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长篇晚唐历史武侠《匹马戍凉州》
侠之大者 为国为民 金戈铁马 气吞山河
安史之乱后,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迅速衰落,宦官专权浮出水面。到晚唐的敬宗、文宗时,宦官专权更是达到了能左右帝王废立生死、官员任免升降的历史顶点,仇士良、鱼弘志为代表的宦官集团与郑注、李训为代表的权臣间的“南衙北司”之争,最后酿成了对晚唐政治格局走势产生重要影响的血流成河的“甘露之变”。与此同时,大唐的邻国吐蕃借安史之乱趁火打劫,夺取了原本属于大唐的西域、河湟等地。河湟人民身陷敌国七十余年,仍不忘故国,终于在沙州人张议潮的带领下,起义归唐。而吐蕃,也因对本地佛教处理不当,导致两位赞普先后暴毙,最终亡国。
本小说主角李剑南为名将传人,文武双全,在依靠权臣援引中了进士后,不幸卷入了“甘露之变”,事败后被迫远走吐蕃。他赶到吐蕃后,又马上卷入了吐蕃的一场政变。这一政变导致吐蕃国师、赞普相继被杀,吐蕃陷入内乱。孤胆英雄李剑南面对此局,又孤身闯入逻些城(今西藏拉萨),刺杀了继任的赞普,造成吐蕃分裂。接着他又挑起吐蕃两大军阀集团的内战,以“损有余、补不足”的策略,最终让两大集团势力相互消耗殆尽。凭借半部杜牧所注《孙子兵法》,李剑南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得心应手。而他,在对权势的淡然中,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多年前和大唐节度使崔度订立的凉州之约,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叫做随儿的大唐公主…… 本小说以历史为骨,武侠为肉,在主角李剑南之外,又塑造了沙州义军首领张议潮、大唐节度使崔度、吐蕃女将军尚梅朵等一系列鲜活的人物形象。小说充分展示了几次政变的过程及几场大战的惨烈,将武侠自然地溶入政治、战争中,相映生辉。尤其对几场大规模军事战争的描写,在基本尊重史实的情况下加以细节上的演绎,又小部分借鉴了传统评书对战争描写的一些优点,更让这部小说增色不少。 □ 序言: ?
武侠版图中的西域
??历史学家汤因比讲:如果他能够决定他的一生的话,他愿意活在中世纪中国新疆的库车。彼时,正是中国的大唐盛世,儒家、伊斯兰、佛教、基督教,四大文明在大唐的西域中交汇。那是人类生活中何其绚丽的时刻,何其绚丽的区域。上世纪初,王道士在丝绸之路的敦煌,一条扫帚捅开了一个名叫莫高窟的大洞,将那华丽的历史画卷展现出了一角,而今,敦煌学已经成为举世瞩目的显学。万里长沙,也掩不住人类,在此地展现过的生命力、创造力,掩不住他们的血、泪与汗水。
??我喜欢看日本作家井上靖的《西域小说集》,他努力去复活西域的故事,他的文字如此的阳刚、硬朗、苍凉。赞叹之余,想到我们的历史,由其他民族的作家来书写,而且写得如此之好,就觉得心里发寒。的确,除了在张承志等几位当代作家的散文中,我真实地触摸过西域,除它,也许我读书有限,的确还没有看到过其他好的去写西域的文学作品。
??所以,如今赴新疆去旅行的朋友,回来谈到的,也是吐鲁番的葡萄、维吾尔的美女、天山上的湖泊、火焰山的暑热,却不知道,这异地的风光之下,有过多么绚烂的文化,多么壮怀激烈的故事。有过多少人,他们在风沙中活过,他们在文明之海的冲卷中焕发出来的精气热血,竟如同楼兰那样的城堡,被遗忘,被掩盖,无法汇入到我们正在兴起的新的文化中来。
??作为一种亚文化的武侠文化,也会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处理西域吧。在早期的英雄小说里,西域不过是将军们领军去攻打建功的他乡罢了。思乡与建功立业,是边塞诗,也是边塞小说,差不多唯一的主题。到金庸与梁羽生等人确立起新武侠的时候,西域才慢慢地成为他们建设的江湖图景里面,比较重要的一环。《七剑下天山》中的天山,其实是武侠世界中的一处世处桃源,读者读毕,很少会想到,这个天山在西域之中,只是觉得它特别的遥远罢了。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他的“南帝、北丐,东邪、西毒、中神通”构成了一个非常平衡的江湖世界,这个巧妙的江湖设定,其实影响了后来的许多武侠作家。西毒欧阳锋是由西域出来,代表西域的武林来加入江湖的。如果没有这一股力量的参加,射雕中的几个核心的事件,比如夺经,比如求亲,都无从谈起。欧阳锋代表的西域,基本上确定了后来武侠小说中西域在武林中所象征的意象,这里出一些异人,有着奇怪的想法,穿着古怪,武功不同于中土,往往代表着邪恶的力量,来引发中原武林的动乱,他们与中原武林的冲突,构成了江湖运转的基本的动力。后来,西域引申发展成为魔教的发源地,是坏人、邪教兴起的渊薮。在《笑傲江湖》中,相信黑木崖,就是在西域某地的山岭中吧。西域由此被妖魔化了,成为野蛮、邪恶、与正义为敌的一个符号。
??金庸,古龙之后,武侠小说的创作重心移向大陆,回归内地,一批年轻的武侠作家成长起来,大陆新武侠的流派开始涌现。新武侠吸收当代多元、自由、丰富的文化因子,来重构江湖的图景。传统武侠的一些核心的符号,开始发生变化。西域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它由一个妖魔化的魔教与魔头的兴起之地,变成了一个多向度的、意蕴丰富的意象。
??首先西域已可成为武侠事件发生的核心场地,而不是像以前的武侠小说那样,西域中的武林人士一定要日行千年,出关入到中原,兴风作浪。小椴写《洛阳女儿行》,将西域变成与洛阳帝都对应的一个重要的故事发生单元。沧月写《大漠荒颜》,也是将敦煌变成了故事发生的主要场地,新武侠电影,如《新龙门客栈》、《天地英雄》、《卧虎藏龙》等影片里,西域大漠也成为故事展开的主要的背景。侠客们来到这里,不是兴妖除怪,也不是被逼远走天涯,而是来到这里,参加本地的事件,张扬生命的意志,实现侠客的梦想,而这个梦想的核心,就是对自由的追求。所以西域本身,也由妖魔的发源地,变成了自由、粗犷、阳刚的一片侠客的乐土。
??自由的西域、多元的西域,充满了诗情的西域,这个,才更接近西域的本来的面目吧,就像大陆新武侠,将武侠的其他元素,进行了去蔽与还原一样,西域的主体性,也渐渐得以恢复。也只有这样的西域,才能生长出李白那样的侠客与诗人,才能够承载大唐之宏伟的气象吧。
??所以,我喜欢白衣卿相兄的《匹马戍凉州》,喜欢他在这个小说里面,展现的西域的梦想.李剑南这个家伙,他收复凉州的梦想,也就是闯荡西域的梦想吧,他由帝都里面跑出来,单枪匹马,在晚唐已经变得乱糟糟的城邦里合纵连横,杀人如麻,又艳福不浅,到处遇到美女.他慢慢地由大唐的一个进士,变成了西域的一个游侠了.张议潮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他差不多就是沙州的虬髯客吧,历史上的张议潮,在黄沙中保全汉家的制度,就像沙海中的郑成功一般,其实是大大的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我喜欢老骆驼这一个人,作者将之设定为作品中的超级Boss,武功高强,万人之敌,李剑南练到后来,也绝无可能超过他.而且,他的思想,也是超一流的,所以能游说李剑南与尚延心,得到一个平稳的局面.以老骆驼的自由自在,天马行空,他更像是西域的一个精灵,应是作者心目中之理想的人物.
??作者不仅造出一个空降在晚唐西域中的大侠客李剑南,在考据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小说的背景正是吐蕃兴起强盛的时候,吐蕃原始的宗教,为西来的佛教取代,生出神秘莫测的藏传佛教.将之引入到武侠小说里面来,金庸等人下过功夫,跑到大理去打架的金轮法王,说不定就是这个教里面的高人.可是,深入教义本身,作出仔细的梳理,然后设定人物,这样去写,其实是相当不容易的.由正史之中,由文化与宗教之中,生出人物,而不是由臆想中跳出妖魔来哄人,这个我非常赞同.
??正面地来写西域,写这片神奇而自由的大漠上,勇士的战斗,美女的爱情,将井上靖作品中的阳刚、硬朗、苍凉的风格引入到武侠的世界里面来,就像往风流蕴藉的江南吹进一阵西风。大陆新武侠正在重建江湖的版图,去改写被妖魔化的西域,由此看来,白衣卿相在此作中了不起的努力令我肃然起敬。相信这一个新的江湖,经过白衣卿相兄这样的对西域的改写这样出色的例子,会变得更加多元、自由、丰富、开放,具有想像力与创造力,而形成一个新的江湖,成为新武侠的核心,构成当代读者精神的桃花源。
??承蒙白衣兄不弃,命我作序,实在是不敢担当。读者自可跳过这一篇无趣的文字,去欣赏他在杏花春雨江南后面,弄出来的大漠秋风,我也祝愿白衣兄自此作开始,更加深入地考据与构思,写出更多发生在西域中的武侠作品,让这一场西风来得更加猛烈。
???????????????????????????????????????????????? ???《今古传奇·武侠》主编 郑保纯 《匹马戍凉州》 自序
??去年八月,《武侠》刊出了我的《刃暖枪寒》,之后我的责编小似就嘱我再写些中篇给她,应承下来后,曾写过半篇关于江湖相士的,觉得收束不住,就暂时搁置了。
那天在jili家闲翻缪钺著的《杜牧传》,忽然就没来由地浮现出“匹马戍凉州”这个小说名字,我喜欢这名字透露出的一点点苍凉,一点点豪迈。可以说,名字是源自陆游的《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陆游说的“梁州”指“陕西汉中”,汉中有梁山,故名“梁州”。陆游四十八岁时在汉中任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僚。在这里,我是实指被吐蕃侵占的大唐的“凉州”,就是现在甘肃的“武威”。一直钦羡陆游、辛弃疾,都是属于上马能杀敌、下马能写诗型的文人。
和读者朋友们一样,我也是随着杜牧那首《河湟》走入这部小说的。可能因为自己也一直喜欢作格律诗的缘故,我对晚唐的迷恋,几乎完全是因为杜牧和李商隐。如果说这二人政治上都不得意,那杜牧在军事上未能施展才华,可能就更令人扼腕叹息了。
很早前买的一本岳麓书社版的《孙子兵法集注》,十一个注家中,杜牧和他那写出煌煌巨著《通典》、历任德、顺、宪三朝宰相的祖父杜佑就占了两家,而杜牧的爱论兵,据说很像他和诗圣杜甫共同的先人、杜牧十六世祖,官至镇南大将军、荆州刺史,人称“杜武库”的杜预。杜牧并非真的就只沉迷在“十年一觉扬州梦”里,他不断撰文分析大唐内外形式,指斥时弊,关于削藩和府兵制度,都有自己的精辟见解。曾为牛党掌书记的他关于讨伐泽潞藩镇的用兵方略,还被李党党魁李德裕所采纳施行并见效,可见小杜并非仅仅会纸上谈兵。小说中,杜牧将所著的《孙子兵法》分为上下两卷,分赠张议潮和李剑南,并通过这二人对河湟的收复,代他实现了自己毕生的夙愿。
去国几十年,转战数千里。孤城起义,在不用大唐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夺回了吐蕃侵占的河西十一州,在当时和现在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可以说是日薄西山的大唐王朝最后的一次军事辉煌。谈到张议潮和他的义军,虽远隔千年,仍然让人热血沸腾肃然起敬,那是真正可以称为民族英雄的人!所遗憾的是关于张议潮的史料并不是很多。这个晚唐最战功彪炳的节度使,其收复河湟的功绩甚至可以与曾攘外安内独撑天下的大唐名将郭子仪相提并论,可能因为归义军后来有过内乱和自立为王的举动,导致了后世对张议潮其人其事有意无意的淡化,现在看来,这是极为不公的。
上学时学历史,除了知道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只认为吐蕃和回鹘、南诏一样,不过是个小小的邻邦。后来翻看地图和吐蕃历史,才知道那是个版图、军队都足以和中晚唐抗衡,甚至犹有过之的强盛帝国。在双方的数次交战中,吐蕃居然还一度占领过大唐的国都长安。而大唐,只能不断地避让、议和。真不知如果不是吐蕃后来赞普被刺军阀内战,灭亡大唐的是不是吐蕃。
写到《甘露计》这一章时,我已经断然收起了浅尝辄止的中篇写作之心,开始从新旧唐书、资治通鉴、中国通史、敦煌变文等中收集更多史料,虽说小说可以标榜虚构合理,我还是希望很大程度上还原那段历史。在人名、地名、年代、事件上尽最大可能一丝不苟地多方比较考证,我的原则是:作者写作时不妨繁琐艰辛些,但却应该让读者阅读时感到简单愉快。当然也并不是象历史小说那样写法,而是融合武侠要素来演绎。小说中有大量武侠和战争的结合,因为并无太多前人的类似写法可供借鉴,在写前两个战役时还不很顺畅,之后也就逐渐得心应手了。
以前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愿望想急切地完成一篇作品,将自己所考证理解的那段精彩的历史汇聚展现出来。原来计划中的拿到国家人力资源管理师二级证书后找个公司继续做人事工作的计划也不执行了,一口气写到今年五月末,终于完成了初稿。另外还有一个副产品,就是我基本练会了炒菜做饭,能把自己的一日三餐糊弄得像模像样了。前几年就为自己尚未出现的新娘准备了一首钻戒诗,现在又多了一样实用的礼物。
那晚我在写作间歇打开电视,就听到了《荆轲传奇》的这首片尾曲:“……这一世英名我不要/只求换来红颜一笑/这一去如果还能轮回/我愿意来生作牛马/也要与你天涯相随。”林文炫就这样潇洒酷烈地填出了词,胡彦斌就那样清亮苍凉地谱曲唱了出来。当时就一痴,恍惚间思接千古。“这一去如果还能轮回/我愿意来生作牛马/也要与你天涯相随”,这样的痴情,恐怕已经超越了肉体上的迷恋,完全升华到了精神层面。可惜在钱柜的ktv,一直没有《红颜》的伴唱版,未能陶醉体验一番。
“这一世英名我不要/只求换来红颜一笑”,忽然就想到了因为要博爱妃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而遭千古唾弃的周幽王,这老兄如果转生成唐玄宗,恐怕依然会为玉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如果转生成贾宝玉,就会任自己的俏婢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其实算来,这和平民百姓攒钱买件贵重首饰或裘皮大衣哄情人开心,从“程度本质”来衡量,并无太大差异,都是“挖空心思”、“尽心竭力”来讨好自己女友,似乎无可厚非。如果为爱人连生命都可以交付出去,还会吝惜“国”或“家”么?
