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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 好文共享 范福潮:书海泛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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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6 12:41: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生能读几多书

  
  幼读唐诗,吟到杜甫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时,禁不住问父亲:“万卷书有多少?”父亲指着书柜说:“没多少。一部《全唐诗》500卷,一套二十五史3782卷,《资治通鉴》294卷,一部小小的《古文观止》还12卷呢。古人一卷书的篇幅,只相当于现在的一章,万卷书其实并不多。一个人从七岁起每天读三卷书,到不了二十岁就能破万卷。至于能不能‘下笔如有神’,那就看其有无天赋了。”
    
  中国古代自有文字始,印过多少书?恐怕谁也回答不出。乾隆敕令刊刻的《四库全书》:“著录之书,凡3457种,79070卷,即著录实有各书之总数。总目中仅存书名,而未收其书者,凡6766种,93556卷,即存目之书之总数。”吉林文史出版社编辑的《中国古文献大辞典》收书三万五千种。这些书目,肯定要小于古代实际著书之数。在古代,一个条件优越的书生,毕其一生,也只能读完其中的很小一部分。父亲说,在科举制还未取消的清末,能读过百种以上的书,就算是很博学的人了,秀才、举人也不过如此。
    
  民国以降,西学东渐,外文著作大量翻译出版。读书人不光要读中国书,还要读外国书。书的种类以几何级数增长。一个中型大学图书馆的藏书就有十几万种,稍大点的图书馆藏书有上百万种,美国国会图书馆目前馆藏9000多万册(件),包括470种语言,其中汉文书籍48万册。国内出版社每年出版的新书无计其数。生活在现代社会的读书人,就像掉进了书的海洋,毕其一生所能读到的书也只是沧海一粟。
    
  那么,人在一生中最多能读多少书呢?总会有一个数量上的极限吧?“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七十岁,应该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年龄。七岁读书,每天读五六十页,平均三四天读一本书,一年读一百本,六十年读六千本。这还不包括读报纸、杂志、公文、课本,如果有些书要复读、精读、研究、摘抄,一生能读三千本书,就算是一个非常刻苦的读书人了。
    
  我国在20世纪90年代末进入网络时代。科技的进步改变了信息传播的介质和途径,也改变了自古以来人们单纯依靠印刷品(书籍)接受信息的方式。通过上网,同样可以读到大量的“书”。近年来,年轻人的阅读方式已有明显的改变。每天大量的时间用来上网看新闻、电子书刊、BBS的帖子,闲了看看电视、听听歌曲、玩玩游戏,能静下心读书的人已经不多了。对他们来说,读书已是一种过时的精神消遣,是一种需要有大量的金钱、时间和精力支撑的奢侈享受,是与世无争的书生酒后茶余附庸风雅的情调,而不再是对真理的追求、对科学的探索、对哲理的思考、对艺术的品味。读书,在有些人眼里,已经成了孤独者的怪癖,一种不合时宜的行为。
    
  时至今日,“一生能读几多书”已经不算是一个大众话题,甚至读不读书对许多人来说也都无关紧要。对功利事业的选择,任何时候都比读书更具吸引力。竞争的惨烈,尘世的喧嚣,生计的艰辛,欲念的诱惑,摧毁了多少读书人宁静的心态,迫使他们无奈地抛弃自己的精神家园,卷入滚滚红尘,在欲海尘寰中随波逐流,泯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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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1:37 | 显示全部楼层
还书

  
  七岁那年,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天很黑,推开院门向外望去,昏黄的路灯下除了来往的公交车辆,看不见一个行人。父亲撑起雨伞,把我送到院门口,把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交给我,叮嘱我快去快回。手里这本《东林始末》,是父亲借史大夫的书,说好借看十天,今天是第十天,他叫我去还书。史大夫住在二马路,若乘公共汽车,坐三站地;若抄近路,约走二十分钟。出门不远,雨就下大了,溅起的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腿,反正裤子已经湿了,还是走路去吧,来回可以省一角车钱。
    
  到了史大夫家,已是八点多钟。他打开油布包,随书附着一封父亲用毛笔写的短笺。史大夫读罢一笑,从笔筒抽出毛笔在我父亲的信后写了两行字,然后在书架上找了一本《甲申传信录》,和《东林始末》一起包在油布包里,把信夹在书里,让我带回去。
    
  第二天,我看到了父亲给史大夫写的信:
    
  暮桥兄:因家事烦扰,书未读完,先如期璧还,若允弟再读三日,最好。另,前日所还《甲申传信录》,有几处尚有疑惑,能否再借三日?盼复。即问安。
    
  史大夫回信:仁兄如面:书遇仁兄如人遇知己,善莫大焉。家中藏书,随兄取用,无须按期归还。明晚七点半,河声戏院有马金凤《穆桂英挂帅》,我已买好甲票两张,王家茶馆等你。请嫂夫人安。
    
  史大夫是戏迷,常邀我父亲看戏。我家孩子多,遇着有病发烧,父亲就派我去叫史大夫,不管早晚,他马上提着药箱来我家,看病打针,走时,顺便借几本书。史大夫不像我父亲那么认真,他借书从不写借条,父亲专门为他建了一册“书刊往来账”,他走后,父亲把书名记上,数一数他还欠几本书没有还,见有绝版珍籍,免不了要念叨几句。但二人交情深厚,念叨归念叨,父亲从不催他还书。
    
  每个礼拜天,父亲带我上街,总要办三件事:吃饭、洗澡、逛书店。八点出门,先去书店,逛罢两三家书店,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父子俩到南方酒家点两个菜,回锅肉五角,沙锅豆腐三角,两碗米饭,总共不到一元。饭后,到光明池洗澡,浴室的休息区间隔成单间,每间两张床,门上挂着白门帘,床单、枕巾和毛巾被很干净,洗完澡,父亲睡一会儿午觉,醒后要一壶茶,躺着看书。我问父亲:“咱家不是有《带经堂诗话》吗?您怎么又买了一部?”父亲不语,掏出钢笔在扉页上写了几个字,把书包好,让我送到史大夫家。
    
  史大夫打开书,小声念道:“新的不去,旧的不回。史兄惠存。”念罢,哈哈大笑。他从书柜里取出一函线装书包好:“你爸爸赠我新书,是催我还旧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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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1:55 | 显示全部楼层
孟老师


  高中上课读闲书,已成一癖。我个子高,自上小学便坐末排,这是偷看闲书的好位置。我把书放在课本下面、或搁在抽屉沿上,偶尔抬头瞅瞅老师,看看板书。因担任学习委员,任课老师多给面子,并不管我,惟孟老师例外。上她的课,我一低头,她就下讲台走到我身边轻轻把书拿走,一句话也不说。少则三两天,多则一礼拜,我去她办公室送作业时,她把书还给我,也不批评我。因此,她在课堂上收我的书,我从未找她要过。
    
  孟老师,四十多岁,师大毕业。她很讲师道尊严,终日神情冷峻,对学生既不表扬,也不批评,管教之严,近乎苛责,她准时上课,准时下课,与学生无半句闲话,路遇学生问安,只颔首轻答:“好,好。”仅此而已。
    
  那时,学校传达毛主席《读封建论致郭老》:“劝君少骂秦始皇,焚书事业待商量……”因诗中提到了柳宗元的《封建论》,学校便把《封建论》油印出来,作为语文课的补充教材。讲《封建论》前三天,孟老师问我们是否读过《东周列国志》,全班54位同学,只有我一人读过。孟老师说:“范福潮,你明天把《东周列国志》带来,下午自习课上你给同学们读第二回‘幽王烽火戏诸侯’
    
  和第三回‘周平王东迁洛邑’。”我不敢把这本属于“封、资、修”之类的旧书拿到课堂上读,孟老师给我壮胆:“你怕什么?毛主席的书房里几乎全是线装书。不读《东周列国志》,知道‘封建’是怎么回事?”
    
  因为是配合讲课,学校不但不反对,反倒支持孟老师的做法。12个班的学习委员都来找我借书,我怕学生们把书传丢了,便自告奋勇到每个班级读一遍,一周内,我把这两回书念了12遍,有些片断,至今不忘。
    
  高二要换语文老师,上完高一下学期的最后一节课,孟老师叫我到她宿舍,把课堂上收我的《醒世恒言》和徐霞村译本、商务版的《鲁滨孙漂流记》还给我。她和蔼地问我:“我教你们班一年,同学们对我有什么意见?”我答,同学们没意见。她又问:“你呢?你对我不会没有意见吧?我收过你27本书。”我说,上课看闲书不对。她难得一笑:“知道我为什么收你的书吗?”我点点头说,为了维护课堂纪律,您应该收。她突然落下眼泪,抚摸着桌上的书说:“其实,这些书以前我都有,六/六年被你们这么大的一群学生抄家时烧掉了。我把你的书在家里放几天,摸摸、翻翻、读几页,心里就会舒服一些。嗳,我多想再教你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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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2:14 | 显示全部楼层
续诗赠书


  邻家廖叔叔嗜读史书,立志要学吕思勉,把“二十四史”通读三遍。“文革”初,学校停课,廖叔叔每次来我家借书,由我接待,读到《宋书》时,我父亲去住“牛棚”。平日他都是一次借一本书,这次他借了两本:《宋琐语》和王仲荦的《魏晋南北朝隋初唐史》(上)。下一周还书时,他还了后一本,又借走两本吕思勉的《隋唐五代史》(上、下)。父亲出“牛棚”后,廖叔叔仍经常来我家借书,但《宋琐语》一直未还。我告诉父亲时,他正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眼皮也不抬,只说:“知道了。”
    
