，戀戀寒衣月似霜。差喜衰親話真切，一燈滋味異他鄉。

此诗同样写亲情，在家中虽然比在外漂泊好，可是仍然感到寂寞凄凉，这样的人注定孤独。颔联用简单的词语对仗，因为使用了对比手法，倍增凄凉，研究黄仲则的人常引用。仲则的孤独感尽管因为家的温暖可以得到缓解，但是始终无法被完全排解掉。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曾在他的日记中写道：“现在，我生活在家庭里，生活在最好的、最可爱的人当中，但陌生得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黄仲则与家人之间没有这么严重的陌生感，但是他心中的哀愁就像是他命定的一根刺永远扎在他的心上，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家的温暖缓解了他的哀愁，家的负担又增添了他的哀愁。
这样的诗，可以视为黄仲则诗的创格，在此前的诗歌发展历程中，将自己的孤独感写到这个程度的我还没有读到过。（也许是我孤陋寡闻。）

秋自鸣

冬夜左二招飲
清霜壓東郊，寒籟號北牖。出門無所適，動詣素心友。發甕傾凍醅，膾鮮斫巨口。煇煇明燭光，肝膽此可剖。脫身風塵中，所賸持螯手。誰知歲寒夜，復此共杯酒。元龍氣未除，竹馬期敢負。百年盡今夕，那暇圖不朽。作達信有涯，生天獨甘後。及時且斟酌，不薄乃云厚。漸畏人影亂，卽歡變回首。一身墮地來，恨事常八九。飲罷夜氣高，落落數星斗。

叙事抒怀之诗，但当胸中有丘壑，用笔自然有力。左辅是黄仲则的好友，二人欢聚，不可无诗。这种场合，诗写好了自然是锦上添花，就算是写不好，也可不必惭愧，毕竟世事并不总能尽如人意。黄仲则有许多应酬诗，只有在真正的好友面前，才会写出这般情真意切的诗来。

秋自鸣

寒夜檢邵叔宀先生遺筆因憶別時距今真三載為千秋矣不覺悲感交集
三年誰與共心喪，舊物摩挲淚幾行。夜冷有風開絳幄，水深無夢到塵梁。
殘煤半落加餐字，細楷曾傳養病方。料得夜臺聞太息，此時憶我定徬徨。

三载之后，愈见恩师恩情之深重，下笔沉痛。旧物深情，非有过真切的体验，读不出此诗的情感之纯洁。真诚的读书人最容易被真情打动，邵齐焘教仲则的东西可能不是很多，但那份恩情却让他感念了一生。人不论如何成长，都需要从长辈那里获得支持。这种情感，我是快步入中年的时候才慢慢体会到的。

秋自鸣

微病柬諸故人
連晨泥飲已千場，觸忤文園舊渴腸。燈下故衫交酒淚，風前羸骨戰冰霜。
苦吟未必因吟瘦，留病真成養病方。自我體中原小惡，不妨過從話繩牀。

此诗颔联颈联活脱脱写就一个苦吟孤瘦的诗人形象，这种形象是病态的，但这种病态不是仲则刻意追求炫耀的，而是确实与他的身体有关，他借病说病，其实也是一种抗争。当然，从个人生活上来说 ，他不顾惜自己的病体，过着不自律的生活，到底是一件让人痛惜的事情。他年轻时就觉得自己活不长，所以也就没那么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