男女间的情感,未必非要上升到正襟危坐的道德层面来评判出个是非对错。李剑南喜欢随儿,并不因为她是公主;梅朵喜欢自己的“师父哥哥”,也不管他是吐蕃人还是汉人;李剑南肯为当初服侍自己的婢女水灵不惜性命,那一刻,水灵已经和他在人格意义上完全平等了。纵然周幽王和唐玄宗亡了国,贾宝玉和给自己情人买贵重礼物的百姓败了家,那毕竟是他们自己的“国”、“家”。和情人间那一瞬间的情感交融,已经可以供他们甜蜜地回味一生了,夫复何求呢?更不必说,他们即使不做那样“惹人非议”的事情,也可能因为别的什么“奸臣弄权”、“太子谋反”、“天灾人祸”等似乎好听一点的原因丢了国败了家,和“红颜祸水”这牵强的理由比起来,也未必让他们更心甘情愿。身为女子,恐怕宁可选择做和失败的霸王垓下缠绵诀别自刎而死的虞姬,也不愿做刘邦那种“冷静”到为逃跑抛弃子女你被俘两年他都不在乎的成功男士的吕后。
如果人人生下来就都想着中规中矩地寿终正寝,社会也就停留在原始阶段不必进化了。好在,这历史上,总有一些不甘寂寞的人站出来,在史册中涂抹上一些或红或黑的醒目颜色。让自己、也让后人,为之动容。
小说在网上的连载过程中,主角李剑南引起了很多的争议。在我看来,李剑南所有的,不是“个人”的气质,而是我认为的“诗酒颓唐、多愁善感、风流放诞,欲振乏力”的那种晚唐的“时代气质”。名将传人,要从江湖进入庙堂、实现收复河湟为国尽忠的他,从一开始就面临“理想”和“实用”的选择冲突,正如他说“我李剑南自信有这个才能为国为民出力,管它是通过什么形式”,“为国尽忠,不在于死,而在于有用”。从依附并非良善之辈的权臣郑注、李训对付把持朝政的奸宦仇士良,到在吐蕃两大军阀集团尚婢婢和论恐热之间借力打力翻云覆雨,他行的都是老子所言的“天之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在那样一个积弱的时代,他只能以那样的行为来实现理想。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江湖。能把这个江湖展现出来与读者分享,是件很惬意的事情。一直很在意让自己的小说充满空间感和画面感,让小说能某种程度上摆脱“平面化”,变得“立体”一些,“可读”的同时“可视”,视角如电影般不断灵动转换,也可以避免所谓“第三人称”叙事却几乎等同于“第一人称”,视角单一,处处受限的羁绊。可能是由于写诗时形成的习惯,我喜欢让小说中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蕴藏更多可供发掘品味的“信息”。一切快乐,都是“细节”的快乐。同时,虽然是作者,我却不试图去完全控制人物言行,不做自己小说人物的“上帝”,事实上,当你笔下的人物有了灵魂和性情,他会反过来主宰你去为他“设计”相应的台词和情节。如果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感觉不到有“作者”的存在,我会窃喜。
八月十二日七夕那天,在上海书展上邂逅了蔡“贵妃”,相谈甚欢,她也喜欢文学,还经常上榕树下。当聊起余华在这里签售《兄弟》场面火爆时,我戏言明年书展说不定我就在这里做签售了。当时真的没料到,几天后小说就能签约,并能这么快面世。希望没吃过东北菜就已经喜欢东北菜的蔡贵妃也能一看到小说封面就喜欢我的小说。这部不甚成熟的小说得以出版,全仗我的责编席伟健的赏识和竭力推荐,还有共和联动宋老板的信任。也非常感谢郑主编百忙之中答应作序。小说连载过程中,得到了众多版主和网友的支持鼓励。在此一并感谢。
时常在子夜时放龙宽九段的《没有人会像我一样》:“没有合适的机会,也不善用语言表达/我知道我是你的亲人都是缘分/在离你很远的地方习惯了独自成长/发现自己和别人一样对你如此渴望。”谨以此书,献给一直信任我、支持我、宽容我的妈妈。
白衣卿相 于上海青浦留水园
2005-10-16 第一章 法门寺第一节
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
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
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
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李剑南又吟哦起这首在驿站里新抄录的《河湟》,甚至已不觉得这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已经将他和他的马厚厚地盖住,因为,他就要见到这首诗的作者,那个他从小就仰慕不已的人。何况,又是在这所寺院中!
法门寺。
李剑南系好马,抖了抖肩上的积雪,背上的长剑和铁胎弓相碰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刚一拍门,便发现门是虚掩的,无声而开。
李剑南甚至听到了雪落的声音,但却听不到诺大的法门寺内别的声音。提了一口气,李剑南抬步迈向天王殿。厚厚积雪上一串浅浅的脚印,旋即被新雪遮住。
天王殿。没有四大天王像,地上有几点已冷凝的血迹和半截剑尖。
大雄宝殿。
李剑南首先看到了那另外半截断剑是握在一个左肩上已被鲜血浸透,锦衣华服、面如冠玉、须发微白的青年公子的右手中。公子背靠的僧人禅杖横于胸前,头上不断有丝丝白气袅袅升起。
而天王殿不见的四大天王,此时正各执兵刃,将二人团团围住。
公子扬声道:“剑南贤侄,你比我预想的早到了半个时辰。”
李剑南一喜,慌忙施礼道:“杜叔叔安好,小侄剑南有礼,并受家师所托问杜叔叔好!”
持国天王突然哈哈大笑,道:“杜牧,你跟我们费了这么多口舌,不会就是等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来救你吧!”
杜牧淡然一笑,道:“未战而轻敌,兵家大忌。”
广目天王嘿嘿一笑道:“今天倒要见识见识素喜纸上谈兵的杜书记怎么解自己这一厄。”
李剑南朗声道:“不知四位可是绿林中大名鼎鼎的多闻、广目、增长、持国四大天王?家师每每提及,都是仰慕得很啊!”
增长天王歪头问:“小娃娃,你师父又是谁啊?”
多闻天王忽然吟道:“‘穿云剑,惊鸟弓,掌上乾坤八卦中,纵有吴家千万骑,莫逢内帐顾文充。’没想到当年随李愬雪夜奇袭蔡州,第一个登城斩吊桥、力毙吴府四员大将、活捉叛乱枭雄吴元济、文武双全的李愬帐下智囊顾文充,失踪后居然教了个小徒弟出来。”
李剑南含笑拱手道:“不愧是‘多闻天王’,仅凭我的装束就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师承。”
多闻天王肃然道:“你和这杜牧是何关系?”
李剑南道:“家师和杜大人在扬州一见如故,小生也甚是仰慕杜大人的文采。”
多闻天王手中的铁伞微微一垂,道:“我们四兄弟也素来仰慕顾先生大名,不想与他的传人为敌,只要你对今天看到的守口如瓶,我们也就不与你为难,你这就走吧!”
广目天王沉声道:“大哥,这小子恐怕留不得。”
增长天王道:“这姓杜的也被我伤了,如今事无善了!”
多闻天王略一沉吟,问:“杜牧,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一定要到长安做这个监察御史?”
杜牧微微一笑,道:“我食朝廷俸禄,为国家分忧,但做什么职位不是我选的,只要朝廷有命,杜某无有不从。况监察御史一职,可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正合杜某为国效命之志,杜某实在不愿再回扬州醉生梦死。”
持国天王叹了口气,道:“杜大人,我们四兄弟虽出身绿林,也并非丧尽天良之辈,这大唐奸宦当道,好官本就不多了,只是我们受制于人……”
多闻天王厉声喝到:“老四!休得多言。”
持国天王垂头,左手一翻,右手指尖在铁琵琶弦上倏然拂过,李剑南陡觉一丝劲风如刀袭至,慌忙一侧身,鬓角随风扬起的短发已有寸许被削断,李剑南左手掌一翻,收小指屈三指结坤卦,持国天王的第二挑如泥牛入海,持国天王手指翻飞,又是一剔,李剑南已回身右手掌小指一屈三指一横,成乾卦一抖,两股劲气碰出一声闷响,李剑南右脚弧线向左趟踏入震卦,左脚直线向前趟,踏入中宫,左手小指屈起,食指半曲,结兑卦向前一刺,持国天王抬左手一捺,右手指翻飞,连续两个勾打,李剑南凝然不动。广目天王手中的长鞭无声无息如灵蛇般贴着大殿的青砖倏然缠向李剑南脚踝,待李剑南一抬脚,长鞭忽人立而起,鞭尖直刺李剑南咽喉,李剑南收右手食指在鞭上一点,那长鞭宛如蛇被打了七寸般滑落匍匐于地。多闻天王的伞在手中一转,增长天王手中的长剑也是一声轻吟,两人正欲出手,陡觉面前的老僧禅杖黄光一闪,一股无形压力扑面而来,二人不得不后撤一步,凝神以待。此时李剑南左手小臂一抖,第二重兑卦劲力发出,持国天王铁琵琶的左边一弦戛然而断。
杜牧大喝一声:“各位住手!”
持国天王面色惨白,按着断弦的右手还在不断微微颤动。而杜牧的半柄断剑正稳稳地横在他的咽喉上。老僧禅杖光芒忽暗,增长天王不由得退了半步,多闻天王的上身微微一晃。
持国天王缓缓道:“多谢这位小兄弟手下容情,不然断的就不是我的琵琶弦而是我的手指了。”李剑南收势,用指头捻了捻鬓角的头发,道:“我断发,你断弦,大家平手而已。你的铁琵琶指法变化多端,我也佩服得很。”
持国天王正色道:“我偷袭在先,又有我二哥帮忙,你并未出全力,这一仗,我是输得心服口服!”
李剑南也面容一整,道:“江湖上的过招也和行军打仗一样,总要有先出手的,谁也没规定要事先通知对方后才能出手,况且连盟军都要防三分,何况是敌对一方?我的确对你未出全力,那也是因为我潜在的敌人有四个,不管其他三个是否出手何时出手,我都要事先有所保留。”
杜牧向李剑南赞许地一笑,道:“好小子,不愧是顾前辈的高足。”
多闻天王道:“我们兄弟四个,今天认栽了,宝大师还没有出手,我和三弟就输了半招了……”
宝大师低吟了一声佛号,道:“四位施主原本也是峨眉山空灵寺的出家之人,只因着迷于四大天王降魔心法,竟为习武而舍修行,岂不本末倒置买椟还珠?而今又欲狙杀朝廷命官,简直是丧心病狂,已坠魔道!”
多闻天王长叹一声,道:“大师教训的是,请杜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四弟,我们这便退下了。”
持国天王急道:“大哥,天葱岭上的一班弟兄和你老娘的性命可还在那队黑衣剑客的手上呢!”
多闻天王惨然一笑,道:“恐怕我们如果杀了杜大人,也保不住他们的性命了。何况在这里已绝无胜算,不如在约定的日期之前赶回去拼那队黑衣剑客,还有三成胜算,大不了一起死!”
杜牧断剑入鞘。
李剑南奇道:“以四位前辈的武功,居然只有三成胜算,那些剑客什么来头?”
广目天王道:“说来惭愧,我们四兄弟本是凭一套‘四大天王降魔阵’在江湖上闯出名头的,但是七日前却败在十二个蒙面黑衣剑客手下,我们用了八种阵法变化,对方只用了三种变化,就击败了我们,本来我们就答应失败一方要替胜利一方做一件事情,再加上后来我们知道天葱岭上的众人已成人质,只好答应来与杜大人为难了,他们还说他们会另外有人调开护送杜大人上京的‘怒吼天尊’厉无龙好方便我们下手。”
杜牧呵呵一笑道:“我说厉无龙前天晚上在驿站怎么会不辞而别,只在桌上留下了兵符就走了。”
杜牧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件挂了红绳的木刻降魔杵,递给多闻天王,多闻天王茫然伸手接过,仔细端详了一番,忽然眼前一亮,欲言又止,杜牧含笑道:“果然是‘多闻天王’,不错,这正是‘风雅天尊’的‘降魔令’。”
李剑南道:“听说这位‘风雅天尊’在江湖中威望极高,‘先天无形剑气’已到杀人于无形的境界,他发的三道‘降魔令’,可是难得一见万金不换的宝物啊,有他出马,江湖上哪里有办不成的事情。”
多闻天王面上一红,道:“杜大人,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们实在不敢收。”
杜牧淡然一笑,道:“当年牛僧孺大人帮过二位天尊,怒吼天尊成了牛大人的近身侍卫,不过风雅天尊不愿入朝为官,就赠了这面降魔令给牛大人,扬州临别时牛大人又把这令牌赠与了我,既然四位的事情是因杜某而起,希望这令牌能帮上四位。”
持国天王叹道:“杜大人以德报怨,真丈夫也!” 你好,请提供首发连接,并在首发地注明"转发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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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pm您,请查收。 第一章 法门寺第二节
李剑南忽然蹲身,用指尖在大殿青砖上嗤嗤有声地画了一个圈,又在圈中划了一个方块,然后在圈中飞速点了十二下,多闻天王也蹲下身,奇道:“小兄弟怎么宛如亲见一般,这十二个蒙面黑衣剑客的第一式变化正是如此!”李剑南又是运指如飞,在圈内连点二十四下,多闻天王不断点头。杜牧也蹲下身来,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李剑南叹道:“原以为此阵早已失传……原以为此阵没那么大威力……”
杜牧问:“难道这就是《孙子兵法》中未传的那个‘十二生肖诛仙阵’??”
李剑南道:“杜叔叔果然是见识广博,当世知道这个阵名的已经都不多了,真没想到此阵居然还有人会布!真是太可怕了,幸亏只是几个人在布阵,如果十二队每队一百人,真不知是什么威力了!”
杜牧道:“我曾读过一则野史记载,当年蜀国诸葛丞相讨伐孟获,在大军作战不易时曾用过此阵,后来诸葛丞相说此阵施展开来,杀伤力太大,阵中之人亦难控制,故而将此阵废弃不用了。据说孙武将军当年也不过是用过两次而已,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李剑南郑重道:“四位天王如果见了风雅天尊,务必把你们对敌时这十二个人的三种变化详细告诉他,如果天尊能在这三个变化前制服这十二人,那就最好,如果拖到让他们施展第五个变化之后……那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四人点头。
杜牧道:“你们可以到洛阳去找天尊,这就走吧。”
待四人走后,李剑南才注意到宝大师仍是背对着自己,而头上的白气不但未消退,反而越是丝丝袅袅,不由心中一动,拱手一揖道:“晚辈李剑南,见过住持大师。”
宝大师仍不回头,问:“小施主可曾读过佛经?”
李剑南恭恭敬敬道:“读过一些。”
宝大师道:“是否认得我前面殿上的三尊像?”
李剑南道:“是佛祖释迦牟尼、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
宝大师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魔亦可以佛示人,奈何老僧执迷不悟,难求解脱,请小施主助我!”
李剑南跪伏于地,先恭恭敬敬对三尊佛像叩头,当叩完第三个时,撑地的两掌忽然翻起,左掌收小指屈食指结兑卦,右手收小指屈食指中指结震卦,分别刺向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
“药师佛”蓦然升到半空,“阿弥陀佛”则向左移了半个身位。
宝大师长吟一声:“善哉。”然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旋即身形稳住,头上白气散尽,凝了一层薄薄的冰。
李剑南微微一笑道:“佛本无相,魔亦无相,但有虚妄,乃以虚妄破之。”
“药师佛”飘然落下宝座,道:“你刚才居然是虚晃一枪,就逼得我们二人现形,好手段啊。”
李剑南拱手道:“我刚才已经拜过二位,算是先行赔罪了,如果二位仍是佛相,不但宝大师不敢出手,我也是不敢出手啊,毁坏佛像,恐怕几辈子都要遭殃的。”
“阿弥陀佛”也飘然而下,道:“我们却是相信这世就能修成,正如你所说,佛本无相,你毁的,不过是曾经做过佛的泥巴和草灰,又何罪之有?”说罢浑身一振,已抖落了一身彩屑,露出吐蕃僧人的打扮。那边的“药师佛”也是一抖之后露出一样的装束。
李剑南见二人皆是四十上下,双目精光闪动,显是内力修为深厚之人,戒备之心又加了一层。
宝大师将禅杖在地上一顿,道:“吐蕃国丹巴、江央二位国教护法未经我朝准允就偷入我国并私闯我大唐佛教胜地,于法于理,都有不合吧!”
二番僧对视了一眼,“药师佛”先道:“我是丹巴,老和尚你的‘三花聚顶’修得真不错,我的‘无上降魔大手印’这么久都攻不破你的灵台。”
“阿弥陀佛”却盯着李剑南,问:“小子,你刚才和那两个天王动手时用的是什么手印?如此精妙的手印怎么我看过的佛经上都没有记载?我记住了一个,是不是这样——”说着收小指屈三指结坤卦,挥手向殿内圆柱上凌空一指,那圆柱顿时飞出几块木屑,李剑南暗暗心惊,嘴上却淡淡道:“这个‘手印’叫‘坤卦’,是用来防御的,你如果读过《易经》,就知道了。”
江央皱眉,道:“那本什么《易经》好难懂的,我师父却说用来修行也很好,我就看不了。”
丹巴喝道:“江央,你忘了师父临行时是怎么嘱托的了,赶快超度了这姓杜的,我们还要快些回逻些呢!”
杜牧苦笑道:“又是我?我真是与佛有缘,看来是出不了这法门寺了。”
宝大师道:“杜施主,只要老僧在,便不容他人对你不利!”
江央嘎嘎大笑,道:“老和尚偏爱说大话,你刚才对付另两个天王的时候胸前露了一个寸许的小破绽,我师兄虽然没打开你的天灵盖,我的‘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者’字内狮子印已经印在你的肝上了,虽然居然你能挺到现在不死,但如果你还要救人,那恐怕就力有未逮了!”
丹巴道:“你这老和尚的确有些道行,我们二人还没等出手,就被你以‘三花聚顶’的幻像困在了泥胎中,要不是那小子出手,我们三个恐怕就会活活耗死在这大雄宝殿之内了。”
宝大师咳了一声,道:“入相容易脱相难,我虽然重伤肝脾,那毕竟是有形之伤,你们两个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你们伤的是‘神’,刚才你们以佛祖相被我以‘三花聚顶’修为困于泥胎内,一时体相不分佛魔不定,早已大伤元气。我还可以医,你们却是神仙都救不了了,不信回去问你们的师父钵阐布国师!”
江央怒吼一声,道:“好你个老和尚,不管做佛做魔,我先超度了你再说!”双掌一合,小指无名指交错,两手大拇指相并,两中指向上扣住食指结“兵”字“大金刚轮印”向宝大师压来。
李剑南回头,道:“杜叔叔先走!我们二人顶多能拖一炷香的时间。”
杜牧长笑一声,道:“如果杜某真的就这么走了,也就不值得二位舍身相救了!杜某虽不精于技击之术,也还有这半柄断剑一腔热血,又岂容这两个番僧在我大唐撒野!”