  廖叔叔喜欢对对子,偶有佳句,便写成一联,用图钉摁在壁上,昼夜吟诵,欣然自得。他来我家,时常送我父亲几副,不免有骄矜之态。某日,父亲正宴请客人,他来还书,我父亲便留他吃饭。酒过三巡,父亲和客人划拳斗趣,觥筹交错,廖叔叔坐在一旁不甘寂寞,少顷,他见我父亲赢多输少,便要和我父亲划两拳。廖叔叔连输三拳,脸红气促,我父亲不知他有多大酒量,一口喝下杯中酒,不和他划了。廖叔叔不服,他为我父亲斟满酒说:“小弟想和先生行个酒令,先生可肯赏脸?”父亲笑道:“好哇,不知你想耍什么花样。”廖叔叔说:“咱俩对对子,我出上联,您对下联,您若对出下联,我喝三杯;您若对不出,罚您三杯。然后您再出上联,我对下联。”父亲坦然应允:“既然你有此雅兴,我就奉陪了。”
    
  廖叔叔得意洋洋地说:“年轻时读《水浒》,心血来潮,作过半副联语,十几年来也未对出满意的下联,先生今天定能遂我心愿。这上联是:‘及时雨送江,任尔地暖天寒,千滴万点,哪管上下左右,东西南北。’”父亲斟满三杯,摆在廖叔叔面前,笑道:“看不出你的学问随着酒长,酒喝多了,学问也大了。我若是对出下联,你须将这三杯饮下。”廖叔叔神态悠闲地点点头:“当然,当然。”父亲吩咐在一旁看热闹的我:“取笔墨来。”我取来笔墨纸砚,父亲挥毫写道:“智多星无用,指点天罡地煞,万马千军,遑论子丑寅卯,春夏秋冬。”廖叔叔赧颜无语,一气饮下三杯。
    
  我父亲给廖叔叔斟满三杯说:“请看我的上联。”他提笔写道:“《诗》是诗史,《诗》是史诗诗是史。”廖叔叔瞅了一会儿,口里一遍遍默念着,急得额头冒汗,父亲不看他,径自和客人闲谝。又过了一会儿,廖叔叔难为情地说:“我还是喝酒吧,回家好好想想下联。”
    
  廖叔叔再来我家,也没提对联的事。父亲问他:“《宋琐语》读完了吗?”廖叔叔说:“已读了三遍半,爱不释手。读完这一遍,下周一定带来。”父亲笑道:“不简单,不简单,这本书我也只是随手翻翻而已,半遍也没读够,你竟读了三遍。我念几句诗,你若能续上,这本书就送给你了。‘伟哉横海鳞,壮矣垂天翼。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请——”廖叔叔起初有些紧张,听我父亲说完“请”字,神情顿时松快下来,他扶扶眼镜,吟道:“‘功遂侔昔人,保退无智力。既涉太行险,斯路信难陟。’——对吗,先生?”父亲爽朗一笑:“好,《宋琐语》送你了。将来你若能编一本《齐琐语》、《梁琐语》或《陈琐语》,别忘了送我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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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2:30 | 显示全部楼层
刘伯伯


  1982年夏天,我在天津市长春道住过一段时间。房东刘伯伯,76岁,是一位老报人,在《泰晤士报》、《益世报》、《民国日报》等六家报纸做过排字和校对。一个月前,刘伯伯患心肌梗塞住院,我搬来时,他刚出院,在家养病。午休后,天气还很热,我在树下看书,刘伯伯在躺椅上乘凉,让我念书给他听。我念道:“冠冕为此者,则有何胤、刘骔……等,兼通文史,不徒讲说也。”
    
  “停,你念错了一个字,刘骔的‘骔’,念‘桓’,不念‘献’。我学徒时排过这段文字,当时,我也念错了这个字,师傅纠正了我。”
    
  “刘伯伯,您的记性真好。”
    
  “我15岁进排字房,20岁,报馆里的排字工我属第一,误差低于万分之一,后来当了校对,干了30多年。我这一生,除了排字、校对,就是买书,摆弄了一辈子文字。”
    
  “您也爱买书?”一说到书,刘伯伯便兴致勃勃,侃侃而谈。伯母见状,把我叫到一旁,小声叮嘱我:“千万不要和老头子说书,他的病还没好呢。”
    
  刘伯伯常和我去逛书店。离长春道不远有两家旧书店,一家在劝业场二楼,一家在和平路。刘伯伯逛书店,从不买书,他说:“我是快死的人了,60岁以前我把这一辈子该买的书都买完了。”看着我一捆一堆的买书,他问我:“如果有一天一把火把你家的书烧光,你会怎样?”我说:“不知道,也许我会发疯吧。”他笑道:“你不会疯的,读书人没有禁不起的事。”
    
  我每次休假来津,刘伯伯都给我讲书和淘书的故事,我记着伯母的话,总把话题岔开。走时,刘伯伯送我到街口:“你下次来,我还跟你逛书店。”半个月后我再来时,刘伯伯已过两七了。
    
  伯母说:“你走的那天晚上,他心脏病发作去世了,他再也不会为毁了那些书掉泪了。老头子一生别无他好,挣的钱除了养家都买了书。他以前是国民党员,六八年夏天‘清理阶级队伍’时他被揪斗,他胆小怕事,深怕家里的藏书和照片给家里招惹更大的麻烦,又不敢在院里烧书,怕冒烟,被邻居揭发,白天挨斗,晚上关上屋门,把家里的书、照片和他收藏的清末民国时期的旧报纸、画刊一本一本撕碎,沤在脸盆、水桶里,泡成纸浆,用纸浆和煤,摊成煤饼,他心爱的书就这样毁掉了,后来,他还是被关进‘牛棚’八个多月。从此,一提起他的书,他就伤心地哭,他说,我那些书没了,儿孙们少知道多少事呀。我和孩子们知道他有这心病,谁都不在他跟前说书。退休后,他成天出去逛书店,把书店里的书当成自家的一样。临终前,他对我说:‘我先烧了书,你们又烧了我,书和我都成了灰,该给孩子留下的书,都随我去了。’”
    
  伯母让我帮他收拾阁楼,我翻出两函线装书,一函是中华书局聚珍仿宋版《礼记》(八册),一函民国二年中华图书馆印行的彩图本《共和最新普通分类尺牍大全》(八册,定价洋一元),伯母说:“给你留个纪念吧,就算老头子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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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2:50 | 显示全部楼层
集腋成裘
  
        
  童趣盎然,回味无穷。七岁上小学,第一天放学回家,见母亲在桌边裁纸,桌上放着一只纸盒子,她教我用剪刀把纸盒盖上剪出一条一鳰长、一指宽的缝,把盒盖封起来。母亲把做好的纸盒给我说,放在你的枕头边上,看书遇见生僻字词,有了疑难问题,查字典辞书,或问你爸,弄懂了,记在纸上,存在盒子里,一月打开一次,装订起来。父亲的枕边就有一只这样的盒子,像个投票箱。小时候,我见父亲常把写了字的纸条塞进盒子里,有时也把硬币和毛票放在里边。每月最后一天,父亲让我们姊妹们抓阄儿,谁抓到写着“集腋成裘”的纸条,谁打开盒子,里面的零钱就归谁,但也要干活儿,把盒子里的纸条裁剪、分类、编页码装订起来,至少要忙半天,后来,父亲把这事交给了我。我常翻月份牌,盼着月底这一天,每次开箱,都有惊喜,除了几块零钱,还有父亲读书记下的字、词、成语故事、典故出处、寓言笑话、人物逸事、地理交通、历代官职、书目题解、书摘批语……吉光片羽,满目琳琅,边整理边读,忍俊不禁,真是莫大的享受。
    
  一年级,作业多在课堂完成。下午放学早,或在家下棋打弹子,或去游泳,或去捉蛐蛐,或带上弹弓去树林里打鸟,或坐公共汽车逛街,或去影院看电影,不管新片、老片,儿童票一律五分钱一张。戏票则分甲、乙、丙三等,五毛、三毛、两毛,儿童看戏不用买票。吃罢晚饭,妈妈领我去看戏,走到戏园子门口,给我买一毛钱的糖果,边吃边看。
    
  我是在戏园子里识字的。五六岁时,隔三岔五,随父母去看戏。戏台一侧挂着的一幅长条银幕,演员在台上唱,银幕上同时用幻灯打出唱词,我听不清演员唱的啥,就问父母,他们一字一句念给我听,边看边听,渐渐记住几个字,像“自那日与六郎姻缘相见”一句中的“日”、“六”,“府门外三声炮花轿起动”一句中的“门”、“三”、“花”,“为黎民七十三我甘冒风霜”一句中的“七”、“十”、“我”、“风”。记戏名,也认下不少字,父亲把戏名分类串起来教我念,如按数字归类,则有“一捧雪”、“二进宫”、“三滴血”、“四进士”……“九江口”、“十道本”;按人名归类,则有“杜十娘”、“花木兰”、“金玉奴”、“王宝钏”等;如按地名归类,则有“汾河湾”、“五台山”、“打登州”、“文昭关”等;就这样日积月累,上学前便认得几百字了。
    
