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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梅芷

[【吟梅轩】] 无须证实的爱·我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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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3 10:55:48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6楼stanleysan于2009-04-12 17:35发表的 :
写的非常好,俨然一幅画卷在面前徐徐展开,娓娓道来。
作者成功的通过个人家族起起伏伏的故事反映了那个时代,
其实那个时代离我也已经十分遥远,我记下来的,只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一些点滴小事。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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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3 10:56:4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出世及前前后后

1949年5月7日,绍兴解放。那个什么“青年军”连长的威胁已不复存在。于是,父母在5月底完婚。

  母亲嫁到周家后,与祖母他们住在一起。开头还好,时间长了,却出现了许多的不融洽。我的大姑与二姑,一直闲居娘家,无所事事,常常无端端生出许多是非来。

  父母结婚之前,大伯夫妇也与祖母、姑姑们住在一起。有一天,大伯买了几个黄金瓜,与大妈一起在自己房间里吃,不料,让三姑、小姑从门缝里看到了,不依不饶地嚷将起来,说大伯他们偷吃私食。老实的大伯大伯母连忙把瓜送了出来,可两位姑奶奶不领情,依旧大吵大闹。祖母的观念似乎与外祖母正好相反,她是位极端“重女轻男”的家长。她闻讯赶到,不问是非对错,不分青红皂白,伸手就给了大伯母几个耳光。大妈如何忍受得了,立马出走回了东关娘家。事后祖母有些后悔,命大伯去把大伯母叫回。大伯不干,说又不是我气跑的,凭什么要我去叫?祖母无奈,只好让我父亲去请了回来。可没过多久,大伯母还是离开了,大伯在郑州找到了工作,她受不了周家环境,再一次返回娘家。等大伯在郑州稳定了下来,大伯母北上与大伯团聚。

  二伯原先在哈尔滨时,娶了一位当地姑娘李秀娥为妻。二伯在旧社会是很风流的一个人,在上海滩闯荡时,又与一位舞女同居。后者其实也是良家女子,只因家境贫寒才堕入风尘。1957年后,在二伯经历逆境的20年中,正是二伯母守活寡似地拼着命把四个子女拉扯成人。为区别起见,我们习惯把两位二伯母分别称为“哈尔滨二妈”与“上海二妈”。

  我这里要说的就是哈尔滨二妈。她为周家生了两个女儿,周梅玲、周国玲。前面说过,周家,起码是我祖母一向重女轻男。奇怪的是,哈尔滨二妈生了两个女儿后,祖母却很不高兴。与此同时,我的几位姑姑也常常要在这个问题上对哈尔滨二妈冷嘲热讽、甚至恶语相加。哈尔滨二妈终于带着一双女儿回了哈尔滨,从此她再也没与周家人、包括二伯见过面。据说,哈尔滨二妈后来再嫁了,丈夫还是一位领导干部,文革初期被打成“走资派”,她一时想不开,卧轨自杀,虽没丧命,双腿却让火车压断了……

  哈尔滨二妈临走前曾找到母亲,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同时还把她房间里的家俱全送给了母亲。母亲那时还没嫁到周家,可她说这些硬头木器反正无法带走,而她又不甘心给周家的其他人。母亲不肯接受,但二妈执意相赠,最后只好收下。当然,母亲是打定主意了的,她坚决不会去用这些家俱,更不会把它们占为己有,这不光光是因为不敢“无功受禄”,母亲的性格如此。没过多久,由于家里经济日益拮据,债台高筑,这些家俱全让祖母给卖掉了。不过,祖母事先象征性地征求过母亲的意见。

  母亲就是在两位妯娌离开之后进入周家的。当时,裕记粮行已经倒闭,家里很快陷入入不敷出的狼狈境地,万般无奈,祖母只得兜兜凑凑弄了点本钱,开了个小米店。说是米店,其实只是个小摊,几个盛米的笸箩而已。平时由父亲管着,有时也叫我的几个姑姑去看。母亲是规定不许进去的,大约是怕偷拿店里的钱。

  母亲只能在家里做“马大嫂”。那时家里有八个人,除曾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而外,还有四位姑姑。父亲忙着照看店面,平时不着家;两位老人“明文规定”是不干活的,而姑姑们个个横草不拿竖草不拾,家里的活事,无论是买菜做饭,还是缝补洗刷,自然由母亲一个人承包。,母亲一天到晚忙得头头转,很快便累病了。曾祖父是医生,诊断出是“小产”,祖母不信,硬说是一般的崩漏,仍要母亲起来干活。这件事惹怒了父亲,他飞起一脚,把锅灶都踢飞了。外祖母知道此事后,出面与祖母商议,最后,总算雇了个保姆了事。

  事情并没有完。母亲怀上了我,为避免再度小产,母亲只能卧床静养。那天,大姑二姑在房间外说三道四,说什么二伯之所以在上海讨小老婆,就因为哈尔滨二妈生了两个女儿,以后要是我母亲也连着生女,保不定也会与二妈一样。那些话说得很响,像是故意让母亲听见。母亲听了,自然要憋一肚子气了。

  母亲出嫁时,外祖母的经济条件已经相当困难。出于无奈,老人家给自己女儿的陪嫁自然非常简陋。一般来说,绍兴人嫁女必得有一整套的嫁妆。可母亲却只有一个马桶——这是必不可少的,绍兴人称之为“子孙桶”。除此之外,连一只“脚桶”都没有。依照风俗,绍兴人给女儿陪嫁的“脚桶”大大小小的有许多只,包括大尺寸的大“脚桶”,其实是澡盆。为此,母亲也受足了气。几位姑奶奶当着母亲的面,说夏天就到了,看她如何洗澡……

  外祖母知道了后,为求安慰,提出把母亲接回娘家。然而,绍兴人历来封建,嫁出的女儿不可以在娘家久住。为此,母亲住在外祖母家那段时间里,母亲按月付房租,虽然是象征性的。

  我在母腹里正在一天一天地长大。母亲眼看就要临盆了。外祖母又提出另一种说法,那便是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分娩,俗谚叫做“热血落地,拆屋掘地”,这是对娘家人很有威胁的事。父母只好四出寻找住处。皇天不负苦心人,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位堂婶,后者答应把他们家正住着的“堂中屋”(周家的公产)让出一间来。说起来,那根本不能算房间,无非是一个楼梯口,放下一张床后连转身都难。可父母足够满足了,毕竟有了个栖身之处了。

  1950年6月24日,农历五月初十,一个雷阵雨的凌晨,我出世了。遗憾的是,父母都记不得那个确切的时辰。这也难怪,我的出世给父母,尤其是母亲带来了空前的痛苦。

  听母亲说,由于胎位不正,即所谓的臀位,直折腾了一天一夜还没能分娩。母亲被不懂事的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又出现了胎儿窘迫。幸好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我终于出来了!

  为我接生的助产士叫钮震玲。母亲告诉我,当时,这位引我来到人世的医生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黄花闺女。真是难为她了。等我出世时,母亲筋疲力尽自不必说,钮医师也累得大汗淋漓,全身上下,连白帽子上都是血污。

  然而,刚来到人世的我却是“死”的。这可吓坏了父母,钮医师却不着急,把既不动弹也不吭声的我拍击摔打了几下,我“活”了!我妈说,当时最有意思的是,我“活”过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大地撒了一泡尿,仿佛刚才真的是让尿憋死了似的。

  我的出世,让耄耋之年的曾祖父高兴得不得了。他是把我当作他的嫡传长曾孙看待的。当时大伯母虽然还不曾生养,可上海二妈已经有了一个叫良洪的孩子。封建意识浓厚的曾祖父却因良洪是所谓的“庶出”而拒不承认。老人家已是风烛残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关照父母,待他百年之后,一定得让我为他老人家戴孝送上山。后来,我才刚双满月,曾祖父溘然仙逝。尽管“照规矩”,未满百日的婴儿不该为先人守孝,但父母还是按照曾祖父遗训,让我披麻戴孝,直把曾祖父送到墓地。

  我的名字自然是曾祖父取的。我还没出世之前,老人家已经为我取了三个“名字”。我家五服内的“大排行”是“忠、孝、裕、良、贤”,我是“良字辈”,曾祖父为我取名“周良颐”,另外一个名字便是“周介眉”。根据字面意思推断,前者是正式的大名,后者或许就是表字了。我至今不能找到“良颐”的出处,但知道“介眉”二字来自《诗经•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一句。显然,这是他老人家企求自己能够长寿的意思了。我后来用的一直是“周介眉”这个名字,大号“良颐”反倒从没用过。第三个名字有点荒诞。据说有一回曾祖父梦见一个老妪,自称姓陈,并说我们住的房屋原先是她家产业,她生前无有子嗣,要求曾祖父将自己的子孙过继与她。就凭这个没头没脑的梦,曾祖父又替我取名叫“陈俊”,就算过继给了那个不知何方神圣的老妪了。

  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也是曾祖父取的。绍兴人有个习惯,孩子出生后,称一下体重,然后就以斤两命名。这种风俗在鲁迅的小说《风波》里就可以看到。我出生时很大很重,有九斤,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了“九斤”。只是,这名字根本没人理会。

  我出生后,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时期。父母双双失业,只能靠父亲做纤夫、卖腐乳,母亲替人裁剪缝纫织毛衣,以赚些许小钱勉强度日。那时节,偏偏是我最需要营养的当口,可父母供得起我的最好补品只是豆浆。每天晚上,父亲或者母亲都会抱着我到街上吃豆浆。如今,我自然是记不得那时的豆浆是什么样的一种味道了,但那种感人的情景,却分明就在我的眼前。

  也正应了“天无绝人之路”的古话,就在我们几乎是山穷水尽的时候,一天晚上,母亲又抱着我出去吃豆浆。走在街上,母亲忽然看到一张“失业教师登记”的布告。她高兴极了,几乎一夜没睡好,翌日一早,就匆匆跑去登记。为保险起见,母亲不仅登记了“绍兴县”的,在“绍兴市”也挂了号。不几天,1951年秋季开学前,绍兴县的通知来了,让她去鉴湖乡的行宫庙小学从教。十来天后,绍兴市的通知也来了,可母亲已在行宫庙定了位,也便不再理会市里更好的工作,尝够了失业苦楚的母亲已经十分满足。当时学校还缺少教师,父亲也同时在那里代课。

  行宫庙小学很小,虽然是完全小学,却全是复式班。母亲教一、二复式,父亲是三、四复式,五、六年级则由那位叫董荣萌的女校长亲自执教。

  父母有了工作,没人领刚满周岁的我了。于是,外祖母的邻居,一位叫宝秀的小媳妇,做了我的保姆。我叫她宝秀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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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3 13:25:42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懿希望早点收到《无须证实的爱》让小懿的最最美丽的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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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11:09:07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绍兴的幼年时代