李剑南胸中豪气顿生,左右手各结坤卦,堪堪接住丹巴的一记无上降魔金刚大惠印,但觉双臂酸麻,口中道:“杜叔叔,你来略阵,待我收拾这恶僧!”丹巴一掌凝于胸前,一掌托于丹田,悠然问道:“你能挡住我‘无上降魔大手印’中的几种手印?”李剑南不假思索道:“我能接你三招。”丹巴两掌如磁石般缓缓接近,又道:“我这八种无上降魔大手印,纵然你真的都硬接下来了,也难免气血逆走、心神错乱而死。劝你还是知难而退。”李剑南微微一笑,道:“宝大师说的不错,你现在果然是魔性中添了佛性,既然如此,不如这一仗我们不打了,你也不要伤害我杜叔叔了,可好?”丹巴面色一沉,道:“那你就直接死在我的最后一式‘摧伏诸魔印’下吧!”
李剑南丁字步站立,盯着他就快慢慢吸在一起的双掌,道:“‘摧伏诸魔印’固然威力惊人,但如不能伤人,必遭反噬,你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丹巴双目微阖,似已浑然忘我,双掌之间仅相距不到一寸。李剑南继续道:“我当然不会用我的‘掌上乾坤’和你的手印斗,但你一定听说过有一套剑法叫做‘有剑入无间’是专破各种内劲修为的吧,晚辈不才,恰巧学过这套剑法,看来今天只好勉为其难献丑一番了。”江央两掌忽然一僵,睁开双目,道:“难道你还有施展这套剑法所必须的三大上古神兵之一的‘有’剑??”李剑南抬手,龙吟声中,一把如秋水般光彩流动令人不敢逼视的长剑已跃入李剑南掌中。
杜牧叹道:“‘一剑在手,号令诸侯’!久闻此剑在春秋时便号称‘天子之剑’,今日一观,果然不同俗物!”
李剑南傲然道:“剑名曰‘有’,但有此剑,邪魔何惧!此剑一出,除非另两大上古神兵‘日月双轮’、‘六神枪’方可匹敌!”
丹巴快合上的双掌之间硬生生地又挤出了两寸缝隙,额上已沁出一层汗珠。李剑南仍是丁字步,剑尖缓缓前伸。
江央指法又变,左右手十指交错相叠,已经施出了第五字“皆”字“外缚印”。宝大师面色凝重,五心朝天,盘坐于地,连身上也氤氲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白气。 第一章 法门寺第三节
丹巴的双掌终于还是紧紧合在了一起,杜牧忽然觉得呼吸一窒。
李剑南不动。
丹巴双掌转动,指尖并拢,大喝一声,双臂前伸,刺向李剑南面门。李剑南双手握剑抬至头顶,直直劈下。
“嗤”的一声,剑与掌之间激起一串白烟。李剑南的剑尖轻轻抖动,缓缓垂地。
杜牧抢前一步,扶住李剑南的腰,却见李剑南的双肩上的白袍已被犹自汨汨而出的鲜血浸红。而李剑南的双眼却依旧平和沉稳。
丹巴怔怔地看了看眼前地上自己的半截拇指,忽然纵声狂笑,道:“原来你并不会‘有剑入无间’剑法,你的剑也不是‘有’剑!”
李剑南慢慢挺直身子,道:“能吓得你不敢全力出手,且能断你一指,又累你自废一臂,也不辱没这柄曾斩将无数的‘穿云’剑!”
丹巴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道:“我虽然伤了右手,但我的单手‘大轮坛手印’也不是双臂受伤的你所能抵挡的。”
杜牧绕前一步,挡在李剑南前面,李剑南低声道:“杜叔叔,你挡在前面,固然可以阻挡他的全力一击,但也干扰了我的全力一击,况且他目标在你,我不想我的伤白受。”杜牧叹了口气,后撤一步,与李剑南并肩。
丹巴左手伸直,在眼前划了一个大圈,然后又在大圈中划了一个略小的圈子,然后不断缩小圈子,杜牧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一浪胜过一浪,不由得已退了一步。李剑南双手握剑,将剑从地上一寸寸提起。
丹巴跃起,左掌大轮坛手印自上而下狠狠灌向李剑南。
释迦牟尼像突然从中裂成两半,一道白光冲天而起,大殿上的百余只蜡烛齐齐一暗。
烛光一明。
李剑南眼前多了一个黑纱遮面、白袍如雪、手提长剑、豹头虎目、天神般的汉子。
丹巴眼前多了一个黑纱遮面、白袍如雪、手提长剑、豹头虎目、修罗般的汉子。
江央虎吼一声,一个箭步,左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丹巴,右手疾封丹巴胸前七处大穴,却发现仍是止不住师兄膻中穴上不断涌出的鲜血。
丹巴喃喃道:“修罗……你是修罗道来的……你是修罗……”
站于大殿中央的白袍汉子朗声大笑,道:“我如果是修罗道来的,又岂敢匿于佛祖像内。”
丹巴又怔怔地盯住那汉子手中的剑,那把长、宽、厚都异于普通的剑,那把在瞬间就刺破了自己修炼多年的大手印的剑,那把似乎只有这高大如修罗般的汉子才配使得的剑。
白袍汉子望着自己手中的剑,眼中也满是敬畏,缓缓道:“‘一剑在手,号令诸侯’这把就是号称‘诸侯之王’的‘有’剑,而我,恰恰是‘有剑入无间’剑法的传人,你也算死得其所。”
丹巴咬了咬牙,道:“你可敢报一下自己的姓名么?”
白袍汉子道:“本当告知,奈何我另有隐衷。”
丹巴转头道:“师弟,你的武功修为高出我甚多,但我今天不许你替我报仇,你要先把我的尸体运回师父身边,请师父为我做大圆满法事。”
江央垂泪道:“师兄,你是怕我战不过这三个人么。”
丹巴缓缓摇头,只微弱地说了一句:“你我师兄弟多年,你是从来没有逆过我的意的是么。”
江央哀嚎一声,抱起丹巴,大踏步走出大殿。
宝大师猛地又喷出一口鲜血,低声道:“施主这一剑,不止帮了李施主,也救了老僧,没料到江央的九字真言印的修为已到如此地步。”
白袍汉子道:“不错,这江央本是个武学奇才,今日看来他的九字真言印与他师父钵阐布比也已相差无几,我也绝无胜他的把握,只是有些奇怪……”
宝大师道:“是刚才他被我困在佛像内时激发了灵性,现在此人佛魔参半,今后要对付起来就更难了。”
白袍汉子弓身一礼道:“多谢大师提醒。”
杜牧一抱拳,道:“多谢这位英雄相救,真不知何以为报!”
白袍汉子扯下面上黑纱,露出威风凛凛的络腮胡,上前一步,对杜牧倒地便拜,杜牧讶然,忙也上前一步相搀,口中道:“英雄这是何故?折杀杜某!”白袍汉子恭恭敬敬道:“在下沙州张议潮,代本人及沙州大唐子民、河湟大唐子民,拜见杜大人!”
杜牧道:“沙州张家?可是那位曾在我朝官至工部尚书的张谦逸一族?”
张议潮道:“正是家父!杜大人可知,此次天子为何召你入京?”
杜牧道:“公文上是写着改任监察御史,但我隐约觉得另有内情。”
李剑南插口道:“莫非是与收复河湟有关??”
张议潮以拳击掌,道:“李兄弟果然是聪明!吐蕃在唐后宫收买的眼线传来消息,说唐天子有议复河湟之心,正在从各地启用主战大臣并招兵买马,我在吐蕃王宫的密探更是打听出两大护法要对杜大人不利,因此我便星夜兼程赶来保护,在路上窃听到江央丹巴二人计划于法门寺内伏击杜大人,我便提早一步到了法门寺,匿于佛祖像中,没想到刚才也一起被宝大师的‘三花聚顶’罩住……”宝大师呵呵笑道:“怪不得你在佛像内没有任何反击,否则我怕是已经罩不住丹巴和江央了。”
杜牧皱眉道:“我官职卑微,无足轻重,怎会惹得几股势力都要杀我而后快呢。”
张议潮笑道:“杜大人万不可妄自菲薄,杜大人诗文,多有传入吐蕃者,吐蕃赤祖德赞赞普就常称赏大人乃旷世才子,尤其是他读过大人注的两篇《孙子兵法》后,曾对臣下夸赞不已,并说不愿与你为敌,并许下重金求你注的《孙子兵法》全本,但一直未得,所以这次他听闻朝廷要启用你收复吐蕃,才会下此杀手。”
李剑南道:“现在朝廷党争不断,杜叔叔是牛党牛大人的掌书记,想来指使那队黑衣剑客的,说不定与牛大人的对头有关。”
杜牧摇头道:“李德裕大人固然与牛大人势同水火,但李大人操守一向不错,且我弟弟现在还是他的巡官,他当不至于向我下手。况且李大人又不在京城。”
张议潮拱手道:“杜大人关注河湟已久,又深通兵法,定已有了收复河湟的良计!”
宝大师道:“诸位不妨到我禅房一叙,老僧当亲自奉茶。”
李剑南道:“怎么今日寺中不见其他僧人?”
宝大师道:“今日皇上召我灵师弟去讲法,之后又有人来说二公主宫中闹鬼,要多几个人去做法事,所以这寺中就剩下十几个人,都在后院呢。”
杜牧道:“定然都是宦官前来传旨的了?”宝大师点头。杜牧若有所思。 证明原创,更新一下博客:http://www.cmfu.com/blog/read.asp?id=56879
今天在网上读书论坛贴《匹马戍凉州》,说起来,我自己更新匹马的论坛寥寥无几,网上的多是转载和盗链,不过遇到了斑竹的两次“验明正身”,更觉得网上想证明“我”就是“白衣卿相”有时还真不那么简单,呵呵。
想起当年南京中院的法官把我就是“白衣卿相”写入了判决书,我的律师戏言以后别的网友都没有权力在法庭上称自己是白衣卿相了。喜欢同一个名字,是很大的缘分,我态度平和。现实中和我重名的,更不知多少。
新长篇写了十万,有点走神,应该打住,把剩下的八万字赶紧完成,然后继续下一篇长篇。两个月一部吧,夜以继日。 已经去看了.确认无误.此记. hufucopy
欢迎白衣兄到论坛,兄之文章我也读过的,甚感佩服。希望以后多在论坛发文,也希望多参与论坛的活动,如能把你的经验和大家交流就更好了。期待中。
等我把兄的《匹马戍凉州》全读完会写书评和兄交流的。
也希望大家把阅读后的体会或评论写下来和白衣兄交流。
再次感谢白衣兄对论坛和文学版的支持。谢谢。 能在这个论坛注册到“白衣卿相”的id,感到很幸运。初看了一下,觉得论坛讨论氛围不错,会员素质也普遍比较高,再加上斑竹的一丝不苟,论坛红火是必然的。
这里高手多多,有很多老书虫,贴文过来是为了讨教,好在写下一部小说时有所长进,不管是多厚实的砖头,只要您肯扔,我一定笑纳:))嗯,攒多了还可以回村里盖间瓦房~~~~~
论坛的那个谈写作的活动,我一定掺和,胡言乱语几句:》 第一章 法门寺第四节
四人围桌坐定。
杜牧探手入怀,掏出一卷羊皮,在桌上展开,刺的却是一幅地图。张议潮轻呼道:“这是河湟吐蕃一带的地图!画得好精细啊!”
杜牧道:“我平日里此图从不离身。算来我大唐失河湟,也是因当年安史之乱,肃宗皇帝召西域之兵勤王,如果这十五万能征惯战的将士在,吐蕃也不能如此猖狂……乾元元年始吐蕃开始蚕食鲸吞我河西疆土,至建中二年我朝最后一城沙州被陷,而今五十余年,我泱泱大国竟无力抗击吐蕃收复河湟,任由我大唐子民为番邦蹂躏奴役!”
张议潮双拳紧握,虎目含泪,道:“我们沙州军民,守了几年,外无援军,内乏粮草,盟军回鹘也未驰援,沙州刺史周鼎意欲焚毁城郭,弃城率众东奔,但诸部将以为,倘若如此,沙州将永不复为我大唐领地,都知兵马使阎朝缢杀周鼎,继续抗番,从大历五年苦守到建中二年,守了整整十一年,最终弹尽粮绝……阎朝与吐蕃主将绮心儿相约,沙州城民众投降后可不外迁,方才投降,是以沙州城中大户,如李姓、索姓、张姓都得以留在沙州城中,沙州城破后,身强体壮者沦为奴婢,羸老者皆被杀,或凿目断手,弃之而去!汉人行走在大街上,必须弯腰低头,不得直视吐蕃人……我沙州几大家族元气尚在,一直在谋求起义归唐啊!”
杜牧动容道:“张英雄身陷敌国,却如此忠肝义胆,杜某素来敬仰沙州军民抗敌之事,每一听人提及一次,都不免心潮澎湃,恨不能早生几年,去守我沙州!如果这次圣上真肯派我去收复河湟,那真是遂了杜牧平生所愿!”
李剑南道:“要是我也能一同前往就好了。”
张议潮一拍李剑南肩膀,道:“难得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此大志,如蒙不弃,咱们便做个异姓兄弟如何?”
李剑南面上一红,道:“张大哥人中豪杰,又年长我那么多,可是我叔叔辈的,我怎敢无礼……”
张议潮哈哈大笑,道:“刚才我在佛像内观察兄弟你的言行举止,颇有大将之风,稍加历练,必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绝不会在哥哥我之下,你虽然称杜大人为叔叔,对我就不必了,大家还是做兄弟吧!”
杜牧也道:“剑南你就不必推辞了,有这么个大哥,可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啊!”
李剑南起身便要下拜,却被张议潮一手托住,道:“不必拜了,刚才大殿之上,我在佛像中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拜过了么,呵呵。不过我现在还在想,如果当时我不出手,你是否能挡住丹巴的那记大轮坛手印……”
李剑南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也不想知道,那种要命的情形还是越少遇到越好。”
二人相视大笑。
李剑南看了看张议潮腰间的长剑,道:“以前听师父谈论上古三大神兵,没想到‘有’剑就在大哥手上,而且大哥还会‘有剑入无间’剑法,真是令小弟大开眼界!”
张议潮道:“这‘有’剑本是我家传之宝,不过原来我祖上只流传下最后一式‘若有若无’,因为我帮了吐蕃一代奇人‘老骆驼’一个小忙,他就传授了我这套‘有剑入无间’前面的十二式剑法,但却不准我拜师,将来如有机会,定给兄弟你引见这位世外高人!”
李剑南悠然神往。
杜牧品了口茶,问道:“不知这河湟现在的具体形势和各方势力的详细情况,还望张兄能告知一二。”
张议潮道:“吐蕃君臣,多信奉佛教,僧人地位尊崇,且教众甚多,难得的是很多僧人不忘故国,也愿随我们沙州百姓一起共谋大业,如高僧洪辩大师;另除我们几大家族外,亦聚集了一批豪杰义士,如安景、阎英达等,最重要的是,百姓人人都想重归大唐,只要有人举事,定可一呼百应!”
杜牧起身,踱了两步,叹道:“殊为难得,这么多年了。可惜朝廷现在藩镇割据、财力空虚,要想兴兵,短期内恐非易事。”
张议潮急道:“我们已经暗中准备良久,就待和朝廷里应外合了!”
杜牧苦笑,道:“张兄必须再耐心些,所谓谋定而后动,如果不能一举成功,日后想再举事,可就遥遥无期了。如果能让吐蕃国先动荡起来,,我军在外围打原州、乐州、泰州及石门、萧关等地策应,你们在沙州起兵响应,则瓜、肃、甘三州收复亦不难,难就难在,是否能一举收复吐蕃重兵驻守的河西重镇凉州……”
张议潮一拍桌子,道:“杜大人运筹帷幄,简直对我河湟形势了如指掌,洪辩大师也说过类似策略,看来我还是心急了一点……另还有一事……”
杜牧见张议潮欲言又止,奇道:“何事啊?张兄?”
张议潮嘿嘿一笑,道:“这实在不好开口……我也拜读过杜大人所注的《孙子兵法》的‘谋攻’、‘行军’两篇,所注真是字字珠玑,只恨未能得窥全豹……”
杜牧端起茶杯,道:“张兄你家学渊源,能看得起不才的涂鸦之作,那是何其荣幸,不过我随身带的,是前半卷的几篇,如果张兄不嫌弃,就先拿去,至于后面几篇,待我差人随后送去沙州……不过所作实在浅陋,还请张兄看了之后能多加指点才好!”
张议潮起身,深施一礼。
杜牧道:“我的随从想来也该到寺外了,我只顾和宝大师贪图赏雪,倒是把我那两个书僮甩出好远,也怪我出行带的书卷太多了……”
翌日清晨,雪住风停。
宝大师将一行五人送出寺外一里,方才止步。
先是张议潮对众人一拱手,道:“我还要早些回沙州,与诸位就此别过,但愿能早日听到朝廷出兵的消息!”
杜牧道:“但愿不久之后,你我二人能在沙州会师饮酒!”
别了宝大师,杜牧、李剑南并辔缓行。
杜牧道:“听你师父说,你这次是来考进士科的,名师出高徒,我大唐有望添一位少年英才了,我到京后,一定替你多方奔走推荐!”
