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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梅芷

[【吟梅轩】] 无须证实的爱·我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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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4 12:51:54 | 显示全部楼层
无须证实的爱 潇湘百读不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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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5 11:01:44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小失忆症

  
  每当影视里出现植物人或失忆者的“事迹”时,我都会想到自己,想到自己那一次从昏迷之中醒过来的情景。

  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侧身躺着,定睛一看,这是哪?这不是绍兴祖母家堂前吗?

  我躺在堂前的竹榻上!

  怎么回事?

  我转身过来,仰起身子,突然感觉一阵头痛。摸了摸后脑勺,有个凸起的包包,很痛。

  我怎么了?我更疑惑了。

  我看到介昀与堂妹小瑜在天井里玩,这才想起来,我是到绍兴来接介昀的。

  宝姨东叔远走新疆后,介昀就来了绍兴。一年过去,介昀已满8岁,到了上学年龄,理应回诸暨读书。爸妈要我过来接他,顺便,我也可以在绍兴玩玩。

  一年半前的春节,爸妈带着我回过绍兴。看来我的记性不赖,居然还认得路,很快找到了家。

  祖母在,小瑜也在,惟独没有介昀。

  祖母要小瑜带着我去找介昀。

  小瑜是二伯的女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小瑜却是自来熟,很亲热地与我说笑着。这便是血浓于水吧。

  一直找到体育场,也没看到介昀的踪影。只好无功而返。

  正与祖母说话,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精瘦的人,是介昀。

  介昀低着头,左手剥着右手的手指。跟以前在袁家时一个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介昀先开口了:“介介……”

  晕,一年过去,他居然还这么叫我。我不能不服了他的记性。

  为了这个“介介”,我没少跟介昀急,屡次三番坚决叫他改口,总是没有效果。后来,小瑜的姐姐,与我同岁的小胖也来绍兴,听到介昀叫我“介介”,奇怪死了。上海话“介介”跟“姐姐”同音。这下我更是恼火之极。总算他还孺子可教,终于改了过来。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常带着介昀与小瑜一起玩。但介昀喜欢闹独立性,一不小心就没了踪影。而且,等他不见了,就跟在袁家时一样,你根本不可能再找到他,除非他自己回来。

  我那时候就奇怪,这么小的一个人,绍兴到处是小弄小巷,他是怎么样做到四处转悠而从不迷路丢失的?

  那天,过了午饭时间,介昀还不回来。这可急坏祖母她老人家了。她打发我与小瑜出去寻找,可找来找去,还是没有着落。

  有位邻居,我们叫二爹的,吃过饭正要上班去时,见我们忙兜兜的样子,忙问是出了什么事。他知道原委后,这才告诉我们,他曾在大善桥附近看到介昀挤在人群中上了公共汽车。

  这还了得?我们吓坏了。介昀会不会走失,甚至被人拐走?

  小瑜和我,也急得要命,可又没有办法。

  正无可奈何之际,这家伙回来了,当然还是浑身脏兮兮的。

  大家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问他去了哪里。

  介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是不作声。

  祖母很有些生气,但她老人家又不习惯骂人,只是说:“不说出来,不许吃饭!”

  介昀的脑袋又耷拉下来了。

  “乘公共汽车……”声音跟蚊子飞差不多。

  祖母耳背:“什么?你说什么?”

  我连忙替介昀说了:“他说他去乘公共汽车了。”

  “啊?”祖母刚才没有听到二爹说的话,不相信地问,“怎么会去乘公共汽车?他哪来的钱?”

  我也觉得奇怪,我们根本没有零花钱。他哪来钱乘车?

  “早、早饭……”

  怪不得去小吃店吃早餐时,一转眼工夫,就找不到他了。

  介昀说他省下了2分钱,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

  可是不对啊,大善桥停靠站的下一站,是著名的轩亭口秋瑾烈士纪念碑。2分钱只能乘一站的公共汽车,介昀到了哪边怎么办?他会不会不懂行情,一路乘下去,然后……

  我想一定是这样,一定是没完没了地坐下去,或者被人家逮住了,要不,他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

  介昀没那么笨,他只乘了一站,到秋瑾烈士纪念碑,准时下了车,然后,步行回家。

  那时诸暨还没公共汽车,绍兴也是刚刚有的。介昀觉得乘公共汽车是很惬意很好玩的事。

  想起来觉得很有意思,我以为我不会像介昀那么傻。然而,也许正是因为没这么傻,到现在我还从来没有乘过公共汽车。

  这以后,我与小瑜受祖母的嘱托,重点关注介昀吃早餐。

  当时正值著名的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回忆起来,那时并不像如今某些人宣传的那么可怕。无非,那时候每个人的口粮是限定的,又因为油水长年不足,人特别容易饥饿。

  一般人家都不在家里做饭,吃的是居委会办的食堂。不过,早餐都得自己解决。我们三个孩子,每天都到小吃点排队。所以,我们绝对不会像现在的孩子这样赖床睡懒觉。

  所谓排队,其实是候在人家正在就餐的桌子旁,不停地对一个人或几个人说:“你吃了我吃,噢?”要是放在现在,我们这样的行为不被人骂死才怪,可那时大家都一样,没人不理解我们的行为,说不定那个人刚才也跟别人用同样的口气说过同样的话呢。

  等到有人吃完了,刚一起身,他的位置马上会被别人占据。这时,绝对要求我们手脚利索,“眼明臀快”。只要在凳子上一坐下,就早餐有着了。否则,你就有可能吃“鹅肚皮”(饿肚皮)。

  介昀在抢占座位方面有很高的造诣,每次都是他捷足先登。

  我们常去的小吃店,在利济桥的西北侧,这里的早点,经常花样翻新。这对饥饿岁月中的人们,有着非同一般的强大吸引力。

  那一天,有人告诉我们,小吃店早餐将供应豆浆面包。这着实让我们大大兴奋了一回。豆浆并不十分稀罕,令我们馋涎欲滴的是面包啊。我都忘了有多久没有吃过那玩意儿了。

  清晨,天还没亮,我们三个人就悄悄地起了床。到得小吃店门口,哈,真的来早了,店门都还没开呢。

  我们坐在人行道边上,说说笑笑,好是兴奋。

  天开始慢慢变亮,人也多了起来。我们好紧张,昨天就听人说,这次的豆浆面包是限量供应的。

  嘿,用“人山人海”来形容,肯定是夸张,但当时“慕名”而来的,确实是里三层外三层中间还有好几层。

  ……

  我之所以用了这个省略号,是因为我的记忆到此结束。

  前面这些事也是看到竹榻边上那两只面包之后才记起来的。

  那两只面包,与我以前吃过的手切面包不是同一个相貌。它们扁扁的,长椭圆形,深褐色。后来我才知道,这叫烤面包。

  我努力回忆着,这两个褐色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可我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站起身,感觉头有点晕,连忙又坐下,想叫介昀他们过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小瑜眼尖,“呀”的一声,忙跑过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怎么了?”我问她,又上上下下地看看自己,“你看什么?”

  “你好了?”

  “好了?”我不知道什么叫“好了”,傻不拉叽地问,:“我怎么了?”

  “你把我们都吓死了……”

  从小瑜和介昀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才明白怎么一回事。

  我们三个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位置。早点上来后,我们只喝了豆浆,谁也舍不得吃掉面包。我们要把面包带回家去,慢慢地细细地品尝。

  出了店门,向左拐就是利济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把自己的面包往小瑜手里一塞,二话没说就往桥上跑。

  刚刚跑上几级台阶,只见我向后一仰,跌倒在地。

  我穿的是木拖鞋(木屐),桥是石板砌成的。

  现场有不少目击者,但他们各执己见。有的说是我的木拖鞋在石板缝上“扳”了一下,有的说是我把木拖鞋滑脱了……不过,有一点是公认的——我是仰面倒下后脑着地,哦不,是后脑勺砸在了桥面石板上。

  大家拥着朝我奔了过去,发现我一动不动。

  “他死了!”有人惊呼。

  我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躺在桥面上。

  介昀扑在我身上,嚎啕大哭。

  小瑜悄没声息地跑回家去叫祖母。

  有位工人模样的年轻人蹲下身,伸手试了试我的鼻息,然后,一声不吭地到桥下,解下脖子上的毛巾,放在水里浸湿了,回头敷在我的额头上。

  没多一会儿,有人看见我睁开了眼睛。

  顿时,喊声大作:“他醒了,活过来了!”