父母有了工作后,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天天绕膝相伴了。

  学校里没有我待的地方,父母只好把我寄养在外祖母那里,由邻居宝秀阿姨带我。那段时间基本上是我的记忆空白。原因很简单,懂事之后,我一直没有机会与外祖母好好聊起过我在她老人家身边的桩桩件件;而那位领我的宝秀阿姨,后来也没有再联系上;我幼年的一些能记起来的事儿,大多是母亲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复述给我听的,而那一段时间,母亲根本不在我的身边。

  父亲在行宫庙小学任教,只是代课,父亲必须再另行寻找工作。当时国家的大规模建设已经逐步走上正规,各行各业需要大批的知识人才,一直留意招干信息的父亲终于找到了自己喜爱并熟悉的工作,考进了绍兴市人民银行。经过短期培训,父亲被分配到了绍兴地区所辖的诸暨工作。

  就这样,一家三口,分住三地。

  母亲住在鉴湖的学校里,离城有好几里地,但毕竟还可以抽空去看我。父亲就远了,诸暨离绍兴有百多里路。父亲刚为人父,一下子远离宝贝儿子,自然很是惦念。那时候,父亲与我们的唯一联系方式只有写信。母亲知道他念儿心切,而她自己又没工夫,只好托姨妈带我去拍照片寄给父亲。

  现在已经记不清拍这张照片的具体时日了,只能推算到“大约在冬季”,因为照片上的我穿着厚厚的冬衣。据母亲估计,应该是在1951年的初冬,那时候我还没满一岁半。

  照片的背后,写着这样几个字:

  “爸爸,这是你的儿子。你看我长得多么天真活泼!爸爸,你想我吗?”

  这当然不会出于我的手笔,那是姨妈的杰作。在我自己看来,照片上的我是多么的不“天真活泼”啊,要多傻有多傻。大约是应着了那句俗语:“黄鼠狼的儿子是香的,刺猬的儿子是光的。”父亲眼里的儿子,肯定是“天真活泼”的。

  我的照片一直被父亲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直到文革开初期父亲离开那张桌子时才将其取出。如今,它就由我自己收藏了。

  母亲刚到行宫庙小学时,校长是女的,叫董荣萌。没过多久,此人被查出是历史反革命分子,清除出了教师队伍。次年春季开学时,来了位新的校长,也是女的,叫章句莲。此时,学校已经改名为“鉴湖中心小学”,不过,学校规模依然很小,连校长在内拢共才3位教师,有位男老师叫张雨雯,与章校长同时到行宫庙。

  章校长知道母亲牵挂儿子,便提议把我接到学校里同住。母亲当然是求之不得了。于是,我真的很快到了鉴湖水乡,宝秀阿姨自然也陪我住进了学校。

  那一年,新生的共和国百业待兴,各方面都还很困难。许多教师一时都不能按时领到工资,能享受到的只是“白吃饭”。一般情况下,大家还是很能体谅国家难处的,毫无怨言地为他们所热爱的事业尽职尽力。时间长了,有些人也难免会怨天尤人。那个张雨雯老师就是其中一位。说起来,他也可以算是振振有词的。虽然,当时在伙食上是努力保证的,但实际情况却并不乐观。鱼腥什么的自不必说,菜蔬也少得可怜。饭呢,干饭根本就是奢望,能顿顿喝上稀粥已属不易。教师的工资是国家发的,但那时不是还没能发工资吗?于是,他们的粮食供应只能暂时由地方上解决。当时正值春荒青黄不接之际,刚刚获得土地的农民自己都吃不上饱饭,哪还有可能保障供给?有一天,村里实在拿不出粮食,只送来了一大筐荸荠——他们自己也是拿这个充饥……此时,张雨雯老师就受不了了。他那天犯了烟瘾,可身无分文,便将所有不满全发泄到了我的身上。他说如果没有我,他们也许还能过得好一点,至少不必拿荸荠当饭吃,说不定还可以分点烟钱什么的。客观地说,他的话也有道理。学校里拢共才3名教师,大家都只是一个人一张口,唯独母亲一人带了三张口。张雨雯是当着面骂母亲、骂我的。虽然我还不明事理,母亲听了不能不难受啊,她心里也明白,是她和她的儿子拖累了张老师。没奈何,母亲只好打点着要把我再送到外祖母那里去。然而,校长章句莲却坚决不依,义正词严地对张雨雯说:“你别打周介眉的主意!周介眉不是胡老师一个人的,他是我们共和国未来的主人!”

  ……

  由于章校长的保护,幼小的我才得以在行宫庙继续留下去。

  当时的生活实在也太苦了。有粥喝的日子里,却也没什么菜可以下饭,最多只能是霉干菜,又咸又老。有一天吃饭,宝秀阿姨喂我。见又是霉干菜,我先是好歹吃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了,便哀哀地喊母亲:“妈,菜菜,硬……盐盐,拌!”那天刚好祖母去行宫庙看我们,见到如此场景,心酸不已,忍不住掩面而泣……

  好在这样日子没有延续太久,国家很快发工资了。由于是把以前拖欠的一并补齐,捧着那一叠钱,母亲一时不知怎么办好。要知道,母亲还从来没有碰过那么多钱啊!

  半岁左右时,我曾获得过绍兴市健康婴儿评比的第二名。可见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健康!小时候,我长得很“富态”,胖嘟嘟的,浑身上下都是肉。加上皮肤一向特白,很逗人喜欢。学校里,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非常喜欢我,这自不必说。宝秀阿姨抱我去校外时,也常常会有人把我抢走。那些人,一个个都把我当作玩具或宠物看待。宝秀阿姨怕他们伤着我,千方百计地护着我,可她哪里能护得了。每次回到学校里,宝秀阿姨都只能心疼而又无奈地向母亲告状:“姐姐,你看,那些人把介眉……”总之,我的身上,尤其是胳膊与大腿上,天天都是乌青累累。

  后来我问母亲,就不能不把我带到外面去吗?母亲说,首先是我自己不愿意整天待在学校里,况且宝秀阿姨也不甘寂寞。再说,即使我们不出去,校外的那些喜欢逗我玩的人,也会主动找到学校里把我“拐”出去的。

  想来我从小就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在行宫庙的那段时间里,我就常常生病,一发病,就危重得要命。现在已经很难追溯出当初得的是什么病了,只听母亲说过,有一天她去离行宫庙有六七里路的“星期学校”(老师培训班),我却突然高烧、抽搐不止。这可吓坏了宝秀阿姨。那时没有电话,连像样的路都没有,宝秀阿姨跌跌冲冲地跑到母亲那里,拉着母亲就往回跑。母亲赶回学校,却也无计可施。最后,还是学校里的老师请来乡民,用乌蓬船连夜送到城里抢救。一路上,我依旧危象百出,浑身颤抖,牙关铁紧。母亲怕我窒息,在同行人七手八脚的帮助下,用蘸水笔杆撬开我紧闭的牙关。结果,笔杆倒叫我咬断了五六支。

  好在我的病,来得迅猛,去得也快捷。很快的,我又成了人见人爱、活泼天真的一个了。

  行宫庙的那段日子里,虽然是与母亲在一起,形影不离的却是宝秀阿姨。宝秀阿姨是个“活跃分子”,一不小心就会弄出故事来。有一在晚上,我睡着了,宝秀阿姨把我安顿好之后,连房门都没关就出去了。为了扫除文盲,学校里办了夜校,除了识字以外,也教一些群众歌曲。母亲与章校长都对唱歌没有什么特长,但宝秀阿姨却说自己唱歌最拿手,主动请缨教村民唱歌。章校长见她热情可嘉,又不会影响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便同意了她的请求。这一天,宝秀阿姨在大礼堂里教村民唱《解放区啊好地方》:

  解放区啊好地方,

  男男女女都一样。

  你要吃饭当做工,

  没人为你当牛羊。

  ……


  正唱得起劲,突然有人发现情况不妙——是我,一路哭喊一路爬行地出现在礼堂边上!

  村民们一下子乱了。

  宝秀阿姨也因为我的突然出现,吓得魂飞魄散。

  正在夜办公的母亲与章校长也闻讯赶了出来。

  据推测,是宝秀阿姨的热情过分高涨,或者村民的歌声太响彻云霄,居然把睡性特好的我给吵醒了。我醒来之后,见房间里黑洞洞的,哭喊半天没人理,就从床上滚了下来。那时候,我已经学会蹒跚行走,但四周黑压压的,哪还能……只好手脚并用了。

  我是从床上摔下来的,大家都怕我跌伤了什么,上上下下查看了个遍,一切正常。宝秀阿姨这才放下心来。

  宝秀阿姨毕生性好动,每天都带着我满世界地转,天天都要等天黑了才打道回府。听母亲说,每次还都是我提醒宝秀阿姨回家的,等到暮色四合之际,我总会冲着那冷冷清清的村道说上一通千篇一律的话:“糖糖回去哉,饼饼回去哉,太阳回去哉,麻子哥哥回去哉!囝囝也回去哉!”

  解释一下,哉者,并非文言虚词,而是绍兴方言特有语气助词。至于麻子哥哥,是行宫庙的一位开小店的小男孩,才十六、七岁上下。麻子哥哥特别喜欢我,每天都会给我很多的小东西吃。

  不过,我只在行宫庙住了一个学期。1952年下半年,原先的行宫庙小学,又由鉴湖乡中心小学升格为城郊区中心小学,不仅校舍是新建的,很洋气,教师也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校长换了,章句莲只做了教导主任。学校走上了正规,一切都得按规矩办,于是,我只能再次回到外祖母那里,当然还是由宝秀阿姨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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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11:47:36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24楼umpire于2009-04-14 11:31发表的 :
绍兴水乡的故事讲很精彩。
谢谢!

请多多指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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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4 13:03:5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梅老师写的是 无须证实的爱,最最真实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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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5 11:02:35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天菩萨,天快点亮啊!