李剑南道:“家师也曾修了几封书信让我携带,也是给他京城的曾经几位至交的,奇怪的是,临行时他又让我把书信再让他过目一遍,然后就从中抽走了一封……”
杜牧微一皱眉,问:“你可还记得令师抽走的那封是给谁的?”
李剑南略一回忆,道:“我隐约记得,好像是给一位姓郑的……”
杜牧笑道:“定是郑注无疑!”
李剑南奇道:“京城大员中似乎并无此人啊!”
杜牧道:“此人现在虽非重臣,但却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第一红人,朝野上下,都要敬他三分,如果有他帮忙,你雁塔题名便是高枕无忧了。不过……我想你师父最终抽出那封信,就是不想你和此人有染。”
李剑南问:“此人有何不妥?莫非是奸佞之徒?”
杜牧道:“这郑注本是山西翼城人,原姓鱼,却不知为何冒称姓郑,故时人称之为‘鱼郑’,此人身材弱小,两目近视,凭一手好医术游走江湖,还自称擅金丹之术。当时李愬将军在襄阳,背上旧伤发作,危在旦夕,郑注自荐,入帐,只用了半个月,就医好了李将军,从此深得李将军厚待,后来还被封为牙将。你师父当时也在李愬将军帐下,两人同属谋士,又同时兼有兵权,至于二人私交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这郑注依仗李将军宠爱,在军中作威作福,引得众军士怨声载道,就连当时监军的大宦官王守澄也对他不满起来,找李将军商量要斩了郑注以安军心,谁知李将军仍是极力袒护郑注,并坚持要让王守澄先见他一面再定他生死,结果一见之下,王守澄竟被他三言两语就说得心花怒放,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哪里还舍得杀他,之后这郑注就跟了王守澄,后来王守澄回长安掌控朝纲,便有这郑注不断的出谋划策,王守澄对他愈加赏识,结果此人的官从卫佐、御史、节度副使,一路升到了右神策判官,令朝野震骇,御史李款弹劾郑注,圣上也准许查办,王守澄就将郑注藏在神策军中,谁知神策军中也有人欲除之而后快,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与左军中尉韦元素密谋由韦元素召郑注入帐,只待韦中尉一声令下就入帐杖杀之,结果,这韦中尉和王守澄如出一辙,听了郑注一番奉承,竟然和他把手言欢,不但不杀他,还在走时送了很多财帛给他,这郑注能凭一张巧嘴就令自己起死回生两次,也的确是个人物!今年九月间,皇上患风疾,口不能言,王守澄保荐郑注去医治,结果这郑注还真是只用了一剂药方,就让皇上渐渐痊愈,皇上自然是大喜之下对郑注青眼有加,前几日还要加封郑注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奈何朝臣多次上表反对,这郑注也便假意推辞起来,现在他身兼大宦官王守澄与当今天子两人宠幸,一时风头无两,奈何此人向来口碑极差,如此得势,恐怕对我大唐是祸非福啊……” 第二章 长安城第一节
三日后。
长安。
一瞬间,这李剑南想了好久、盼了好久、梦了好久的大唐国都,就这样雍容、厚重又平实地近在眼前了。李剑南不由得在马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身子。
杜牧勒马,回头从书僮那里接过一个小包袱,递给李剑南。李剑南茫然接过,杜牧道:“这里面是一点银子,那张河湟地图,和我注的《孙子兵法》的下卷。”
李剑南奇道:“那你怎么没有都给张大哥?”
杜牧抬头望天,道:“这张议潮表面上甚是粗豪,但实际却心思缜密,加之武功高强,又心狠手辣,一旦风云际会,定是个名震天下的枭雄,此人如果沙州起兵成功,是否真会归顺我大唐,还是只安于雄霸一方,甚至反过来对我大唐不利,都是殊难预料的,现在我帮他,又不敢全力帮,虽然我的半卷兵法并不能左右什么……我给他的上半卷兵法主要是用来审时度势,练兵布阵方面的东西,而给你的下半卷,则大都是行军打仗,攻城拔寨用的……剑南,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李剑南欠身道:“杜叔叔请讲!”
杜牧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将来有机会与张议潮共事,觉得他确是真心归唐,就将我这下半卷《孙子兵法》注也赠与他,如果发现他欲觊觎我大唐天下,就一定要伺机除掉他!如果他只是想自立为王独霸一方……那就随他去吧……”
李剑南缓缓点了一下头。
杜牧道:“你就到‘集贤居’去投宿吧,很多来应试的书生都是住那里的,我要到驿馆去,等安顿下来,我去看你!”
李剑南在客房内燃起蜡烛,以五心朝天式盘坐床上,默运大周天功,一个周天运转下来,已是疲乏尽消,连双肩上的手印创口也不大痛了。刚欲翻身下床,忽听得叩门声响,李剑南开门,见月光下,站着一个衣着华贵,手执折扇的公子,一拱手,对李剑南道:“可是从湖州来?”李剑南点头,那公子又问:“可是姓李?”李剑南又点头。公子喜道:“我家大人有请,请速随我来!”
李剑南也是含笑一拱手,问:“请问你家大人是哪位?”
那公子一愣,道:“郑注郑大人啊!”
李剑南又问:“那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公子一笑,道:“我叫古榕阴。外面的轿子已经备好了。”
李剑南略一迟疑,返回屋内,背上弓和剑,抬步跟了上去。
在轿子里觉得七拐八拐,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
好气派的一座大宅!
又是七拐八拐,古榕阴向前一指,道:“大人就在书房内相候。”
李剑南拱手道:“有劳古兄了!”
书房门一开,一个清丽脱俗的小丫鬟迎了出来,柔声问:“可是李公子?”
李剑南面上一红,道:“正是在下,有劳姑娘引路。”那丫鬟掩口轻笑了一声。转身。
屋内温暖如春。
正中红木椅上,坐着一个一身华服,瘦小苦干,紧眯双眼的老者,似看非看地向李剑南站的方向瞟了一眼,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坐。”李剑南拱手道:“晚辈李剑南,参见郑大人!”郑注又干涩着嗓子喊了一声:“看茶。”
那丫鬟倒茶时,偷眼看了李剑南的脸庞一下,然后,垂手退了下去。
郑注向李剑南那里转过脸,露出一个笑脸的模样,问道:“令师一向可好?”李剑南在座上躬身答道:“托大人福,家师身体尚好!临别时他还让我问候大人。”郑注的眼睛愈加眯在了一起,哼哼着笑了两声,道:“叫我叔叔便可,我与你师父当时同在李将军帐下听命,谁不知道我们是生死与共的交情,不可生分了。我去年还写信给他,让他来长安一聚,他还推说身体欠安,看来这是好了,我也就放心了……贤侄此次进京可是要考进士科?”李剑南道:“各省考生中藏龙卧虎,小侄自知才疏学浅,这次只是想历练一番,长长见识,不敢奢望一考便中!”郑注捻了捻自己的短须,点头道:“难得你十几岁的年纪就如此内敛,可造之才啊……不过要说当年文才武艺威震军中名满天下的顾大将军的得意弟子居然中不了小小的进士,那才是咄咄怪事!明天把你的诗文整理誊写两份,我为你到主考那里推荐一下,也怪你来得太晚,恐怕这三甲的位置已给别人先要去了,我尽量替你争取一下吧!”
李剑南赶紧下座,深施一礼,道:“怎敢如此劳烦郑叔叔!”郑注轻轻一摆手,道:“这也是郑某蒙皇恩浩荡,又跟几位考官大人稔熟,恰巧能帮上这个忙,顾老弟想来是面子薄,不想求我帮这个忙,可是此事他还用开口么?我是去年听说你要来赶考,就已经吩咐下去随时注意你行踪了……没想到今天才等到你……”李剑南心中一热,道:“郑叔叔如此挂心,真是让小侄何以为报!”郑注又一摆手,道:“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跟你个孩子说这么多干嘛,左厢的后院早已经收拾停当了,你的东西我也让人都从‘集贤居’搬过去了,到了我的地界怎么能让我的贤侄住客栈呢!你就安心住下吧,我已经差水灵丫头专门侍奉你的饮食起居。今天太晚了,明晚我设宴为你接风!”李剑南一时愣住,郑注忽然一皱眉,道:“还有一件事,你师父如果给你带了些给刘大人周大人肖大人的托他们保举你的信,你就先不要用了,主考大人那里去说的人多了也不好……”李剑南不住点头。
郑注拍了一下掌,方才那个丫鬟推门入内,柔声道:“李公子,请随我来。”
李剑南小步跟在那丫鬟身后,不觉嗅到一丝淡淡的幽香,脸上一热。
又是转了几个弯,过了一片梅林,过了两座小桥,又过了一间跨院,推开一扇月亮门,丫鬟回身道:“就是这里了。”说罢快走几步,推开了门。房内装点甚是高雅华贵,且一尘不染。丫鬟道:“卧室在里间,公子请随我来。”进到里间,李剑南立刻就看到了自己随身的那个包袱就摆在桌上。
李剑南解下背上的弓和剑,伸了个懒腰,一回身,却发现那丫鬟垂手低头立在门边,李剑南奇道:“你怎么还不回去安歇?我要休息了。”那丫鬟抬头,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忽闪了一下,道:“水灵就是来侍奉公子的呀,公子是要宽衣了么?”李剑南脸上大红,期期艾艾道:“你你就是水灵姑娘,我这个你这个不是晚上也要住这里吧?”水灵掩口,弯腰,想大笑却又不敢,李剑南瞠目,道:“这怎么可以……男女授受不亲,况且这个会坏了姑娘名节的……”水灵瞬间收起笑容,正色道:“公子如果是不喜欢水灵,水灵这就去再换个更漂亮的来,公子又何必诸多借口,我们做丫鬟的,上头让侍奉谁就侍奉谁,哪里又有什么名节了……”说着竟眼圈一红,背身拭泪。李剑南大窘,上前拉住水灵衣袖,小声道:“莫要骗我,哪里会有什么比你更漂亮的,可是我从小一个人住惯了,如果有人在边上,我会睡不着的……”水灵回转身,破涕一笑,道:“看你这么会花言巧语,难道还没娶亲?”李剑南见她不哭,轻声道:“我从小就和师父在江湖上漂泊,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况且大丈夫未取功名,怎能先为家室拖累!”水灵反手握住李剑南的手,道:“总之你不许赶我走,否则郑大人一定怪我得罪了你这个贵客,一怒之下说不定就把我杀了……”说着双眸露出一丝恐惧之色,李剑南一反手握住水灵柔若无骨的小手,道:“我怎么会赶你走呢……只是……这个我们住一起恐怕多有不便……”水灵慢慢将脸逼近到李剑南脸前只有三寸近的地方,盯着他的眼睛道:“‘多有不便’这种话,说好像应该也是我们女孩子说才是……”李剑南闭口无言,水灵挣脱了李剑南的手,坐到床上,斜倚,回身,问道:“我可是很困了,你睡不睡呀?”
李剑南在圆桌前坐下,双手托腮,道:“你如果困了,就在床上睡好了,不必管我,我坐这里也可以休息。”
水灵跳起,叫道:“那不是反了!哪有奴婢睡床让主子守夜的规矩!你这明明是变着法儿赶我走!”说着眼圈又是一红,李剑南慌忙站起,绕过桌子握住水灵双手,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其实我平日里也是很少睡床的,为了练功我经常站着睡坐着睡倒立着睡有时还在一跟绳子上睡,总之就是很少在床上睡。”水灵歪头,用置疑的眼光打量着李剑南,李剑南一笑,道:“你不信啊?我让你试试,就是这样。”李剑南说着将两手拇指扣住水灵双手掌心的劳宫穴,缓缓将两股真气输入,水灵慌忙抽出双手,嗔道:“再不让你握我的手了,怎么双臂酸麻痒胀,好难过的!”李剑南道:“我还想帮你用真气游走一下通任督二脉呢,这样你以后就会很少生病了。”水灵一笑,道:“看不出你这文弱书生,还会许多邪门东西,还有什么啊让奴婢开开眼界?”李剑南一笑,跨前两步,面壁而立,身子一缩一伸,人已上了墙壁,再几个伸缩,竟在屋顶移到了另一侧墙壁,然后顺着墙壁滑下。水灵看傻了眼,拉过李剑南的双手看个仔细,却发现那双手完全正常,半晌,迟疑道:“公子真有本事!我这次是真信了,那我可真在这床上睡了……”李剑南微笑点头。
水灵将床的幔帐放下,李剑南坐在桌前。刚开始还能听到水灵在幔帐内翻身的声音,渐渐反观五内,入定渐深,连周身的戒备都放开了,只觉浑然沉寂。 第二章 长安城第二节
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水灵大大的、略显憔悴的双眸。李剑南问:“怎么,晚上没睡好么?”水灵恹恹道:“没想到你一晚上就这样一动不动,我也是奴婢命,在这么好的大床上睡不踏实……唉!”
李剑南洗漱完毕,用过早点,就开始静静地在桌上看书,水灵也不多话,只是隔一会儿便给他添一点茶。
傍晚时分,一个家丁过来请李剑南赴宴,李剑南换了一身水灵备好的白丝袍。
一进正厅,李剑南就发现除郑注、古榕阴外,还有一个形貌魁梧、神情洒落的中年书生在不断打量自己。
郑注先一指李剑南,问那书生道:“李老弟,你深通相术,看此子如何啊?”书生垂目,道:“你郑兄如此推崇的人,又岂会差了!我看此子骨骼清奇,形容厚重,将来定可成一番大事业,惜天庭稍窄,恐难持久,不过已足够羡煞旁人的了!”
李剑南心头一惊,拱手道:“敢问您可是当今易学名家,翰林侍讲学士李训李大人?”书生呵呵笑道:“没想到贱名还有人识得。”李剑南道:“能为当今圣上讲授易经的,岂不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晚辈又岂能不知!”郑注道:“这位正是李训大人,今日是家宴,所以我请了我这个莫逆之交来,你可不要放过了请教的机会啊!”李训朗声大笑,道:“老哥就喜欢拿我寻开心,若论学问,我又哪及得上老哥万一,李贤侄以后能伴左右,可是受用不尽啊!”郑注又一指古榕阴,道:“剑南,这位古贤侄也是跟了我三年了,我也打算让他今年考进士科,你们正可多多亲近。”
宴毕,又看了一段胡姬歌舞,李训起身告辞。
郑注对古榕阴道:“明日可带剑南在长安城到处转转。”
李剑南回房,见水灵正在炭炉上专心热汤,他进门了也不知道,李剑南蹑手蹑脚来到水灵身后,绕过她的细腰捉住她的双手,水灵却仍是用勺子不断搅动锅内的汤水,头也不回道:“原以为你会多喝几杯然后带一个胡姬回来,看来我这醒酒汤多余熬了。”李剑南凑近水灵耳边,轻声道:“你真细心,对我这么好,真是娶个老婆也不过如此了……”水灵的勺子一停,身子挣了一下,李剑南只好松手。水灵幽幽道:“公子切莫自低了身份,我只是个做丫鬟的,公子将来如果高中进士,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到时身边美女如云,自然便不会记得我了……”李剑南苦笑道:“难道人人都争着中进士、做大官,就是为了这些么?”水灵端了一小碗汤,搁在桌上,道:“当然大家的嘴上不会都这么说,大都爱说自己做官是为国为民的,有些甚至能连自己都骗过去呢,那才叫高明。”李剑南摇头大笑道:“你这小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多牢骚。”水灵冷笑道:“我们虽然是贱命一条,不能真正做些什么,但想想总还是可以的吧,我相信公子是有真才实学的,但还不是一样要靠人援引才有机会中进士?那么公子想做官求的又是什么呢?”李剑南一凝神,怔怔道:“其实我是想完成我师父的另一大心愿……当年师父做官,就是为了完成削平藩镇收复河湟的宏愿,后来助李愬将军扫平吴元济,令天下节度使纷纷归附朝廷,但收复河湟的心愿却阻力重重终未得偿,我只想代师父完成这个他毕生的夙愿,同时也让我大唐一雪国耻!”水灵双眼发亮,李剑南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实如此,如果不攀高枝,就很难中进士,施展抱负,我李剑南自信有这个才能为国为民出力,管它是通过什么形式!”水灵甜甜一笑,道:“公子真是奇男子,有抱负,不拘泥,将来那些恶人见了你可要头痛了呢!”李剑南端过汤碗,道:“别人没头痛我先头痛了,看来这酒的确要少喝。”
水灵上前,帮李剑南除了白丝袍,又将他扶到床边,帮他除了靴子。李剑南躺到帐内,眼前一暗,知道是水灵将蜡烛熄了;接着又听到帐外一阵悉悉索索声,知道是水灵在脱衣。幔帐掀开一角,水灵只穿了红色肚兜的曼妙身子钻了进来……
李剑南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余香犹在,水灵却已不在枕旁。李剑南慌忙下床,桌上是热气袅袅的早餐,水灵也不在屋内。李剑南披衣推门,却见水灵正在院中与古榕阴说话,见李剑南出来,古榕阴拱手道:“罪过罪过,扰了剑南老弟的春梦。”说罢向他挤了挤眼睛,李剑南面上一红,尴尬道:“劳古兄久等,我收拾一下,这就可以出发了。”
二人缓辔而行,古榕阴问道:“剑南老弟可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啊?”李剑南道:“但听古兄安排。”古榕阴道:“其实啊,什么名胜古迹,说穿了就是那么回事,大同小异,徒有其表罢了!倒是这长安的美女,汇集中外之大成,那可是美不胜收啊!包你几个月都看不完!今天就先带你去看美女,以后你有大把时间去游览所谓名胜,你看如何?”李剑南含笑道:“那当然好。”古榕阴来了兴致,道:“这长安城,美女最多的地方,当属‘三坊八楼十二肆’,‘八楼’都是青楼,‘十二肆’是平民百姓去的地方,虽然也偶有佳品,但不是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应该去的,只有这‘三坊’,就是‘楼兰坊’、‘霓裳坊’、‘天音坊’,‘楼兰坊’以异族美女众多著称;‘霓裳坊’以歌舞著称;‘天音坊’以擅奏乐器著称。其中美女,国色天香,眼高于顶,便是王公大臣想一亲芳泽,都要看她们的心情……今天我们就先去‘霓裳坊’吧,听说那里新来了一个舞技绝伦俏艳无双的仙女,叫做‘随儿’,擅跳‘霓裳羽衣舞’,一天只出场两次,晚上是绝对没位置的,我们现在去,正好能赶上下午那场!”