  那工人模样的青年悄然离去。没有任何人对他说一句感谢的话……只是,后来有人认出,说他是绍钢工人。

  几位老太太念开了阿弥陀佛。

  “他在哭了呢?”

  据说,是我看见介昀在哭,我也跟着流了泪。

  然而,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等祖母在邻居们陪伴下急匆匆赶到时,已经“活”过来的我,也还没有真正恢复意识。

  这一段“经历”,就这样,在我的记忆长链中永远缺失了。

  后来有医生说,我的病,很大程度上是那一次事后没作任何处理的跌伤引起的。

  天知道呢——不过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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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5 23:06:52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好听了 明日继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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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6 09:48:23 | 显示全部楼层

雪耻路1号

  
  雪耻路,后来叫光明路。而今,由于旧城改造,无论雪耻路还是光明路,都已经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消失了。

  雪耻路1号,在雪耻路的最北端。

  我家就住在雪耻路1号。

  从1957年起,我们在那里住了将近10年。

  这之前,在城关,我们可以说是居无定所。

  妈妈和我,住在袁家学校里;两个弟弟,都寄养在农家;爸爸则在银行里住集体宿舍。

  平时,星期天,爸爸会到袁家学校来与我们团聚。

  寒暑假,我们就在城关托熟人介绍,过上个把月的租房日子。

  记忆中,我们在江东的上辕门里住过好几回,别的地方也住过,起码有四五个地方。

  爸爸从小喜爱小动物。我们在袁家租农家屋子住,就是因为他说想喂养长毛兔。还别说,后来真出了成果——不仅出售过兔子、兔毛,妈妈还用自家的兔毛为我织过一件毛背心。

  爸爸对自己的劳动很满意,免不了向同事说起他的成果。

  一位姓郦的叔叔对此大感兴趣,一定要爸爸也帮他养长毛兔。郦叔叔家有好几间房子空着,干脆邀爸爸住到他们那里去。

  从此,我们与打游击般的生活正式告别。

  一开始,我并没有马上也跟着去住,直到妈妈去了孙家,我才入住雪耻路1号。

  那也是一个台门屋,但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四合院。我始终没搞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房屋结构?它是半边的,准确的说,是一个反L形。看架式,朝南的是正房,西侧是厢房,而东面与南面,除了围墙,什么也没有。

  刚住到那里时,我们是从大门进出的。次年大炼钢铁,到处建小高炉,需要大量的砖头,就有人把围墙给拆了。

  这样也好,从此以后,进进出出的,我们不用再走大门了。

  雪耻路北端的房子大多都是仿日式的。日伪时期,那一带的民宅让鬼子强占了不说,还全都改造成了那种不伦不类的日本式。

  我家住在楼上,屋子当然也是这样的怪模怪样。

  房间很小,也许不会到10个平方。两张床,L形地摆着,L的空档里,是一张抽屉桌,长凳、方凳各一。这些硬头木器,全都是借单位的,上面有银行的漆印。

  两个窗子,一东一西,确切的说,应该是一个偏东一个偏西。冬天,太阳很吝啬;夏天,却慷慨得要命。朝东是玻璃窗,太阳进来,直接晒在床上。西面是木窗,没玻璃,年岁久了,木窗板早已风干缩水,一不小心就住下掉,尤其是风雨天气,吃足苦头。

  这还不算,顶上的瓦片单薄,晚上躺在床上,留意的话,能从瓦片的缝隙之间看到天上的星星。至于下雨天,可想而知,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外面不下雨了,里面的雨还滴个不歇。

  冬天很冷。别的记忆有些淡了,有一点记得很清楚——早上起来,一只小小的五斗缸里的水永远结着冰,细铁丝上晾着的毛巾,无一例外全冰得像木片那样硬邦邦。

  夏天是另一番气象了。家里有个干湿温度计,一到盛夏午后,坚决是40度以上。最热的那几天,当然是暑假。妈妈整天呆在家里,为全家准备秋冬衣穿。现在老师的假期都很长,但那时候,集中学习、劳动锻练的时间占了大头,真正能回家歇着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十几天。就是在那几天的时间里,妈妈得拥着厚厚的棉絮劳作。那样的热状,可想而知。

  不过,最难的还不是这个,让人着急上火是严重的缺水。

  一到夏天,我们那里就闹开了水荒。那时没自来水,平时洗洗涮涮,都得去附近的河里,有人为了图洁净,干脆路远迢迢去浦阳江。至于饮用水,附近几百口人,全靠一口水井活命。

  水井并不远,就在我们那个院子近旁。围墙已经拆去,只须几步路就可以到达。平时井水充盈,井台上人流不断,丝毫不用担心水被打干。然而,在最需要用水滋养之际,井却干了。

  白天是根本不可能用水桶打上水来的,井已见底,探头看时,能见到井底的石头已经高出可怜的水面。

  有聪明人用空罐头制成小水桶,让自家孩子玩儿似的在那里不知疲倦地打水。这也是一种愚公移山精神吧?小水桶的水,半罐半罐拎上来,倒进旁边的大水桶里,积少成多,等两个大水桶满了,孩子飞奔着回去叫家人。常常有好几个孩子一起吊水,也常常会引发比赛,看谁打得快,但从来没有见谁为水吵过架。

  我特别羡慕那些孩子,非常非常向往自己也有一个空罐头。

  其实,即使有空罐头,妈妈也不会允许我这样去打水的。她怕我热着,更怕我累着。她宁可自己后半夜起来,去井台上打水。

  一般是凌晨两三点钟,水井经过“休养生息”,已经又生产出了一些水,这个时候往往可以打上大半桶。

  井水很凉,绝对是消暑佳品。

  夏天,祖母住在我家。老人家似乎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热的天,到了晚上,她常常热得睡不了,整夜坐在床上,不停地扇扇。妈妈后半夜打水回来,祖母最高兴了。她关照妈妈为她打一盆水,放在床上,然后把水撩在前胸后背,嘴里不停地说着:“真当热得说都说不出——凉啊,真当舒服!”

  等我稍大一点,能挑担子了,我就去老鹰山脚的“老井”里挑水。这样,起码妈妈不用再在后半夜起来为水辛劳了。

  老井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井,它的样子更像是一个小水坑。记得有一年,天非常非常的旱,连老井也干涸了。我跟着邻居小伙伴去那里玩,看到好几个人正在那里舀水。我们走到跟近察看,那是个破石臼,水正从石臼底部的缝隙中汩汩渗出……

  老井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要去取水,必须翻过浙赣铁路,曲曲弯弯地走上至少两里路。不过,我对这个兴趣很大,每天都来回三趟。完事后,很有成就感。

  在雪耻路1号的日子里,现在想来,仿佛从没在我的脑海里留下过任何阴影,相反,有的全是快活的记忆。

  秋天是繁忙的。那时有农忙假,一个星期时间里,我们都会去参加集体劳动,不能自由支配。尽管如此,我们在收获劳累的同时,也收获着喜悦与满足。

  冬日很单调,我们照样玩得热火朝天。我们在雪地里打雪仗、塑雪人,或者举着的一根竹竿,到屋檐下打“葱管糖”(冰凌)。

  春天到了,我常常和附近的小伙伴一起去爬七家岭。

  记不得自己爬过多少次七家岭,只知道每回拾级而上时,我都会不自觉地去数石阶数目,可我始终没搞清到底是多少级。

  无论是上山还是下地,对我来说,纯粹是出于好玩。小伙伴们却不同了,他们得拔猪草、鹅草,或者挖荠菜马兰头……我非常乐意奉陪,他们也都喜欢与我一起上山下地,满畈满陇的疯。