父亲到诸暨工作后的第三年,母亲也调了过来。

  当时是1953年3月,学校早已开学,一时无法适当落实,母亲就被临时安排到了离县城近20里地的盛兆坞。

  听母亲说,当时的状况完全可以用“两眼一抹黑”来形容。这以前,她从来没有出过绍兴,更没到过这人生地不熟的诸暨乡村。好在母亲的适应能力强,很快也就安定了下来。

  当时诸暨农村,通汽车的地方极少,盛兆坞也不例外,最宽广的道路也只能供独轮车“行驶”。有一个周末,母亲想回城里,却不认得路,只好一路跟着电线杆走。母亲的想法很简单,但也很科学,电线杆总是通往县城的,只要跟着它走,总会到达目的地。结果倒也确实如此——那时的电力线路很单一,不像今天这样纵横交错。

  不过,母亲并没有在盛兆坞呆多久。这一年的6月份,她的第二个儿子——我的弟弟要出世了,她提前请了产假。

  产假结束后,母亲被调到了袁家。当时的袁家,属浣纱区大侣乡,离城只有8里路。母亲有袁家的“大侣完全小学”任教。

  母亲刚离开绍兴时,我被留在了外祖母家,任由宝秀阿姨照看,等母亲安顿下来后不久,我也随宝秀阿姨来到了诸暨。

  当时袁家学校真的是一个“小”学。记得最初时,学校只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宝秀阿姨带着我到袁家后,自然不可能在学校里住。于是,母亲就在一家农户租了间东厢房。那地方离学校很近,只有百来步的路程。

  宝秀阿姨没有待多久,她丈夫就要她回家了。随后,曾经另有一位保姆来带我,可后者也没有久留,因与村里的什么人关系暧昧,影响不好,学校领导便劝说母亲将其辞退了。

  当时,我还不满五岁,母亲要上班,无法照顾我。正巧当时我小姑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心情郁郁的。祖母怕她闷出病来,便要她上诸暨来陪我,这样也可以散散心。

  这以前的一切,说是回忆,其实全出于母亲等人之口。以后的记述,应该全是我的亲历实感了。

  翻遍记忆库,头一个明晰而完整的“情节”,竟也是一个病字。这是不是就预示着,我的人生终将与其有着不解之缘?

  也不知为什么,小时候我老是发冷热病——疟疾。曾经在一本国外的医学期刊上读到,类风湿性关节炎的病因是受了疟原虫的感染。那位研究者称,只要服一种叫“克霉唑”的药,即有可能沉疴顿起。我千方百计弄来了此药,结果却半点起色也没有。当然,这又是后话。

  现在大约很少有人得疟疾了,所以不会知道那滋味是多么的难受。几十年过去了,想起这病,我还不寒而栗。平日里,没什么明显症状,一发作,却老是昏迷不醒,胡话连天。特别是从昏迷中“醒”来时,无一例外地会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庞大了,这还不算,手摸到哪里,哪里的都是有棱有角,方笃笃的。疟疾发多了,也便有了经验,虽然难受,倒也不再觉得可怕。

  就是这记忆中的头一回疟疾,却是无与伦比的恐怖。

  应该是秋雨绵绵的季节吧,我又发烧了。

  听妈说,我一发烧就说胡话,可我却觉得自己非常清醒。

  妈要去学校夜办公,临走前关照小姑,别忘了给我服药。

  妈走后,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小姑安排我睡下,自己就着煤油灯看书。没过多久,灯暗了下来,小姑知道快没油了,就赶紧吹灭了油灯,打算睡觉。

  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大声尖叫:“不要!”

  我看到了两个小鬼,明晃晃地贴在对面墙壁朝我挤眉弄眼。

  两个小鬼长得一模一样:头顶中间裂开着,两边突出,形成两只肉角;耳朵尖尖,耳廓边上长着毛;嘴巴大,眼睛小;裸身赤脚。小鬼们戴着用人头骨做成的项链,手执鱼叉样的兵器……

  我不是有意想吓着小姑,她自己也还只是个17岁的小女孩。可我盯着那两个活灵活现的小鬼,实在是害怕啊。

  我实在忍不住了,又高声大喊:“鬼,鬼来了!我怕……”

  小姑本就胆小,哪受得了我这般尖叫,连忙抖抖瑟瑟地起来划火柴点灯。灯一闪一闪亮了,两个丑陋的小鬼顿时没了踪影。

  小姑惊恐地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哪……哪有……”

  她显然不敢提那个“鬼”字。

  “没了,”我看了看灯影下小姑苍白的脸,“没了,鬼逃了。”

  小姑摇摇头,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在自己头上印了一下说:“发热了吧?那就闭上眼睛,睡。”

  我很乖巧地合上眼睛。小姑又把灯吹灭了。

  没曾想,尽管我紧闭双目,两个小鬼还是一飘一飘地又近到了我们床前。我一把抓住小姑,拼足全力喊叫:“小姑,鬼,鬼来了,鬼又来了!”

  小姑一骨碌起来,颤声说:“你……别吓我,哪……哪有鬼……”

  “真的真的,两个鬼,两个,喏,这个,这个。”我一边喊着,一边胡乱指点。

  小姑挣脱了我,划断了好几根火柴,才把油灯点上。

  “鬼又没了。”我喘气似地说。

  “你……”小姑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不知道做什么好。

  灯光在闪烁,灯芯上结出了一个小小的灯花。

  小姑着急地说:“油……灯油没了!”

  我那时还不明白灯油没了意味着什么,傻傻地望着小姑举起小油灯察看。

  “宝贝,别吓我了好不好,我们睡吧,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好!”我心里想,我又没有吓你,是鬼啊。

  正说着,油真的耗尽了。灯慢慢暗了下去,终于灭了。

  鬼又出来了!

  我又尖声大叫。

  夜光的映衬下,我看到小姑用棉被裹着全身,瑟瑟发着抖。任凭我叫着喊着哭着嚎着,她就是不从棉被里钻出来。

  我没咒念了。

  我翻身下床,奋力向那两个小鬼撞去。

  鬼们躲开了,可很快又从另一个角落里隐现出来。

  ……

  我跌跌冲冲地跑到大门口,拉开双扇门,然后,猛然跪倒在地,惨烈地喊出:“老天菩萨,天快点亮啊!!!”

  就在这时,妈回来了。

  妈又惊又急,一把抱起我……

  妈回来了,鬼,没有再出现。我感觉有点奇怪。

  第二天,小姑毅然决然地逃回了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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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10:55:27 | 显示全部楼层

找妈妈

  天色灰暗下来了。我感觉有点饿,就回到了学校。

  校园很静。我冲着办公室大声叫喊:“妈,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我加大了声音,继续叫。

  办公室旁边的小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是袁老师爷爷。

  袁老师爷爷笑咪咪地对我说:“你妈去区里开会了,要晚一点回来,去我家,好不好?”说着,他过来拉我的手。

  我连忙逃开,转身冲到门口,却听到袁老师爷爷还在说:“你妈找了你半天,找不着你,你去哪玩了,也不知道回来?”

  我去哪了?

  还能去哪。吃过午饭,我就到合作社(农村里把供销合作社简称为合作社)门口看人家滑滑梯了。

  所谓的“滑梯”,其实是高台阶两旁窄窄的斜坡。每天,村里几个与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都聚在这里争着滑滑梯。台阶不多,才十来级,但阶面比较宽,所以斜坡也比较缓。坐在斜面上往下滑,速度不会很快,有时候滑到半路上,甚至会滞留在那里,实在是很不够瘾。有人比我聪明,往斜面上撒一些砂子,双脚蹲着小小心心地往下滑动,速度就快多了。我想东施效颦,可依样画葫芦也画不像。别人是蹲着下滑,可我呢,一屁股坐在砂子上……结果,新上身的一条芝麻呢裤子,很快磨出了两个大洞。

  妈当然气得要命,责令我不许再去滑滑梯。

  我倒也算乖的,不能滑就看人家滑。看了半天,光看不练,太没味道了。想想还是去玩水吧。

  村后的小溪,水很浅,那个季节,最深处,水至多也只没到我小腿肚。水浅不假,但好玩的东西多。小鱼小虾小螃蟹,有时还能在水底淤泥里挖出小泥鳅来,滑滑的,腻腻的。最让我开心的,后来我捉到了一只比罗汉豆瓣稍大一点的小甲鱼!

  小甲鱼就在我的小口袋里。我颠颠地跑回学校时,一路上始终就按住口袋,唯恐小甲鱼钻出丢了。

  我要叫妈与我一起玩这个可爱的小东西。

  可妈妈居然不在。

  “哇……”我跑到操场上,抱着篮球架子大哭起来,“妈,妈,回来啊!”

  袁老师爷爷慌忙跟了出来,弯下腰来拉我,嘴里说:“介眉,乖,跟袁老师爷爷回家去,你妈一会儿就来接你的。”

  我那里肯依,不依不饶地坚决嚎,想弄出点气壮山河的气势。

  袁老师爷爷束手无策了,围着我不停转圈,嘴里嘀咕着:“这孩子,这孩子……”

  我哪会理他,照样哭闹着,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

  附近的村民不知出了什么事,三三两两地过来询问。

  妈在村子里的口碑非常好。不知是沾了妈的光,还是我真的招人喜爱,平时我在村子里乱窜,不管走到哪里,男女老少,总会亲亲热热地拉我或者干脆抱我去家里,吃的玩的,一古脑儿地塞在我的手里口袋里。

  当大家弄清楚了原委,都乐了。这下倒好,七手八脚地都来拉我去他们家。见到这种架势,我连哭都忘了,不知所措地由着他们争我。

  正不可开交之际,我被人背后抱住了。回头一看,是惠姐。

  惠姐笑着对边上的人说:“我妈要我领介眉去我家呢。”

  大家似乎觉得惠姐的确比他们更权威些,不约而同撒了手。

  “袁老师,”惠姐圾袁老师爷爷点点头,“我带介眉去了噢?”

  “去吧去吧?”袁老师爷爷笑咪咪答应着。

  我不情愿地被惠姐拉着,一步三回头,指望着妈突然出现在我的后面。

  想想真是委屈。越想越委屈。“哇——妈……”我又哭开了。

  惠姐像是被我吓了一跳,但很快回过神来,小大人似的劝我:“别哭了,乖,到家里,姐姐给你吃好吃的。噢?”

  我哪不肯听她的:“不要,不要,我要妈!妈呀……”

  惠姐到底还太小,一时没了主意,急得几乎也要哭出来了。

  “不要这样,乖,不要这样,介眉乖!”

  我见她软弱可欺,猛地一抽手,挣脱了她的牵引,吼一声:“不要你管!”

  紧接着,我转身撒腿就跑。任凭惠姐哭喊着:“介眉回来,介眉回来……”

  我钻进了一条小路。心里有些得意,看你们谁还能找到我?

  四周阒无人声,只有秋虫在唱。

  月色很好,照在身上,有些凉意。

  我有点怕了。

  妈,你在哪里?