  父亲待我宽严有度,只要不淘气得出了圈,玩耍从不受限制,但对日课要求极严,近乎苛刻。每晚睡觉前,他都要检查,该读的书读了没有,该练的字帖练了没有,据实回答,不能撒谎,没做到的当晚必须补上,撒谎则要严惩。父亲给我定的日课有,《千家诗》十首,熟读三遍,读《幼学琼林》一页,继而诵读《古诗源》、龙榆生的《唐宋名家词选》、高步瀛的《唐宋诗举要》、郭茂倩的《乐府诗集》……父亲从不问我笔记的事,但到月底我的纸盒里若不够三十页纸片,或纸片上字数太少,则说我偷懒,当晚必须补足,我不知该写什么,父亲就罚我抄书。后来,父亲每天晚上检查日课之后,就拆开烟盒,内衬纸自己留着用,烟盒纸给我用,嘱咐我,不动笔墨不读书,每天必须写满一张才算数。月底打开盒子,父亲手拈一纸念道:“莫笑老翁犹气岸,几人白发上华颠?戏马台前追两谢,风流犹拍古人肩。”连夸,改得好、改得好。
    
  后来,我在《二程集》扉页上题写:“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友人不知其趣,幼时情景,难与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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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3:08 | 显示全部楼层
初学记
  
    
  那天早晨,上学路上下起了雨,我返回家拿雨伞。再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大门口站着四位“红小兵”,两男两女,检查红袖章。我说,我不是“红小兵”,没有袖章。他们不让我进校门,质问我为什么不是“红小兵”。我说,组织上说我爸爸有历史问题,不让我参加。他们说,哦,原来你是黑五类呀,你从那边进吧。不远处,围墙塌了一个豁口,但还有一人多高,他们让我从豁口翻墙进去。我没动,他们也不理我,直到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他们嬉笑着看看雨中的我,锁上校门走了。
    
  我没回家,打着雨伞在大街上溜达。我走进新华书店,书架上空空荡荡,1966年夏天之前出的书都没了。我一本一本地翻柜台上的书,曾伯伯说:“回家吧,店里没你爱看的书了,都拉到造纸厂了。”三马路有个小人书铺,一分钱看一本,我摸摸兜里有零钱,走了进去。看到放学时间,我回家吃饭;到了上学钟点,我又背着书包到这儿看书。书铺还出租小说,一本书交一块钱押金,看一天一分钱。我借了两本小说,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里·芬历险记》,到文化馆阅览室里看书,看完后又借了《一千零一夜》、斯威夫特的《格里佛游记》、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期终考试过后,老师给我家带纸条,告我半个月没上课。父亲问我,你为啥旷课?我说明原由,父亲默不作声,他翻了翻我书包里的课本、语录本、“老三篇”说,从明天起,我教你念书。
    
  父亲取过《初学记》,拿过一个算盘:这是你的国文、算术教材,每天我教你读一点钟书,打一点钟算盘,只要你学会了,随便玩。父亲让我包上书皮,他说,《初学记》是唐玄宗命徐坚等人为皇子们写文章检索事典临摹文体编的书。父亲取出《大唐新语》翻到卷九,让我念:“玄宗谓张说曰:‘儿子等欲学缀文,须检事及看文体。《御览》之辈,部帙既大,寻讨稍难。卿与诸学士撰集要事并要文,以类相从,务取省便。令儿子等易见成就也。’说与徐坚、韦述等编此进上,诏以《初学记》为名。”又让我把司义祖写的《初学记》点校说明(中华书局1962年第1版)念了一遍。父亲说,今天国文课的作业是,《初学记》有多少卷?分多少部?又分多少子目?你以此书为日课,先把子目背下,两个礼拜读一卷,随手记下生字、词语,过后查字典,注音、释义,依叙事、事对、赋、诗、赞,循序诵读,不懂即问,一年读完,捎带把《幼学琼林》和《古诗源》再读一遍,学有余力,再看闲书。父亲一边喝茶,一边教我打百子,他说,加、减、乘、除都学会了,能打我这么快,小学算术就可结业了。
    
  读到《初学记》第六卷“地部(中)”的“渭水”,“事对”中有“垂钓”、“投钱”二典,“文王遇太公于渭滨,皤然皓首,持竿垂钓。文王得之,灼若祛云而见日,霍若开雾而观山。”我问父亲:关中渭水长约千里,姜太公钓鱼的“渭滨”究竟在何处?父亲说,不远,我领你去。父亲带我在蟠溪河找到了姜太公钓鱼台,还带我游鸡峰山、五丈原、大散关、金台观,在水光山色中,给我讲姜太公、秦文公、诸葛亮、陆游、张三丰的故事。天气好的时候,父亲让我放下书本,和同学们去游山玩水,他说,山水草木,人情世故,游戏玩耍,生活百态,都是书,有字书易读,无字书难读,能从无字处读出书来,才算不隔。
    
  我上中学那天,父亲写了一张条幅,挂在我的床头:“冬夜须养浩然气,夏日宜读无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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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3:25 | 显示全部楼层
“牛棚”说书
  

  1968年夏天,父亲住“牛棚”,一日三餐,我去送饭。
    
  “牛棚”设在金陵河边,挨着牛奶场,东风吹来,能闻见牛圈的臊味,也算是名副其实。早晨,“牛鬼蛇神”排成两列在院里跑步,臂上戴着半尺多宽的白袖章,上面用墨汁写着各人的罪名,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整齐的口号:“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低头认罪,重新做人。”然后,他们列队请罪。门禁森严,“群众专政”队员在大门口检查饭盒,馒头掰成四瓣儿,稀饭用勺子搅和几遍,见无夹带,才把饭盒送进去,父子只能隔门相望,说几句平安家话。父亲白天到河滩劳动,晚上写交代材料、挨批斗,劳动的地方离城十里地,中午,我顶着骄阳步行一小时去送饭。工地管束不严,监管人员检查罢饭菜,就让我送过去,父亲吃饭的时候,我和同学小飞到河里游泳。放下饭盒,父亲到河边筛沙子,他的脸晒得通红,抬大筐把肩膀上压出两条红红的印子,虽显疲惫,但精神很好。玩到下午4时,父亲催我回家,他问我,《水浒》看完了吗?我说,才看到梁山好汉劫法场。父亲指着河对岸说,那边就是法场。河水把对岸冲刷成一人多高的沙崖,岸上长着一片茂密的柳林,连着一望无际的菜地和稻田,河水和沙崖之间有一块三四十米宽的草丛,那是我们逮蚂蚱、捉蛐蛐的地方。过了几天,小飞不跟我结伴送饭了,他爸被公安局抓走了。我父亲说,他爸是现行犯,巷子里出了“反标”,查来查去,查到他头上了,怕是凶多吉少。
    
  那个夏天,是“演义”和“公案”的季节,我一气读完了《隋唐演义》、《说岳通俗演义》、《三侠五义》、《杨家将演义》、《施公案》、《彭公案》。父亲说,天凉快了,该收收心了,身处乱世心不可乱,你每天读上八页《四部精华》,经史子集各读一篇,不求通达,熟悉书目、作者,对诗文略有印象即可。伏天,父亲没到河滩劳动,他的毛笔字写得好,专案组让他帮着抄材料、写标语和大字报,会议室里,有一张乒乓球台,白天,他独自伏案抄写,送饭时,我可以直接送到屋里。父亲吃饭时,问我书念到哪儿了。我说,上午念了《晋楚鄢陵之战》、《孔子世家赞》、刘向的《善谋》、柳子厚的《与韩愈论史官书》。父亲问我有什么问题,我说,今天读的四篇,《古文观止》都未选入。父亲点点头说:《古文观止》不选诸子文章,不选诗赋,选本范围小,篇目也少,本是蒙学读物。自昭明《文选》问世,后代选家迭起,选本杂芜,读者难择良本。遇上好的选本,开卷有益;遇上差的选本,贻害尤深。不是每个读书人都有时间和条件遍读名家全集,读选本是不得已的选择,也是必须的阅读过程,因此,鉴别选本的优劣,便成了读书人面临的一大难题。《四库全书》卷帙浩繁,毕其一生难以通读,也无必要,此集用意严慎,选文精当,披沙拣金,可窥全豹,算是不错的选本。凡选本皆有得失,若与其他选本参读,拾遗补阙,自能甄别。
    
  那年雨水多,洪水常常涨满河床。洪水退后,沙坑积水一人多深,我和同学们常来玩水。小飞说,明天市里开公审大会,我爸要判刑了。我问他能判几年,他摇摇头,哭了,指着岸上的沙崖说,明天那里要枪毙人,不知道有没有我爸。我说,我们劫法场吧,救你爸爸。小飞木然无语。晚上我去送饭,说起这件事,父亲神色凝重,摩着我的头,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反诗”的年代,但已不是劫法场的年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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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3:44 | 显示全部楼层
夜雨红楼
   
    
  邻家杨哥读高中,是学校“红卫兵”的小头目,天天忙着刻蜡板、印传单、写广播稿。早晨,他骑车带我到学校,他管着广播室,桌上有话筒、扩音机、留声机、录音机,他写累了,就摁下录音键,和我比赛唱歌,看谁的嗓门大,直到把嗓子喊哑。玩够了,打开柜子让我翻书看,这些书,有从学校图书馆拿来的,有些是抄家弄来的,有些是他去北京等地串联时收集的,有小说、杂志、画报,两个柜子塞得满满的。看完《人民画报》、《少年文艺》,我翻出几册古书,里面每回都有插图,还有黛玉、宝钗等人的绣像画,我知道这是《红楼梦》,但书名却是《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我问杨哥,这是《红楼梦》吗?他说:“是,《红楼梦》有好多版本,这是其中的一种,在清朝,《红楼梦》一度曾是禁书,书局就改名《金玉缘》刻印。”我翻书,他忙他的事情。雨一停,他就带我上街撒传单、贴大字报,中午,他买几个烧饼,我们吃饱了,又回学校。几天后,父亲知道了,不许我跟他出门:“他是造反的人,是暴民,你跟他在一起,看多了暴力和乱象,耳濡目染,长大后你就难成一个温和的人。”
    
