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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hwwyzhw

[【读书进行时】] 《疯话集成》老宣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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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 22:27:52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宣还写过一本乱语。和疯话风格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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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2 20:05: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为政的人,勤于变法,不如勤于正心。对于自己的一颗心,若不能将它放在腔子里,而欲使人民的行为,不出轨道,焉得能够。正心二字虽然是化的名词。但是无论那一国的要人,若不能先由这二字做起,纵然天天变法,日日改制,也是只能扰民,不能利国。
   革命,不只是革除专制者所受的天命,而是革除专制者所行的弊政。假若旧弊虽除,又生新弊,就是反革命。如若旧弊未清,又增新弊,那么,连反革命三字,还不配担承。
  罗洪先说“圣人居危临变,莫不省躬改过”。现今我中国全国,已到危急变乱的境地。我国的要人,纵无希圣之心,也当为惜名着想。凡是一个要人,就有历史里的位置。若肯为千秋万世的令名预计,目下的当务之急,须先省躬改过。这样,才能息止人民的愤怨,才能感发同僚的天良。如此,才能精诚团结,才能上下一心。
  我国当前的急务,不在追着学科的尾巴赛跑,而在设法挽回已失的人心。若仅知在物质上讨论,而不知在精神上考究,纵然将欧美的物质文明,完全搬运过来,也不过如同穷儿学富,自取速亡。并且要知,现今欧美各国因为专在物质上用心,已成骑虎之势了。我以为,凡是现今颂扬欧美物质文明的人,全是眼光太短。
   救国先救党也罢,救党先救国也罢,无论施行那一种方法,也必得先由救心入手不可。心若沉沦下去,自己先失了做人的资格。人若失去做人的资格,就成了行尸走肉。行尸走肉自身尚且不能保全,何况身外的国事党事。
   “精城团结”一句话,说着容易做着难。这个难字,不在外人而在己心。当权的要人,若能先除己开诚布公,难事也成了易事。因为所谓精诚团结者,是须由自已首先去向人求团结,并非端起架子,坐在家里等候别人前来向你尽精诚。
   “斯人不出,如天下苍生何”是从古以来,朝野上下对于真有救国的本领的要人想望之辞。若自问真有救国的能力,并且在全国苍生的渴望之下,就当俯顺民情,不顾己私,立刻出山,负起救国的责任。万不可躲在一边大唱高调,而辜负四万万苍生之心。否则,莫如支领一笔巨款,出洋去作寓公,以免惑乱人心。
   国内的政敌,毫不足畏。身边的小人,实在可怕。从来我国的要人,所以不能成功,多不是因为受了政敌的攻击,而多是受了小人的蒙蔽。要人若把消除全国政敌之心,用于肃清身边的小人。我以为,决不致走下失败的路途。
  有人问我:“在专制的时代,一些圣帝贤王名臣良将多是起自田间,深知人民痛苦,所以能得到民富国强的成绩。我民国的要人,也多是由贫贱出身,为什么竟得到相反的结果。莫非他们全是些毫无知识的坏人么?”我说:“其中颇有几个有知识的好人。不过略一得志,就被身边几个小人,用‘米汤’给灌糊涂了。”