  袁老师爷爷说妈是去区里开会了,但我不知道区里是哪里。

  我只知道去城里的一条路。

  我只认识去城里的一条路。

  我的心目中,区里与城里应该是差不太多的。

  所以,我决定,找妈妈去,沿着那条路。

  决心很大的,但走着走着,我骇怕起来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无来由的,突然又想到了头上长着两只肉角,耳朵上长着黄毛的鬼……

  顿时,毛骨悚然。

  此时不哭,更待何时?

  于是,我又放声大哭!

  但路还是要赶的,我一边哭一边加紧步伐。

  “妈!妈!妈,你在哪里啊……”

  我累了,我真的累了。肚子咕咕叫着,和着我的哭喊。

  我早已出了村子,大路两边都是田畈,几乎没有人家。我觉得有些支撑不住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到城里有8里路,更不知道这8里路对一个7岁的孩子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可能多想细想,心心念念的,只是“妈快回来!”

  我站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闭起眼睛哭嚎,糊里糊涂的,自己都不知道嘴里在说什么。

  “怎么了,怎么了?”突然感觉有人扯住了我。

  我正满脑子都是鬼,以为……

  我“呀”的一声尖叫,惊恐地睁开眼睛。

  天哪,还好,是一个人,是一个大姐姐。

  “你怎么了?”月光下,大姐姐也是一脸的惊讶,“——是你啊,介眉!”说着,大姐姐回过头冲着后面叫喊道:“妈,是胡老师的儿子介眉。”

  这时我才发现,路右边有一个小竹园。

  从竹园的篱笆门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是一位大妈,大姐姐的妈妈。

  大妈抱起来了我。

  我们进了屋。

  油灯下,我看到桌子上摊着书本簿子,是大姐姐在做作业吧。

  我已经不哭了,很听话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

  她们一边问,一边替我洗脸,然后安排我吃饭。大姐姐见我不肯吃,就要喂我。我也乐得让她喂。

  实在太乏了,喂着喂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我已经在学校里了。妈已经起床,正在改作业。我大声地叫了一声:“妈!”

  突然想到口袋里的小甲鱼,连忙要掏出来给妈看……

  可是,口袋里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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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6 21:10:43 | 显示全部楼层
明后天又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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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11:43:32 | 显示全部楼层

清白

  半夜,不知几点钟,我被吵醒了。

  小时候睡性特好,爸妈说,就是在我耳朵边放鞭炮,也炸不醒我。可以想见,这一回吵醒我的是怎么巨大的声音。

  我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少人在不足10平方的屋子里翻腾。一位叔叔甚至立在我床上,踮着脚尖往屋梁上挖着;另一位叔叔在撬地板,原本只有香蕉那么大的洞,已经比大萝卜还大了。两只仿皮纸箱倒在地板上,到处是衣服杂物。

  我转眼看看爸爸。爸爸沉着脸,嘴紧扪着,漠然看着那些人。

  心里很奇怪,他们什么人,干吗要把我家翻得乱七八糟的?

  可我实在太困了,在这样的杂乱环境里,居然又昏昏睡去。

  次日再次醒来,爸爸正在收拾东西。我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到爸爸的神情,吓得不敢作声。我默默坐在床上,呆望爸爸。

  爸爸终于发现我已经起来,直起身子,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三个字:“抄家了。”

  这是我平生头一回听说“抄家”,我不明白“抄家”的确切含义,但我知道,昨晚那几个叔叔是在“抄家”——抄我们的家。

  我还是没问。我不知道问什么好。

  “你妈妈被他们抓起来了。”父亲哑着嗓子说。

  我吓了一跳!什么叫被抓起来了?!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

  被抓起来的都是坏人。可妈是好人。大家都这样说的。袁家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不说妈是好人的。

  为什么?为什么?

  我只是在心里问,用眼睛问,朝着爸爸。

  爸爸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又说了一句:“他们说你妈偷东西。”

  “不会的,妈不会偷东西的。”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妈妈教我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不能偷别人的东西,她怎么会去偷啊?”

  爸爸没正面回答,只是问我:“你看到过朱老师的挂表吗?”

  我摇摇头。什么“假表”(方言“假”、“挂”发音相近)?是假的手表吗?假的手表有什么用?是不是给小孩子玩的?

  “唉,跟你说不清楚。”爸爸叹了口气,又埋头整理了。

  跟我当然说不清楚了。当时我才刚过八岁啊。有许多事,一直到后来才真正闹明白的。

  那是1958年暑假。全县教师集中在诸暨中学学习。

  不知道怎么一来,学习期间,朱老师说到了自己失窃的事。

  朱老师是妈的同事,与我们母子住同一个宿舍。平时,她与妈关系不错,对我也很好。那时我刚上学,她是我的班主任。

  几个月前,朱老师突然发现,她放在箱子里的怀表(俗称挂表)和公债券不翼而飞了。多方寻找,毫无着落。

  朱老师旧事重提,开头像是闲聊,七扯八扯了一通,渐渐就指向明确了。有人为了撇清自己,想找个顶缸的出来,很快贴出了大字报,指名道姓地把矛头指向了我妈。一时间,出来了许多跟风起哄的人。至此,大家似乎觉得,我妈真的已是证据确凿了。

  更可气的是,我妈自己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那些人始终是背着她搞的。等到公安人员把她带去问话,她才反应过来。

  我妈当然要愤怒了。

  不过,公安人员倒很是心平气和。

  “……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们一定会从宽处理。”一位公安干警循循善诱地说,“前不久,有个单位的人贪污了很多钱,但他坦白交待得好,后来连工职也没被开除嘛。”

  妈却不吃他这一套:“可我没有偷过,你要我说什么?你去打听一下,我以前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嗬嗬,这怎么说呢?万事总有头一遭嘛。”

  这话把我妈给惹火了,她冲动地一拍桌子,愤怒地吼道:“照你这么说,一定是我偷了?——你要认定是我,逮捕我好了!”

  “你以为我们不敢啊?”那一位显然也火了。

  “你敢?敢就把逮捕证拿出来!”

  “拿就拿,”那人也不含糊,把那张纸亮在了我妈面前,“你敢签字吗?”

  妈显然是豁出去了,一把夺过,拿起笔唰唰唰地签上了名。

  就这样,锃亮的手铐套上了手腕。妈正式被关进了看守所。

  经过几次审讯,他们毫无所获。

  妈一口咬定,自己坚决没做过那事。

  当天晚上,妈被带到了一个屋子里。那里有不少衣冠不整的人,显然都是些真正的犯罪分子。妈很快明白了,他们要奉命斗她。看着这伙满脸流气、口出秽言的家伙,妈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好汉不吃眼前亏。妈定了定神,镇静地对干警说:“我交代。”

  “好,那你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妈愣了愣,随即说:“不,我不在这里说,我要去办公室。”

  干警无奈,只好带着妈离开了那个令人发怵的屋子。

  进了办公室,妈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偷过……”

  案情就此陷入了僵局。毕竟,说我妈作案,没有任何证据啊。那几个人的口头指控,能说明什么问题?

  公安人员犯了难。死硬分子见过不少,但像我妈这样凛然正气,经验告诉他们,是那些坏种学不来装不像。

  以后的几天,再没有提审过我妈,一直到第七天。

  妈又被带到了办公室。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和蔼可亲地对我妈说:“老师,你是位经得起考验的好同志!”

  这一句话,如雷贯耳!

  当下,妈惊呆了。

  半晌,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泪水,汹涌而下。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

  公安人员感觉事有蹊跷,便又去找了朱老师,请她好好回忆一下,平时还有谁出入过我们共住的寝室。

  我们那个寝室,其实只占了半个屋子。后半间,是贮藏室,放着一些体育器具。

  朱教师回忆说,因学校办篮球比赛,有个六年级的学生干部曾去贮藏室取过石灰划场地。房门钥匙就是那学生向她要的。

  不过,朱老师又说,那学生品学兼优,绝对不可能作案。

  公安人员当然不会理会朱老师的判断了。他们立即去村里了解情况,却不料,那学生去了上海亲戚家。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上海,一打听,那亲戚家附近果真有人要卖怀表。很快查明,卖表人正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学生。

  ……

  不白之冤洗清了,可妈说什么也不愿回学校去,她宁可呆在看守所里。那公安干部怎么劝也没用,只好打电话向县领导请示。

  县委宣传部范秘书当即请我妈听电话。

  “胡老师你好!”范秘书朗声说,“你受委屈了。”

  妈只好应道:“你好!谢谢!”

  寒暄几句后,范秘书单刀直入:“听说胡老师有点情绪,这不好嘛——你说说,是谁替你洗清冤情的?”

  妈想都没想就回答:“是党!”

  “呵呵!”范秘书笑了,“现在党需要你回到教育战线呢?”

  妈没词了,只好爽快地说:“我听党的!”

  末了,范秘书又加上一句:“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嘛……”

  母亲只提出了三点要求:

  一、朱老师必须作出正式的书面道歉;

  二、学校领导必须在全县教师会议上公开为她平反;

  三,坚决要求调离袁家,去什么地方都行。

  妈只有一个愿望,远离那些恶毒攻击过她的人,远离那个让她齿寒的地方。

  新学期开始前,妈接到通知,去孙家村大侣社校报到。

  听起来很不错,从完小调到了社校,离城却比袁家远了整整10里路。妈却说,心里舒坦就好。

  公安局在袁家村开宣判大会时,有人要妈去台上斗那个学生,出口恶气。可她拒绝了。虽然她没有直接教过那个学生,但他怎么说也是自己供职过的学校出来的。学生出这样的事,作为教师,光彩吗?

  再后来,那学生偶遇我妈,很惭愧地对她说对不起。妈对他说,你也不是有意想害我,只要你以后好好做人,我就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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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8 10:3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给王老师写信

  “我有书了,我有书了!”我兴奋地跑着,见人就说,“我有书了——王老师寄给我的……”

  一个多星期没有书,哦,应该说是没有课本,可真苦了我了。

  杨老师让同桌帮助我,与我合用他的课本。他倒也乐意,只是遇上朗诵或写作业时,实在太不方便,时间一长,他还与我吵了架,最后,不让我碰他的书了。

  为了这事,妈特地去城里的新华书店问过,可人书店里没有多余的课本。那年代什么都讲计划,学生课本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的“萝卜”和“萝卜坑”在城北小学。

  妈调离完小去孙家村的社校后,离城的路一下子远了许多。每次进城,我这个才刚满八岁的孩子来来回回得走近40里路,怎么吃得消?没办法,我只好脱开了妈妈视线,跟爸爸生活在一起。爸妈说过,我长大一些之后,本来就迟早要进城读书的。

  就这样,1958年秋季开学,我进了城北小学。

  万万没有想到,次年春节刚过,县里突然决定派机关干部下乡帮助农村工作。银行那时属于县级机关,爸爸正好被光荣选中。

  爸爸得在农村呆上三个月,与当地的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那个时代的人,党叫干啥就干啥。爸爸二话没说,把我们母子两个送到了孙家,自己去了另一个地方。

  偏偏在几天前,我已经在城北小学报过名,缴了书学费。

  事情就这么简单,我的课本得去城北小学领发。

  妈妈随即去了城北小学,见到一位值班的。可那老师说他不了解情况,要妈星期一再去。可她哪有时间啊。

  妈妈说,只好写封信给城北小学的校长了,可偏偏在那几天,学校工作特别繁忙,她抽不出时间。

  就在这时,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包书,是王老师寄给我的课本。

  我的兴奋无法形容,连吃饭时都把书捧在手里,舍不得丢开。

  我担心会把书弄脏弄破,求妈找来两张画报纸,我要让课本穿上漂亮的衣裳。

  妈一边替我裁纸,一边问我:“王老师好不好?”