一进霓裳坊, 便觉得里面冷冷清清,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袅袅婷婷迎了上来,腻声道:“这不是古公子么!坊里又来了一个洛阳的头牌舞女,古公子可是一定要见见啊!”古榕阴沉着脸,问:“随儿的下午场什么时候开始?”那少妇立马笑道:“今天不开场了,随儿姑娘今天只陪这一个客人了。”古榕阴皱眉道:“是什么人这么大排场啊?”那少妇撇了撇嘴,道:“官儿么,倒是不大,不过是个正八品上的小御史,倒是我们随儿姑娘,听说是这个人来了,连发簪都没带就下楼迎候,而且马上让我把今天的下午场和晚场都取消——谁让她现在正红呢,这个脸还只好给她,就是苦了我怎么跟早就约好的韩大将军解释呦!”李剑南呵呵一笑,道:“如果没猜错,一定是杜牧杜大人!”那少妇眼珠一转,道:“这位小哥真是神仙,一猜便中!正是这位官不大,但在我们秦楼楚馆里声名显赫、姑娘们都趋之若鹜的风流才子杜大人!”正说话间,忽听楼上有人喊:“李公子,我家杜大人有请!”李剑南一抬头,认得是杜牧的一个书僮,应了一声,对古榕阴道:“古兄,不如你就先看看那位洛阳来的头牌舞女吧,我要先去拜见一下杜大人!”古榕阴奇道:“怎么你认识这个杜牧?”李剑南道:“他和家师认识。”古榕阴一搭李剑南肩膀,低声道:“上去顺便帮我看看那随儿美到什么程度……”李剑南会意一笑,快步上楼。
李剑南进门时没有看见“俏艳无双”的随儿,也没有看见杜牧,连先进门的那个书僮也不见了。
他看见的是一只蟾蜍。或者说,一个象蟾蜍一样的人,一个皮肤上沾满粘液散发着阵阵腥臭和长着黑黑的水疱的蟾蜍一样的“人”。更要命的是,这个“人”正伸出蟾蜍一般的小手向他的面门抓来。李剑南马上看出,这一抓包含三个变化,将他的左、中、右三个方向都隐隐封住,而这人的脚也微微抬起,蓄势待发。刻不容缓之间,李剑南叉脚向后一折腰,双拳已从自己腿间打向那人小腿,那人却连膝盖也不弯,双腿拔起,双手按向李剑南小腹,李剑南弓起的身子陡然放平,双掌结坤卦向上一托,那人却并未发力,就借着李剑南的掌力,弓起双腿,蟾蜍一般悬在半空,两只火红的三角眼毫无感情地盯住李剑南,胸腹一阵鼓荡,嘴唇未动,却有一个如同幽深枯井回声的声音:“‘尺蠖功’!”李剑南姿势不变,道:“前辈好眼力,商无云前辈的‘天蟾功’叫晚辈大开眼界,多谢前辈手下留情。”那人一个后翻,无声无息落地,李剑南腹部向上一拱,上身一折,人已站了起来。却听一个脆声声的声音道:“处变不惊,进退有度,果然不俗。”接着李剑南面前就凭空多了一个发挽双环于耳边,长眉入鬓,额贴花黄,凤目含威,绛唇一点,笑靥如花的少女,李剑南不觉呆住,杜牧从屏风后踱出,笑道:“剑南贤侄,不得无礼,还不快快拜见二公主殿下!”李剑南的双眼须臾没有离开那少女的面庞,口中只是道:“你不是随儿么?”那少女绽开双唇,道:“我是随儿,我也是二公主,二公主的乳名就叫做随儿。”李剑南痴痴道:“那我便叫你随儿好么……历朝历代那么多帝王,有那么多二公主,但随儿却只有一个……”少女幽幽道:“好,你便叫我随儿,而且我准你以后见我,可以不必拜我……”杜牧干咳了一声,小声道:“二公主,我们时间不多……”随儿歪头横了杜牧一眼,一伸手拉住李剑南,来到桌前坐下,道:“这满桌的菜还没动,大家边吃边聊!” 第二章 长安城第三节
李剑南一本正经道:“我已经吃饱了。”随儿疑惑道:“难道你吃过午饭来的?”李剑南挑眉道:“古人云‘秀色可餐’,有随儿在,我当然吃不下别的东西了!”随儿“啊”了一声,双颊飞红,以手掩口,却对着对面忍俊不禁的杜牧恶狠狠道:“大胆杜御史,刚才竟敢隐瞒不报!这李……剑南明明是轻浮浪荡,与你一丘之貉,怎堪国家大用!”杜牧露出一脸无辜的样子,道:“怪只怪公主一开始就宠他,我可是只教过他兵法,没教过他风流啊!”李剑南眼珠一转,问:“随儿你很会跳舞吧?”随儿小脸一扬,傲然道:“当今天下我要说自己是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高徒出名师,我师父就是当年长安第一舞妓柳夫人!不过奇怪啊,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能把腰练到那么软?莫非你也会跳舞??”李剑南道:“那叫‘尺蠖功’,类似于‘壁虎游墙功”,主要用来爬墙啊天花板啊之类的,平时也没什么用。”随儿眼珠一亮,道:“老商不肯教我他那什么‘天蟾功’,说练过就会象他一样肌肤尽毁布满毒液,不如你教我练你的‘尺蠖功’,我偷偷爬过宫墙爬到大殿顶上吓吓父皇!”
李剑南先吓了一跳,道:“还是免了吧,皇上追究起来,还不先杀了我……对了,你怎么跟杜叔叔在一起?”随儿做了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妩媚的托腮动作,道:“佳人当然是配才子啦,天下美女,谁不想亲近咱们诗文冠世风流无双的杜郎啊?”杜牧摇头苦笑,李剑南立刻抗议道:“我的诗文也不错啊,我还能上马杀敌呢,你为什么不选我啊?!”随儿眼珠一转,道:“本来也想选你的,不过啊,我听说近来在我朝边关崛起一位少年英雄,姓崔名度字珙奏,从军半年,立大功五件小功无数,曾一人一战中斩杀吐蕃来犯之主副将七人,杀二千余人,降三千人,朔方节度使上奏朝廷,说此人功大,不知该如何封赏,父皇说要宣诏崔度入京,亲自封赏呢!虽然杜御史对你赞赏有加,我还是要比较一下,谁能帮父皇诛奸宦、收河湟,本公主就请父皇赐婚!”
李剑南悻悻道:“我就不信那个崔度有什么了不起,给我个机会,我照样也能纵横沙场,所向披靡!”随儿不语,只将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目逼视李剑南的双眼,李剑南喃喃道:“你哪里还要练武功啊,这双眼睛就能杀人于无形了……”随儿收回目光,哼了一声道:“我最讨厌爱说大话的男人,下次不许了啊。”李剑南立刻转移话题,问:“随儿,你怎么会既做公主,又能出来跳舞呢?”随儿眼神迷离,道:“我自小生长在洛阳行宫,除了那些宫女和宦官,就只有师父陪我说话,我除了学跳舞和看书,就没什么别的可做了,我看了好多书,我也想帮父皇建功立业,虽然我只是一个女子……出来跳舞,不过是想展示一下我天下无双的舞技,在宫里,又跳给谁看呢?有时想,自己还不如一个舞妓自由呢,能跳自己喜欢的舞,遇到自己喜欢的王孙公子,就随他去了……可我偏偏读了那么多的书,一个小女子,管什么家国天下呢……要是大唐还象太宗皇帝时一样,我岂不就可以天天安心跳舞读书了……”
杜牧离座,深深一礼,道:“二公主万金之躯,而忧国忧民,须眉亦有所不及也!下官此次定追随公主左右,助圣上除奸宦、收河湟,万死不辞!”随儿微微一笑,道:“父皇也常看杜大人诗文的,尤其是那篇《罪言》,论当前藩镇,颇有见地,所以我就建议父皇把你调来,慢慢委以重任,都是朝中党争炽烈,互相掣肘,父皇为了不激起争端,只好委屈杜大人先领御史之职了……”杜牧热泪盈眶,再次拜谢。随儿忽然捉住李剑南的手腕,喝道:“你干嘛和郑注李训那两个家伙混在一起?我最看不上他们那奴颜婢膝阿谀奉承的样子!父皇居然对这样的人青眼有加,你居然都住到了郑注家里!”杜牧接口道:“其实也未必是坏事,剑南的想法我大致也猜得出,虚与委蛇,见机行事吧,我想圣上可能也是想以恶制恶,借他们二人之手对付那两个当年弑君的宦官头领王守澄、陈弘志!”随儿面露忧色,道:“但是郑李二人为除掉王守澄、陈弘志,又从宦官中提拔了仇士良、鱼弘志两人上来,我看这两人也非善类,就算郑李二人能再合谋除了仇士良、鱼弘志,这二人也恐会居功自傲……父皇这次恐怕是引虎驱狼,遗患更大啊……”
杜牧道:“公主真是深谋远虑,对朝野之事都洞若观火,下官亦有所不及!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愿天佑我皇,天佑我朝!”李剑南叹道:“早知道能攀上公主你这高枝,我也就不会自甘堕落去和郑注为伍了,有你保荐,定可中个状元……”随儿抬指敲了李剑南脑袋一下,道:“想打本公主的主意,就去自己建功立业,别指望一步登天!”李剑南长声应道:“是,随儿公主,我去除奸宦、灭吐蕃、收河湟,创不世功业,然后再八抬大轿迎娶你,如何啊?”随儿忽然低头,站起,道:“李公子,我是和那些来这里的达官贵人纨绔子弟们调笑惯了,今天我们之间的很多话……你不可真放在心上……跟任何人也不要提起我的身份,你这便下楼吧……”李剑南不由一呆,不知这公主为何情绪瞬间万变,只怔怔地看着她转入屏风之后,杜牧却神色如常,道:“剑南贤侄,再过几日便要应试了,虽然有郑注为你行卷,你自己也不可懈怠。我们也要少见面,你如果有什么事情,就请公主代为转达吧。”说着含笑对屏风后做了个眼色。李剑南点头。
之后李剑南便在郑注府自己的屋内读书,也不出外走动,有水灵红袖添香,倒也并不寂寞,郑注只是偶尔召他前去,也不过是嘘寒问暖几句而已。
渐渐得已能在院内见到些草色了,水灵扎了只鸳鸯纸鸢,硬拉着他在园内放,却因风力不够,那纸鸢总是放不高。
有几次想去‘霓裳坊’见随儿,最后都怅然忍住。
终于到了那万千读书人都企盼已久的进士科考试,入场时看到那些或惶恐或兴奋的各地才子的脸,想到这大唐王朝各地书生中的精英都汇集到这里,为了那区区恐怕早已在考前便已内定好的几十个进士名额而不惜十年寒窗甚而奋斗一生,不由悲从中来。
水灵不知李剑南为何应试完一回来便郁郁不乐,不敢多言,只是沏了一壶酒,默默地与他对饮。李剑南忽问:“你的鸳鸯纸鸢还在么?”水灵点头。李剑南道:“我陪你去府外的小湖边,这次一定把它放到天上!”
看着终于高高悬浮在天上的鸳鸯纸鸢,李剑南仰天一声长啸,水灵小心地问道:“李大哥,你是不是因为要有什么变动了,所以很迷茫?”李剑南仍是仰头望天,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再过不久,我就再也不是那个自由自在的少年了,我将开始身不由己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我还会不会坚持那些我一直在坚持的信念……”水灵道:“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现在的感受,大哥可知道我的身世?”李剑南摇头,道:“我本来想问的,怕你不愿意说。”
水灵低头,道:“我本来也以为,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对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世了……”李剑南收回风筝,拉着水灵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水灵道:“我家祖上本是世代居住在凉州的,为军队养马为生,后来吐蕃占了凉州,我家没来得及逃走,就这样留下来,继续替吐蕃军队养马。我生下来就是奴婢的身份,走在大街上必须弯腰低头,不得直视吐蕃人,不能说汉话,不能穿汉服,只许每岁元旦日用唐衣冠祭拜祖先,祭毕收藏。每当这一天,凉州汉人无不东向号恸,想念故国更甚……终于有一天,我父亲带着我和母亲,趁在城外放牧时的一个风沙天气,骑着三匹上好的战马逃离凉州,我们三人辗转逃到凤翔附近,却被一队大唐的官兵不问青红皂白当做吐蕃细作给捉了起来,和几个吐蕃人——唐军说是吐蕃军人,其实就是渭州附近的吐蕃苦命百姓——一起押解到长安邀功……进了长安城,我一路沿街哭诉我们的遭遇,并撕开自己的胡服外衣,露出里面穿的汉服,引得长安百姓纷纷驻足,挡了郑注老爷的轿子,郑老爷下轿,亲自问明情况,当即宣布将我一家和那几个吐蕃百姓释放,并允许我们留住长安,还说要处罚那些虚报军功的凤翔官兵……后来我们都心甘情愿做了郑注的家奴,我宁可给大唐的人做家奴,也不给吐蕃的人做!我父母于年前相继辞世,他们死前,都还很怀恋凉州,我也想念凉州,毕竟那里原来是我的家,有那么多我熟悉的街坊邻居……”
李剑南揽过水灵,道:“你放心,我们大唐早晚收复凉州,也收复沙州,收复所原来属于我们的疆土,到时我一定带你回凉州,回你的家!”水灵以崇敬的目光注视李剑南,甜甜地笑着。 第三章 曲江池第一节
这日李剑南正在看杜牧注的《孙子兵法》的“九变”篇,忽然隐隐约约听到府外有锣鼓鞭炮声,人声喧闹由远而近,刚放下书便见古榕阴满面红光兴冲冲窜进门来,抓住李剑南双臂道:“李兄弟,恭喜你高中进士,第五名啊!”李剑南神色如常,只微微一笑,道:“古兄想来定是在三甲之列了,小弟恭喜古兄。”古榕阴洋洋得意,道:“愚兄不才,中了个榜眼而已……对了老弟,你要准备准备,我们这几天可有的忙了,这大相识、次相识、小相识、闻喜、樱桃、月灯、打球、牡丹、看佛牙、关宴等等大小宴会都要参加,当然要先去雁塔题名,最重要的当然是曲江池杏花园聚会,那可是当今圣上主持,各位达官贵人名媛淑女都会去的啊,咱们兄弟可以大大露脸一回了!”
果然接下来几天是应酬不断,李剑南和古榕阴二人在诸多名堂之间疲于奔命,但在李剑南心目中,他真正想去的,只有曲江池杏花园聚会,他在想,随儿应该知道自己中进士的事了吧,随儿那天聚会会不会去呢?
这天宴毕回府,一进房就发现桌上摆着一个大大的花篮,水灵道:“这是今天两个宫女送来的。”李剑南掀开花篮上的轻纱,水灵惊艳道:“好漂亮的牡丹花啊!这‘姚黄’、‘魏紫’可是号称牡丹中的‘王’和‘后’啊!一送来我就闻到香气不同寻常了……这里还有你一封信,是送花的一起送来的,嘱咐你亲启。”李剑南接过信,抽出一张红笺,上书几行颜体小字:闻君高中进士,特从洛阳运来牡丹两株,以备明日曲江池聚会之用。落款是一个飘飘欲仙的女子舞于纸上,那发型、眉眼,活脱脱是随儿模样,李剑南不由得一痴。记得前两日古榕阴也说过这曲江池杏花园聚会不但是饮酒赋诗,还要聚会者在之前几天遍游附近名园,采摘名花,以妆点宴会助兴,若采摘不到名花,便要被罚酒的,若不是随儿,他定会在明日两手空空赴会。
曲江池。
杏花园。
这楼台亭榭,曲水名花,使李剑南只觉得所处的并非人间。
几个宫女引领各位进士入座,那些达官贵人名媛淑女早已在席上推杯换盏打情骂俏起来,倒仿佛他们才是今天聚会的主角。可是这满园的千百人,都已不存在,李剑南只看到高高的主座上,那偎依在皇帝身边的,乌发如云,面罩轻纱的少女,而那少女,似乎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向他坐的位置眺望。
接下来便是一个眼皮浮肿油头粉面一步三摇的宦官出来宣布宴会开始,与李剑南同桌的一个山东的进士名叫陆文胜的小声对他道:“这便是当今皇上身边最红的内侍宦官仇士良。”李剑南充耳不闻,他只注意到皇上身边的那个少女似乎又笑了一下。陆文胜又扯了他一下,道:“快站起来,一同举杯祝皇上万岁!”