  小人善能窥察长官的心意。掌权的人,若以公正的心办理国事。小人决不敢以偏私的言语,欺瞒诱惑。小人固然可杀可诛。而以偏私办理国事的要人,更是可耻可恨。就以民国的“皇帝总统”袁某而论,他若不想背叛民国,他那身边的几个小人,决不敢假造《顺天时报》,助长他的私愿。
   小人全是眼光太短,只愿一时的富贵。君子全是目光远大,肯虑千载的荣辱。小人惟恐他的主上,不为莽曹。君子惟恐他的主上,不为尧舜。在俗人的眼光看来,小人未尝不是通达时务的俊杰。君子未尝不是顽梗不化的匹夫。
   历史中所载的小人,在当日全是自以为聪明之辈。历史中所载的君子,在当时全是被小人所讥为不达时务的人。小人,在当日权威愈大,到后来挨骂愈多。君子,在当日遭讥辱愈多,到后来受颂赞愈甚。
   什么叫随和。自重的人,决不随和。什么叫顽梗。自重的人,必要顽梗。水性杨花最随和。盘石砥柱最顽梗。结果,随和的,乱流乱飞,不知达到什么所在。顽梗的,不摇不动,永远不失固定的根基。
   后汉仲长统说:“天下士,有三可贱。慕名而不知实,一可贱。不敢正是非于富贵,二可贱。向盛背衰,三可贱。”这三可贱中,若犯了一样,纵然高居显职,也是一个贱人。
   怕死怕穷的人,永远立不成高超的人格,永远创不出伟大的勋业。看一看古今中外那些流芳万代的伟人,有一个怕死怕穷的没有。
   有一时之死,有万古之死;有一时之生,有万古之生。英雄豪杰,因不怕一时之死,所以得到万古之生。匹夫匹妇,因恋一时之生,所以得到万古之死。
   魏禧说:“古人教人做好人,只十四字,简妙直切,曰‘君子落得为君子,小人枉费做小人’”在太平之日,这是至理名言。处危亡之时,这更是金科玉律。现今我中国人,若将这十四个字,视为稀松平常,我国的前途,更不堪问了。
   死后的荣誉。是由生前的困厄所培起来的。死后的骂名,是由生前的快意所养起来的。
   《下学堂札记》上说:“千虚不能敌一实,千邪不能敌一正。”你只要实只要正,纵然全国的小人对你下攻击令,我管保,你也必能得到最后的胜利。
   若是一国的要人,抱定“许我们任意唱高调,不准你们凭心说实话”,就如讳病忌医的人,永远也不能有身强体健的希望。病人讳病忌医,所害者,不过一身一家。要人饰非拒谏,所害者,普及全民全国。
   薛喧说:“进将有为,退必自修,君子出处,唯此二事。”近二十余年以来,我国的要人多是进而不思为国家谋福利,退而专想为自己泄私怨。可为之时,不知所应为。可修之时,不知所当修。否则,决不致内乱不止,决不致外患层出。
   刘向说:“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有治国之责的人,若能将这话记在心里,我以为,国事并不难办。只怕是“愚而用私”反将别人认作了愚人。
   人有老少,物有新旧。老少互助,新旧并存,才是人生最好的办法。人既不能长少,物既不能长新,就不当专视少的新的,而独对老的旧的,加以排斥轻视。
  我中国向来主张敬老,怀幼。这正是最好的美德。人之一生,谁也不能免这两个时期,在老年需要人的扶助,正如在幼年需要人的照管。老迈时,无人加以诚恳的扶助,必不能得到安闲。幼小时,无人加以慈爱的照管,必容易趋于堕落,若讲人道主义,须先对于老幼这两项人,施行亲切的爱护。
   牛犊是老牛生的,马驹是老马产的。若无老牛,牛犊从何处而来?若无老马,马驹从何处而至?人既不能因牛犊马驹活泼可爱,而打倒老牛老马。那么,稍有思想的人,也不能因为青年人强健多力,而责骂老年人无能。
   古谚说:“若要好,问三老”,俗语说:“家有老,是个宝”。所以应向老人求教,应对老人尊重,是因为老年人,阅世日久,富有经验。服从他们的指导,才能走入人生的正轨。