  “好啊,”我不假思索地说,“王老师最好了!”

  “王老师会不会知道我们已经收到了呢?”

  我想了想,摇摇头。

  “那怎么办?”妈妈问我,“要不要告诉王老师,我们……”

  没等妈妈说完,我抢先说了:“要要要,我们给王老师写信!”

  “嗯?谁给王老师写信?”

  “我,我给王老师写信!”

  妈妈笑了,我也笑了。

  话说得很雄壮,心里却有点底气不足。我从来没写过信啊,准确地说,那时的我,几乎还连信长什么样都没看见过,当然,信封是看到过的。

  又不好意思说。

  妈妈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取出一封爸爸写来的信,照着上面的格式,跟我讲了一遍。最后妈妈说:“你怎么想就怎么写,不用怕,先打个草稿,妈帮你改。”

  想想容易做做难,折腾了足足有个把钟头,我好歹完成了。

  许多年过去了,想不起来我当时具体写了些什么。但有一点记得特别清楚,我在信里一共用了七个“高兴”。

  可这到底是我的“开山之作”啊。

  王老师很快给我了回信。与我相比,王老师的“高兴”,显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老师在信中说,他还是头一回收到学生的信。他告诉我,收到我的信后,他立即跑进教室,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人头像。他对同学们说,这是你们同学——周介眉。最后,王老师当堂宣读了我的那封信,大大夸赞了我一通,说我的信是写得是如何如何的好。

  后来,我在城北小学的同学还告诉我,王老师那天还叫他们每人写过一篇《写给周介眉同学的信》。

  这是王老师头一回布置他们写作文。

  那时候的二上年级学生,哪会写什么文章啊!王老师却不管这个:周介眉能写,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写?

  据说有几个同学写不出,担心受罚,急得哭了……

  这么说,是我害苦了他们。唉,真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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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0 13:24:51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不继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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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15:40:55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32楼潇湘妃子于2009-04-20 13:24发表的 :
怎么不继续发?
好,接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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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15:42:05 | 显示全部楼层

写信是最好玩的事

  那几天中午,我吃了饭就到校门口等邮递员,指望王老师会再给我写信。

  “介眉,怎么又在等信了?”黄侃校长手里拿着一封信,微笑着问我。

  我撇撇嘴,没有回答。写信的事,不知怎么一来,人人皆知了,每天都有人拿这个同我开玩笑。我不喜欢这样。

  黄校长把信送到邮筒口,信封已放进去了一半,又抽了回来。

  “上回,你给王老师寄信时,有没有贴邮票?”黄校长问我。

  妈说过,寄信一定要贴邮票,邮票是要花钱买的。给王老师的信,是我亲手贴的邮票。我当时还在粘着浆糊的邮票上用手揿了好几下。妈说,邮票掉了,信是寄不出去的。

  我怎么可能不贴邮票呢?

  我觉得黄校长在审问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

  “当然贴了!”我理直气壮地大声说。

  黄校长见我一脸严肃的神气,哈哈大笑。

  “小家伙,好样的!”他拍我的脑袋,“你看看,我这封信有没有贴邮票?”

  我接过信,正面看看,没邮票,反过来看看,还是没邮票。

  哦,怪不得他刚才从邮筒里抽了出来,原来是忘了贴邮票。

  可黄校长把信从我的手里接过后,又要往邮筒里塞。

  “嗨,你没贴邮票啊!”我一边喊一边伸手去拉他。

  来不及了,黄校长手一松,信已经进了邮筒的大嘴。

  黄校长故作惊讶:“啊呀不好,刚刚我不是要你看看有没有贴,你为什么不说啊?”

  我撅了嘴,心里嘀咕道:“自己不贴,倒怪我!”

  黄校长哈哈大笑,一把拖住正欲跑开的我:“怎么,生气了?”

  见我不吭声,黄校长突然说:“我们学校也要成立一个邮局——小小邮局,你说好不好?”

  我立马来了精神,眉开眼笑地说:“好啊好啊!”

  前些天,就听妈说过学校要搞一个小小邮局的事。当时她只说是可能,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回事啊——校长不会说假话的。

  不过也难说,刚才他还跟我开玩笑呢。

  就这样,我没有再理黄校长,直接去找妈了。

  妈在教室里,不少哥哥姐姐围着她。我知道不应该打扰她。

  小孩子多忘事。一直到吃晚饭时,黄校长从旁边走过,摸了一下我的头,我才又想起了那档子事。

  我把嘴凑到妈的耳边,悄悄地告诉她,校长寄信没有贴邮票。

  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有点着急,但还是压低着嗓子,“他自己让我看的,没贴邮票,真的没贴。”

  妈朝黄校长的方向看了一下,笑了:“他逗你的,他寄的是稿子,不用贴邮票。”

  黄校长肯定早听见我们说话了,他拿着一张报纸走了过来,对我说:“告诉你吧,小家伙,我那是去投稿。投稿知道吧?就是写文章,寄到报社去,然后,那文章会在报上登出来。你看看,就像这个报纸,上面的文章都是这样寄过去的。”

  我懵懵懂懂地听着他说着,不吭声。

  妈又说了:“向报社投稿,不用贴邮票,邮局会向报社要寄信的钱,这叫邮资总付。”

  “对,邮资总付。”黄校长说,“介眉长大了,也写文章,也不用贴邮票,也邮资总付。”

  还别说,我刚学写作投稿时,寄稿就真的不贴邮票——“邮资总付”。不过这是后话。

  我突然又想到了黄校长说的那个小小邮局的事。我很想再问问妈,可黄校长还没走开,又觉不好意思。

  正想着,黄校长拍拍手里的报纸说:“老师们都在,现在跟大家说一件事,就是前些天请各位考虑过的,关于搞小小银行、小小图书馆、小小邮局的事……”

  我听到“小小邮局”这几个字,非常兴奋,正要喊出一个“好”时,妈却推了我一下:“你快出去玩,我们要开会了。”

  我很无奈,只好悻悻然地向外走出。到了门口,回头看看黄校长,他正冲着我会心地笑。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邮局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脑子里,关于邮局的印象无非就是那只挂在校门口的邮筒。学校里要办一个邮局,对我的吸引太大了。

  没过几天,那些“小小”果然很快建立了起来。大约由于我爸在银行工作的缘故,小小银行归我妈管。可我对小银行不感兴趣,真正的银行我都直进直出多少回了,小小的,眼都不开。

  我喜欢的只有小小邮局。不过,那么多年过去,我还真记不起负责管小邮局的是那位老师了。

  大部分学生都跟我一样,最感兴趣的是这小小邮局。

  起初我以为,往小邮局寄信,也跟上回给王老师写信那样,首先得花钱买邮票,我还指望着再给王老师写信呢。

  结果却太出我的意料。

  小小邮局的邮票也很漂亮,起码那时候的我觉得她们很漂亮——那是包括妈在内的几位美术老师的木刻作品。只是,这种美丽的邮票花用钱是买不到的。

  小小邮局规定,学生需要邮票,得用自己书写的“字”去换,字体笔划必须工整,100个字换一张邮票。

  不好意思地说,小时候我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不愿意写字。这下好了,为了“买”到邮票,我突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经过勤奋努力,我终于换来了好几张邮票,那高兴劲,真是甭提了!

  我对妈说,我要再给王老师写信。

  妈噗嗤一笑:“傻瓜,你以为是真的啊?小小邮局只能在学校里送信,邮票也是。办小小邮局、小小银行,目的只在于寓教于乐、寓教于玩……”

  我不懂什么叫“寓教于……”,但有一点我已经明白,闹了半天,是玩玩的。

  晕啊!

  晚上躺在床上,还在生闷气。

  那时,为了加强住校生管理,教师都睡在学生宿舍里。我当然跟着我妈,换句话说,我睡在女生宿舍里。

  看我这天闷声不响的样子,有个大姐姐走到我床前,推推我问:“嗳,今天怎么了,干吗不开心?”

  宿舍里的学生都是五、六年级甚至初中(农校)的女孩,平时她们特别喜欢逗我玩,拿我开心。她们常常“攻击”我,说我是男的,怎么可以住在女寝室;有的女孩更是“无法无天”,常常扬言要给我作什么检查,说要看看我到底是男是女。

  我到底还小,不明白她们全是因为喜欢我才逗我开心。所以,几乎每个晚上,我都要“舌战群女”。我被她们气得哇哇直叫,她们倒好,一个个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是啊,”有人开头,女生们都起开了哄,“小男子汉,怎么今天成哑巴了?”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逗我,我呢,直冲她们翻白眼。

  一位大姐姐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我跟前:“真的,你怎么了?”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叫胡老师来?”

  大姐姐梳着我妈那样的两条长辫,长得很好看。她平时对我就好,从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喜欢与我斗嘴。

  我看着她笑眯眯的眉眼,禁不住也绽开了笑颜。

  我仰起身子,俯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对她说:“姐姐,我给你写信好不好?——我有好几张邮票呢?”

  大姐姐一愣,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了。

  “好啊好啊!”她侧侧身坐在床沿上,“太好了,介眉!我也给你写信。”

  大姐姐回头看看那些女生,又大声说:“你给我写,就给我一个人写,气死她们。好不好?”