接下来便是赴宴者所带的花一一被唱名献上,一圈评比下来,果然是李剑南的“姚黄”、“魏紫”得了头名,文宗命仇士良赐御酒一杯,夜明珠一颗,李剑南接过盛夜明珠的锦盒放于案上,又接过御酒一饮而尽,众人齐声喝彩鼓掌,李剑南又向那少女望了一眼,重又落座。接下来是击鼓传花,由一个宫女背面众人击鼓,将一朵红花在众人间依席位顺序传递,鼓声停时如花在谁手中,谁便得或唱歌、或跳舞、或作诗、或弹奏,如都不能便要罚酒三杯。竟也有人为了在皇上面前一显身手而故意失误的。席间笑闹一片,歌舞升平,园中诸人浑似到了极乐世界般兴高采烈,早忘却了世上的千般烦恼。李剑南忽觉得心里没来由地痛了一下。忽听鼓声一停,喧嚣顿止。懵懂间又听得众人齐声起哄,这才发现那朵红花正在自己的腿上。只听仇士良尖声道:“新科进士第五名湖州李剑南,你是罚酒啊还是献技助兴?”李剑南将红花抛于桌上,道:“臣愿吟诗一首。”仇士良点头。李剑南气凝丹田,朗声吟道:“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吟罢,座中众人面面相觑,一片寂然。文宗忽一击桌案,喝道:“好诗!音韵铿锵,忧国忧民之心溢於言表,这诗可是李爱卿所作?朕可要重重有赏!”李剑南道:“回圣上,这诗乃是监察御史杜牧大人所作,诗题是《河湟》。”文宗点头道:“杜御史一向关心军国大计,故能有此力作。方才座下还有人是‘凉州歌舞曲’,朕竟然乐在其中,想来真是惭愧啊……”李剑南道:“‘凉州歌舞曲’本无错,正如大宛良驹天竺佛学,我大唐天朝都可兼收并蓄推陈出新,只要圣上能体恤河湟子民‘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便好了。”文宗仰面,不语。
回廊上跑过一个带刀神策军,跪地禀奏道:“陛下曾吩咐朔方节度使帐下崔度如到长安,不分日夜,马上禀报皇上得知。如今崔度已经到了,正在园外候旨!”文宗大喜,一挥手,道:“宣!”那神策军得旨,转身飞跑而出。
崔度。
少年从军的崔度。
半年立大功五件小功无数的崔度。
凭一人之力一战中斩杀吐蕃来犯之主副将七人,杀二千余人,降三千人的崔度。
在吐蕃军、唐军中都已成了神话的崔度。整个长安城朝野上下茶余饭后都在议论的崔度。
就这样,如传说中的、如想像中的,出现在了曲江园的现实之中。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在各位名媛淑女眼中,崔度就是个齿白唇红眉目如画英姿飒爽勾魂摄魄的如意郎君;
在各位达官贵人和进士眼中,崔度就是个下凡的战神,那眉宇间的无往不胜的英气,那行走间睥睨万物的从容,都让他们为之折服。
在仇士良眼中,这是个必须收服的人物,否则就要除掉,这个人让他心悸。
在文宗的眼中,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内可平乱,外可安邦的大将之才。
在李剑南眼中,这里没有人,只有一杆枪,一杆身上镂满了奇形怪状的瑞兽,神气十足的枪,一杆象他的主人一样,不该在人间出现的枪。
李剑南的心没来由地乱跳了一下,背上的穿云剑也在鞘内微微一颤。
一瞬间,李剑南忽然希望崔度是吐蕃的将领,他很想在战场上痛痛快快地会会这杆奇异的枪,和拥有这样一杆奇异的枪的人。
崔度先象保护熟睡中的情人那样把那杆枪双手轻轻放在红毯上,然后跪倒,口呼万岁。文宗起身,拾级而下,亲手搀起崔度,并吩咐仇士良就在自己的席边给崔度设席。
李剑南忽然觉得妒火中烧,连呼吸都粗了起来,心中不由一阵自责,连忙深呼了一口气。
文宗志得意满,举杯道:“今日文有诸位新科进士,武有威震番邦的小将军,真是畅快淋漓啊!朕能得诸位辅佐,何愁河湟不收,国家不安,大家满饮此杯!”
众人皆纷纷举杯,崔度却手按酒杯,长叹一声。文宗一愣,问道:“崔爱卿缘何叹气?”崔度道:“臣是叹这园中又多了几十个尸位素餐,只知蝇营狗苟的进士,加起来还不如我边关一个矢志杀敌,誓收河湟的老卒!”此言一出,不但文宗呆在当场,下面诸位官人和进士也瞠目结舌。李剑南拍案而起,喝道:“崔度!你凭什么瞧不起我们进士,难道只有你想收复河湟?只有你能征战沙场?没有文人替你出谋划策,凭你的匹夫之勇又怎能收复河湟!”崔度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只有匹夫之勇?每当我们武将议复河湟,就是你们这班文人久议不决,婆婆妈妈,这次在朔方,我军本来是要一鼓作气夺回吐蕃所占的凉州,又是朝中大臣说什么时机尚未成熟,要我们撤兵固守!白白贻误了战机!”文宗忽然哈哈大笑,道:“这你可不能冤枉了列位文臣,这主意是朕拿的,一来是怕你们孤军深入补给不足,二来是朕急着想看看你这个年未及弱冠的少年英雄到底是什么模样……敢在朕之前直言不讳,如此少年,意气风发,朕反而很是喜欢!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锐气!”台下称颂之声顿起,众人又纷纷举杯,李剑南道:“这位崔兄,开口就将我们这批新科进士贬得一文不值,却不知崔兄自己是真的凭盖世武功杀敌无数还是象很多边关将领那样以周围百姓的人头当做敌人头颅凑数来邀功请赏的!?”
崔度脸色煞白,因为他知道的确有一些边关将士是以这样无耻的手法来虚报战功的,崔度缓缓道:“我的枪是用来在战场上杀敌的,我的武功也不是你们这些文弱进士所能猜度的,我却知道,如果我来考进士科,凭我的诗文功底,一定在三甲之列!而你们进士如果到了战场上,还没等见到敌人,恐怕就吓得屁滚尿流得逃走了!”
却见一个人影飘飘跃起,已立在了红毯中间,山东进士陆文胜一眨眼的空当,却发现本在他身边的李剑南已站到了场地中间。 第三章 曲江池第二节
崔度眼中微露一丝讶异。
李剑南道:“自古文无第一,说到武么,我这个文弱进士却自以为不在你这个边关武将之下!”
陆文胜先叫了一声好,众进士纷纷附和。
文宗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李剑南,又看了看崔度,身旁那面罩轻纱的少女此时将头凑到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文宗点头微笑,继而道:“朕听说李爱卿是众进士中年纪最小的,也未及弱冠,但文才出众,剑术也甚是了得,而崔爱卿的一杆神枪,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想来在座诸位也都想亲眼见识见识,当然这比武也要有个名目,胜者就将朕的二公主许配给他,即日完婚,败者如是李爱卿,封刺史;如是崔爱卿,封节度使!”文宗此言一出,满园哗然!须知李剑南不过是新科进士,而崔度也只是一般的将官,如何便因为这一场比武便一个铁定成了驸马,一个就成了地方大员,如此越级提拔,于法于理,皆颇有不合,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刚欲起身反对,文宗已伸出两手一按,道:“众卿家不必多言,朕自有道理!”见台下一静,文宗朗声道:“今日比武,只是让二位爱卿一展身手,需得点到为止,不可伤了对方性命,韩大将军,你来做裁判!”座下应声站起一个金盔金甲,威风凛凛的武将,正是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道:“各位先将座席后撤十步。”于是众人一阵忙乱。
李剑南站在红毯中间,心潮起伏:一定是随儿出的主意,她早说要把我和崔度比一比的,崔度上京本来就是屡立战功受封来的,即使不能封节度使,所封官职也小不到哪里去。而我不过是刚刚中进士,并且仅仅是第五名,如果比武真的败了,得到的居然也是刺史这种要职,可以说无论输赢,我都一定会一步登天了……可是随儿,如果我败了,我就只能看着你和崔度成婚,不能娶你,便是做刺史又怎么样?难道随儿不相信我能胜,要用这个刺史来安慰我么?
崔度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左手握枪身正中,抬枪,向李剑南咽喉遥遥一指。“青龙”起手式。一股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霸气不经意间便显露无遗。
李剑南收摄心神,抬手,龙吟声中,一把如秋水般光彩流动令人不敢逼视的长剑已跃入李剑南掌中。崔度的眉头轻轻一挑,道:“‘穿云’?”李剑南略一颔首,道:“‘六神’?”崔度点头,又道:“你既识得我手中的枪,就当知道这是‘兵中之王’,如果你手中没有‘有’剑或‘日月双轮’,未战就已先败了一招……纵然你手中是当年李愬帐下名将顾文充的宝剑……不过能与我一向钦佩的顾将军的剑一战,也不辱没了我这上古三大神兵之一的‘六神枪’!”
李剑南注视着手中的穿云剑,道:“兵器好坏,便如人的天资禀赋,固然有高有低,但有利必有弊,兵器太强了,人便相对弱了,况且我不是和‘六神枪’在比武,我是在和拿枪的叫崔度的人比武!”崔度心中一凛,道:“多谢提醒,受益匪浅!”李剑南抬头,微微一笑,崔度也笑了笑,却在这时,听得韩约大声道:“比武开始!”
李剑南在韩约话音将落未落之时,身形一动,穿云剑已成乾一式刺向崔度咽喉,满座惊呼。
六神枪,上古三大神兵之一,枪身所镂六神为青龙、朱雀、勾陈、滕蛇、白虎、玄武。一神有六种变化,共六六三十六路枪法变化,其中青龙、白虎、滕蛇为攻势枪法,攻无不克;勾陈、朱雀、玄武为守势枪法,守无不固。攻守变换之间,有鬼神不测之机,然从枪身所镂之六神能猜出一二,因枪法欲变化时,枪上的相应六神必会先于变化发光。然而这种变化是转瞬即逝,极难把握。李剑南实在是太知道六神枪的厉害了,所以,他看见崔度枪上青龙一闪,就先攻了出去,正是“敌一动,我先动”。
崔度当然也知道穿云剑,他还知道,很久以前,“穿云”剑不叫“穿云”剑,而是叫“刺天”剑,剑穿过了云,刺的当然不是人,而是“天”,抑或是“天子”?穿云剑只有八式,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八式配合“掌上乾坤”的指法及八卦步法,可掌剑齐攻、掌剑齐守、掌攻剑守、掌守剑攻,阴阳奇正,暗含天地造化玄机,崔度早就想见识一番,不料今日和李剑南不期而战。
崔度枪上的“勾陈”图一亮,枪身一弯,枪尖如长了眼睛一般与李剑南的剑尖撞在一起,枪身上“青龙”图一亮,枪身陡然一直,崔度左手一松,枪如青龙入水,刺向李剑南右肋。李剑南不料他变招如此之快,施出“尺蠖功”,上身向后一弯,六神枪贴小腹掠过。李剑南单手撑地,双脚飞起踢枪身,六神枪倏然撤回,李剑南单手向前平移,同时剑已变坎六式攻向崔度下盘,崔度未料到他有此怪招,慌忙将枪尖向下一戳,一招“猿猴上树”,窜起一人多高,单脚点枪尾,枪尖刺入红毯,枪身与穿云剑相碰,崔度两脚夹住枪尾向上一提,六神枪倒飞冲天,崔度双手握枪刺向李剑南小腹,李剑南曲臂一用力,倒飞冲天,穿云剑由下而上成离三式,撩向崔度咽喉,崔度正是一招用老之际,避无可避,却用了个“千斤坠”,下降之势瞬间加快,穿云剑贴着他的额头穿过,李剑南知招数落空,一个后翻,轻轻落地,穿云剑向崔度一指,崔度左手抬枪,也向李剑南遥遥一指。二人站的地点和姿势宛如未动手之前,几乎是让刚才忘记呼吸的满园看客几乎都以为自己花了眼,倒是文宗先叫了一声“好!”,众人这才跟着彩声一片。 两招一过,二人都知道,自己遇上了平生第一劲敌,对方无论是武功还是应变,都是一流好手。
崔度枪身上的“白虎”图一亮,一簇枪花罩向李剑南胸口,李剑南顿觉这一枪中包含的六个变化,已将自己的上左右三个退路完全封死,而如果自己一旦后退,就正中崔度下怀,会顺势引发他更凌厉的一个变化。李剑南站定,左手掌一翻,收小指屈三指结坤卦,右手剑挽了个剑花,却不攻出,剑气震得剑尖嗡嗡作响,崔度忽觉自己的枪尖撞上了一堵气墙,在李剑南的胸前无法再前冲半寸,索性大喝一声“破!”,双膀较力,还未等发力,便觉枪尖被向前一引,李剑南已先撤了左手坤卦布的防御之气,侧身右手穿云剑成兑二式已贴着六神枪刺向崔度右手拇指,李剑南如果这剑是刺向崔度胸口,他就可以躲过;李剑南如果这剑不是蓄势那么久,他也可以躲过;如果不是他的枪正要发力前冲,他还是可以躲过。崔度在叹气着后退一步的时候只觉得右手拇指一凉,那是剑尖划过的感觉。枪身上“玄武”图一闪,已封住了李剑南所有追击的后招,奇怪的是,李剑南并未追击。崔度低头,不见右手拇指流血,只有一个月牙型的围着指甲的印记。崔度脸上一红,牙齿一咬,枪身上“青龙”、“白虎”二图同时一亮,枪头如静止般缓缓前伸,李剑南顿觉一股无形压力先于枪尖袭至,接着崔度枪身上“朱雀”图也是一亮,但崔度姿势却未变,显然这一枪是守势也蕴含其中,攻守二势皆未发动,让李剑南攻也不是,守也不是,心中暗惊:原来这崔度已将六神枪练到了几式连环的地步!李剑南握剑的右手的关节开始发白,李剑南向后退了一步。崔度枪身上“青龙”、“白虎”、“朱雀”三图如走马灯般明灭不定,但崔度只是双手执枪,毫无变化地向前逼近一步。李剑南再退一步。李剑南脚尖点地,跃起七尺,崔度也是脚尖一点地,跃起七尺。两人都是姿势未变。李剑南落地,再退一步,退步中左手小指屈起,食指半曲,结兑卦刺向崔度眉心,引发了六神枪“朱雀”的守势,崔度枪尾抬起,阻住兑卦真气,接着“青龙”、“白虎”同时发动,虚虚实实,枪影纷飞,这一枪,已是志在必得,但听得一阵脆响,穿云剑与六神枪在二人翻飞的身影中已不知碰了多少下,崔度没料到李剑南以剑与自己的神兵硬碰,那当然是六神枪占得便宜多些,只是这几下碰撞,已将“青龙”、“白虎”两式隐含的虚招变化抑住,但剑毕竟占不到便宜,也不过是延缓了“青龙”、“白虎”的发动而已,“青龙”发动,如龙戏珠般枪尖在李剑南肋下穿过,李剑南觉得第四肋骨处一凉,未觉疼痛,崔度满意地利用收枪的瞬息瞥了一眼李剑南肋下被自己用枪尖刺了个对穿的一指多长的小洞,枪头已收回的他深信,再过半招,“青龙”最后一式贯注到“白虎”最后一式变化发动,就可以迫得李剑南弃剑投降……他枪头上下一震,枪头红缨飘飞,如血盆大口——“白虎”最后一势——李剑南弃剑——这正是崔度预料中的结果——只不过,就早了那么一点点。李剑南主动“弃剑”——他左手小指屈起,食指、无名指半曲抵住拇指,中指伸直,结坎卦向自己的剑柄尾处一扣——剑脱手,“穿云”“剑”成了“穿云”“箭”,以兑二式激射崔度咽喉。崔度弃六神枪,躲不过这一“箭”,便只有抓住它;一只手不足以抓住它,只有用两只手!崔度弃枪、侧身、双手捉住穿云剑剑柄、转身、右手穿云剑成乾一式、剑尖已抵在李剑南咽喉。一气呵成。然而他的剑无法再向前一分一毫,因为自己的六神枪枪尾的如针般细亮的尖也正好抵在自己的喉头上,李剑南左手单手握六神枪枪身正中,这一式却正是自己六神枪的“青龙”起手第一式。
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颤声大喝道:“停!”