  古老的,何尝未经过新奇的阶段。新奇的,将来也必有达到古老的时期。老太婆也曾是个大姑娘,老头儿也曾是个小伙子。假若专知尊重大姑娘与小伙子。那么,当将老太婆与老头子置之何地?我中国因为敬老遵古,所以才能老少相安,新旧并存。假若反其道而行,改为轻老蔑古,不但人类活着没有希望,就是器物留存也失了价值。
  欲养自己的势力,必须吸引信徒。势力的大小,全以信徒的多寡为决断。世上是老年人少,青年人多。老年人多有阅历,不易诱惑。青年人少有经验,易受麻醉。老年人判断力强,自信力坚决不肯空空为人牺牲。青年人判断力弱,尝试欲深,最容易白白替人卖命。野心的学者看出这种特点,所以专对青年人大灌米汤,大送秋渡,大献狐媚,大拍马屁。青年人经此捧,遂进入了他们的圈套,甘为傀儡,而不觉悟;甘做徒孙,而不自知。
  青年人全是喜新厌故的。野心的学者遂利用这种心理,对古的、旧的、老的、陈的大施攻击。青年人以为是得到了知己。于是乎,一唱百合,专以新的、奇的是求。这种习性日长日增,以至不但对大国的古书古物,认作万不可留的东西。甚至将生身父母,也视为“理应改造”的废物。
   古为今之基,旧为新之本。老是新之趋向,陈是新之归宿。古有成规,新无准则。古,朴实而少改革。新,奇巧而多变化。守古朴,身安意闲。尚新奇,心劳力拙。
   有人问我什么是“摩登”二字最好的解释,我说最好的解释,就是俗语所说的“老赶”二字。因为摩登与新奇相等。你若专意追求新奇,你永远也追赶不上。你今天所认为新奇的,明天就许不摩登了。你若以为非求新奇不可,我管保你终生也没有宁静安闲的时候。
  在我小的日子,我的先母还可以穿她出嫁的衣裳。从先母出嫁时,到我能记事,已经有二十余年的光景。足见那时妇女,衣饰的改革,是很缓慢的。所以,经济可以不感觉怎样的缺乏,现今,因为文明进化之故,妇女的衣裳,恐不能应用到十个星期之久。如此,焉能不使摩登妇女感受经济的压迫。
   现今,以妇女的衣服而言,足可使中产阶级的人,趋于破产的途径。据衣商所谈,十元所置的旗袍,每件至多值钱两角。并非衣商故意与摩登衣服作对,只是因为尺寸窄小,无法拆改。材料虽是好的,只是这种“不留后步”的做法,惟有一槽烂而已。
  不但现今摩登妇女的衣服是一槽烂是没后程,甚至外国洋圣人与我国新圣人所著的文明书和所写的进化文,也是短命鬼话。所以,他们去年的作品,今年就没有人过问。今年的大作,明年就没人肯读。这样的左变右变,改去改来,究竟于国利民福有什么益处,凭我的陋眼,实在看不出来。仅将民国初年的小学国文教科书与现今的做一个比较,已足可以使我欲哭无泪。
  《韩诗外传》记载,有一次,孔子出游,遇见一个妇人在野地里大声哭。孔子使门徒去问她所以悲痛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割蓍草,将一根用蓍草做的簪子丢失了。门徒问道:“为这一根草簪,又何必痛哭呢?”那妇人回答说:“我并非为失了一根簪子而哭。是因为那根簪子,经我戴了多年,不忍割舍啊。”孔子听了,对那妇人,很表同情,大加夸奖。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然而,所以能感动圣人,所以能载入古书流传后世,只是因为那妇人能不忘故。
   不忘故就是俗语所说的念旧。念旧,是我中国民族的一种天性,念旧,最易养成敦厚的美德。若不念旧就必喜新。喜新,是西方民族的一种心理。喜新,必致养成浮薄的恶习。
   人对小事,若肯念旧,对大事更不必说。这种美德,若发展起来,就是全人类的福星。人对小事,若专喜新,对于大事,更不必言。这即是全人类的祸害。
  富于念旧心理的民族,容易安于故常不喜变动。因不喜变动之故,所以被人呼为保守性的民族,或被人讥为不易进化的劣等民族。然而这样的民族,是和平的,是安善的,是肯为别人想的,是与人群有益无害的。富于喜新心理的民族,容易见异思迁最喜更改。因专奸更改之故,所以被人称为进取性的民族,是竞争的,是凶险的,是有己无人的,是与人群有害无益的。
