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群芳髓

雪融鸿飞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群芳髓》系列之四——出色的探春（情敏）

　　红楼梦里，林林总总，写了数百个女子，其中不乏十分出色的女子。而这些出色的女子中最出色的我认为：非探春莫属。我给她的综合分数是最高的。注意：我是说最出色，不是最完美。出色的人，总是有棱角的，而一个有棱角的人自然会刺痛别人的眼睛，所以她不是完美的。
　　
　　开始时最先想到的题目是敏锐的探春，可是总觉得敏锐还不足以恰当的形容探春。当然探春是敏锐的，可是她也是多才的，她的能力和见识甚至可以说在她那个圈子里是出类拔萃的，即使有风姐在前，即使有宝钗在侧，探春她依然是出色的探春。
　　
　　欣赏她的敏锐，那不是风姐的辣，也不是宝钗的精明。每次看到探春令丫鬟秉烛列队以待凤姐来查抄秋爽斋，总是不能不拍案叫绝。及至看到她一个巴掌拍到那王善保家的脸上，又不由得脱口为她叫“好！痛快极了！”。这一巴掌，总算是把看前面查抄别处时所窝的一口闷气，舒展了出来。那些可恨的奴才，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怀好意，趾高气扬的来查抄大观园，而至此方灰溜溜的铩羽而去，岂不快哉。虽然后面还是跟着晴雯死，司棋逐，可是总归让人在这一片郁闷之中，感到一丝希望。
　　
　　探春管家理事，识见不凡，眼光犀利。她是那种能跳出狭隘的个人利益的人，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利益是在自己所处的家族利益之中的。这点就是她和凤姐最根本的区别。她深深的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以她极力维护自己家族的利益。她的着眼点，不在自己的私利、梯己上，而在整个家族的兴衰。就象她气愤大观园被抄，也并不是为了查抄冒犯了她，其实也不存在冒犯她的问题，因为查抄的只是丫鬟，主子是不可能被查抄的。真正令她心寒的是：“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我赞同这种说法：如果探春不是远嫁，贾家即使被抄，有此女在，必能一力维系所余人众，使其不做鸟兽散，退守以图徐复。惜其已应了判词：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她一定不能改变贾府的命运，但是如果有她在，却可以收拾残局。在那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废墟上，为众人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看她在查抄大观园时的见识，胆识和表现，她必能以退为进，在众人的一片惊慌混乱之中，冷静地站稳自己的脚步。她不能挽回贾府已经失去的，却能守住自己和家族最后的尊严。
　　
　　看《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回很有意思。迎春是那样懦弱的只恨不能把自己关在太上感应篇里，希望能从中找出救赎自己世俗烦恼的灵丹妙药来。而探春只是无意间遇到迎春奶妈的儿媳闹事，迎春还极力不许她管此事，可是她那种同气连枝的义气促使她驱符召将，为姐姐排解烦恼。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探春笑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看了迎春的懦弱、惜春的孤僻愈加喜欢探春，和迎春那样懦弱的连自己都不能维护的人相比，探春的才干、见识、落落大方愈加出色的光彩夺目。
　　