  “好!”我伸出一拇指,与大姐姐拉勾。

  次日,我还真的给这位大姐姐写了信。她当然也给我写。

  那还是我头一回给女生写信呢,应该是很纪念意义的。

  可惜,我都不记得自己写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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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0 20:02:22 | 显示全部楼层
把无须证实的爱全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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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1 10:28:29 | 显示全部楼层

读书为了什么

  
  为期三个月的下放锻炼结束后,爸爸又回到了银行上班。

  孙家实在太远,到城关连公路都没有,更不用说汽车了。我刚满9岁,不方便。1959年下半年,我又回到了城关。

  原以为回城北小学是很方便的事,因为我的户口在那边。万万没想到,爸爸带我去报名,却碰了一鼻子的灰。

  城北小学并非一所独立的学校,是“城关镇中心小学”的一个部分。一般把现在浣纱中学所在地的中心小学称作“本部”,江东小学为一分部,城东小学(现在已经没了)二分部,万寿街小学三分部,而城北小学就是四分部了。分部的负责人一般不被叫校长,只称“部主任”。

  四分部的部主任姓汪。学生的加入,汪主任似乎说了不算,决定权在本部。

  忘了那个时候本部的校长是谁了。我只记得,不许我报名注册的是本部的教导主任,似乎叫姚法妙。

  姚主任的说法应该说是很有道理的:学校不是旅馆菜市场,想出就出,想进就进。

  爸爸当然是说明情况了,甚至还出具了单位证明。

  然而,无济于事。姚主任一言九鼎。

  死马不活马医,只好去找王老师。

  王老师一见我,高兴得不得了。他问了一下情况,就拍拍胸脯表示,别管他,我说行就行。不过,他还是去找汪主任说了一通。毫无疑问,由于那封信,我成了王老师的得意门生。

  同学们见了我,也都很高兴。孩提时的情份是单纯而明净的。

  王老师叫王昌,是萧山人。过了一年,他调走了。日后才知道,他是回了萧山老家。20年后,听一位去了萧山的同学说,她的女儿读小学时,班主任就是王昌老师。说来还真是有缘啊。

  头一回上王老师的课,很不习惯。王老师有胃病,胃里的食物时不时的会反回口腔里。因此,他总是一边上课,一边反胃,又一边咀嚼吞咽。孩子的适应性很强,时间长了,习惯了,也便见怪不怪。而且,从来没有谁因为这个嘲笑过王老师,最多也只敢在背地里唱一首不知谁发明的“儿歌”:“横闯(当地方言,“横闯”与“王昌”发音相近)直闯,萝卜放汤。”

  王老师对学生非常严格,对顽皮的孩子,有时甚至还会动粗。不用紧张,他不会太过,顶多用他穿着皮鞋的脚踢你的脚边,要你站好——站要有个站相。

  同学对王老师一般都比较尊敬,或者说是有点怕惧吧。然而,对别的任课老师,大多数同学就不会那么听话了。

  就有那么一次,忘了是什么课,反正是让那起吵包吵了个天翻地覆。任课老师没办法再继续下去,只好哭着跑出教室,然后向王老师告状。

  王老师气势汹汹地冲进教室,可大多数同学一时间并没注意到什么,照样嘻嘻哈哈拍桌打凳地嬉闹着。

  王老师用教鞭猛烈地在讲台桌上重击了几下,大家从这才极度兴奋中清醒过来。

  顿时,全场肃静。

  王老师铁青着脸,犀利的眼睛在玻璃镜片后面透着令人胆颤的冷光。他扫视着大家,足足有好几分钟。

  最后,王老师叹了一口气。他说:“你们这班东西,你们读书是为我吗?怎么换一个老师就乱成那个样子?有本事,你们现在再给我乱乱看!吵啊!怎么不吵了?!”

  我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哪里还敢吵还敢闹?

  “看你们也就这么点出息!”王老师从讲台上走了下来,在课桌间穿行着,手里的教鞭一会儿拍拍这一个的肩膀,一会儿点点那一个的脑袋,“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你们还真不知道我王昌的王字怎么写……”

  骂够了,王老师回到讲台上,又睃视了我们几遍,清清嗓子说:“每人拿张纸出来,统统给我写上,你们到底是为谁读书的,为谁?”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翻书包声,没人敢讲话。

  纸条很快缴上去了。

  王老师在细细查看,一边看,一边像是在归类。我们则密切地注意着他的神色变化。可是,我们看到的,只是一脸的凝重。

  终于,王老师抬起头来了。

  王老师扬扬手里的纸,欲语突止。

  他又低头去看纸条,报出了一串名字。被叫到的,一个个自觉地站了起来,拢共有二十多个。

  “你们是为爸爸妈妈读书的?”王老师带着揶揄的口吻问。

  没有人回应他。

  课堂里有了点嗡嗡声,显然是有人在笑。

  我强忍着笑,心里想,这下他们要吃苦头了。

  出我意料的是,王老师竟然朝他们挥挥手。“去吧去吧!”

  我明白了,王老师一定觉得这些人是“孺子不可教也”了,还是省点唾沫的好。

  那个时候,已经响过放学铃,那几位同学胡乱背起书包,逃也似地跑出教室。可以想像,他们到了外面,会如何欢呼雀跃。

  王老师又叫起十几个人,哈,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吵包大王。

  王老师问其中一位:“你,你说说看,你是为什么读书的?”

  “为祖国,为人民,为毛主席,为共产党!”响亮而又干脆。

  我被吓了一大跳。

  这家伙真不要命了,怎么可以说是为了毛主席读书啊?!

  唉,看那时候的我笨不笨!

  王老师定定地看着他,不禁又叹了口气,喘气似地说:“你,你们走吧。”

  我写的是“我自己读书!”

  我想得最简单不过了,爸爸妈妈花钱送我上学,为的是叫我有出息,多学知识,将来找一份好的工作,过好一点的生活。事实上,爸爸妈妈和亲友们都是这样说的,即使是王老师,平时也总是说:“不好好读书,我看你们将来怎么办?!”

  然而,从王老师的脸色上看,我是搞错了,不,应该是我们搞错了。

  留在教室里的,这时还有十几个人。他们同我一样,写的都是“我为自己读书”。

  这十几个人,都是平时学习认真、成绩优秀的好学生,其中包括我们的班长。

  王老师显然有点失望,但他也不忍责怪我们。

  最后,他只对我们说了半句话:“你们,你们应该明白啊……”

  至于明白什么,王老师没有说明。

  过了几天,王老师利用班会课,给我大张旗鼓地进行了一通“学习目的性教育”。

  只是,恕我愚钝,我还是没能立即转过弯来,或者说,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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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2 10: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赵老师和陆老师

  赵老师和陆老师都是我小学四年级时的班主任。

  陆老师叫陆春娣,刚师范毕业,胖乎乎的,很不老成的样子。给我们的印象,就是那种软弱可欺的主儿。

  赵老师叫赵月英,是汪部主任的爱人。同学对赵老师都很亲,不过,决不是因为她是主任夫人,我们应该不会那么势利。

  赵老师从四年级开始就教我们了。当时,王昌老师已经调离。

  赵老师给大家的感觉就是,当老师的天经地义必须是女的。

  我们喜欢赵老师,而且,男男女女,无一例外。

  赵老师不像慈母,我们心目中,她无疑是大姐姐。

  好景不长,没有任何预兆,那天早上,赵老师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就是陆老师。

  这还了得啊?

  早操课时,当新来的部主任蒋章清宣布以后我们的班主任就是陆春娣老师时,全班哗然。

  等到没精打采的早操完了后,没人带头,没人串连,完全是不约而同,全班同学一致联合行动,向校外跑去。

  我们肯定不会知道什么叫罢课,我们只知道,我们不要陆春娣,我们要的是我们的赵老师!

  一路逛奔,一路高声叫骂:“绿(方言发音,“绿”“陆”同音)豆芽,蒋**!”

  我们的想法很简单,汪主任之所以不在了,完全是因为蒋的上台。而赵老师之所以走了,是因为汪主任不当主任了。姓蒋的迫害我们敬爱的赵老师,“绿豆芽”显然是同谋帮凶。

  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亏当时路上几乎没有任何机动车辆,由着一大帮人由雪耻路(光明路)经和平路(人民中路)再到环城马路(大桥路)浩浩荡荡进发。

  赵老师家就在环城马路南侧。她家旁边有一个很大的道地,我们到了那里,没有人指挥,同学都自觉地排好了队。

  有人忍不住,敲开了赵老师家的门。

  见我们这样的阵势,赵老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等赵老师开口问原因,我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有的女同学开始抽泣。

  赵老师好半天才闹明白,连声说:“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看着我们这一班人,赵老师无声地流出了眼泪。

  “同学们,听我的话,大家回去吧,好不好?”赵老师把身边一个女同学搂在怀里,面对着大家,恳切地说,声音是颤抖的。

  “我们不回去。”

  “我们不读书了。”

  “我们要赵老师一起回去,我们不要绿豆芽!”

  ……

  赵老师不知所措了。我们不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当然是懂了的,赵老师的内心有多矛盾。

  我们爱她,她何尝不爱我们?

  我们不知道,赵老师只是一名代课教师。事实上,正是因为她的丈夫是部主任,她才会有可能当那几个月老师,并与我们结下那段情缘。

  正不可开交着,蒋主任带着陆老师等人匆匆赶到。

  我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却又不约而同地背过了身子。

  蒋主任他们跟赵老师走到一旁说话去了,我们远远地看着,很想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但又不敢靠近。

  大家相信,蒋主任一定会狠狠地收拾我们,只是,谁都没显出害怕的神色,个个高昂着头,一股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架式。

  谁知道,他们突然一起走了过来。蒋主任和颜悦色地对我们说:“同学们,我们回去吧。”

  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批刚才还死硬得不行的家伙,竟然全乖乖地跟着走了。

  当然,一步三回头,眼泪汪汪,心里好是委曲。

  赵老师一直跟着我们,把我们送到路口才停住脚步。她朝我们挥挥手,突然,回身往家里跑去。我们看到的,只有赵老师掩面而泣的背影。

  回到学校里,若无其事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心里却着实忐忑不安。担心的结果却并没有发生,无论是蒋主任还是陆老师,都没有再提及此事。这很让人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叛逃”过?

  其实,陆老师也是很好的老师。起码我们大家很快就适应了,并慢慢喜欢上了她。只不过,我们也不可能忘了赵老师。星期天或假日里,我们总会结伴去赵老师家玩。常常的,我们都会在那里碰上别的同学。

  城北小学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学校,只有四个教室。我们上三年级之前,是一个年级一个教室,刚刚好。然而,到了四年级,不知怎么一来,班级突然不止四个了。比方四年级吧,一个四甲班,一个四乙班。两个四年级班级要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怎么办呢?很简单,那就一半对一半。这个星期,上午由我们四甲班在教室里上课,下个星期则换在下午。

  另外半天怎么办?没别的办法,打游击呗。

  所谓打游击,其实是组织学习小组。一个小组内的同学,轮流到各人的家里去学习,老师则巡回指导。

  不过,也有的小组是固定在一个同学家里学习的。比方我们小组,就一直在一位姓蔡的女同学家,因为她家屋子比较大。

  四年级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真的不小。男女同学之间,已经开始了一种朦胧的特定意识,表现方式主要是“性别疏远”。陆老师在编组小组成员时,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把男女同学尽量分开,实在没办法时,就设法搞平衡。

  偏偏就我,分在了十来个女孩子中间。

  名单一公布,课堂里一片哄笑。我知道是因为我,可陆老师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很无辜的样子。

  我真的很想抗议,只是,我从小就乖,除了顺从,还能怎的?