  梅雨季节,心情也绝不会是湿漉漉的。一俟天朗了,铁路边上的小溪边,挤满了小孩。溪水从山上下来,很是湍急,溪里有鱼,大大小小的都有。不少半大的孩子,甚至成年人,跳进溪水里用畚箕或徒手捉鱼。每当有人捉到一条,岸上的我们就大呼小叫,那喜悦之情,就好像是自己捉到了鱼。

  羡慕过空罐头的我,又羡慕起畚箕来了……

  常常有人把夏天说成苦夏。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季节,却永远是夏天。暑假期间,上午,很老实地做作业。吃过午饭,玩得最多的是捉迷藏。等钻来钻去钻得浑身上下没一块洁净的皮肤时,我们一伙人,名正言顺地,浩浩荡荡地,向北湖进军。

  北湖啊,我们的天堂。

  北湖岸边,长有丰美的水草,每天都有人在水草丛中摸虾。夏日湖水很烫,虾们熬不住酷热,就钻进草间纳凉,很容易被捉住。据说半个小时摸上一二斤虾是小菜一碟。可惜我手艺不精,最高纪录仅为7只灰色小虾,捉到虾后学别人的样剥壳生啖。小孩子的干活极不可思议。

  摸虾不是我的强项,我擅长抓鲫鱼。

  北湖中央有个人工垒成的平地,我们称它为“湖心岛”。岛上杂树成荫,荒草没膝,像没人到过似的。我常常游水过去,攀援上岛,却不敢进入纵深地带。有一回,看见一条有小孩胳膊粗的灰蛇在草间蜿蜒,吓得我浑身鸡皮疙瘩,掉头纵身跳入水中。

  湖心岛四周有大石块围砌,石块间的缝隙构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洞穴。对鱼儿来说,水中的洞穴显然是避暑胜地了。小心翼翼伸手进到洞里,十有八九可以触到躲在里面打盹的鲫鱼。只可惜它们反应极为灵敏,往往是一触即溜。侥幸被抓住了,也很难捉拿出来。石缝狭窄,手进去时尚嫌勉强,一鱼在握,手的规模大了许多,常常是折腾半天,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撒手放生。此时抽手出来,但见臂上早已是血痕条条,实在是得不偿失。不过,话虽这么说,耐下性子来,捉上五六条鱼却也不成问题。

  北湖里最多的是河蚌,天天都有人摸上三五只去喂鸡喂鸭,也有当菜吃的。有一天去阿德家,说起北湖的河蚌,引起了阿德妈浓厚的兴趣。阿德家住得较远,但在他妈妈的怂恿下,阿德当天就跟我一起下了北湖。那个暑假,我们几乎每天下午都泡在湖水里潜水捉蚌。战利品天天都有好几水桶,反正我家吃食堂,留着也没用,就统统给了阿德。当然,我依然乐此不疲。

  北湖里的河蚌,就是如今山下湖育珠的那种鸡冠蚌,我们叫它三角蚌,不仅多,个体也大,有的甚至大过脸盆。只是,我们从来没有从那些河蚌里挖到过珍珠。

  有人说,北湖的河蚌就是在我们及效仿者的掠捕下绝迹的。

  想起来,真是罪过。

  儿时的北湖,感觉特别辽阔。我们把北湖分为浅水、深潭两部分。其实深潭也是徒有虚名,最深处不足1.5米,浅水更不必说。在1米左右深的浅水里玩的净是些小不点儿,为我们所不屑。

  有一天傍晚,我刚从深潭游回,见浅水处几个毛小子在打水仗,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为躲避迎面袭来的水花不停后退,眼看就接近深潭……

  我大吃一惊,高喊几声没人理,只得赶紧加速向前游去。然而来不及了,还有丈把远,女孩就闷声不响地沉入水中,只见她那梳着羊角辫的小脑袋在水中上下沉浮,双手胡乱挥舞。好在我很快赶到。当脸色煞白的小姑娘被我轻而易举地拉到浅水处,哇的一下哭出声时,周围的大人小孩才被惊动。

  我,因之成了“英雄”。

  上世纪70年代,北湖被填平盖了房子。最早造的是汽车站,后来,汽车站又被拆除,盖了不少的商住楼。

  有一天,我出去时路过那里,特意停留了一下。默默注视着落成不久的东湖菜场,心里疑惑不已。这里原来是北湖啊,怎么造了个菜场名叫“东湖”?

  当时旁边还有两个人,仿佛也像我一样在“凭吊”什么。

  那位中年女子对身边的少女说:“……这地方原本是一个湖。妈妈小时候差点在这里淹死,幸亏被一个大哥哥救了。”

  “那大哥哥现在呢?”少女好奇地问。

  女子摇摇头:“不知道,30多年了……”

  我惊讶莫名,这女子莫非就是梳羊角辫的小女孩?

  我简直要开口动问了,但岁月的沧桑阻止了我的冲动,只静静地一直守到母女俩缓缓远去。

  远去的何止是一个北湖?

  年岁越久,越是容易勾起沉淀于心底的一切。

  我甚至想起了牛郎织女……

  夏夜,邻居在空场上用门板搭起了凉床,旁边是几个小椅子小凳子,再燃上一个艾草把。

  望着星空,讲着故事,说着童真的梦话——盼着长大。

  慢慢的,我真的长大了。

  然而,长大是苦涩的。

  我就是在这样的苦涩中,离开了雪耻路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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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7 10:24:31 | 显示全部楼层

白云下面羊儿跑

  
  头一回在运河边上放羊,感觉好得一塌糊涂。

  这里说的运河,并非京杭大运河,而是从原来的火车站脚通往浣江的一截人工开凿的河道。运河的作用,顾名思义是为了运,事实上,运河的作用就是把从江中捞起来的黄沙从水道运到火车站,再由火车转运去别的地方。

  随着交通的发展,加上挖黄沙影响水利、破坏浣江水质,黄沙公司终于消亡,运河也便跟着失去了她的存在价值。运河被填平了,在上面建起了楼群。

  运河东西走向,与浣江正好垂直。运河还是运河时,两岸的堤坝很高。运河南堤下便是我的又一所母校,城关镇中心小学。

  我们那时候,小学分两个阶段:初小与高小。升高小,得参加像模像样的考试,不合格者,不能正常升学。

  1961年9月,我顺利地升入了高小。原先在城北小学的同班同学,到了镇小,大多依旧是同班同学。

  刚进校时,真的可以说是眼前为之一亮,精神为之一振。

  那一年,镇小还只有两个年段——五年级与六年级,拢共十几个班级。

  镇小的校舍,据说是一个大地主的宅院。

  应该说是一座走马楼吧?楼的东西南北,其实应该是东北、东南、西北和西南四角,都有比较宽敞的楼梯,这使得我们上下楼极为方便。我们班,五(3)班,就在西北侧的楼梯口边上。

  走马楼像一个“日”字型的轴对称图,不过,中间一横中央,是个双层的大厅。楼下大厅,是学校大礼堂,碰上下雨天不能出操,我们就在大礼堂上体育课。楼上平时闲置着,学校里搞展览什么的,这里是最好的展区。还有,高小升学考试,就是在楼上大厅里进行的。

  楼下大厅两侧,有两个大大的天井。入校不久,就是仲秋,天井里两棵硕大的桂花树,开满了金黄的小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好景象。还有就是那花香,沁人心脾,满园弥漫,无论走到校园的哪一个角落,都躲避不开。如此馥郁的花香,差不多会氲氤上个把月。几乎每次下课,都有学生跑到树下捡拾桂花。有的孩子干脆在上课之前,往地上平摊一张报纸,等到下课后,飞快地奔跑出来,收拾满纸的馨香。