　　雪芹介绍探春的出场，那是夹在三春之中一起说的，可是给我的感觉那二位只是探春的陪衬：“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甲戌侧批：为迎春写照。】第二个削肩细腰，【甲戌侧批：《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此处，诸君有否觉得眼前一亮，心神往之？？）【甲戌侧批：为探春写照。】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更妙的是下面紧跟一句：“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单看这个出场描写，我已对探春刮目相看了。何况她的见识，才干更印证了这第一印象。
　　
　　说到探春就不能不提到她对赵姨娘——她那位生身母亲的态度问题。即使我不提，仍会有人提起。探春在这个方面的问题经常会被提出质问。我大胆的说一句：在对待赵姨娘的态度上我依然赞成探春。
　　
　　这个问题我们也许可以来问一下自己，您是否喜欢赵姨娘呢？即使她是您的生身之母？可能您连假设都不愿意去假设。谁会希望有那么一位母亲？拿我个人来说，即使她贵为皇妃，我也不喜欢她做我母亲。我也引以为耻！
　　
　　再来说探春：如果那个赵姨娘，不是赵姨奶奶，而是赵夫人，探春就会以她为荣了吗？不！不！不！她同样会为她感到羞愧。就象那个邢夫人，有人愿意自己是她的女儿吗？探春是出色的，出色的让人不能不欣赏，可是我也承认她远不是完美的，她有她不能触及的悲哀，与生俱来、无法改变、无法清洗的悲哀，那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母亲是个姨娘，更因为她是赵姨娘，就象迎春、贾链都是庶出，可是他们就很少探春这种烦恼的，所以她母亲是姨娘这个不是她最不能忍受的，可是她是赵姨娘，却必然会让探春难以忍受。我认为她现在对赵姨娘的态度或许不尽完美，可是如果她也象贾环一样，和赵姨娘亲如母女……按着这个思路接着说下去，我想我就快不认识探春了。所以，我宁愿她是现在这样的探春！
　　
　　其实探春真正在意的也不只是她母亲姨娘的地位，因为她的地位，威胁不到探春的地位。象平儿说的：“奶奶也说糊涂话了。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与别的一样看了？”凤姐儿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呵呵，这里凤姐因为自己嫁的贾链也是庶出的儿子，故有此一说。其实那个贾环不也是儿子吗？她又何尝看得起他了呢？
　　
　　而这个问题在探春眼里应该不是问题，她即有能力让自己在贾府里得到大家的敬重，自然也可以让自己在张府、王府……得到敬重。何况不论她的母亲是谁，她始终都是主子，就象凤姐教训赵姨娘：“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由此可见红楼梦所写的时代，对母亲的血统是不那么严格要求的。毕竟正房夫人只有一个，而偏房夫人和小妾却可以多个。象贾链、迎春……等好多受人器重的主子也都是庶出，而探春在贾府也是极受器重的一个。事实上，虽然雪芹没给出我们最后的故事，可是探春最终嫁得贵婿应该是大家都公认的结局。
　　
　　但是，也许您会说：那她为什么那么嫌弃赵姨娘呢？固然赵姨娘和贾环分别是探春的生身母亲和同父同母的弟弟，可是亲固然是亲，不过亲是不能选择的，亲是与生俱来的，和人的容貌一样，好坏只能看运气了。所以亲只是一份责任和面子。探春有时会不得不维护这两个人，不外乎出于责任和面子而已，我想随便什么人都很难对这两个人谈到敬爱两字吧？
　　
　　探春不能直言她嫌弃自己母亲的卑俗和人格低下，所以她只能说她嫌弃她的姨娘身份。而且，如果您注意过，您也会发现，每次探春说：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时候，她总是在赵姨娘面前说的，她不能对赵姨娘直斥其非，只能以当时的习俗可以认可的方式来表示自己对生母的不满。她也只能叹息：“'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什么意思，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可见在那个浮华的大观园里出色如探春，也有自己难于选择和主宰的无奈！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探春，出色的探春，虽然书中多次提到，薛林的才貌在探春之上，可是我依然认为红楼女子中最出色的还是——探春。