  茶馆里的书场关了,离家最近的一座戏园子毁于一场因电线短路引起的火灾,电影院没有新片子,市、区图书馆关闭了,书店里没有新书,收音机反复播送最高指示、两报一刊社论、样板戏……所有可去之处、可玩之事全没了,我蹲在屋檐下,看檐水溅起的泡泡顺水漂流,在院子的水坑里被雨点打碎、破灭。
    
  父亲戴着花镜坐在桌旁读我拿回家的《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累了,躺在床上闭着眼让我念给他听:
    
  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停。你到阁楼上取《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念第五回。”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好,你再念《戚蓼生序本石头记》第五回。”
    
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第五回灵石迷性难解仙机警幻多情秘垂淫训题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曰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好,你把书放下,用脂本接着往下念。”
    
  念完第五回,父亲问我:“读懂了吗?”我摇摇头。父亲指着手里的书说:“你看,三种书第五回的回目各异,这是《红楼梦》成书后不同时期的版本。脂本是曹雪芹在世时的过录本,他一边写,一边给他的朋友脂砚斋看,脂砚斋边读边批,留下了这些批语,曹氏故有‘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之说。曹雪芹只写了八十回就去世了,各种抄本流传民间,戚蓼生得到一种抄本,并为之作序,是为戚本,此本后来传到了上海有正书局老板狄葆贤手里,梓行于世。脂本和戚本是八十回《石头记》中较好的版本。据说后四十回是高鹗续写的,经他和程伟元整理,才有了现在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这部《金玉缘》便是其中的一种,这是光绪十五年上海同文书局的石印本,此书是汇评本,虽有放诞虚妄之词,大体批评得当,插图多且精美,与脂批系统的诸本参读,可得红学门径。”父亲收起书,拍拍我的头说:“雨停了,你玩去吧。你还小,等你再长高一尺,就能读《石头记》了。”书虽未读懂,但对戚本的字却很感兴趣,字是楷书,舒展秀美,此时刚用钢笔写字,便将此书作了字帖,日日临摹,歪打正着,收益不菲。
    
  高二暑假,又是一个烟雨蒙蒙的夏季,父亲病了。上午,我陪父亲去医院做理疗。晚上常常停电,我擦亮玻璃灯罩,点上油灯,拾掇起父亲床上的纸笔,侍候父亲洗漱、躺下。风吹雨点打在纱窗上,沙沙作响,溅起的水星,弄湿了窗台,我关上窗户,坐在床头,就着昏黄的灯光,为父亲一字一句读《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父亲手持戚本,边听边做校勘。父亲说:“《石头记》博大精深,欲得本旨,读透八十回足矣,续书四十回虚应故事而已,本意求全,致使悬念顿失,反倒不美。戚序尝言: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万千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记住,一至五回乃红楼锁钥,尤以第五回关键,秦氏卧室、太虚幻境、十二钗判词、十四支曲子,词章华丽,寓意极深,须精读细品,用心勘磨,再经人生历练,方能觉悟,看不懂第五回,《石头记》就算白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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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3:57 | 显示全部楼层
换书
    
    
  初一开学,中苏珍宝岛之战刚过,全国都在备战,上午军训,下午挖防空洞,过了四周才上课。“文革”前的教材被诬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产物,统遭废弃,“复课闹革命”后,学生没有教育部的统编教材可用,课本由各省临时组织编写,强调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发到手的新教材只有语文、数学、俄语,课本粗糙、浅陋、杂乱无章、泛政治化,新增了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两门课,音乐课改称“革命歌曲”,体育改称“军体”,练投弹、打靶、拼刺刀,一学期还要安排八周时间学工、学农,即使这样的教材,也无足够的课时学完。
    
  上学对我来说,与玩耍无异,在校时间,多花在换书上,这是校园里惟一的乐趣。书包里装几本小说,上课时约好人,下课铃一响,打着手电,钻到防空洞里,各人拿出各自的书,互相交换。但并非每次都能换到称心的书,遇见对方拿的书是我看过的、或不爱看的,便难成交。书的可读性是关键,物以稀为贵,拿一本好看的小说一次可以换到两三本书。那时,尚无“流行歌曲”一词,但“流行小说”却是有的,这些书虽被批为“毒草”,但仍高居“流行小说”的排行榜,在地下流行,外国小说像伏尼契的《牛虻》、高尔基的《在人间》、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国小说像《封神榜》、《说唐》、《说岳》、《水浒》、《三国演义》,都很抢手,私下询问,读没读过这些“流行小说”成了关乎品位的大事,拥有这些书在喜欢读书的同学中更是地位的象征。换书也有规矩:不能拿别人的书去周转。一天,我用林汉达的《春秋故事》从一连四排张宝龙手里换来一本安德列夫的《红色保险箱》,连夜看完,第二天拿这本书换来一本凡尔纳的《机器岛》,第三天又用《机器岛》换了一本萨多维亚努的《漂来的磨坊》……别人若也像我这样换书,打时间差,便难免“穿帮”。第四天,宝龙问我:“你怎么拿我的《红色保险箱》和别人换书?”
    
  久而久之,经常换书的同学形成一个固定的小圈子,多数人成了我的密友。大家都感到防空洞里“现货交易”不方便,预先不知道谁手里有什么书,成交率不高。我想出一个办法,约了10个同学,每人写出自己拥有的50本书的书目,复写10份,人手一份,这样,大家按书目挑选想看的书,互相交换。我想看宝龙的《摩诃多的故事》,上午告诉他,他想看我的《瘸腿魔鬼》,下午,我俩即带书到校交换。仅过一个月,我们这个“换书会”又发展了十来个会员,新会员还有外校的高年级学生。换书会的书目有一千多本,除了小说,还有散文、诗歌、史志、传记等书,我们阅读的范围随着会员的增加逐渐扩大。
    
  一天,上课间操时,老师在教室搜查学生的书包,我和几位同学书包里的书被没收了。事后才知道,一位同学因借书之事与宝龙结怨,跑到校革委告状,把我们“换书会”的活动揭发出来。校革委把参加“换书会”的学生定性为“地下小集团”,停课、办学习班,令我们一周内按书目把“毒草”小说全部上交,逾期不交,将被开除。正在学校不依不饶的时候,邻家廖叔叔的儿子被单位派到学校当工宣队员,担任我们连的指导员,那时,工宣队在学校掌权,他是工宣队长的徒弟,经他斡旋,此事便不了了之。廖大哥叮嘱我以后不许把小说带进校门,他透露给我一个好消息:“学校在吴山买了四十亩山坡建学农基地,每班抽三个学生去开荒,让我带队,你也去吧,到山里开荒,比在学校挖防空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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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4:10 | 显示全部楼层
曾伯伯
  
  
  读书人仰慕虚名,实不可取。古人云“图虚名而居实祸”,堪称忠言。家有宝藏,坊间淘得秘籍善本,惟恐同道不知,有明珠暗藏之叹,日久心痒难忍,或置于书架炫耀,或四处吹嘘,惟恐外人不知。待同道知晓,欲借读几日,又露难舍之态。勉强借出,不出三日,便朝思暮想,倘若逾期不还,更有抓肝挠心之痛,遂两日一催,三天一讨,交情顿失,斯文扫地。
    
  曾伯伯,从小在旧书铺当伙计,公私合营后,在新华书店车站口门市部当店员。曾伯嗜书如命,雅好明清笔记野史,收藏颇丰,先父与其常有往来。曾伯谦恭和蔼,谈吐斯文,待客热情,有伙计旧习,惟生性吝啬,为人诟病。
    
  曾伯常去西安为书店进书,每次都要逛旧书店,若淘得好书,逢人便吹嘘一番。一九六五年冬天,曾伯淘到一部同治年间刻印的《批本随园诗话》,品相极好,他请我父亲和一些好友到他家看书,先声明只许看,不许借。这部书在他家书架上摆了好久,有一天,市文化局局长上门借走了这部书。
    
  后来,我父亲一去书店,曾伯伯就唠叨此事,埋怨局长不还书,他也不好意思催讨。我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说:“活该。”
    
  父亲用烟盒纸亲制借书单一叠,用小夹子夹好放在书架上。上写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某借某某某书某本借期几天几日归还,借书人、借书日期、书名、册数、还书日期、借书人签名处空着。父亲借书,必填借书单,还书后索回,贴在这本书的读书笔记上;外人来借书,父亲便让人家填写借书单,他怕借书单弄丢,晚上,再登记到“书刊往来账”上。
    
  一九六、四年冬,曾伯伯借走马建忠《适可斋纪言纪行》一册,借期七日。第七天未见还书,翌日,父亲手书一纸,命我去曾家索书,曾伯伯不在家,我空手而回。礼拜天,父亲带我逛街,在茶馆遇见曾伯。
    
  寒暄过后,说起还书一事,曾伯赧颜,说是四日前去西安出差,把书丢在火车上。父亲笑道:“丢就丢了吧,你若早说,何必费我两行笔墨?”
    