  我们的教室在楼上,不能每回下课都赶去树下,只好伏在楼上的走廊栏杆边,徒劳地伸手向外,企图撩到那缀满金朵的绿技。

  老师办公室前,天井北侧边上,还种着几棵芭蕉。芭蕉长得很高大,也很丰茂。我们进镇小的第二年,芭蕉开了花,后来还结了手指粗细的果实。据我们老师说,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现象。遗憾的是,那芭蕉果终于没能长到成熟,就蔫了。

  镇小最让我惊奇的是有两个操场。一个叫上操场,之所以称其为“上”,大约是因为那里地势较高吧。学校的一般活动,比方做广播体操、集中开会等等,都在上操场进行。下操场比较大,我们上体育课都在这里。

  上操场有一对篮球架,有时候会举行篮球比赛。但我不喜欢篮球。事实上,我什么球都不喜欢。然而,当我们的体育教师何以校老师创建小足球队时,我却鬼使神差地去报了名。

  足球场地自然在下操场。现在想来,小时候印象中那个很大很大的下操场,其实离标准面积还差得很远。怪不得,我们何老师总把它叫做小足球场。或许是为了配套相应吧,小足球队的用球是小“足球”——一个大皮球。

  说真的,我到现在都还没搞明白足球赛的规则,虽然是球队一员,居然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会,只知道跟着球满场奔跑满场转悠。每次踢完球,都累得不行。当然,足球好处也是巨大的,最直接最明显的,就是从那一年起,我的脚没有再生过冻疮。要知道,以前一到冬天,我的两个脚背,哪一年不是溃烂得连袜子都脱不下呀?用我妈的话说,我的脚,砍下来喂狗狗都不要吃。

  在家里,爸爸喜欢小动物,喜欢养兔、养鸡,曾经还有过养猪的打算。说来也怪,我却一向不喜欢这些东西。然而,父命难违,比方家里养着鸡,平时喂鸡的任务就是我的,不喜欢也不行。

  到了学校,情况就不一样。

  小学四年级之前,城北小学太小,没有条件饲养什么,只有几块极小的菜地供我们玩儿似的伺弄。升入高小后,偏偏摊上了一个也喜欢饲养小动物的老师。

  五年级的班主任叫袁沛均。不知怎么的,报名注册那天,袁老师就注意上了我。他把我与另外三个同学叫在一起,要我们先把学校的羊圈负责起来。

  袁老师领我们来到羊圈,有两位女生正在那里打扫卫生。

  袁老师连忙给我们介绍,说那两位女生是他上学年的学生,以前学校里的羊儿,就是由他们班负责饲养的。从今天起,这些羊,包括羊圈,正式移交给我们班。

  我们感到很新鲜,连忙接过工具,认认真真地打扫起来。

  我们几个还只在电影《鸡毛信》里看到过羊。一下子看到活的真羊,自然喜欢得不得了。等袁老师交代完毕离开后,我们就争着与羊儿亲近起来。

  羊儿大约不认识我们,躲来闪去碰都不让我们碰一下,只咩咩的叫着。

  有些扫兴。

  “这羊儿也太脏了。”我说,“他们为什么不给羊儿洗洗澡?”

  马上有人响应:“对对对,我们就给它们都洗洗吧?”

  “怎么洗?”

  “去江里洗啊,很好玩的。”

  “那怎么行?”有人提出异议,“要是跑了,或者被江水冲走了,怎么办?”

  那倒也是。

  最后决定,我们就在羊圈门口为羊们洗澡。

  很快找来了水桶脸盆,有位同学居然还搞来了一把刷子。

  一切安排停当,袁老师来了。

  “你们要做什么?”袁老师看到一地的家什,奇怪地问。

  我很得意地回答:“我们要给羊儿洗洗澡,它们太脏了。”

  “胡闹,简直胡闹!”袁老师很生气,“感冒了怎么办?”

  看我们一个个低下了头,袁老师的口气缓了下来:“我们的任务是把羊养好,你们现在要做的,只是先把羊圈打扫一下。”

  “好吧……”我们瘪萎萎的,但还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还有,你们考虑考虑,下午安排两个人,把羊儿赶到运河堤边去放一下。”

  这可又是一桩最新鲜不过的好玩活儿了,谁都不愿意放弃。下午,我们四个人准时到校,赶着羊儿,往运河边的斜坡上走去。

  开始真的有些紧张,惟恐这些家伙撒欢跑了,可羊儿们似乎很懂事,不用我们赶,不用我们拦,一路咩咩叫着,熟门熟路的到了草地上,优哉游哉、又似心不在焉地啃啮起嫩草来。

  这是第一天,用现在的说法,算是给我们一个热身的机会。

  次日的课外活动,袁老师才正式说起了有关羊的管理事宜。

  同学们都很兴奋,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最后还是袁教师一锤定音——以少先队小队为单位,每周一轮。任务:放牧、拔草、打扫羊圈。

  原以为我们四员大将会是当之无愧的羊倌呢。

  唉,想想都伤心。

  好不容易挨到我们小队,分派给我的任务却又是打扫羊圈。

  头一天的新鲜劲儿,早已消散。此刻我只觉得,打扫羊圈根本就是一桩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使。袁老师说过,羊有洁癖,被踩过的,哪怕是它自己踩过的草,它都是坚决不吃了的。因此,羊圈里常常会积下一大堆一大堆草。我常常有一种感觉,我们放进去多少羊草,搬出来还是多少羊草。浪费啊,简直是莫大的浪费!而且,号称有洁癖的羊们,无论是居所还是身躯,又脏又臭。满地羊粪不说,连它们本该洁白漂亮的卷毛上也挂满了黑豆豆。不过我知道,这不是羊的错,怪就怪我们这些小牧民工作太不负责。

  没精打采地打扫着,心里却想,什么时候再让我当羊倌呢?

  过了好几个星期,终于又轮到我们小队当羊倌的日子了!这时,别的同学对牧羊活儿已经厌倦,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

  只要天晴,羊是每天都得去放牧的。运河堤坡上长满了各色野草,都是羊们最乐意啃啮的美食。第一次出牧,我是又喜又忧。喜,自不待说了,忧,依然是怕它们逃走。上次我们毕竟有四个人,可这一回,单枪匹马的,万一羊们胜利大逃亡,我怎么办?

  幸亏羊儿们真的非常合作,它们似乎对自由全无兴趣,只管慢条斯里地寻觅各自喜好的草儿,最多也不过间或仰头对着天空作几声意义含混的咩咩咩。有时候,它们也会作一些小规模的撒欢奔跑,但那对我构不成威胁。

  不知是哪位同学推荐了我,还是老师自己看出了某些端倪,我渐渐就成了专业小羊倌。几乎每天的课外活动,都是我伴着那三只羊在运河边上度过。有同学好心地问过我,你腻不腻啊?我笑而不答,不是故作深沉,我实在是怕他笑我。我真的是太喜欢牧羊的那种感觉了。

  羊很乖的,根本不会乱跑,牧羊人的存在完全只是象征性的。我的任务只是陪着它们玩。草坡上有许多的小花,星星点点的,我采来插在羊儿的卷绒毛上,老是掉,于是我就把花儿串起来,戴在羊角尖,套在羊脖上。我还可以跪在地上,挖泥玩,做一个又一个小玩意儿,当然做最多的是羊,可惜我的雕塑技艺不行,最终自己都不知道捏成了个什么。最惬意的是躺在草坡上,一边满嘴乱嚼酸不啦叽的野草,一边仰望云朵幻化出奇形怪状的物件;或者,干脆闭上双眼作假寐状,由着思绪四处游荡。

  有一回学校里开会,我的牧场正好对着操场,看着同学一个个正襟危坐着,得意极了!我不时冲他们挤眉弄眼,还故意在草地上打滚翻跟斗,只恨自己不会竖蜻蜓,要不然,该有多神气!