  姓蔡的女同学住在老鹰山南侧的山坡上。虽然离我家不远,但也得翻越铁路。

  吃过午饭,我磨磨蹭蹭来到铁道上。举目望去,蔡同学家门口有好几个花花绿绿的身影在晃动,看上去像是在跳皮筋。

  我很有些不自在,心里在担心,不知道这些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呆会儿会用什么方式捉弄我。我是吃过她们苦头的。

  我实在不想过去,就在铁轨上坐了下来。

  进退两难。

  终于有位女同学发现了我。很快的,我注意到,她们全聚在了一起,向我招手,朝我喊话。我听不清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却还是明了的。

  我还是在那里犹豫着。

  她们喊了一通,见我没反应,一伙儿蹦蹦跳跳地朝我奔来。

  这下完了。

  逃吧?

  不行,非男子汉所为。

  咬咬牙,我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沿着铁路边的斜坡拾级而下。

  她们见我下去了,也没停住脚步,嘻嘻哈哈地迎着我过来。

  我想,我的脸肯定红得像猴子屁股,我感觉到了热得不行。

  她们并没有如我想像的那样捉弄我。

  等我们会师后,她们只是各自相视笑笑,然后,不知是谁说了声:“走吧,就等你了。”

  那之后的日子里,说真心话,我是很开心的。也许因为我是绝对的“少数民族”,大家都特别照顾我,谁有好东西吃,都不会少了我的一份。尤其是蔡妈妈,对我的喜爱,有时直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我们组里的女生,成绩都不错,平时也比较自觉认真,在学习上,不用担心任何人会放任自流。

  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我加入不了她们玩的游戏。

  无论是跳皮筋、踢毽子,还是背子(一种女孩子玩的游戏,玩具是五只棋子大小的小沙包)什么的,我都不会。有时候,即使是她们打扑克什么的,我也不好意思与她们一起玩。

  幸好蔡同学有个六七岁的弟弟,可以与我玩作一堆。

  那天,陆老师巡回来到我们小组,与大家说笑时,她不停地瞅着我看。我正奇怪着,她却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周介眉。”我小声地说,脸好像又红了。

  “啊?”陆老师似乎吃了一惊,“你怎么是男的?”

  我彻底晕倒!

  那班女孩儿,那个乐啊,真可谓是笑了个花技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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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2 14:42:0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梅老师继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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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3 09:57:42 | 显示全部楼层

向往加入少先队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毛泽东新中国的太阳。
  开辟了新中国的方向。
  黑暗势力已从全中国扫荡,
  红旗招展前途无限量。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勇敢前进,前进,跟着共产党!

  我们要拥护共青团,
  准备着参加共青团。
  我们全体要努力学习和锻炼,
  走向光辉灿烂的明天。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战斗在民主阵营最前线!


  这首歌,直到今天,唱起来还觉得有一种不可言状的神圣感。

  只是,久违了。

  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郭沫若作词,马思聪作曲。

  我们那个时候,唱这首歌是很严肃的事。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非队员,也就是没有加入过少先队的人是不允许唱的。

  我只能在家里偷偷地唱。

  在家里,我还偷偷地干过另外一件不能被允许的事,那就是挂红领巾。

  妈妈是老师,是少先队辅导员,她当然有红领巾,而且有好几条,就放在家里。我偷偷挂的红领巾,就是妈妈的。

  把红领巾系在脖子上,然后对着镜子上下照,左右照,是非常美气的事。但这毕竟不光彩,要让别人知道,那就闯大祸了。

  殷畅就因为这个,犯过大错。

  殷畅是我家邻居,又是同班同学。平常我们常在一起玩。

  这天,我正在殷畅家跟他下军棋,阿江来了。

  阿江一把将我推开,占了我的位置和殷畅对着干。可他下不过殷畅,没多久就输了三盘。他懊恼地把棋子胡乱一抹,嚷嚷着:“没意思没意思,去,还是去我家玩好。”

  我不太乐意跟阿江混在一起,正想溜开,殷畅却拉住了我:“一块儿去吧,啊?”

  阿江向我翻翻白眼,但没说什么。

  阿江住在诸暨中学北侧(如今小商品市场附近那位置)的小山坡边上。那里有不少好玩的东西,我们在山旮旯钻来钻去,玩累了,就回到他家喝水吃炒豆六谷胖。

  阿江家墙上,挂着好几个镜框。殷畅指着一个姑娘的照片问:“这是谁?这么大了,怎么还挂红领巾?”

  “我姐姐,我姐姐漂亮不漂亮?”阿江颇为得意地说,“她是老师,是学校里的大队辅导员。”

  “哦。”殷畅恍然大悟了。

  “哎,想不想挂红领巾?”阿江突然问正认真看照片的殷畅。

  殷畅回过头,疑惑地看着阿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阿江挤眉弄眼地笑着:“你等等。”说完,他跑进了左边的一个房间里。

  殷畅轻轻地对我说:“不可以吧?不能挂吧?”

  我不知道怎么说,心里却想,要是阿江也要我挂,我怎么办?

  正踌躇着,阿江系着红领巾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条。

  阿江走到殷畅跟前,不由分说地把红领巾为殷畅系上。然后,他退后一步,煞有介事地冲着殷畅敬了个标准的队礼。

  殷畅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阿江一脸严肃地说:“你还礼啊,还礼!”

  殷畅犹豫了一下,终于举起了右手,也是一个很标准的队礼。

  很显然,殷畅和我一样,不知已练过多少次这样的敬礼了。

  此刻,我非常自然地想到了《中国少年先锋队队章》里的话:“右手五指并拢,高举头上。它表示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

  还别说,我心里很有些激动,同时,很不好意思,心里也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殷畅显然兴奋之极,脸红红的。阿江更神气了,感觉他真像是我们的领导。

  阿江比我们大两岁,刚上学时,他的成绩总是全班第一。因此,他是班上最早的少先队员之一。这两年,由于贪玩,他的学习直线下降,三天两头吃批评。有一回因欺负别班小同学,把人家的头都打破了,险些被学校开除。但阿江毕竟是个孩子,有自尊心,也有荣誉感,从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看,还真的很像一回事。

  正胡思乱想着,忽而听阿江说:“走,我们拍照片去!”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会不会出什么事?

  出门之前,殷畅慌忙把红领巾从脖子上扯了下来,交给阿江。阿江朝他看看,没说什么,把红领巾塞进了口袋。

  走到半道上,我想临阵脱逃,可殷畅不许。他说:“今天反正是星期天,又没什么事,一起去嘛。”

  我只好跟在他们后面,懒洋洋的。

  进了照相馆,不出我所料,阿江掏出了红领巾,让殷畅挂上。殷畅不肯了,挣了好几回,最后还是让阿江说服了。

  阿江保证,一定不让任何人看照片。说这话时,阿江也没忘旁边还有个我,回头对我说:“你,也不许说出去,要不然……”他扬扬拳头,眼睛里露着狠狠的光。

  我不理会阿江,只看着殷畅紧张的脸表态:“我不会的。”

  这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一连数天,没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我不由得也放下心来。

  可偏偏就是那个阿江,或许是忍不住要让别人分享他那种优越感吧,十多天后的一个午后,他取出了一张照相底片让邻座辨认,挂着红领巾的是谁。

  我心里暗暗叫苦,这家伙怎么如此言而无信啊?

  幸好一时间没人辨认出来。于是,底片在教室里传来传去。我偷眼看看不远处装作埋头作业的殷畅,他的脸都白了。

  阿江很得意的样子:“怎么样,没人能认得出来吧?”

  “这不是我们班的吧?”有人问。

  “当然是啦,就在我们班里。”

  要命,这家伙一边说,一边还有意无意地朝殷畅瞟了一眼。

  那个同学显然是受到了启发,拿着底片飞快地冲到殷畅面前:“我看出来了,是殷畅!”

  众人哗然。

  阿江见事不妙,赶紧跑过去抢过底片:“谁说是殷畅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更让人坚信是殷畅无疑。

  很快的,有好事者飞报王老师。

  很快的,阿江与殷畅先后被请进办公室。

  ……

  因为这个,只因为这个,殷畅一直到六年级才进入少先队的行列。这个年纪,已经是快退队的时候了。

  不夸张地说,我们孩提时,入少先队真的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就拿我来说吧……

  一年级时,我在我妈身边上学,学校的老师看在妈的面子上,对我宠爱有加,本来,那时候入队,应该不是一件难事。然而,偏偏那时的队章规定,入队的最小年龄必须是8周岁。

  到了二年级,换了两回学校,两个学校都没有足够时间对我进行全面考察,入队的事又耽搁下了。

  三年级总行了吧?三年级的班主任王老师把我视作得意门生,理应优先发展。却不料,又是那个阿江无缘无故地来撩扳我,我走过他座位旁时,他故意伸出脚把我勾到在地。他自己因坐得不稳,一不小心,摔了个仰巴叉。这下他火了,从地上爬起来后,一把揪住我,举起拳头就砸。我见势不妙,一侧身一抬腿,膝盖正好顶着他的胯下,疼得他直嚷嚷。这一嚷不打紧,让耳朵特亮的王老师听见了……

  结果,可想而知。

  王老师找我谈话时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过几天发展新队员本来有你,这下倒好……”

  我很委曲,正想申辩,王老师却打断了我:“好好好,你不用说了,我全明白。”说到这里,他叹息似地说:“等下一批吧。”

  这下一批,等了差不多整整一年。

  那是1961年4月17日,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然而,对于我来说,这一天,却是永世难忘。

  别怪我没出息,把入少先队的事看得那么重要那么神圣。

  除了作协什么的,我这一辈子,还从没参加过别的组织。然而,我之所以如此看重这一天,几十年过去了,还那么念念不忘,原因却并不在此。至于究竟为了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要入队了的消息,妈妈比我知道得更早。

  4月16号下午,妈妈返校之前,给了我一个包封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郑重其事地关照我,必须也只能在明天放学后拆开它。

  我摸摸纸包,感觉是一本书。我想不出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神秘兮兮的。我想问原因,可我知道,即使问了,妈妈也不会说,只好乖巧地点了点头。

  妈妈走时,又回头再一次关照我,不到时候不许偷拆。

  我说:“知道了,我不会的。”

  然而,我真的忍不住好奇心了,真的真的忍不住了。

  怕妈妈突然杀回马枪,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我才小小心心地拆开一只角。当时的感觉,就像要偷吃令我垂诞已久的糖果。

  果真是书。

  从小,书就是我的最爱。

  妈妈经常给我买书,没理由把一本书搞得这么神秘啊。

  一不做二不休,我把书抽出了一半。

  封面上有四个字——“微山湖上”。

  想到了电影《铁道游击队》,当时,我还没有读过同名小说。

  我轻声唱起那首曾红极一时的歌: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

  我把书打开了。

  扉页上是妈妈的字:


  眉儿:

    望你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少先队员!