李剑南崔度相视一笑,剑尖、枪尾同时缓缓垂下,同时再度举起右手,同时用左手接过对方递还的自己的兵器。
园中顿时响起夹杂着女人尖叫声和捶桌子声在内的如雷的喝彩声。
崔度道:“好剑!”
李剑南道:“好枪!”
崔度道:“听说‘穿云八式’之外还有一式,叫做‘刺天’,我本以为我最后可以逼你使出。”
李剑南道:“我也听说六神枪的六六三十六枪变化后还有最后一变,叫做‘六神无主’,你也没有对我使出。”
崔度道:“‘六神无主’还是不要看了,我的这一枪是打算留给吐蕃那个叫做‘老骆驼’的老鬼的,而不是用来和我们大唐的英雄争老婆!”
李剑南道:“‘刺天’是用来刺不仁之‘天’的,不是用来争一时胜负得失的,我更不想伤了你这样一位国家栋梁!”
二人相视大笑。 第三章 曲江池第三节
望着并排跪在红毯上的二位少年英才,文宗满面春风,不住点头,问韩约道:“韩大将军,方才比武,你看是谁胜谁负啊?”韩约迟迟疑疑道:“启奏圣上,他们二人刚才都出招极快,臣没有完全看清,这胜负么……从最后一招来看,臣认为,应该算平手……”座中顿时一片议论纷纷,文宗呵呵笑道:“这如果算两人都胜,朕只有这一个二公主;如果算两人都败么,倒是好办,那便一个封节度使,一个封刺史,二位爱卿以为如何啊?”
李剑南抬头,沉声道:“臣有个请求,请问臣是否可以自己选择一个州做刺史?”文宗一愣,满座哗然,仇士良尖声道:“大胆!得寸进尺!哪里有官员自己挑封地的道理?莫非你挑了哪个州哪个州的官员还要调离给你腾出位置不成!?”李剑南看了仇士良一眼,道:“臣挑的这个州,的确是大唐的一个州,但现在却没有大唐的官员镇守。”仇士良冷笑了一声,道:“这大唐的州州县县,哪个的任免我仇士良不知,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出缺的州啊?”文宗也饶有兴致地道:“好啊李爱卿,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州,朕即刻任命你!”李剑南清晰有力地吐出两个字:“凉州!”众人齐齐一惊,面面相觑。仇士良捧腹大笑:“凉州?哈哈凉州,谁不知这凉州是吐蕃……”他刚想说是“吐蕃属地”,猛觉不妥,及时住口。李剑南接口道:“仇大人是说凉州是吐蕃属地?”仇士良面露尴尬,又笑了笑,道:“非也,我是想说谁不知凉州是吐蕃所占……”
文宗一击桌子,道:“好一个李剑南!好一个没有我大唐官员镇守,却是我大唐一州的凉州!朕这就封你做凉州刺史!!”崔度忽然喝了一声:“皇上且慢!”文宗一愣,问:“崔爱卿何事?”崔度拱手道:“皇上如果只许李剑南自选封地,岂不有失公正,臣也想自选一块封地!”文宗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真是有趣,好,你且说来听听,你要选哪里?”崔度看了李剑南一眼,大声道:“凉州!”文宗瞪大了眼睛,问:“凉州??你选的也是凉州??”崔度正色道:“不错,臣自小在朔方长大,本也是饱读诗书,文武兼修,之所以不来参加科举,就是想在边关投军,杀退吐蕃,还我河湟,直接报效国家!臣钦佩李进士不慕垂手可得安安稳稳的荣华富贵,自请出任凉州,臣亦不甘人后,方才比武,臣二人不分胜负,今日臣斗胆请皇上做个见证,崔度和李剑南,同时封凉州节度使,谁能先收复凉州,谁就可以娶二公主!”
文宗双手扶案,站起,问:“李爱卿,你可愿意再比一回?胜者不但是凉州节度使,还能娶二公主,但败者一无所得!”李剑南胸中豪气陡生,拱手道:“臣当然敢!”那边仇士良阴阳怪气道:“你敢?崔度不管怎么说还打过仗,手下还有一些兵将,你凭什么敢?真是儿戏!”李剑南抬眼望天,朗声道:“我李剑南,一腔血、一把剑,一张弓,一匹马,取凉州足矣!纵一死何惧!况我河湟百姓,人心思归,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还怕无兵将粮草乎?!”仇士良面色一黑,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文宗开怀大笑,道:“有这么两个文武双全的大将之才立了必取凉州之志,那吐蕃赤祖德赞赞普可是要夜夜做恶梦了!朕明日就将两枚凉州节度使的官印铸好,分送给你二人,只是这取凉州的事情,还要从长计议,你二人都不可轻举妄动,待出兵之时,我自然会给你们两人公平比试的条件和机会,收复河湟,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朕一定要继承列位先皇遗志,一雪国耻!!”众人齐声高呼“万岁”。文宗精神大振,扬声道:“吩咐下去,今夜朕要与园中诸位爱卿秉烛游园、看焰火、放花灯!”众人又是齐呼“万岁”,且这次声音明显高了许多……
李剑南半睁开眼睛,怔怔盯着床顶的大荷花图,头仍有些昏昏沉沉,瞬间有种身在梦中,不知处于何地的漂浮感。
床帘扯开一个缝,一张清丽脱俗的小脸悄悄伸了进来,李剑南看也不看,一伸手,水灵惊叫一声,已经整个人跌进了帐中。水灵将下颌抵在李剑南胸口上,轻声问:“李大节度使,你什么时候到凉州上任啊?”李剑南在她背上的手轻抚了一下,没说话。水灵又问:“那个二公主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送牡丹给你的那个?”李剑南手上抬,抚了抚她长长的秀发,促狭道:“吃醋了吧?”水灵幽幽道:“我有资格吃她的醋么?”李剑南半起身,在水灵光洁的前额上吻了一下,抱她的手一紧,重又躺倒,长声吟道:“‘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水灵接口续道:“‘长相思,摧心肝’……李大哥,如果有一天,你离开郑府,你会向老爷开口把我讨去么……水灵不求名份,只愿能常伴大哥左右……”李剑南叹道:“当一个人连自己都左右不了的时候,许诺反而是一种心虚。不过我会尽一切的可能对你好,水灵。”水灵轻笑了一声,道:“你的凉州节度使大印已经摆在桌子上了,还有,郑老爷嘱咐让你用过晚膳之后去书房见他。”
郑注双目灼灼盯住李剑南的双眼,好一会儿不说话。李剑南只是规规矩矩地立在书房门口,也不语。郑注收回目光,端起茶杯,道:“坐。”李剑南坐下。郑注自顾喝了几口茶,才缓缓道:“你是第二次得罪仇士良了。”李剑南道:“是的,第一次是在法门寺。”郑注捧茶杯的手一停,歪头道:“你早知道四大天王是他的人?”李剑南点头。郑注道:“圣上是铁了心要收复河湟了。只是,这之前,还有件事情要先办……”李剑南没有插口,等待他继续说。郑注续道:“宦官结党营私,把持朝政,仇士良鱼弘志一天不除,那些能为圣上收复河湟的文臣武将就一天不能安排在关键的位置上……比如杜牧杜御史……”李剑南不动声色,道:“多谢郑叔叔对我如此信任……杜御史和家师略有交情,我和他也没什么深交。”郑注拈须眯眼一笑,道:“其实这也是皇上的授意,我向皇上保举了你和我那老兄弟顾文充,还希望贤侄能修书一封,请令师来共图大计,此事若成,定可名传青史!”李剑南心中暗道:果然扯上我师父了。口中道:“小侄明日便修书一封,邀我师父来长安。”郑注道:“为表郑重,我也写了一封信,待我差人一起专程快马送去吧。”
杜牧、随儿、李剑南都随着小船的轻晃各自品着手中的龙井。
随儿用象牙箸敲了敲盘子,道:“快把鱼吃光,我可是钓了小半天才钓上来这三条呢!”
杜牧苦笑道:“二公主急吼吼找臣和剑南过来,不会就是为了吃这三条小鱼的吧?”随儿瞪眼道:“本公主亲自钓、亲自烧的三条大鱼,还不值得你们专程来品尝啊!剑南你说是不是?”李剑南长声应道:“是……我那条我已经负责吃光了,你们两个还各剩半条。”随儿把头凑近盘子,用箸把自己吃了一面的鱼翻了个个儿,自言自语道:“好吃是好吃,就是觉得……跟平时宫里吃的鱼有些不一样,似乎太‘鲜’了点……”
杜牧也伸箸,将自己吃的那半条鱼也翻了过来。李剑南道:“随儿我给你变个戏法。”说罢左手伸到盘子上一晃,然后缩了回来,道:“你再尝尝,看看味道变了没有。”随儿半信半疑挟了一小片鱼肉入口,嚼了两下,连连点头,旋即又伸箸挟了一大块放入口中。李剑南将身子后仰,靠在船舱上,道:“你一定从御厨房偷了不少诸如黄酒、茴香、八角、陈皮、桂圆等等佐料,油也放了不少,但可惜忘了一样最重要的佐料——盐。杜叔叔能吃下去半条我已经很佩服了,你能吃半条完全是为了给自己面子,而我能吃一整条,是因为我在我师父的训练下,连带血的生肉都得吃。”随儿瞪大眼睛,对李剑南道:“你师父好没人性啊!”李剑南微笑摇头,道:“你在皇宫长大,又怎识得沙场、江湖的艰辛。”随儿搁箸,道:“皇宫里,朝廷上,大家吃人的时候都会很文雅的,有时甚至还会很礼貌地问问你:请问现在可以吃你么?”李剑南哑然失笑。杜牧只是把自己的另半条鱼吃掉,默不作声。
随儿歪头看着杜牧,长叹了口气,道:“杜大才子沉沦幕府这么多年,怀才不遇,心中一定甚是苦闷。”杜牧一怔,道:“君子藏器于身,相机而动,人各有命,穷通寿夭,那是远非人力所能勉强的……诗才如李贺者,不在臣之下,而官不过从九品奉礼郎,未及而立便郁郁而终,况有诗文之才者,未必便是治世之才,不过是文人牢骚华丽,易流传天下而已……”随儿一拍手,道:“真没想到杜大人如此豁达,我还愁有些话如何对你开口呢……”杜牧淡然一笑道:“那不如臣替二公主说吧……臣的一个好友司门员外郎李中敏,曾上旨请斩郑注,后辞官退隐;而臣的另一位好友侍御史李甘,曾公开在朝廷上反对郑注做宰相,后被郑注以‘轻躁’之名贬为封州司马。现在圣上欲振兴朝纲,收复河湟,必先除仇士良等一干专权奸宦,而除奸宦,现在圣上已经决定也必须倚重郑注李训二人,现在有臣在,必遭郑注嫉恨,且仇士良等宦官亦恐圣上借讨伐吐蕃收复河湟之机削夺他们的权柄提拔自己的亲信并掌控军权,故也对略识兵法的臣有所顾忌,臣怀疑年初在法门寺劫杀臣便是仇士良所为……现今朝廷两大势力都欲除臣而后快,也难怪圣上为难,臣明日便上书请辞御史之职,毕竟大局为重!”随儿垂头,道:“我还有一层考虑,此次火拼,无论成败,都将引起朝野动荡,最后结局如何,殊难预料……希望杜大人能安安全全留到收复河湟时大展宏图。杜大人也不必远走,就仍以御史身份分司东都洛阳吧……”
李剑南懒懒道:“我是不是也该和杜叔叔一起去洛阳啊……”随儿哼了一声,道:“你该去问你家郑注郑大人放不放你这个左膀右臂走才是!”李剑南面上一红,转而问:“那天我和崔度比试你也看到了吧,我不比他差的!”随儿眯眼道:“也不比他强。”李剑南嘴角含笑道:“我知道即使我在这场比武中胜了,你嫁我也不会踏实,等我在他之前取了凉州,再娶你!”随儿白了他一眼,道:“你如果十年二十年取不了凉州,本公主岂不年老色衰无人可嫁只好嫁你了,机关算尽,用心险恶!”李剑南哈哈大笑,杜牧也呵呵一笑,道:“ 剑南哪里能忍那么久,我看他现在就迫不及待要取凉州了,不然一旦让崔度占先,丢了秀外慧中的二公主,那可是要抱恨终身的。”李剑南愁眉苦脸道:“崔度那小子有兵权,我真担心他哪天偷袭了凉州。”随儿悠然道:“据我所知,崔度近日又到了长安,不过这次不是我父皇宣的,而是兵部密令……” 第四章 甘露计第一节
文宗,郑注,李训。
皇宫,密室。
文宗道:“如今罪大恶极的王守澄被毒酒酖杀,陈弘志先前也在青泥驿被杖杀,至此,元和逆党全部遭诛,二位爱卿居功至伟!今日召二位爱卿来,就是想最后敲定一条尽快彻底铲除仇士良等奸宦的万全之策。”
李训躬身道:“仇士良掌控神策军,兵部也被他实际掌控,臣和郑大人虽未受他疑忌,但手中若无一批可用忠勇死士,也甚难得手……”
文宗忧心忡忡道:“李爱卿素来足智多谋,是否有什么锦囊妙计?”
李训看了郑注一眼,道:“臣心中是有一计,也与郑大人探讨过,只等圣上定夺!”
文宗一喜,道:“快说快说!”
李训缓缓道:“圣上也知道,郑大人当初曾在名将李愬将军帐下效力,不光足智多谋,而且精通兵法,也参与过实战,可谓能文能武,国之栋梁,陛下认为郑大人堪为凤翔节度使乎?”文宗苦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那岂不是大材小用?”
李训诡然一笑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郑大人到任后,可精选几百名亲兵护卫,严加训练,待今年十月下葬宦官王守澄时,郑大人因与王守澄素有交情,可奏请卫护丧葬事,带领这数百亲兵持白棓、怀利斧,同时奏请圣上下诏令内臣宦官中尉以下都去送葬,届时郑大人关闭城门,与臣里应外合,便可指挥亲兵将这些没有神策军护卫的送葬宦官一网打尽!”
文宗略一思忖,眼睛一亮道:“此计虽不曲折,却处处合情合理,可行,可行!只是,要委屈郑爱卿了……”
郑注跪倒,道:“但能为陛下分忧,注虽万死而无半句怨言!”
李剑南对郑注忽然被外调成凤翔节度使甚感突然。
郑注道:“如果你师父来了,代我好好招待他,府里我已经吩咐过,上上下下都可供你差遣。我这次去上任,只带榕阴和几个家奴,如再有其它事宜,我会随时通知你的。你只管在这里安心读书习武,尽量少到外面走动。”
城外送罢郑注,回府,却在府门口看见正在徘徊的杜牧的书僮,一问才知,杜牧后日就要启程赶往洛阳就任了。
长安城外,十里长亭。
杜牧为李剑南满上一杯酒,道:“剑南贤侄,此次一别,我最担心的还是你与郑注走得太近,如他诛杀宦官不成,你难免要受牵连。”
李剑南一饮而尽,道:“无论郑注对其他人如何,他待我始终不错,我总要帮他点什么的。”
杜牧道:“你在这点上,倒是强过你师父,你师父就是太洁身自好不肯虚与委蛇,不然他的成就结局远不止如此啊……”
李剑南盯着空杯,道:“现今能与奸宦抗衡的,圣上倚重的,就是郑注李训之流,时无英雄,我要建功立业,也只能暂时依附他们了,不过我只是取其一点,绝不会最终不分彼此同流合污!”
杜牧点头道:“我相信剑南你不是贪图富贵之人,但还有一劝,却不好开口——”李剑南奇道:“是什么?杜叔叔直言无妨!”杜牧道:“二公主。二公主如是男子,定能继承大统君临天下,其心机之深,亦令人胆寒,你如果真能娶到她,也未必是福。”
李剑南先是微笑,继而大笑,长身站起,眼望亭外,道:“杜叔叔想来是更喜欢张好好姑娘那一类温顺型的美女,可我却希望我的伴侣足以和我抗衡,不过能不能娶二公主,要看我能不能先攻下凉州,崔度实力不弱,我倒真没有十足的把握。”
杜牧也摇头大笑,道:“虽然我阅女无数,但这事还是劝不得,罢了!京城如有动乱,你要想尽办法及早脱身,千万别在这时候就忠君报国一死了之,我可还等着你在吐蕃军身上试试我的兵法奏不奏效呢!”
李剑南道:“难道收复河湟时朝廷不会启用叔叔么?”