  离开学校多少年了,但我还是常常梦见自己在当羊倌,躺在软软地草地上,轻轻地唱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哦不,羊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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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8 10:29:58 | 显示全部楼层

钢笔又丢了

  
  1993年,我的一篇应制之作,居然得了个有史以来的头一个一等奖。奖品是一支英雄金笔。

  我读的书不多,满打满算,只上过8年2个月的学。在这不长不短的日子里,我用的几乎全是几毛钱的廉价笔。

  班上不少同学都有金笔,最高级的自然是英雄牌的那种。

  好货勿廉,廉货不好。几毛钱的笔,要么出水不利,写几个字,要使劲甩几下;要么太易出水,一不小心,手上纸上,到处是墨水,搞得我非常没有面子。

  我从来不向爸爸妈妈提额外要求,一般是他们给我安排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但这不等于说我没有向往,不懂羡慕。

  爸爸有一支老牌金星。粗粗的笔杆,金黄的笔尖,现在看来有些笨拙,但我喜欢,放学之后,常常去爸爸的办公桌前把玩。

  真希望爸爸可以看出我的心思,然后对我说:“你喜欢,就给你吧。”

  可是,始终没有。

  于是我想,是不是可以退而求其次,恳求爸爸让我用上一天,半天也行。

  我挖空心思地找开了理由。

  还真别说,我找到借口了。

  期中考试那天,我的钢笔坏了,怎么整,它都不出墨水。

  我有点沮丧,真的是好巧不巧!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此时不“借”,更待何时?

  正是午休时间,爸爸没在单位里。我大大方方地来到了他的办公桌前,找到了那支英雄金笔。我想了想,应该给爸爸留个话。对,刚学过写留言条,正好派上用场。


爸爸:你好!

  我的钢笔坏了,出不了墨水了。今天在考试,下午还要考,为了不影响考试,我把你的钢笔拿走用用,我保证不会弄丢的。

     你的儿子:介眉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我把破笔留在了爸爸的办公桌上。

  我当然不会放过炫耀的机会了。我不习惯明目张胆地张扬,只是在上课之前,不停地把玩那支在我眼里无比美妙的金笔。

  好像并没人注意我。有点失落。

  卷子特别容易,很快完成了全部题目。剩下的时间,当然是摆弄我的最爱了。

  放学的路上,心中不免忐忑。爸爸等一会儿不会责怪我吧?

  爸爸见我回来,看了我一眼,又埋头于他的算盘与帐册里。

  我看到爸爸夹在手指里是一支木杆的蘸水钢笔,新的。

  我连忙往书包里找笔。表现好一点,自觉一点,说不定爸爸就不怪我了。

  怎么回事?摸索半天,也没找到那支钢笔。

  我简直晕过去了。

  我把书包里的书本簿册全倒在地上,这本翻翻,哪本掀掀,折腾了半天,没有。我又把空书包角角落落捏了个遍,还是没有。

  “怎么了?”爸爸站起身来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可我赖得过去了吗?

  “笔,笔……”

  “你的笔?”爸爸疑惑地问我,“是不是这支?”

  我心头一喜,难道……

  可是,爸爸手里拿着的分明是我的那只出不了水的破笔。

  这回轮到我疑惑了。难道爸爸没有看到我的留言条?

  无意间,隐约看到办公桌下有一张纸,莫非留言条掉在地上了,爸爸没看到?

  也就是说,爸爸还不知道我拿了他的老牌金星?

  也就是说,只要我悄悄地把这张纸条够着了,然后毁了它,就万事大吉了?

  我的心在发颤。

  我看看爸爸,从他手里接过破笔。

  一边收拾地上的书本,一边偷眼打量爸爸的动静。趁他没注意,我悄没声息地把桌子下的那张纸勾了出来,捏在手里。

  神不知鬼不觉。

  我站起身。爸爸又在算他那算不完的帐了,手指间还夹着那支蘸水钢笔。

  我想,爸爸一定以为是自己把钢笔弄丢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难受。

  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我把那张被我揉皱了的纸条放在桌上,摊平,然后又指指桌子下,轻轻地对爸爸说:“掉在地上了,中午时我写给你的……”

  爸爸转过脸看着纸条,无可无不可的唔了一声。

  我心里嘀咕,怎么没反应啊?我等待着爸爸骂我,我早有了思想准备,说不定会是一顿暴打。可爸爸的反应怎么这样平淡啊?

  我硬着头皮进一步坦白:“爸爸,金星钢笔……弄丢了……”

  爸爸滴滴嗒嗒地拨打着算盘,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不敢再作声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半晌,爸爸才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唉,不管了吧。

  整个晚上,提心吊胆,可什么事也没发生。

  翌日一早,爸爸给了我一支钢笔,自然是崭新的。

  爸爸没有多说,只关照我:“别再弄丢了。”

  我连连点头称是。

  中午上学去时,路过文心斋,这是当时诸暨最有名的文具商店,我特意进去看了一下,这支笔,要一元多呢。

  我暗暗下了决心,这支笔,决不能再弄丢了。

  中水门前围着五六个人,我好奇地过去看个究竟。

  一个中年汉子,手里握着一支钢笔,正在往笔杆上刻字。在我看来,他的刻功真是了得,不到两分钟,完事了。他取出一块金光闪闪的什么东西,往笔杆上抹了抹,再用破布擦了一下,哇,笔杆上出现了三个金字,是笔主人的大名。

  我很羡慕,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两毛钱,妈妈给我买书的。

  那人说,一个字5分钱。也就是说,口袋里的钱,足够。

  犹豫再三,终于没能禁得住诱惑。

  我把名字告诉他:“周总理的周,介绍的介,眉毛的眉。”

  万万没想到,这么明白的三个字,还是被搞错了。

  我的笔杆上刻的是“周介美”。

  他说:“你不是说‘美貌的美’吗?”

  晕不晕?

  旁边的人起着哄,鼓动我叫他赔,至少不能给他钱。可我还是默默地给了钱。

  这么漂亮的字,只能自我欣赏了。扫兴!

  没几天,金黄色的字迹全掉光了,“周介美”三个字,还明明白白地刻在笔杆上。

  我心里想,这样也好,没有人再敢偷我的笔了。

  我固执地认为。爸爸的那支英雄金笔,一定是被人偷走的。

  可没过多久,钢笔又不翼而飞。

  这回我不敢再对爸爸说了,偷偷地买了一支1毛钱的蘸水笔,凑合着用。

  两天后,有同学叫我去一下袁老师的办公室。我吓了一跳,平时我很少被叫去办公室的,我一向是乖学生。

  师命难违。

  见袁老师笑咪咪的样子,我才放下心来。

  袁老师说:“你是不是丢了钢笔?城东小学的郦婉萝老师来电话,她的学生拾到了一支钢笔,上面刻着的名字,好像是你的。你去一趟看看。”

  我奇怪了,我的钢笔,怎么会让城东小学的人拾去呢?

  下午放了学,急匆匆地赶去城东小学。

  郦婉老师是介昀的班主任,由于介昀的缘故,她与我很熟悉。

  那支钢笔当然是我的。但我免不了要在“美”与“眉”之间的“关系”费上一番口舌。

  郦老师告诉我,拾到钢笔的是位小姑娘,介昀的同班同学。

  我只是很奇怪,我的钢笔怎么会让那小姑娘捡到呢?