  曾伯伯家的藏书从不外借,他有一本自编书目,因请我父亲抄写,父亲录了一本底稿,想看哪一本,约好时间,到曾家看书。曾伯沏好茶,奉陪甚殷。父亲读书一目十行,摘录时用速写文字,回家后再做整理。父亲笑问曾伯伯:“老兄把书当何物?”曾伯伯歉意道:“来之不易,自当珍惜。”父亲揶揄道:“你把书当女人。”
    
  一九六六年破“四旧”,抄家之风迭起,邻居杨伯伯之子带领“红卫兵”抄走曾家藏书五麻袋,运至学校。父亲听说后,命其带我携书目去学校核对。我在书堆中找到了曾伯伯借我父亲的《适可斋纪言纪行》,径自带回。父亲抚书叹道:“物归原主,天不欺我,天不欺我。”父亲对杨伯之子说,这些书都是珍品,不能毁坏,劝他领我去学校把书运回家。父亲一一登记,藏在杨家的阁楼。抄家风过后,父亲将书如数还给曾伯伯。曾伯伯挑出三本书赠我父亲,父亲婉言谢绝。他拿出曾伯伯的借书单,撕成两半,笑道:“我只留下了这本书。取之无道,老兄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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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4:23 | 显示全部楼层
梁老师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梁老师教我语文。他不到四十岁,已有五个孩子,师母没有工作,操持家务,侍候七十多岁的公婆,他家只有梁老师一份工资,住房也紧,生活很清苦。
  
  梁老师教过我三姐、二哥,我姊妹6人,3人受教于他。我父亲送他一副对子,上联“范家子弟,半数受教梁仁道”,下联“梁氏子孙,读书全靠范××(讳父字)”,横批“礼尚往来”。父亲的下联并非大话,梁老师祖孙三代爱读书,家贫,从不买书,自结识我父亲,便开始借我家的书读。三姐放学后,递上梁老师还的书和一张借某书的纸条,父亲便把他要借的书包好装到三姐的书包里,嘱咐她明日到校后先把书交给梁老师。后来是二哥和我充当梁老师借书还书的差事。
  
  梁老师借书,总是提前一两天归还,还回来的书都用报纸旧画报包上书皮,不揉、不皱、不涂、不卷边折页,干干净净。遇有疑难,便用铅笔工整地写在纸条上,夹在书里,随书带来,父亲有问必答,复信随新书附上。梁老师的长子和我二哥同班,女儿和我同班,他俩常到我家玩,但梁老师从不许孩子们私自借我家的书,孩子想看哪一本书,说给他,由他写条借阅。他女儿见我书包里装了一本《牛虻》,借回家读,梁老师看见,领着她来我家把书还给我,再向我父亲借。他怕孩子们私下借书把书弄丢了,坏了梁家的信誉。
  
  愈是小心,愈是出错。梁老师晚上躺在床上看《彩楼记》,睡着了,书掉在地上。师母半夜把孩子撒尿,一泡尿全撒在书上,待她发现,书已湿透半本,急忙捡起来放炉台上烤,又沾了煤灰,烤干后的书皱皱巴巴,有一股臊味,梁老师起床看见后,气得大喊大叫:“你把书糟蹋成这样,让我怎么还?”师母眼泪汪汪,吓得不敢说话。正是寒假,梁老师买来纸,花了半个月时间用小楷抄完一本《彩楼记》,每半叶十二行,每行二十字,画上版框,按线装书的款式装订成册,还给我父亲。他向我父亲说过逾期未还的原委,特致歉意。父亲很感动,抽出一部《明人杂剧选》说:“这本书送给你了,《彩楼记》也送给你了,抄本我留下,做个纪念。”
  
  “文革”中,父亲坐“牛棚”,梁老师每个星期必去看望我父亲。一次闲聊,梁老师问我父亲:“先生住在‘牛棚’,有什么念想?”父亲说:“我什么也不想,就想吃一碗葫芦头。”梁老师立即回家,拿饭盒到饭馆买了一碗葫芦头给我父亲送去。父亲说:“你真是急性子。”梁老师问:“先生想吃一样东西和我想看一本新书是一样的心情,吃不到嘴,心里惦着,是吗?”父亲抹抹嘴,大笑:“我现在只有吃的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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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4:37 | 显示全部楼层
吴山夜话
    
    
  雨后的清晨,寒意料峭,一辆解放牌卡车拉着我们这支学生垦荒队,开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吴山脚下的新街公社庙川大队。天空泛着水晶般的蓝色,路边的草叶上挂着露珠,群峰竞秀,溪流清澈,草木繁茂,彩蝶飞舞,与喧嚣的城市相比,这里宛如仙境。
    
  汽车停在木桥边,我们背着行李上山。离村子不远的一片核桃林里,有几间破瓦房,原是生产队的仓库,租给我们暂住。廖大哥和打前站的王老师正准备做午饭,我刚放下行李,他就递给我一条扁担,让我跟王老师去挑水。沿林间小路下山,行五六分钟,即到河边。王老师用大桶,我用小桶,一担水约有六十斤,回程坡陡,要歇两次。王老师五十多岁,因解放前在市政府工作,“文革”中挨过批斗,后来不让他教书了,在传达室上班。挑水回来,同学们已分好了住处,铺好了床,我的行李还在树下,廖大哥把我的行李提到厨房的里间,放在王老师床上说:“你在厨房帮灶,每天干什么活儿,听王老师安排。”我铺床的时候,一抖床单,掉出一本《九三年》,廖大哥捡起书说:“你到这儿是劳动来的,不许看书。”他又拉着脸对王老师说:“你看好他,发现他看书你就把书收了给我,你若不管,惟你是问。”
    
  凌晨五点起床,烧火熬粥。早饭后,师生上山开荒,我把水缸挑满,下午,我还要挑水、劈柴、帮王老师洗菜、压面条,晚饭后,涮锅、扫地,干完厨房的活儿,天已黑了。王老师被廖大哥叫去下棋,我点上马灯,从枕套里取出一本苏联小说《山岗上的篝火》,正看的入迷,听见门响,书还未藏好,王老师已进来了,他冲我诡谲一笑:“圣上有旨,岂敢不遵?把书给我吧。”他把书放进箱子,关灯睡觉。
    
  第二天上午,王老师把馒头上了锅,要去供销社买盐,叮嘱我半个钟头下屉。他走后,我从他的箱子里拿出《山岗上的篝火》,一边烧火一边看,主人公奥保林斯基舌战英国海军军官派克尔一节吸引了我,正看得过瘾,闻见一股呛鼻的煳味儿,抬头看表,呀,五十分钟了,干锅了!我赶紧熄火、下屉,竹笼屉已经烧煳了。王老师回来后,见书还在案板上,全明白了,他没埋怨我,把书锁进箱子。
    
  我惴惴不安地跟王老师上山送饭,他挑着一担开水,我背着一背篓蒸馍、咸菜,爬到岭上,已是气喘吁吁。天高云淡,放眼望去,只见镇西峰凌空飞峙,巍峨俊秀,大贤、灵应、望辇、会仙四峰,逶迤环列,层峦叠翠,煞是壮观。王老师是此地人,他指点群峰,自豪、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你知道吗?吴山,古称西岳,为雍州第一名山,历代帝王三年一小祭,五年一大祭,每祭必立石刻旨,山下吴岳庙建于隋代,经历朝帝王降敕增修,殿阁辉煌,颇具规模,可惜屡遭兵燹,十不存一,清康熙帝亲书‘五峰挺秀’碑,为吴山众多碑刻中的珍品。明年暑假,我领你把五峰全爬一遍,但你得答应我,这些日子别看书。”我点头应允。
    
  自此,王老师每晚不再去下棋,洗漱完就催我上床,他熄了灯,坐在床头抽烟、唱戏、讲故事,一直说到我睡着。“我祖父是秀才,乡试不中,后来,朝廷废了科举,断了仕途。我父亲是独子,袭了他的秉性,也是个散淡的人,我自幼受父亲熏陶,嗜书成癖,不思学业,不务农商,守着田产,每日游山戏水,吟诗作对,悠闲自得,神仙一般。中学毕业后,祖父催我去西安念书,想让我将来考大学,当博士,弥补他科举落第的缺憾。我在西安住校念书,无父辈管束,逍遥自在,常逛书肆,以搜购小说词曲为乐事,后又沉迷于秦腔,与一帮票友吹拉弹唱,天天泡戏园子,大学考试两次落榜。抗战胜利那年,我娶了凤翔戏班子里的花旦,当年得子,不幸父亲病重,卖尽田产亦未治愈,从此家道衰落,窘困不堪,常常衣食无着,友人介绍我到税务局当文书,未及三月,因上班时看小说被局长辞退,后来在市政府谋到一个文书的差事,又因熬夜看书、上班迟到三次被开除,从此戒了小说,在小学当了算术教员,得以养家糊口。我自幼天分极好,机缘也好,一生失败,皆因嗜读闲书所致。俗言开卷有益,其实并非如此,开卷有害之处甚多。如今谋生艰难,少年应以做事为首务,读书次之,书要拿得起,放得下,千万莫要因书误事……你与我少时性情相同,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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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4:51 | 显示全部楼层
捡书
  
    
  宝龙手里常有新书,书很杂,线装的经史子集、民国版小说、解放后各出版社的印本,应有尽有。其父是工人,念扫盲夜校才识了些字,连信都不会写,家里哪来这么多书?我感到奇怪。去他家玩过几次后,我才知道,他爸在造纸厂工作,是管纸浆池的班长,造纸厂从物资回收公司收来旧书报化纸浆,他的书,都是他爸爸从造纸厂拣的。
    
  这个发现令人振奋。一天,我央他带我去造纸厂。没下池子的旧书报堆在纸浆池旁边的场地上,高得像小山似的,用绿苫布盖着,我俩在旁边玩,见周围无人,撩起苫布钻进去,苫布底下很黑,一捆一捆的书报压得死死的,看不见字,费很大劲儿才能抽出一本,塞进书包里,抽了十几本,回家一看,全是医书和课本,没有一本小说,沮丧不已。第二次去,我俩带上小刀和手电,把书捆划开,翻出不少好书,一本没有封底的《香飘四季》、一本余冠英的《汉魏六朝诗选》、一本《磨刀石农庄》、一本《中国电影剧本选集(1)》。从此,我俩每去造纸厂捡书,都有惊喜。
    