        你的妈妈

            1961.4.17,


  我明白了!我怎么可能还会不明白?

  后来,妈妈告诉我,她去菜场买菜时碰到了陆春娣老师。她们是修建石壁水库时认识的,也是在那时相互知道了彼此之间与我的关系。妈妈问及我在学校的表现,陆老师很自然地说到了我即将入队的事。她关照妈妈暂时对我保密,免得又节外生枝。

  其实,哪能呢?

  这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了,梦里都是入队的事。

  翌日,早早起床,早早来到学校。表面上我很镇静,心里那个紧张啊,真怕出什么意外,甚至担心自己错误理解了妈的意思。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的班队活动。谢天谢地,果真全校活动。

  “有门!”我险些喊叫出来。

  我听到了自己的大名,高兴得简直要晕了过去。

  《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的旋律又一次响起。这回,我大大方方地合着大家唱了起来: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毛泽东新中国的太阳。
  开辟了新中国的方向。
  黑暗势力已从全中国扫荡,
  红旗招展前途无限量。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勇敢前进,前进,跟着共产党!

  我们要拥护共青团,
  准备着参加共青团。
  我们全体要努力学习和锻炼,
  走向光辉灿烂的明天。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战斗在民主阵营最前线!


  我相信,我的嗓门是最大、最响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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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24 12: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甘之若饴话苦辛

  
  星期六下午是不读书的。在银行食堂里吃过午饭,我就可以自由自在的玩了。

  半道上,碰到了同班同学李隆。他说想到北湖去钓鱼,要我陪他。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跟着他在湖边坐了两个钟头,结果,一无所获。

  “肚子饿了,你家有什么能吃的?”李隆按按肚子问我。

  我想了想:“没有啊,我们在食堂吃饭。”

  “真扫兴!”

  我有点内疚。我家就在北湖附近,要是有什么东西吃,我肯定会邀李隆去的。

  “啊呀,不好,我得回去了!”我突然想到,跟着李隆来钓鱼,却忘了回家去喂鸡!

  李隆看看我,收起钓竿说:“我跟你一起去。”

  喂罢鸡,李隆居然对米糠感起了兴趣。

  “你吃过糠吗?你家的糠还真细,吃起来味道一定不错。”

  我吓了一跳。

  虽然我知道,旧社会贫下中农没饭吃,吃的是就是这个。

  但真的吃这玩意儿,行吗?

  李隆看看我,笑了,安慰我似地说:“没事,真的很好吃的。”

  随后,他几乎没有征求我意见,自己动手,找到了炭炉子和一只歪歪扭扭的钢精锅子,像模像样地搞起他的烹饪来了……

  李隆让我吃,我尝了尝,马上吐掉了。李隆却吃得有滋有味。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生出了莫名的惭愧。

  这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最平常的一幕。

  三年自然灾难是从1959年开始的,那时我还在孙家读二年级。回城后,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只因为我们是所谓的“国家户口”,事实上并没有吃多少苦。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李隆的父亲在汽车站工作,理应与我差不多,怎么会对米糠这么有好感?

  话又说回来,那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确实是非常艰苦的。食品商店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买,店里陈列的,要么是样品,要么得凭票供应。凭票供应的种类多得不计其数,除了粮油,其他生活必需品大多都不可能无票买到。也有一些不凭票的,但价很高。食糖也是凭票的,但有一种进口的古巴糖,老太太们叫“古怪糖”的,得4元钱一斤。当时一般人工资只有三、四十元,谁买得起这种“古怪糖”?曾经有家“高级饭店”,据说吃一餐得十元钱。普通人会去品尝这个吗?

  粮食匮乏,加之肚内没点滴油水,形形式式的代食品便应运而生、层出不穷。许多饲料,例如番薯藤、南瓜叶什么的,全都成了美味。最著名的恐怕就是狼箕(一种蕨类植物)根了。据说狼箕根富含淀粉,榨出来的“狼箕粉”像蕃薯粉一样,很好吃。然而,那时候当粮食吃的并不是纯粹的“粉”,而是把狼箕根磨碎,直接做成饼状,蒸熟后食用。我也曾经吃过一个,感觉并不能吃,但我只是真正的浅尝辄止啊。

  可有许多人是餐餐吃这个的,以至后来连大便解不出……

  后来有人告诉我,李隆的户口在农村,他只是跟父亲到城关读书,类似如今的择校生。唉,这也实在怪不得他了。

  与李隆相类似的同学并不少见。我的同学中,有一半以上是城郊的暨一、暨二大队的农家子弟。每天放学后,他们都得上山或去野地里搜寻可以代食的植物,比方狼箕根、橡实什么的。

  按理说,我们家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粮食危机。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祸事摊上了,避也避不了。

  这事又得从宝姨家说起……

  东叔是极正直的人。无意之中发现村长有生活问题,出于义愤,便揭发了出来。村长伺机报复,结果,搞得东叔宝姨无法再在村里安身,把惠姐与介昀“疏散”后,夫妻二人远走新疆避祸。

  当时,介昀刚满六岁,爸妈没时间与精力带他,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寄养处,只得送他去绍兴祖母那里。那时候户口很关键,因此,介昀的粮户关系也转到了绍兴。

  一年后,介昀得上学了,由我把他接回诸暨。

  介昀回诸暨后不久,一向体弱多病的大姑去世。

  几个月后,收到了祖母的来信。信中说,介昀的粮票不能寄过来了,原因是大姑去世后,虽然及时注销了她的户口,但居委会的人说,祖母领取的一个季度粮票中,仍包含有大姑的一份。为此,居委会必须在以后发票证时,把多发的粮票扣回去。

  祖母不识字,自己都搞不清领过多少粮票,可她又坚决不承认领过大姑的那一份。居委会的人当然不听她的分辨了,老太太万般无奈,只是跟我们说,让我们艰苦一下。

  想想也是,老人家也难,要是她没有了粮票,还活得下去吗?我们一家,毕竟有几个人的口粮,大家可以“匀”一些的。

  可那只是说说容易啊。一下子少了70多斤粮食,还了得?我们兄弟两个又处于“儿子上腰,吃饭讨饶”阶段。哪一顿能够少吃一口?更要命的,当时妈因过度劳累(参加石壁水库劳动)而早产,最需要营养之际,怎么可以连饭也吃不饱啊?

  那时买粮食要搭买一定数量的蕃薯,别人不乐意,唯有我家特别受欢迎,就因为1斤粮票可买7斤蕃薯。

  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很想问问妈妈,过年我们会吃什么。蕃薯好吃,但年夜饭也吃蕃薯,总不太好吧?

  大年三十在我们的期盼中大驾光临了。

  一早起来,妈妈就问我:“晚上分岁,我们吃馒头好不好?”

  我一愣,怎么可能?

  母亲笑笑,摸了摸我的头又问:“好不好?”

  我高兴极了,连声说:“好好好,好极了!”

  所谓馒头,其实不过是没有馅的蒸面包。以前,哪天一听说食堂里吃馒头,我们一帮孩子都会开心得如过节一般。对我们而言,馒头是当时最奢侈最好吃的“饭”了。可惜,自然灾害的岁月里,食堂里几乎就没有再出现过这样的美事。

  年夜饭端上来了。介昀与我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我挑了一只最小的,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唔,味道不对?

  我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没敢说话。

  介昀却禁不住大叫起来:“这馒头什么味啊……”

  不过,他也还算懂事,立马噤声,只盯着咬开了的面包看。

  “是有点不一样,”爸爸说,“但这也是馒头啊,你们吃吃看,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我有些明白了,张开嘴巴不无夸张地大咬一口,啧啧有声地咀嚼着。介昀看看我,也学我的样吃了起来。

  也许真的饥肠辘辘了,我觉得这馒头也是蛮好吃的,虽然味道有点异样。

  后来才知道,那还是父亲的一大发明呢。

  爸爸去豆制品店找人,无意之间发现了豆腐渣,就找熟人“开后门”买了几斤回来。开头他并没想好怎么吃,后来灵机一动,把豆腐渣和进了发好的面团里。

  一锅馒头犹如风卷残云,很快被我们消灭得一干二净。

  我感觉自己好久没吃这么饱了。

  妈妈一边洗锅涮碗,一边又问我们:“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介昀和我同声回答。

  母亲却叹着气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不过,与我小时候比,也是是天壤之别了……”

  我们最喜欢听妈妈讲过去的事,便争着要她给我们讲讲。

  “我跟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日本佬来了。城里不安全,外婆只好带着我,还有舅舅姨妈,一起躲到乡下去。出城门时,日本佬要搜查,幸亏外婆早有预见,把100元钱藏在被絮里,这才蒙混过去。就这点钱,一家四口用了整整两年!”

  妈妈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又接着道:“乡下也不安定,日本佬去扫荡了,我们就得四出逃难。有时候,藏在野地里几天都不敢出来,只得挖野菜拔野草果腹。即使平时不逃难,吃的也不过顿顿都是稀薄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玉米粥。我是家里的长女,还得干活,天天磨玉米,日子长了,闻到生玉米的气味就恶心。当然,相比较而言,当地农家的生活还要穷得多,苦得多,他们是连玉米粥也吃不上啊,完全靠吃糠咽菜过日子。那时我就想,什么时候能吃上一碗白米粥,哪怕是极稀薄极稀薄的米汤也行,可是,那两年,我连白米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妈妈见我们听得入神,突然感叹道:“你们现在,多幸福啊!”

  转眼之间,这话又成了几十年前的旧事。我在想,不用说解放前,即便是我们小时候的“甜”吧,说来让现在的孩子听,恐怕也是苦得如天方夜谭了。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成语:“甘之若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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