  这时,我才知道,她是在浣江边捡到的。

  每天上学放学,我一般喜欢走在江畔,有时,还会在堤岸上坐上一会儿。钢笔一定是在那时候掉的。

  郦老师把拾到我钢笔的女生叫了来。

  小姑娘很腼腆,只是红着脸笑笑。我也是,不知道说什么话表示感谢。好在郦老师没有为难我。

  其实,那个女生我是很熟悉的,她爸爸是卖烤番薯的。

  那一年,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过去,但生活上,还不能与后几年相比。每天早上,父亲都给我1毛早餐钱。我喜欢吃番薯,所以,天天都会在三思桥头的番薯摊里买1斤番薯当早餐。

  番薯摊有好几个,但现在最喜欢的是那个操纯正绍兴口音的中年汉子。他是番薯最起胶,也最甜。尤其让我感兴趣的是他的吆喝腔调:


    热番薯哎,

    新鲜辣辣的热番薯。

    先吃味道后会钞,

    烂掉番薯覅钞票……


  这个中年汉子,便是那女孩的爸爸。

  此后,我更喜欢吃番薯了。不过,我后来再没看到过这位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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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8 13:05:10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现在还用钢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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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9 10:06:41 | 显示全部楼层

家庭出身的罪孽

  
  阿成是我同学,也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们的父辈是同事,也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常常去阿成家去玩。每次都会受到他们全家的欢迎。

  我叫阿成的爸爸为汪伯伯,叫阿成的妈妈为大汪姆妈。

  之所以在“汪姆妈”前面加一个“大”字,是因为他们家还有一位“小汪姆妈”。

  大汪姆妈与小汪姆妈是亲姊妹,她们俩都嫁给了汪伯伯。

  汪伯伯有三儿三女,阿成是大汪姆妈的儿子。阿成有两个同母姐姐,还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姐弟。

  我不知道阿成怎么称呼他的姨妈,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叫小汪姆妈什么;然而,我却常常听他那几位异母手足叫他的妈妈为“姐姐姆妈”——这样的称呼是不是很有意思?

  汪姆妈还有一位妹妹是华侨,当时在美国,后来又去了加拿大。这位姨妈结婚比较晚,大约没有生养。于是,她就在两位姐姐的儿女中各选了一女一子,过继给她。

  汪伯伯在银行里是什么会计股长,工资要比我爸高一点。可他的负担重,一个人的工资要养那么大一家子。天无绝人之路,这话一点不错。事实上,有华侨姨妈这层关系,他们一家子的生活,即使是三年困难时期,也比一般人家要滋润得多。

  有华侨就有外汇,有外汇就可以领取相应的“侨汇票”。商店里有高档商品的华侨专柜,捏着侨汇票的人,才有资格光顾。

  汪伯伯有时会送几张侨汇票给我们。因此,我们也有机会买到一些以前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比方黑木耳、金针菜什么的。

  现在我非常不喜欢吃金针木耳,可那个时候的嘴巴就是贱,把这些东西当美味。

  有一天吃午饭时,爸爸朝四下里看了看,突然悄悄对我说:“吃完饭之后,你去一下阿成家。”

  我有些纳闷,又不好多问。爸爸一向不苟言笑,多问无益。

  到阿成家时,爸爸已经在了。他正在与一个很胖的人在说话。

  “这是二伯。”爸爸给我介绍,又指着我对二伯父说,“介眉。”

  二伯父见到我,满脸堆笑,马上站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

  二伯父对我说的话里面,印象最深的一句就是:“二伯现在勿来事,等以后……”

  二伯父那时候确实“勿来事”。而且,他的“勿来事”,让我们也一起跟着“勿来事”。

  解放前夕,二伯父在上海做投机生意,一夜之间发了横财,这样,他于1948年秋回绍兴买了40多亩地。二伯父怕几个兄弟姐妹觊觎田产,专门为此事在报纸上登过声明。却不料,仅仅过了半年工夫,绍兴解放了,土地成了罪恶的象征。祖母怕爱子受罪,自己出面顶缸,成了地主,而她老人家的儿孙,也都因之成了地主的后代。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买来那些罪恶土地的二伯父,他的户口本子上,填的居然是“城市平民”。

  后来二伯父告诉我们,他研究过《土改法》。只有在临土改前过满三年剥削生活的人,才是货真价实的地主。

  二伯父说,只能怪你们太寿头。

  很可笑吧?

  岂止可笑,可悲啊!

  二伯父那时一定很得意,他的聪明他躲过一劫。正因为如此,那些年,他说话办事,绝对不可能像他的两位兄弟(大伯父与我爸)那样谨慎。祸从口出,1957年,二伯父终于没有能逃过命运的作弄,因“攻击苏联”被打成了右派。没过多久,曾经是光荣的人民教师的二伯父,去了江西白茅农场劳动改造。

  不过,二伯父还算幸运。他去了劳改农场,抛下四个儿女,生活的艰辛重担完全落到了二伯母一个弱女子的身上。当时,有多少右派的妻子作出了划清界线的明智选择啊?可二伯母没有,她始终等着二伯父,直到他“改正平反”。那个时候,他的四个儿女都已然长大成人。

  我很奇怪,爸爸为什么不请二伯父上我们自己家里去呢?后来才明白,爸爸是担心让单位里的人知道。我家的房东郦叔叔也是父亲的同事,但他与汪伯伯相比,感觉上要疏得多了。况且,郦叔叔的家庭出身是富农,一向谨小慎微,很怕惹上祸祟,他也不同意二伯父这个右派分子出现在他的房客家里。

  那个时候,“家庭出身”四个字,就像是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行山,让多少与它有关的人动弹不得。

  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对“家庭出身”有概念的。

  有一点很明白,在小学阶段,我没有因为自己的家庭出身背上过任何思想包袱。我相信自己也像妈妈或老师说的那样,同样是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

  我的同学中间,家庭出身不好的大有人在。一般来说,他们都比较“安稳”,这与家庭熏陶与家庭氛围有着直接的关系。

  出身不好的同学,往往很少朋友。原因很简单,一方面出身好的人不愿意,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常常会产生抵触情绪。

  我的性格并不外向,但我比较随和,人缘也好,班上的同学一般都喜欢与我交朋友。我几乎不与别人吵架,最起码我不会主动挑起事端。受了委屈,极大多数情况下,默默忍一下就过去了。

  五年级,政治老师赵章木不知道怎么回事,上课时突然说到了白脚梗、黑脚梗。他断言,劳动人民都是黑脚梗,只有剥削阶级才是白脚梗。赵老师自己确实长得墨黑铁塔的,据说,旧社会他曾经要过饭,是共产党救他出了苦海。班上男女同学50几个,就数我最白。他此话一出,我一下子成了同学们注目的焦点。当然也有同学为我大抱不平。有人提供了一个可靠情报,说赵老师刚娶的老婆是地主的女儿,问题是她老婆跟他一样,也是“烧炭佬”一个。那同学断言,他是想白白不了,气不过才说那种话的。

  六年级时,赵老师被调走了,据说原因正是他丧失阶级立场,娶了地主女儿为妻。在那个什么都讲家庭出身的时代,这样事是最寻常不过了。

  说来也怪,班上成绩好、表现好的同学,大多出身都不怎么样。于是,出身好,成绩不错的几位,就理所当然地会被选为班、队干部。同学们对班队干部一般都是比较拥护支持的。比方小俞,五年级以前,她一直是我们班的大队委员。她的成绩不一定是全班最好的,但无论是班队工作,还是对待同学等方面,她都非常能得大家好评。可到了六年级,也不知什么原因,小俞的大队委员职务被撤了。

  新上任的大队委员姓徐,我们感觉,她与小惠根本没法比。无论对老师还是同学,徐永远拉长着脸,说话恶声恶气的,仿佛谁欠她多还她少似的。至于学习,虽然不差,但也并非特别拔尖。

  我们想不明白了,凭什么呢?