  过了两个月,我在宝龙家玩,他爸说:“你俩在厂里捡书,有人告到革委会了,主任今天批评了我。以后你俩不要去了,看见干净的书,我拣回几本给你们看。”宝龙不高兴,不吃饭,他是独子,平日娇宠过甚,他爸见状,换了笑脸哄他:“你赵伯伯在物资回收公司管旧书报,造纸用的旧书报都是从他那儿拉来的。我和他说说,你去他那儿捡旧书吧,论斤作价,买下就是了。”
    
  我们挑的旧书,赵伯伯按一毛钱一斤卖给我们。物资回收公司在郊区,公共汽车七站地,一人来回要花两毛车钱。去了几次之后,没捡着几本好书,宝龙不愿去了,我独自去。两毛车钱可以买二斤书,为了省钱买书,我来回步行,去一趟要走两个钟头。学校挖防空洞分下午和晚上两班,晚班从七点挖到十点,我报了晚班。每天中午,都有各处的废品回收店往公司库房送货,吃罢午饭,我就去物资回收公司,在新送来的废旧书刊堆里挑拣,犹如沙里淘金。我把捡来的小说归在一起,和同学们换书;文史类书给我父亲。某日运气极好,捡到一套邓之诚的《清诗纪事初编》,一套隋树森的《元曲选外编》,一本王夫之的《诗广传》,六本书才花了两毛三,欣喜若狂。
    
  父亲把这几册书翻了一遍,神情凝重地说:“你看,扉页上有主人的收藏印‘梅?自用’,书页上眉批、夹注、题解、注音比比皆是,批评中肯,字迹清秀,料他也是个细心的读书人。封底钤有闲章‘鬻及借人为不孝’,你可知出典?”我不知道。父亲说:“唐朝的杜暹藏书甚丰,末页自题:‘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看来梅?已逝,儿女卖掉了他倾心批阅的书。聚散无时,清乾隆时‘知不足斋’主人鲍以文叹道:‘聚散者,天地万物古今不易之定理也。’若干年后,敢说我的书不会遭此厄运?这位先生的书被你捡到,算是他的造化,九泉之下也该感到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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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6:28 | 显示全部楼层
还,还是不还?
    
    
  我表哥(大舅长子)1965年考上兰州师范大学,1969年,分配到甘肃省徽县一中任教。徽县地处陇东南,位于秦岭脚下,北距天水市二百里,有宝成铁路过境。我第一次独自去找表哥,是1971年寒假,从宝鸡市坐火车南行,在宝成线谭家庄车站下车,再坐四十里地的汽车,到徽县城关下车,路上若不耽误,行程约需五个小时。
    
  表哥教数学,却喜欢戏剧。他身材魁梧,嗓音好,在校时演过《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唱、念、做俱佳,他有许多京剧唱片,说是“文革”时从学校广播室“捡”的,他学李少春《野猪林》里的沽酒归来一段,惟妙惟肖,父亲说他是一块唱余派老生的好料子,不该学数学,应该去唱戏。
    
  表哥独居一室,房间很大,间隔成里外两间。外间占三分之一,做饭吃饭,接待学生;内室有一张大床,一个三屉桌,两把木椅,一个五层的木书架,床下藏有三个木箱子,很沉,一个人挪不动,要开箱子,须先把被褥和床板搬开。箱子里装着满满的书,他说,这是学校图书馆的书,“文革”时,学校管图书的老师挑选了一千多册好书藏起来,其他的书都丢光了,这位老师调走后,把这间宿舍连同这些书都交给了他。
    
  表哥未成家,天天忙着给我做饭,临来前母亲嘱咐我不让我多住,第四天我就想回家。我挑了四十三本书要带走看,表哥说,“你能带多少带多少,哪天学校把书收走,就看不成了。”表哥给我家买了三十斤大米,送我到汽车站。下了汽车,往火车站还有一里多地,我肩扛大米,手里提着满满一旅行包书(那种大号的中间带拉锁的帆布旅行包),走走歇歇,上了火车,我的衬衣湿透了。
    
  寒假里,我除了睡觉,天天看书。开学后,书包里装一本书,上课时把书放在课本下面偷偷看。我用了一个学期,才把这些书读完。看完后,我开始发愁,还不还呢?还,有些书还没看够,想再读一遍;不还,就不能去借新书。犹豫了几日,我问父亲怎么办。父亲说:“读书,要拿得起,放得下。拿起书,心在书里;放下书,心就要从书里跳出来。尤其是借别人的书,看完立刻就还,不可恋栈。书缘亦是一种缘分:今日相遇,引为知己,依依不舍,若有缘分,即使分手,日后也会相逢;若无缘分,强留也留不住。你明天就去把书还了吧。”
    
    附:1971年7月14日还书单
    
    1、 郭沫若:《骆驼集》
    2、 蒋光慈:《蒋光慈诗文选集》
    3、 曹禺:《曹禺选集》
    4、 茅盾:《春蚕》
    5、 茅盾:《子夜》
    6、 巴人:《证章》
    7、 《沙汀短篇小说集》
    8、 《艾芜短篇小说集》
    9、 陈残云:《香飘四季》
    10、 柳青:《创业史》
    11、 李准、未央:《我是怎样学习创作的》
    12、 屠格涅夫:《猎人笔记》
    13、 《克雷洛夫寓言》
    14、 《契诃夫小说选集》
    15、 普希金:《上尉的女儿》
    16、 萧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
    17、 比留柯夫:《海鸥》
    18、 《苏联儿童文学论文集》(一)
    19、 《伊索寓言》
    20、 哈代:《苔丝》
    21、 《普列姆昌德小说选》
    22、 巴尔扎克:《邦斯舅舅》
    23、 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
    24、 斯威夫特:《格里佛游记》
    25、 惠特曼:《草叶集》
    26、 西蒙诺夫:《我城一少年》
    27、 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妮娜》(上、下)
    28、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上、下)
    29、 卡达耶夫:《时间呀,前进!》
    30、 格鲁兹杰夫:《高尔基的青年时代》
    31、 马克。吐温:《汤姆.莎耶》(现译《汤姆.索亚历险记》)
    32、 马克。吐温:《赫克尔培莱.芬》(现译《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33、 阿拉伯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一、二、三)
    34、 法朗士:《企鹅岛》
    35、 《鲁拜集》
    36、 但丁:《神曲》
    37、 凡尔纳:《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第一、二、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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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7:40 | 显示全部楼层
踏雪寻梅
   
  
  大年初二,瑞雪飘飘。父亲说:“你去给赵伯伯拜个年吧。受长辈恩惠,莫要失礼。”我去赵伯伯家,伯母说:“你伯伯去单位值班了。”
    
  值班室里,赵伯伯在炉子上架个铁丝筚子烤红薯,屋里弥漫着香味,他见我冒着雪专程给他拜年,非常高兴,递给我一只红薯说:“吃吧,我这儿没啥好东西,全是破烂。”我说,您这儿有书,书就是最好的东西。赵伯伯笑道:“你看书是好东西,那是你喜欢,卖书的人把书全当破烂。”大库房东墙上有一扇门,赵伯伯开门领我进去,里面是一间小库房,墙角摞着四只木箱,他打开箱子,里面全是书。“这是我攒下的,这么干净的书,实在舍不得拉到造纸厂。”我翻了翻,找到一套《元曲选》,一本《董解元西厢记》,一本《琵琶记》,这几册书的扉页上都盖有“梅?自用”的印章,我十分惊喜,又从箱子里找出三十多册梅?先生的藏书。赵伯伯问我:“你爱看这些书?”我点点头,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和我父亲的感慨。赵伯伯说:“你咋不早说,我见过卖书的女人,她原来住在三民街,是我妹妹的街坊,以前在秦腔剧团唱戏,六八年下放到国棉十二厂,两个女儿,一个在光明眼镜店上班,一个下乡到太白县,去年她改嫁了,搬到斗鸡台住,这些书是她搬家前和破烂一起卖掉的。她的大女儿没跟她走,仍住在旧居。”我向赵伯伯打听梅?先生的情况,他说不知道,只知道他老婆唱戏时的艺名叫某某某。
    
  哦,原来是她,小时候我看过她演的《火焰驹》、《花亭会》、《藏舟》……好几出戏呢!
    
  我父亲买下了这三十多册书,日夜检阅,他让我把梅?先生的批注摘录下来,抄在一个笔记本上。王和卿有一首小令“醉中天”,《咏大胡蝶》,至今不忘:“挣破庄周梦,两翅架东风。三百座名园一?个空,难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记得我还抄过王和卿与关汉卿生死戏谑的一段趣事。“王、关同时,王滑稽佻达,常以讥谑加之,关不能胜。王忽坐逝,鼻垂双涕尺余,关来吊,乃以六畜嗓病嘲之,人因戏关云:你被王和卿轻侮半世,死后方才还得一筹。”
    
  父亲边读边记,赞叹不已:“这些批注征引宏博,见解独到,对品味元杂剧、了解中国戏曲演进史,很有启示。个别论断,不逊于静安先生的《宋元戏曲史》。不足之处在于枝蔓芜杂,未加梳理,注多解少,过于简略。无缘当面请教,甚是遗憾。”
    
  一天下午,父亲的花镜坏了,镜腿上掉了一颗螺丝,让我去修。我来到光明眼镜店,接活儿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师傅。我看着她修眼镜,忽然想起梅?先生的女儿也在这里上班,便问她,某某某的女儿在这儿上班吗?她抬头打量我一眼,问我,你找她有事吗?我说,我捡到几本她父亲的书,想还给他。她问什么书,我说了书名,她说,你给我吧,我转交给他。我问,你是他的女儿吗?她点点头。我说,我想亲自把书还给他。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撕下一张取货单,写下住址递给我。
    
  傍晚,又飘起了雪花,出了眼镜店没走多远,身上已经雪白。我就着路灯看了一眼纸上的住址,离此地不远,心想,何不去找找他?便踏雪前往。穿街走巷,数着门牌进了一所院子,院中无人,叩开一家问询,他领我走到西厢房一家门口,敲门喊道:“老王哥,有人找你。”主人探出头来,啊,我惊诧万分,开门的竟是王老师!他见我一身白,进屋取了一只鸡毛掸子,掸净我身上的雪,请我进屋。
    
  “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摸到我家来了?”
    