雪融鸿飞

《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群芳髓》之——没有自我的元春（情悱）
悱：心裡有意見想表露卻說不出來的樣子

一直想写写元春，却一直没敢动笔。因为在那辉煌的光圈下，我不忍见她的褴褛，她的凄苦，她的悲哀。万众景仰的尊贵光华笼罩下，我不忍心触痛她华丽宫装下累累创痕的灵魂。那是怎样高贵的灵魂，却被残酷地剥夺了生存的权利，一个贵妃是不允许有鲜活的灵魂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那聪明的女子，在那黑暗得见不得人的地方煎熬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做了家族的祭品。她该是深知自己责任的，也深知自己的悲哀……她为家族牺牲自己的一生，应该是情愿的，就象宝钗为家族牺牲的那种情愿，不是不委屈，但是，却别无选择。可是那并不能使她的内心不悲哀。她太明智，华丽的宫殿遮不住她的眼睛；她太聪明，贤德妃的虚名安慰不了她的寂寞。只是她永远没有权利表露出来。
这女子是大气的，看她为省亲别墅起的名字可见一斑。大观园，这个名字并不是谁都想得出来的。这女子是有才的，看她写的诗做的迷也可见一斑。只是她的大气、她的才华都埋在那坟墓一样的宫中，与她如花的容貌一样，见不得阳光。被献祭的不止是她的生命，更包括：青春、爱情、尊严、亲情、友情，甚至闲情逸致一律被剥夺。
更何况在红楼时代，女子的才华并不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声，就象宝钗说的：“林妹妹这虑的也是。（我们的诗词）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听听这话里的味道，虽然宝钗黛玉都是极有才华的女子，可是内心里对女子的才华竟是如此轻蔑的。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是以有才华为羞耻的，为什么羞耻呢？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
同样在红楼时代，女人的自我是不受欢迎的，但是失去自我，女子和男子一样会感到悲哀。只是女子生来柔顺往往会为了自己的亲人、家族或者自己敬爱的人而抹杀自我，久而久之，女子的自我竟变成一个大逆不道的东西，而不能见容于世人，甚至不能见容于自己的亲人了，元春就是个极端的例子。可叹那些以爱的名义剥夺她们自我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扼杀了自己所爱的自我。在那座辉煌的活死人墓中，有的只是无边的寂寞和倾轧。而那为寂寞所苦、为倾轧所伤的女子，甚至不能发出一声无助的呻吟！林黛玉的凄苦、孤独，在她的诗词、琴声、哭泣中甚至在她的小性子里以及葬花的行动中淋漓尽致地表达和发泄出来。然而贵为贤德妃的元春，甚至在难得地见了自己的家人、祖母甚至母亲的时候，都不能放怀一恸。舒解下郁积在自己心中的悲哀。因为她的凄苦和悲哀是大逆不道的、是不被允许的。
每次看到鸳鸯骂她嫂子时说的那句话：“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元春。看似尊贵无比的贤德妃，鸳鸯的话不是活画出她的处境？而且宫门里的规矩更加苛刻，倾轧更加严酷。贱为丫鬟仆役的鸳鸯能够以死拒绝这样屈辱的身份，而元春不能，不止不能还要谢主隆恩。尤二姐进贾府后，在绝望中可以选择自尽，而元春连自尽的权利都没有，那样会牵连她的家族。她的生死必须由别人来掌握，她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她自己，甚至灵魂。即使生不如死的被桎梏在暗无天日的活死人墓中，她也只能悄无声息地等待真正的死亡来解救。可是当死亡真的来临，让她放不下的依然是她的家族。“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连死亡也不能让她真正的解脱掉她身上那抹牺牲的血腥。
更可叹的是，她的牺牲终归不能挽大厦于即倒，终归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元春，三春争及初春景的元春，从进了宫门起她可有一刻充满阳光的日子？千载难逢的省亲，不知多少回梦里回到咫尺天涯的亲人身边，真的“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泪”亲人“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觉又哽咽起来。”时间何速？光阴何酷？满心想说说笑笑，只是一生的眼泪除了此刻何时能流？空羡慕“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那不能说出口的委屈，你听出来了吗？可怜他那方正严明的父亲不能允许她的委屈，竟感激涕零地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庚辰侧批：此语犹在耳。】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一字字，把女儿元春打回贵妃元春！且无一丝余地！

把一生的闺阁女儿梦浓缩在这几个时辰之中，在人间呼吸一口有生命的空气。只可惜，时间最是无情，情方浓时戏正酣一声霹雳将她打回那活死人墓，那一声无情的催命符压将下来：“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不忍释放，却不能不放。从此咫尺天涯，从此生离死别难相聚。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潇湘妃子

姐姐　如果有一天　我可以把红楼梦读到你这个地步　我在你和江南面前就不会自渐形秽了
你对黛玉深刻了解　我对黛玉只知皮毛　还敢叫潇湘妃子　我真的太羞愧了
明晚再接到读宝钗

雪融鸿飞

引用第22楼潇湘妃子于2008-09-05 23:02发表的 :
姐姐　如果有一天　我可以把红楼梦读到你这个地步　我在你和江南面前就不会自渐形秽了
你对黛玉深刻了解　我对黛玉只知皮毛　还敢叫潇湘妃子　我真的太羞愧了
明晚再接到读宝钗

呵呵，妃子，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黛玉，阅读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每个人读到的都是自己眼里、心里的黛玉～～～没有高下之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