  徐的座位与我隔了一条“走廊”,平日里,对她的作为看得一清二楚。也许是她看不起家庭出身不怎么样的人吧,平日里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白我一眼,或者干脆无缘无故地骂我一声。

  一次自修课,徐又对我无故挑衅,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找出一张16开铅画纸,在背面(正面是图画作业,美术老师批阅过没用了)最上方处写下了三个大字——“大字报”。

  大字报的内容很简单:根据《中国少年先锋队章程》,少先队的大队委员应该是我们少先队员自己选举产生,而不是学校任命。以前小俞就是我们自己选择出来的,可徐不是,我们要求民主选举。或者继续让小惠担任。

  写好之后,我让座位后面的两位同学看了。他们表示坚决支持,二话没说便在我后面签上了他们的大名。

  旁边有几位同学注意到了我们的动静,自发地传阅起来。很快的,超过半数的同学在纸上签了名。

  我感觉到自己很有些了不起了。

  我把这张不伦不类的大字报(其实只能算是小字报)交给了我们的班主任沈天雄老师,因为他是我们的中队辅导员。

  沈老师居然也支持我们,他说会立即把大字报交给大队部。

  可是,过了好几天,石沉大海。

  我又先后写了好几张,内容大同小异。所不同的,签名支持的同学一次比一次多,到最后一次,只是四五个同学没有表态。

  我,应该说是我们很得意,心里想,我们一定会胜利。

  然而,我错了,完全彻底地错了。

  桂花开始飘香了,我正伏在走廊栏杆边上,有同学跑过来,说大队辅导员陈昌恒老师叫我去一下他的寝室。

  我有些疑惑,陈老师没有在我们班上任过课,平时几乎没有任何交往,他叫我去干什么?而且,为什么不去办公室?

  我满腹狐疑地走进了陈老师的寝室。

  陈老师沉市面上脸,瞪了我一会儿问道:“你写大字报了?”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是为这个。

  我点点头,没吱声。

  陈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口气冷冷的,但又尽量压低着嗓音:“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简直是……”

  这下我更明白了。我想说:“学校不是号召我们要敢同坏人坏事作斗争,可以用大字报的形式揭露那些不良现象与作风吗?”可是,见陈老师的那种样子,我没敢说出口。

  陈老师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说:“你看看,罗贤灿校长为这件事都作了批示,要严肃、严厉地处理!”

  我瞟了一眼那张纸,密密麻麻的毛笔字,看不清写了些什么。

  我以为陈老师会把批示的内容告诉我,或者狠狠地骂我一通。没想到他只盯着我看了片刻,之后,挥挥手:“你,你去吧!”

  走到门外,我深深松了口气。

  我有些沮丧,但又无可奈何。心里想,那队章上说的话,原来是哄我们的。

  徐还是那么神气活现。斗不过她,我只好采取“不理睬政策”。

  陈昌恒老师却与我“相识”了,有时他甚至会叫我去他寝室坐坐聊聊天。陈老师喜欢画画,寝室的墙上到处挂着他的作品。有一天他见我在看那些画,问我:“喜欢吗?喜欢的话,我送你。”

  我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陈老师送我的是一幅画马粪纸上的画,画面上有一只鸭子,昂着脖子叫唤着,天穹有闪电划过。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转眼间,半年一晃而过。

  小学毕业考试过后没几天,郑重其事的升学考试接踵而至。

  我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

  每次教师会议,妈妈都会向我的老师打听我的学习情况。记得有位老师曾经对妈妈说过,我这个人很怪,别人一般是平时成绩好,考试常出错,而我却恰恰相反。平时做作业,常常会在最易的题目上出错,到了考试时,却几乎都是满分。

  说实在话,我还是有点儿心虚的。别的不怕,最担心一道数学题——往一个水池里灌水,已知进水的管子直径多少,出水的管子直径多少,水池的长、宽、高又是多少,问:经过多少时间,池水被灌满。

  算术考试时,卷子发下来,我第一时间查看有没有这道题。老天保佑,居然没有,真的没有!

  我神清气爽地答完了题,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下,缴卷出场。

  我不怕语文,可偏偏作文上出了问题。

  作文题目是《记一次深刻的教育》,我稀里糊涂看成了《记一次深刻的教训》。

  恨死自己了!

  好在爸爸妈妈知道后,没有说我。

  本来,那个暑假是最轻松的,但我却终日焦躁不安。

  消息终于来了。

  这个消息。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一位浣东初中的老师(她是银行家属)告诉我爸,我的数学成绩是满分,语文也在80分以上,可有人在我的试卷上写了八个字:品德极差,不能录取。

  这怎么回事啊?

  小学六年,我从来没受过任何处分,《学生手册》里也压根儿没有过一丁点儿的不良记录,“品德极差”依据的是什么?

  爸爸妈妈都不相信他们的儿子会是品德极差的人。

  大约因了这种“不相信”,他们自始至终没有骂过我一句,相反,时不时地安慰我……

  很快的,真相大白。

  问题就出在那“大字报”上。

  暑假期间,全县教师集中学习时,上面点名批评了沈天雄老师,罪名是纵容剥削阶级子弟猖狂攻击贫下中农后代……

  沈老师因之调离城关镇小,去了乡下。

  沈老师没有怨言,相反,他始终坚持说我是好孩子,上面背着他对我搞那样的小动作是不合理也不合法的。可谁会理他?

  有一回,沈老师见到我妈时说:“介眉这孩子太单纯了,他不像别的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一样,总觉得自己与别人没有两样,总觉得自己与别人有同样的权利与自由……”

  沈老师还说他恨自己,要是当初他骂我一通,或者不那么天真地把那些大字报交上去,不就没事了?

  其实,是我对不起沈老师啊!

  我的心目中,沈老师就像我的兄长一样——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我们班上的同学,大多都这样认为。

  直到今天,我一直在想念着沈老师,可惜始终没有他的消息。

  14岁,应该说是虚年14岁的我,就这样面临失学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的只是迷惘。

  爸爸妈妈很着急,而且,他们比我更着急。他们暗下决心,那些人不让我们读书,我们偏要读!

  于是,四处托人。

  绍兴的三姑夫来了消息,他有位朋友是一所民办中学的校长,后者答应了,只要我成绩合格,他们一定收我。

  这应该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可是,我高兴不起来。

  我得到消息,那两位最先在“大字报”上跟着我签名的同学也都没有被录取。周若萍去了萧山,像我一样开后门上了民办中学;祝水灿干脆没有再上学,去给泥水匠做了学徒。

  这是我的罪孽,还是所谓的家庭出身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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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9 13:58:05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好听了,我好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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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30 11:07:08 | 显示全部楼层

把小弟拐回家

  
  那几年,我依然经常去袁家村玩。

  介昀在1959年就离开了袁家,但介浩还留在那里。

  介浩是我最小的弟弟,比我小5岁。

  介浩出生后不久,因为妈妈工作忙,只好找了个奶妈,寄养在乡下。虽然那家人自己有儿女,对介浩却很好,除了路远一点,爸妈没什么不放心。偏偏这时出了事,奶妈的公公被查出是“太平军”成员,让公安局抓走了。这“太平军”可不是李自成的太平天国,据说一个反革命集团组织。有好心人马上提醒爸妈,沾上这样的“亲戚”,往后会有扯都扯不清的麻烦。爸妈一向谨慎,觉得此话不无道理。可一时上哪去找寄养的人家啊?

  几位热心的老师正与妈妈说着这事时,袁家村的党支部书记袁寿松来了。弄明白事情原委后,他对我妈说:“胡老师,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你儿子放在我家吧。”

  众老师一致称好,说袁是非常实在的人。

  爸妈商量了一下,以最快的速度把介浩从三都接到了袁家。

  介浩在袁家果然过得很好。

  就这样,我们在袁家有了两户“亲戚”。

  我常常去看介浩,开头是跟着妈妈一起去,渐渐长大了些,就独自去了。

  依袁寿松的妻子要求,介浩叫他们夫妻为爸爸妈妈。

  我当然不可能这样叫了,只肯叫他们寿松阿叔和美琴阿姨。

  寿松阿叔、美琴阿姨对介浩不错,对我也好,平时,我非常喜欢去袁家看介浩。

  三年困难初期,农村生活很苦。寿松阿叔虽是村支书,却从不以权谋私。一家人吃草籽(紫云英)干、吃狼萁根是家常便饭。

  介浩当然也只能跟着同甘苦共患难了,吃那些东西吃得拉不出屎,难受得直哭,最后只能抠出来。

  但那毕竟是暂时的,农村很快就缓过劲来。倒是城里人,一时还陷在整天只想吃点什么的窘迫之中。

  当时有一句俗谚就很能说明问题。那便是“一棵大白菜换一把热水瓶”。

  于是乎,不少的城里人开始向往起农村来了。

  愿意留在城里的当然还是大多数。最佳的选择,是能攀上几门农村亲戚。

  阿成家条件不错,可侨汇票毕竟不能替代一切。有一天,他听我说到袁家,说到每次去袁家都能吃到的“小点心”,很有些羡慕。但他的这种羡慕,是以“不信”与“不屑”来表达的。

  我明明知道他的用意不是想“验证”什么,真正的目的是想顺便解解馋。

  偏偏我的虚荣心膨胀了:“我们打赌怎么样?”