杜牧长叹一声,道:“我怀疑公主对我起了戒心,我这次离任,很可能跟她的关系更大些,其实,杜牧之志又岂在于此……不说了,免得破坏你心目中二公主的完美形象。郑注为领兵权而离京,看来大限将近,剑南你就事事小心吧,我这就上路,你不必再远送,你我如有缘,定当再见!”杜牧说罢,大踏步离亭,书僮将其扶上马背,杜牧在马上晃了两晃,仰头,曼声吟道:“福祸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李剑南出亭,怔怔望着杜牧萧索落寞而又有些洒脱的背影,心中一痛,一空。
秋风渐凉。
这日午后李剑南正在房内研习杜牧所注《孙子兵法》,忽有人来报,说同平章事李训大人有请,李剑南心中一动,将《孙子兵法》纳入怀内,又佩上弓、剑。
李训满面堆笑,下座拉着李剑南手道:“多日不见,李节度使愈加神采奕奕了,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你是早就认识的了,当初你和崔度将军比武时他是裁判。这两位将军,郭行余将军领河东兵权,王璠将军领邠宁兵权,都是圣上新近提拔的栋梁。”那叫郭行余的红脸汉子向李剑南一拱手,道:“久闻李节度使进士出身又武功高强,有空定当讨教!”白脸长颈的郭行余也陪笑附和道:“定当讨教,定当讨教。”李剑南连忙还礼,道:“二位将军是前辈,经验丰富,要讨教的是剑南!”李训呵呵道:“各位都是圣上信任的国家栋梁之才,以后大家还要同殿称臣呢,不必太过客气了。”说罢站到大堂中央,忽然正色道:“宣圣上口谕,众人跪拜接旨!”众人慌忙跪倒,口呼“万岁”。
李训缓缓道:“圣上有命,由我全权负责,于明日诛杀谋反奸宦仇士良、鱼弘志等,事成之后,凡参与之臣,皆重重封赏!有泄漏机密或不尽心竭力者,杀无赦,先斩后奏!”说罢双目炯炯,逼视李剑南,却见李剑南神色如常,于是道:“李节度使,郑注大人临走时嘱托我照顾你,明日郑大人亦会领兵前来助阵,李节度使武功卓绝,明日对付奸宦的神策军正好可以大显身手!”李剑南道:“一切全凭李大人吩咐!”李训满意点头,回坐。
韩约趋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李大人定了什么神鬼难测的妙计?不过下官想,任他仇士良、鱼弘志再怎么狡猾,撞上李大人,也是在劫难逃了!”
李训得意一笑,道:“说起这次的计策,还要你韩大将军一马当先呢!”
韩约面色一变,干笑了两声,小声道:“末将虽是承祖业蒙圣恩封了这么个小小的将军,但剑术平庸,又毫无实战经验……虽说一死报国是末将梦寐以求之事,但如因此坏了诛除奸宦的大计,则末将九泉之下亦必痛悔不已啊!”
李训一摆手,道:“韩大将军何其过谦,圣上常言朝中武将威猛者,莫过韩大将军,故圣上钦点你来施行此计,圣上还说,除了奸宦,收复河湟时,还要让你挂帅呢,韩大将军切莫辜负了圣上的期望啊!”
韩约出了一口粗气,又深深吸了一口粗气,道:“末将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上和李大人之命!”
李训道:“现在,我来详细解说一下明日计划:我们的计划就叫做‘甘露计划’。诸位可知所谓“甘露”为何物啊?”
韩约、郭行余、王璠面面相觑,李剑南接口道:“所谓‘甘露’,乃是像雨一样是从天上降落,不过与众不同的是,此液体附物成形,既不滚落,也不会被阳光蒸发。‘天降甘露’是一种千年难遇的吉兆,预示着君王的圣明,国运昌隆。历代的帝王均认为‘甘露’是一种延年益寿的‘圣药’,‘其凝如脂,其甘如饴’,服用后能使‘不寿者八百年’。因此,帝王称之为‘天酒’、‘神浆’,梦寐以求之。有些帝王听说降下甘露,马上改变其年号,以甘露命名,如汉宣帝刘询、前秦苻坚等,都以甘露作过年号。还有的帝王为了祈祷甘露下降而大兴土木,如汉武帝曾在长安城外的建章宫内建造了一座高二十丈、大十围的承露盘。”
李剑南娓娓道来,听得李训也不住点头,微笑道:“李进士果然学问广博。今年八月间,有甘露降于紫宸殿前樱桃之上,圣上便亲采而尝之,百官称贺,这次我们便让这甘露再降一次……”
韩约呐呐道:“……这计怕是不成……照李节度使所言甘露如此难得,岂能八月刚降过,十一月又降一次,这如何骗得仇士良那厮!”
李训哈哈大笑,道:“韩大将军这么说更证明此计可行,一年内相隔三月连降甘露,自然令人起疑,明日早朝,韩大将军可出班奏称昨夜巡皇城时亲见天降甘露,圣上自然会表示不信,就可以遣我和两省官员前去察看,我们回来,便称经检验,恐非真甘露,不能马上对外宣布,这时韩大将军便可极力辩称所见甘露为真,圣上此时自然派左右中尉仇士良、鱼弘志率众宦官前去查验一番,路上必经过韩大将军所辖之金吾厅,将军可伏兵于内,劫杀仇士良等,而我则率郭行余、王璠的六百河东、邠宁兵从后接应,只要我们杀声一起,宫外京兆少尹罗立言便会率守城之兵杀入宫内,绊住神策军,而这时,仇士良等十余人早已伏诛,神策军及其他大小宦官必定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我们便趁势将其全部击杀,以永绝后患……”
李剑南皱眉,道:“李大人此计不可谓计划不周全,然而神策军和其他宦官,未必尽是奸邪之徒,大都也是情非得以,如果能弃暗投明,不妨便放一条生路,一可收服人心,二也可减少我方伤亡——”
李训一摆手道:“圣上平日里没少受这些阉人和军官的闲气,应趁此大好时机,彻底铲除,我们宫外有足够兵力,伤亡不必担心!”
李剑南又道:“郑注大人是否明日能按时赶到宫外助战?”
李训悠然道:“这就要看郑大人自己的了,郑大人作战经验丰富,我当然希望他能按时赶到,不过即使他一旦路上耽搁,我这边的兵将也已足够,所以李节度使不必担心!明日李节度使便埋伏在韩大将军的金吾厅内,待仇士良、鱼弘志入厅,韩大将军一声号令,便率众将此一众宦官剿灭,这可是不世之功啊!”
李剑南忽问:“素闻李大人精通古周易蓍草占筮之神术,可曾占卜明日成败?”
李训一呆,旋即道:“当年先皇李世民,在玄武之变前犹疑不决,欲请向来能掐会算的军师徐茂公占筮成败,徐茂公当时说的是:箭在弦上,无论成败都要这么做,这时候的占筮,是毫无意义的……” 第四章 甘露计第二节
水灵磨好墨,看着李剑南笔走龙蛇地写信,挽起自己的汗巾在他额上拭了一下,柔声道:“剑南,认识你这么久,还从没见你这么心慌过……”李剑南笔一停,惊道:“你看出我心慌了?难道我真的有点心慌?”水灵点头。李剑南搁笔,将纸用内力烘干,折了四折,放在水灵掌心,道:“贴身收好,亲手交给郑大人。”水灵惊道:“难道郑大人有危险?”李剑南点头道:“这只是我的判断,李训恐怕要对郑大人下毒手,现在只能赌这不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是,那郑大人就难有幸免之理了,除非弃官逃到塞外……”水灵颤声道:“我家大人素来同李大人交好又蒙皇上宠信,怎么会突然便有了性命之忧——”李剑南道:“有些事情我还说不能和你细说,你见了郑大人,要先转达我三句话:早到晚死,晚到早死,不到不死。如郑大人不听,再将这封信给他不迟,趁现在城门未关,你赶紧快马出城,顺凤翔官道方向去迎郑大人,一定来得及!”
金吾厅两边幔帐内的四十个人,都是刀剑出鞘,凝神。只有李剑南是双目微闭,垂手而立。
如此,已从卯时到了辰时。
李剑南睁眼,因为他等到了那十数人远处隐约的脚步声。
韩约从后殿进入,沉声道:“来了来了,大家小心,一会儿待我一声令下,便冲出来把这帮宦官乱刃分尸……不过大家要注意保护我的安全,没有我的命令不可擅自行动!”说罢便在厅中横着来回踱步。
脚步声渐近,在金吾厅门口忽然齐齐停住。
李训目送仇士良、鱼弘志出了大殿,努力压住心中一阵一阵撞击着自己的狂喜。
一切都正如计划顺利进行着。
李训出大殿,入偏殿。郭行余上前一步,问道:“圣上可要召见我们?”李训点头,道:“二位这便可随我上殿,圣上将亲自下旨命你二人诛杀奸宦!”王璠忽皱眉苦脸,弯腰道:“想是早上的凉茶喝坏了肚子,二位大人先走,末将方便一下这便赶来!”说罢不顾二人,一溜小跑出了偏殿,向左边一拐便不见了踪影。李训冷笑了两声,回首对郭行余道:“郭将军是否也随他一并去方便一下?”郭行余一跺脚道:“没料到这王璠临阵成了孬种,待末将这便去将他擒来交与圣上治罪!”李训一摆手道:“其实有郭将军一个人和三百能征惯战的河东兵,便已足够!将军请率三百河东兵一起上殿!”郭行余一惊,摇手道:“不可不可,这、这些普通兵士岂能上殿,如果惊了圣驾如何是好!”李训道:“这个无妨,只有圣上亲自接见他们,才能让他们更加奋勇,这一战,只许成,不能败。带着你的河东兵,我们一起上殿!”
仇士良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气,于是他将肥硕的脖子又往狐裘里缩了缩,然后看了看站在金吾殿内的韩约,看着手足无措有些可怜巴巴的韩约,仇士良就又替他可惜了一次他那看起来威猛刚烈的外表,从当年见他的第一眼后,仇士良便对鱼弘志说过:“这个人外强中干,绝对不堪大用,圣上命他巡守皇宫我自然赞成。”后来鱼弘志告诉他韩约有几次曾被文宗秘密召见,仇士良又不屑道:“皇上是想对咱们有所动作了吧,但如果他选韩约主事,那就一点也不好玩了,此人无勇无谋,况且,就算我哪天独自站在他面前,他怕是也不敢动我一指头的。”接着仇士良又强调道:“从当年见他第一眼,我就断定此人难成大事。圣上太喜欢以貌取人了,正如李训,虽修长俊朗,但只擅夸夸其谈,其治世才干与郑注相去甚远,且是依靠郑注援引,但皇上已对他更加宠信,这次郑注被外调到凤翔,恐怕便是李训的意思,虽然是皇上找咱们商量的。” 鱼弘志略感担忧,道:“虽然郑注是我们自己人,但他手中有了兵权,便不如先前那么好控制了。”仇士良道:“郑注已渐渐坐大,留在长安,必然会与我们有所冲突,不如放他出去……我已吩咐过京兆尹,不管郑注何时何事回长安,只要率领超过一百人,便不许他入城!而剩下个李训,对咱们倒也服帖,如此大家都相安无事了。”想到李训,仇士良忽然便想到了刚才李训在奏称紫宸殿所降甘露为假时曾有意无意地瞟向自己的闪烁的眼神,这个眼神与现在韩约看自己的这一眼是何其神似啊,而这韩约,居然敢不上前参见自己——仇士良抬步,迈进金吾厅——穿过金吾厅,就是紫宸殿——韩约所说的降甘露的地方。
文宗望着殿内盔甲明亮斗志十足满满当当的河东士卒,豪情万丈,正欲开口,忽闻得殿外有人高声奏报:“法门寺灵大师求见!”
如果是平时,文宗一定是喜形于色地亲自去迎接这位法门寺年龄最小却辈分之高只在宝大师一人之下的高僧,他实在是迷上了这个年方二十却貌美如花的和尚,不错,虽然是男子,但他的长相只能用“貌美如花”来形容,文宗甚至觉得连自己宫中的嫔妃都没有几个比灵大师美貌的。而更令文宗着迷的是灵大师讲法,每次都可以听得文宗如痴如醉,几乎都可以忘记午膳和晚膳。但是以往,都是灵大师经宣诏才会入宫,今日为何擅自前来呢?文宗略一思忖,道:“宣!”
韩约站在金吾殿中央,他的身边有六十个死士,其中还有李剑南这样的高手,但他只觉得是自己一个人在面对仇士良。
从他第一次见到仇士良那一刻,他便怕了这个总是眯着小眼睛似笑非笑高深莫测的宦官,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抽搐,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额上和背脊上那如蚯蚓般蜿蜒而下的冷汗,他看见仇士良带着一行十四个人又向自己走了两步。连最后面的两个宦官都已经进了金吾厅正殿的大门。
殿内的所有人都被灵大师的容颜风度震住,灵大师有令他们顶礼膜拜的冲动。除了李训。
李训一直不喜欢这个和尚,因为这是一个学识和相貌都不在自己之下的和尚,这个评价已经是李训对人最高的评价。好在他只是个和尚并且似乎暂时没有还俗的想法,否则李训绝不会容忍他三天两头便被召进宫讲佛法,自己还只是每周才向圣上讲授一次《周易》呢。
灵大师的声音也很好听,清脆,明净。
灵大师满面春风:“皇上四个月前嘱咐贫僧的事情,昨夜梦中贫僧已找到答案了!”
李训沉声道:“圣上,大事要紧!”
灵大师一歪头,看了李训一眼,又转回头,道:“什么大事?难道是生死?纵然是生死,这一世的生死,又有什么打紧。”
文宗颤声道:“难道——难道是灵大师你已经为朕找到了今生便可了脱生死不入六道轮回的办法!?”
仇士良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汗巾,递给韩约,一边问:“韩大将军这是怎么了?大冷的天儿瞧你这一身的透汗!”
韩约愈加哆嗦,勉强接过汗巾,低头低声道:“多谢中尉大人关心,定是末降昨晚值夜的时候不慎感了风寒,没事,没事。”
仇士良呵呵一笑道:“韩将军忠于职守,其心可嘉啊,我一定会奏明圣上得知……另外这甘露真假一事,韩将军也不必过于担忧,夜里昏暗,看走了眼也是情有可原,况且你也是好意嘛,本官自会在圣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
韩约心中一热立刻想说两句感激的话,刚一张口,却不由自主地仰起了头,张大嘴,只来得及向左一侧身然后一弯腰,痛痛快快,鲜鲜亮亮地打了一个大喷嚏——眼泪、鼻涕齐流,韩约狼狈地用仇士良的汗巾将脸从上至下一撸,转身便要道歉,却发现,仇士良的眼睛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盯着左边的幔帐,韩约顺着仇士良的眼光再一看,就看到了半截脚尖——穿了金吾卫士牛皮战靴的脚尖——一定是刚才那个喷嚏——仇士良和韩约同时尖叫了一声,向相反的方向各退了一步。
灵大师气定神闲地道:“正是。圣上本与佛有极深缘分,前世曾有一生便是梁武帝,当时圣上曾发愿:愿生生世世在东土为王,推行佛教。本来到东土无帝王时,圣上功德圆满,可上品上生于西方极乐世界。然圣上今生已有厌倦尘世之心,已不想践诺轮回,惜业力仍在,不能解脱。世人只知有恶业者要入畜牲、饿鬼、地狱三恶道受轮回之苦,恶业还尽方得解脱。不知有善业者亦需受报,或人间富贵荣华,或天界尽情享乐,也是由不得人做主。故圣上欲此生了脱生死,便有一个迂回妙法——”
李剑南出剑同时大喝一声:“动手!”
幔帐碎片如翩翩彩蝶在空中飘动。
仇士良大喝一声:“布阵!”
四十个人和十四个人瞬间扭合在一起。白刃纷飞,鲜血四溅,惨叫连连。
李剑南一击未中,立刻回撤,然后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鲜血——那是自己身边那个金吾卫士的喉咙中喷出的鲜血。
这一合一分之际,己方四十个金吾卫士中已丧生了十个金吾卫士,重伤七个。
李剑南盯着阵中虽惊魂未定却咬牙切齿的仇士良,问:“十二生肖诛仙阵?”
仇士良狂笑了一声,道:“李进士倒还识货,我岂不知有人会对我不利,所以这十二宦官练成这套阵法后,除了几次暗杀任务,无论饮食起居,都和我形影不离,纵然是有个千八百人同时围攻,也休想破了这十二生肖诛仙阵!”
李剑南道:“也难怪你有恃无恐,这个阵法的确是威力无比,而且从来没有被破过。”
仇士良道:“我一直很欣赏李进士,我本以为李进士这样的聪明人,纵然对我有所不满,也会静观我和朝廷之争而不会直接介入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可以为了考取进士依附郑注这种小人,却不愿意为荣华富贵而依附正如日中天的我呢?我们不妨化敌为友。”
李剑南直视仇士良,道:“古有五十步笑百步之说,但五十步的人想回头毕竟容易些。我如果跟了你,凭我现在的定力,凭你现在的权力,就不能完全把握自己了,抱歉。”
仇士良尖声大笑,道:“有权有势、作威作福,这不是人人想要的么,偏要有那么多人象你一样假惺惺!”
李剑南歪头,道:“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本来不想说的……连我师父都说十二生肖诛仙阵难破,所以我一定要试试。我喜欢做那些别人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投靠你这种事情太多人想太多人做了。再说我如果投靠了你,就不能真刀真枪地和这十二位前辈过招了!”
仇士良的脸开始发紫,他轻轻喝了一句:“一个活口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