  “王老师,您就是梅?先生吧?”他呆呆地望着我,木然无语。我说明原委,他长叹一声:“梅?早死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孩子不懂事,大过年的,你不该来翻搅旧事,扰我的清静。”
    
  室内逼仄,仅容转身,一床,一柜,一桌,一椅,案头无书卷笔墨,壁上也无字画饰物,简约明净,落寞清寒。火炉上熬着稀饭,炉边烤着馒头,桌上一碟花生,一碟青菜,一只酒盅,半瓶白酒,王老师拽过椅子让我坐在炉边烤火,留我陪他吃饭。我说我父亲很想见他,他摇摇头说:“还是不见的好,天命之年,落魄于此,实在无颜见人。如今书缘已断,心如古井,切莫再提旧事。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令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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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8:14 | 显示全部楼层
歪批《论语》  
    
   
  初中某次考试,语文开卷,写一篇批《论语》的作文,600字,主题提前一周告知:“《论语》是孔丘复辟奴隶制的反动纲领”,题目自拟。老师摘录了20多条《论语》章句,写在黑板上,让学生抄下来,批判时引用。记得有“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克己复礼”,“学而优则仕”,“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回家后,我找出杨伯峻的《论语译注》,把老师让我们批判的章句逐条译出,四天过后,仍不知如何下笔。去问父亲,他看了作文主题和我摘抄的《论语》译文,摇头笑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心里着急,再问,父亲说:“此书并不可靠,‘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一句的译文就错得离谱。朱子答陆子静云:天下之理,有是有非,正学者所当明辩。或者之说,诚为未当。然凡辩论者,亦须平心和气,子细消详,反复商量,务求实是,乃有归者。如不能然,而但于匆遽急迫之中,肆支蔓躁率之词,以逞其忿怼不平之气,则恐反不若‘或者’之言安静和平,宽洪悠久,犹有君子长者之遗意也。要理解《论语》,不通读几位宋元人的注本,不花两三年时间,怕难长进,至少也要把刘宝楠的《论语正义》读几遍,这是就治学而言。若说批判,那很简单,明天下午开群众会,你去听听,就会批了。”
    
  每个星期天下午两点,居委会的群众学习会雷打不动。家庭妇女多不识字,每次开会,主任先让我母亲念报纸,这天例外,区里派人作报告,此人20多岁,戴一副眼镜,相貌还算斯文,主任介绍说:“陈同志原是区委大批判组的成员,前年市里推荐工农兵大学生,送他到北京上学,今天,他利用寒假为我们作报告,大家欢迎。”主讲者不看讲稿,开口滔滔不绝:“孔老二在鲁国当官,年俸六万担小米,过着剥削阶级的腐朽生活,孔老二说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是典型的奴隶主生活方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劳动人民却吃不上饭。后来他丢了官,为了重新过上奴隶主贵族的生活,他提出了‘克己复礼’反动纲领……”一句一个孔老二,一口气讲了两个多钟头。接着是群众发言,一位大婶放下手里的针线发言:“孔老二就是坏,勾结反党集团搞克己复礼,妄图复辟资本主义,把我们拉回旧社会,我们坚决不答应。”又有几位大婶发言,每人说不上三言五语,多是鹦鹉学舌。
    
  我起身请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怎么批?”他扶了扶眼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孔老二的朋友千里迢迢投奔他,一定是他复辟奴隶制的帮凶,众多党羽从四面八方而来,他的反革命组织不就扩大了吗?他能不高兴吗?”我又问他:“‘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怎么批?”他说:“孔老二复辟奴隶制的意志非常坚强,你从这句话里看不出他的反革命骨气吗?”
    
  父亲和邻居伯伯下棋,见我和母亲散会了,便问:“学会批《论语》了吗?”我把陈同志作的报告和他怎样批“不亦说乎”学了一遍,父亲频频点头:“好,好,有水平,虎父无犬子,不知他是哪位先生教出来的。”晚上,我陪父亲在学校操场散步,碰见我的语文老师,他问我作文写完没有,我说没有。老师说:“这还不好写?实在写不出来,找张报纸参照着写一篇也行。”我父亲在一旁听见,走过来说:“您是他的老师,怎能这样教学生?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传道二字,重若千钧,为师者理当慎之又慎,切勿轻言,误人子弟,玷辱师道尊严。”
    
  下乡那年冬天,公社从知青中挑选数人,组织“批林批孔宣讲团”,每人发了一本中华书局“内部发行”的《〈论语〉批注》,白皮,书名中“《论语》”用黑字,“批注”用红字,编者署名“北京大学哲学系一九七零级工农兵学员”,亦用红字。皇皇五百多页,把《论语》逐句批驳,其异想天开之辞,令人叫绝,随手一翻,似曾相识,与数年前陈同志在群众会上的报告如出一辙,心想,说不定他还是本书的一名作者呢。
    
  前些天倒腾旧书,翻出这本“红与黑”封面的《论语》,检阅一遍,忍俊不禁。屈指算来,当年的作者已到了做博导的年纪,想必是桃李满天下了,天道轮回,又到了祭孔和读经的年代,不知他们今天怎样给弟子讲《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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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8:30 | 显示全部楼层
习武记
  
  
  父亲见我身体瘦弱,有心让我习武健身,领我到马伯伯家,请他收我为徒。马伯伯,静海人氏,年轻时在戏班子唱过武生,抗战时流落此地,改行经商。他家有座两进大院,前院靠墙立着一排兵器架,插着刀枪剑戟,每天早晚,弟子们舞枪弄棒,彩声四起,好不热闹。马伯伯捏捏我的胳膊腿,让我在院里弯腰踢腿,蹦达几下,点点头说:“手脚还灵,只是力气差些,晚上来这儿,跟四郎练吧。”
    
  四郎是马伯伯的四子,20多岁,我称他四哥。他身材匀称,容貌清秀,12岁进戏校学京剧,工小生,宗叶派,毕业后唱过《白门楼》、《罗成叫关》等戏,不久,改唱现代戏,演过《红灯记》里的王连举和《海港》里的小强。晚上,我到马家压腿、踢脚、蹲马步、举哑铃,四哥教我打拳。晚上若有演出,他就带我去剧院,在后台等他,散戏后卸罢妆一起回家。礼拜天早晨,我跟他到河边吊嗓子,“咿……”“啊……”然后,在树林子里听他唱戏:“每日里在宫中逍遥饮酒,到今日称心愿驾坐在徐州……”当他唱到“大耳贼忘却了辕门射戟……到今日忘前情反做仇敌”,一声“罢”字,凄楚悲凉,道出英雄末路的绝望情怀,接唱“某死后定将你生魂来取”时,他的眼眶里闪着泪花。他问我:“吕奉先是英雄吗?”我看他十分入戏,连连点头称是。
    
  四哥的房间窗明几净,四壁挂着他的剧照,书架上挂着一层紫红平绒布帘,像是舞台的幕布,拉开布帘,一层层全是中外小说、戏曲之类的书,还有油印的演出剧本。挨着书架有两个箱子,里面全是行头,有小生的,老生的,还有青衣的,1966年“破四旧”,团里的造反派用卡车把行头拉到河滩,一把火烧了,这几件是他事先偷偷藏起来的。四哥穿上行头,横枪唱道:“勒马停蹄站城道,银枪插在马鞍桥”,当他唱到“一封血书忙修定,儿到长安搬救兵”,忽然洒下两行热泪,我赶紧递上毛巾。他问我:“罗成是英雄吗?”我说是英雄,但他命不好,是个悲剧英雄。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悲剧吗?”我答不上来。他拿出一本相册,让我看他演《小宴》的剧照,吕布英武俊逸,神采飞扬,貂蝉顾盼生情,妩媚娇艳,他说:“貂蝉曾是我的未婚妻,跟董卓一起参加了造反派,与我分手了,后来,董卓当了革委会主任,貂蝉成了董卓的老婆。”他从书架上取出《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递给我:“你看完这本书,回答我,什么是悲剧。”
    
  溽暑难熬,我带上一壶水,在防空洞里朗读《俄狄浦斯王》。这是一出震撼人心的戏,索福克勒斯留给我的思考远多于赐给我的智慧,它颠覆了我从小在戏园子里领受的戏剧概念,在我的灵魂深处打下了永恒的印记。连读带抄,半个多月过去了,我仍然回答不出四哥的问题。还书时,他啥也没问,埋头收拾行李:“我调到机床厂了,今天去报到。”
    