  “打赌?打什么赌?”

  我看看他手里捏着的一把竹做的“指挥刀”说:“怎么样?”

  阿成明白我的意思,很爽快地与我一击掌:“好,那我跟你去。要是真有小点心吃,这把指挥刀归你!”

  看来阿成是真的馋了,居然没问我,万一我输了怎么办。哈!

  不过,我却有些犹豫了。要知道,寿松阿叔成天不着家,美琴阿姨也要去生产队干活,家里常常只有介浩与一个比他大2岁的女孩招玲在。要是我们去了,家里没人,岂不牛皮吹破?

  阿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乜视着我说:“怎么,不敢了?”

  “谁说的?”我强作镇静地找了个理由,“我是怕汪伯伯汪姆妈会骂你。”

  “今天星期天,他们不会管我的。”

  “那,那好吧,我们走。”我硬着头皮说。心里想,船到桥洞自会直,说不定……

  小孩子脚头勤,八里路转眼工夫就到了。

  谢天谢地,美琴阿姨居然真的在家。她见了我们,喜欢得不行,连忙炒出过年剩下的花生瓜子来。

  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朝阿成挤眉弄眼。让我更自豪的是,美琴阿姨果真又端来了两大碗用青艾、糯米粉做的清明果。

  美琴阿姨笑眯眯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口福好,前几天是清明节——来,吃清明果。”

  阿成傻眼了,我则乐不可支。

  告辞时,美琴阿姨又让我带上不少清明果,还有花生瓜子。

  一路上,我又说又笑,可阿成却闷声不响。我好生奇怪,停下来问他怎么回事。他低下头嗫嚅道:“那指挥刀不是我的,人家只借我玩三天。打赌的事……”

  “咳,打什么赌,我开玩笑的。”我很大度地拍拍他肩膀,然后从篮子里取出两只清明果,“来,吃!”

  哈,这下我的面子可真撑足了。

  后来,阿成又跟我说过几回,想要再去袁家,但每次都被我支吾搪塞过去了。偶一为之可以,老那样的话,让爸妈知道了,还不骂死我?再说,美琴阿姨家也并非十分富裕嘛。

  美琴阿姨非常喜欢孩子,可惜她自己没有生养。比介浩大2岁的招玲,也不过是领来的“女儿”。

  夫妻两个是多么的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儿女啊!

  终于有好消息了!

  寿松阿叔匆匆忙忙地跑到爸爸那里来报喜讯:“美琴生了,生了个女儿!”

  这还了得?这么大的事情,如何可以怠慢?趁星期日休息,爸妈匆匆忙忙地跑到袁家道喜。

  妈妈工作忙,很长时间没有去袁家了。村里的乡亲们见了,自然格外亲热。当知道爸妈的来意,不少人都笑了。

  在农村,没有生养是很没面子的一桩事。美琴阿姨为了这个,苦恼得无以复加。幸亏有个亲戚出于对她的同情,与一位多子女且没条件再养的孕妇商量妥当,待孩子出世,将其送给美玲阿姨。

  就这样,这之前的半年多,美琴阿姨在家装起了“大肚皮”。

  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儿。美琴阿姨倒不重男轻女,女儿也照样喜欢。

  于是,美琴阿姨又像模像样地坐起月子来……

  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这个秘密——那女孩的生母,就住在袁家旁边的那个村子里。

  惟有寿松阿叔一个人,始终被蒙在鼓里。他实在是太老实了,村里人也不忍心让他知道真相。

  细想起来,这样的事,本也碍不着别人什么的。毕竟,无论是领来的女儿,还是“自己生”的那一个,夫妻俩全都视为己出,一视同仁。

  介浩在他们家里,也照常疼爱有加。

  只有一点,在教育孩子方面,他们是非常欠缺的。

  寿松阿叔是个孤儿,解放前曾经要过饭,是共产党救了他,还培养他当了干部。他像那时候大多数农村基层干部那样,纯正朴素、踏实肯干,但文化知识极其有限。至于美琴阿姨,干脆就是“一字不识横横”的文盲。他们,尤其是美琴阿姨,理所当然地不会把上学读书当一回事。

  介浩到了上学年龄,爸妈曾想把他接到城关来读书,但经不住美琴阿姨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只好依她的意思继续留在袁家。

  有一次,妈妈去袁家参加教研活动,顺便上介浩的班级看他,结果没见着。听老师说,介浩身体不好,肚子痛,请假了。妈妈听说介浩经常要闹肚子痛,便火急火燎赶去看望,还没到家,却见介浩跟几个孩子一起跑来跑去疯玩,根本看不出生病的迹象。

  美琴阿姨见了妈妈,若无其事地说:“介浩不喜欢读书,就随他去吧。”

  妈妈非常气恼,又无可奈何。

  这一年暑假开始前,我与介昀又去了袁家。正好那天袁家小学发学生成绩单,我们便和介浩一起去了学校。

  看着介浩的成绩单,我简直当场晕倒了。介浩成绩不济,早在我意料之中,让我吃惊的,是他的名字居然成了“袁蒋号”(诸暨口音,“介”与“蒋”的发音有点接近)!

  真是的,不仅名字换了,连姓都改了。

  问老师,老师一脸无辜:“当初报名时,他们就这样说的啊!”

  再问介浩,他却一问三不知。

  我想了想,让介浩做了几道最最简单的算术题,结果发现,他连数数都不会。

  我更吃惊了,让他写字给我看。可是,他居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即使是那个“袁蒋号”。

  回到家里,我向爸妈作了详细汇报。

  爸妈也非常吃惊,可又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公正地说,美琴阿姨对介浩确实很好,要是突然把介浩领了回来,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受不了?

  我忍不住了:“介浩本来就是我们的,要是再让他在那里住下去,肯定会变成文盲的。”

  我恨不能马上就把介浩接回来。可我也想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好法子。

  终于有办法了。

  三姑夫找到肯接受我的学校了,过几天,我要去绍兴读书。

  我和介昀又去了袁家。

  我对美琴阿姨说:“我要去绍兴了,想和介浩一起拍个照片留个影,带到绍兴去……”

  美琴阿姨不知是计,连声说:“这是好事,要紧的,要紧的!”

  我怕打草惊蛇,没有带走介浩的任何东西,包括日常衣物。

  就这样,我们把介浩拐回了家。

  爸爸很快为介浩在江东小学办好了入学手续。

  然后,我真的去了绍兴。

  开学了,美琴阿姨见介浩还不曾回袁家去,自然起了疑心。她赶到银行里去找我爸,可我爸不在,送我去绍兴了。

  当时正是中午,美琴阿姨在食堂里找到了介浩,二话不说,拉着介浩就走。介昀见状,急坏了,可他又抢不过美琴阿姨,只好赶紧去找爸爸的同事小寿叔叔。

  爸爸临走时,曾托咐过小寿叔叔。

  小寿叔叔大吼一声:“这还了得?!”跨上自行车直奔袁家。

  到得茅渚埠桥,小寿叔叔见一女人正牵着介浩的手往前走,便不声不响地挨近前去,一把拉住介浩,手脚麻利地拽上了自行车,丢下一句:“你这女人怎么回事?这是别人的孩子……”

  话没说完,小寿叔叔掉转车头就跑。

  美琴阿姨一怔,随即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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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4 20:14: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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