  四哥不唱戏了,在木模车间当工人。不久,他结婚了,嫂子是车工,厂里给他们分了房子,他搬走了。我上高中,正赶上邓小平复职后搞整顿、抓教育,功课紧了,好久未见四哥。礼拜天,我骑了一个半小时车去看他。嫂子加班去了,他正在家里折腾东西,他把箱子里的行头掏出来扔在地下,走来走去踩的满是脚印子。“你来得正好,省得我跑两趟。”他把行头塞进化肥袋子,扎上口,捆到自行车上,我俩一人两袋,骑到渭河边,他把口袋拖到河滩,从兜里掏出一小瓶汽油洒在袋子上,划了一根火柴,那些漂亮的戏衣顿时成了一团火焰,他在一旁用木棍翻着,生怕烧不透。不知是烟熏还是难过,我哭了,他并不理我。直到四只袋子变成一堆灰烬,他拉着我的手说:“走吧。我想起来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答不出来。”
    
  “真难为你了。其实,我也答不出。我只是长你几岁,有些许觉悟。‘我的命运要到哪里,就让他到哪里吧’,即使有先知和神灵点化,也于事无补。俄狄浦斯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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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48:54 | 显示全部楼层
久病成医


  校门斜对面有一家中药铺,五间门面,四扇橱窗。橱窗里有蚺蛇、白蛇、乌梢蛇标本,盘在树枝上,还有虎骨、熊掌、犀角、鹿茸、龟板,还有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鸡,放学后,我常在窗前盘桓,留连忘返。屋里传出"咣当"、"咣当"的声响,走进铺子,见老中医在碾药材。"韩伯伯,让我蹬碾子吧。"韩伯伯留着一撮白白的山羊胡子,他起身把凳子让给我,让我蹬碾子。太阳落山前,我帮韩伯伯把晒在后院笸箩里的药材收了,临走前,他抓一把山楂给我吃。药铺里很安静,不碾药时,我趴在韩伯伯的桌边写作业,他闭着眼睛背汤头歌诀,我也摇头晃脑跟着他念:"河车大造膝苁蓉,二地天冬杜伯从,五味锁阳归杞子,真元虚弱此方宗......"他拿笔杆敲敲我的脑袋:"别跟我念,专心些。"

  初二那年秋天,我在崖畔打酸枣,忽然一阵头晕,滚下山崖,左臂脱臼,右脚扭了筋,大腿肌肉拉伤。父亲回老家了,母亲带我去看病。韩伯伯为我接好左臂,惊叹不已:"从两丈高的崖坡滚落下来,没摔断骨头磕坏脑袋,真是命大。"母亲求韩伯伯:"您给他好好看看吧,这孩子最近总说头晕、腿抽筋。"韩伯伯号脉后,对我母亲说:"舌苔薄净,脉象弦软,血虚肝燥,风火相煽。血不上荣,故头晕目眩;血不养筋,故抽筋腿痛。"韩伯伯写完药方,嘱咐我母亲:"平肝息风,滋血养营,短时难以见效。让孩子先休学静养,精心调理饮食,不出一季,便可痊愈。"

  母亲到校给我请了一个月病假。从此,我成了母亲和韩伯伯眼中的病人,我也把自己当作病人。早晨,同学们上学的时候,我背着书包到中药铺抓药,我觉得,每天多闻一闻药材的气味,身体就会早点好起来。后院葡萄架下有石桌椅,我在这儿做几道数学题,便站在石桌上摘葡萄吃。有时,我坐在韩伯伯身边,静静地瞧他诊病。

  我二姐夫从青海回来休探亲假,他1950年代从北京石油学院毕业,到冷湖炼油厂工作,他虽学的是石油炼制专业,但却特别喜欢中医和哲学,随身带的书大都是《症因脉治》、《黄帝内经灵枢集注》、《老子本义》、《庄子集释》之类,页面上用红蓝铅笔圈画的密密麻麻,他说:"我像你这么大时,能把灵枢背下来。古人云:为人子者不可以不知医。为什么?清人薛雪这样解释:‘人之禀体毋论,其他六淫戕其外,七情贼其中,苟不知节,鲜不病且殆也。为人子者,可以父母伯叔兄弟妻子及诸眷属付之庸医之手乎?故不可不自知之。'你不能光读诗文史传,为自己和家人的健康着想,也要读几本医书,掌握一些医学常识。"我说,您给我推荐两本。他想了想,从箱子里找出两本书:"这本《内经知要》是明人李念莪辑注的,他把《内经》中的灵枢、素问原文,节取、归类、注释,提纲挈领,条分缕析,是初学《内经》的入门之书。这本《得配本草》,是清人严西亭、施澹宁、洪缉庵编纂的,选取常用药物647种,每种说明性味、主治以外,还注重于药与药之间的相互作用。读这两本书,一可通晓中医治病的原理,二可熟悉中药的品类和性味,对中医有个基本的了解。"

  《内经知要》88页,每天读两页,不懂之处,听姐夫讲解,再不明白,我就去问韩伯伯。《得配本草》,我是在中药铺读完的,甘草、天麻、白术、黄芩......韩伯伯手把手教我认药材。以后,韩伯伯诊病时,我拿本子坐一旁记录,把他望、闻、问、切的过程全记下来,把他开的药方也抄下来,店员抓药时,我立在柜台边一味一味地辨认。

  我把书上的"寸关尺分配脏府图"用钢笔画在手腕上,右手,关:中焦、人部、外内、胃脾......晚上,洗手时,脸盆里的水变成了蓝色。那时,我三姐在人民医院上班,正学针灸,天天捧着书在我身上找穴位,我照着书上的人体穴位图,把穴位画在腿上、胳膊上,旁边写上名称。父亲从老家回来那天,带我去浴池洗澡,我脱了衣服,父亲看着我胳膊腿上钢笔画的圈圈点点,哈哈大笑:"你快成了中医院教学用的人体模型了。晚上把你姐夫给你的医书收起来,明天上学去吧。小孩子家的,还没发育成熟,哪有什么血虚肝燥?不要喝汤药了,吃饱饭、睡够觉、多运动,身体自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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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6 12:50:33 | 显示全部楼层
定军山
  
      
  下晚自习回家,母亲说:“孙叔叔让你明后天把书给他送去,那本书是他借别人的,人家催他要呢。”
    
  这部《亚瑟王之死》上下两册,一千多页,孙叔叔许我看一礼拜,我书不离身,日夜赶读。同桌也喜欢这本书,我看上册时,他看下册;我看下册时,他看上册。今天他懊悔地对我说,他二哥昨晚把亚瑟王带走了。二哥也是我的书友,他们那一届挺幸运,没下乡,分到汉中修阳安铁路,归铁道兵管理,他分在后勤部,经常回来采购蔬菜副食。我去找同桌,让他去阳平关取书。他宽慰我:“二哥明后天也许能回来。我就是到了阳平关,也不一定能找到二哥,他要往阳平关到汉中沿途的食堂送给养,谁知道他在哪儿?”再说下去要伤和气,我只好自己去要书。
    
  母亲给我十块钱,我背上一只印有“上山下乡干革命”红字的军绿色挎包,买张站台票上了车。我在靠窗的座位看书,城市的灯光渐行渐远,桌上的玻璃杯水面倾斜了,列车开始爬山。小时候,我常和伙伴们扒火车上秦岭,夏天摘野果,秋天打核桃,玩到天黑回家,近年常跟同学去凤县、略阳一带,到他们哥哥姐姐下乡的地方玩。寒星闪烁,黑黝黝的山崖从窗外飞速掠过,亚瑟王和他的骑士伴着我钻过一个个隧洞,在山中奔驰。看着看着,我沉入梦乡。
    
  迷迷糊糊,有人推我。“查票。”列车员站在我跟前,我指指衣帽钩上的挎包说:“知青。”他伸手说:“把知青证拿出来看一下。”“上回坐83次,被车长收了。”他叫我到餐车去,我提着挎包来到餐车,没票的知青都被请到这里,列车长和乘警正在一一过堂,我认真听着他们的问答,轮到我的时候,已经打好腹稿。“到哪儿下?”“阳平关。”“在哪儿插队?”“刘家坪公社林西大队。”乘警不再问了,一直盯着我的脸,这时,他让我解开领口看看我的肩膀,又拿起我的两手看了看,笑道:“你手上肩上一点踎子也没有,脸皮这么白净,你不是知青。”“我在大队当广播员。”知青们都笑了,乘警也笑了,列车长挥挥手,放我过去。
    
  拂晓,我在阳平关下车,找到二哥的住地,他果然不在。我对指导员说了实情,他领我去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二哥说:“我今天回不去,你来吧。”指导员领我到食堂吃罢早饭,安排我坐上往勉县送水泥的卡车。
    
  刚出正月,关中春意未萌,汉水两岸已是一片葱茏。晨光温煦,风和日丽,车沿着一江碧水迤逦东行,天近午时,司机指着前方说:“瞧,定军山,快到了。”一道峻岭,宛若卧龙,苍郁雄奇,绵亘东南,令我激动不已。多熟悉的山啊,书里戏里,被艺人说唱了千百年,黄忠飞马挥刀智斩夏侯渊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我轻轻哼着:“在黄罗宝帐领将领,气坏了老将黄汉升……来来来,带过爷的马能行,我要把定军山一扫平。”
    
  见到二哥,他连说对不起,请我到城里最好的饭馆吃饭。他从书包里掏出两本书说:“哥哥害你吃辛苦了,这套《希腊的神话和传说》送给你,算是补偿。亚瑟王故事挺好,但没希腊神话精彩,不过也值得让你跑一趟了。下午我要去汉中,你要赶车回家,定军山下有武侯墓,景致极好,可惜没时间带你去看,汉中附近有的是名胜古迹,以后再来,我领你玩。”
    
  父亲正在湖南我二姐家小住,我给他写信述说此事,父亲回信附诗一首:“谁言蜀道难,一夜阳平关。不追亚瑟王,怎到定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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