  我中国以先,对古时的文化,肯加保爱。对祖遗的成法,不肯变更。对年老的男女,肯加敬重。对原配的夫妻,不忍分离。对老迈的仆婢,不忍逐遣。对旧亲故友,不忍弃绝,对邻邦旧属,不忍侵略。我以为,这全是因为依从念旧的美德而起的。近几年我中国,对于古时的文化则主张打倒。对祖遗的成法,则任意推翻。对年老的男女,则妄加蔑视。对原配的夫妇,则任意仳离。对老迈的仆婢,则随便斥遣。对旧亲故友,则视同路人。对邻邦旧属,则不是不忍侵略,只是因为还未能养成此种能力而已。我以为。这全是因为染了不念旧的恶习所生的。人说这是中国的进步,我说这正是中国的退化。
   一个人若忽然改了脾气,必是到了要死的先兆,一个国若忽然变了特性,必是到了将亡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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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2 22:37:44 | 显示全部楼层
  
   念旧,是守常。喜新,是好奇。守常则久安。好奇则多扰。以前我国的人民,所以多能得到安居乐业的幸福,就是因为受了在上者守常的好处。现今所以得到不能安生的痛苦,就是多受了在上者好奇的牵累。
  有人对我说:“现今欧美列强,应在演变之中,所以入了进化的途径而达到盛强的地步。我中国欲求生存,只有急起猛追,岂可甘落人后。”我说:“进化这个名词,并不一定是愈化愈好。进化也不是一件可以骤然达到的改变,进化,有时是劣点的发达,是美点的缩减。现今,你所说欧美的进化,依我看,正是人类的劣点的发达,这种的进化只能将人间造成地狱,决没有幸福的实现。我中国,为谋人生真正的幸福起见,正当牢守我国原有的美点。万不可误认欧美的现象是进化的典范。”
   进化,是一种极缓慢的程序,并不是可以急切追学的东西。我中国的新圣人所谈论的进化,只是一种突变,并不合进化的原理。进化,是顺应自然的,并不是一时人力可为了。专以人类而言,进化是不知不觉的,是不感痛苦的。
   我国因为误解进化,竟致厌故,喜新,轻老,重幼。这种偏见,若普遍起来,新的幼的,固然得以独霸称尊,但是也不过是只有一时的幸运,不久,时过境迁,又必被别的新的、幼的取而代之。这样推演下去,谁也得不到安乐的归宿。
  我中国以先,只讲劝孝而不讲劝慈,全是极有研究的良法。因为,人对老年的人,容易厌恶,所以不得不主张敬老。人多是厌故喜新,所以不得不提倡遵古。人对子女,全知宝爱,所以不得不竭力劝孝。人既不能永远不老,物既不能永远长新,子女既有为父母的日子,可见古人所以敬老,遵古,劝孝全是出于前后照顾的苦心。现今的人,以为古人敬老是轻视青年的人,遵古是不知进化的理,劝孝是不顾子女的人格,全是只知一面的混蛋思想。
   长流的水,必是有源。繁茂的树,必是有根。水流,得泉源的接济才不干涸。树木,受根本的滋养才能发芽。老年人之对少年人,正如水的泉源树的根本。泉源若不经人毁坏,水流纵然被人浪用,终必有新水涌出。根本若不被人掘挖,树木纵然经人砍伐,终必有新枝发现。
  无论什么成群的动物,全是由年老的领率,才能防避危险,维持生存。人类欲求平安稳妥,也不能违反这个定例。当初,罗马盛强之日,国中的大权,全是操在老年人的手里,古时,虽尊为太子,也必专以年老的学者为师傅。甚至现今各国掌大权的,也是一些老年的人。苏俄虽是最趋新的邦国,也不能打破定例,将大权全交付一班新青年掌管。因为世间的定例是“老制少,则治,少制老,则乱”。正如“文辖武,则治。武辖文,则乱”。这种定例,无论如何进化,也是不能变易的。
   有人问我,对儿童节,有什么感想。我说:“我国自三代以来,就有‘敬老,怀幼’之说,历朝所以只有敬老的盛典,而无怀幼的成例,是因为古今中外的人,知道对老人施敬重的少,能够对儿童行爱护的多。前者,非提倡不能引人注意。后者,不待鼓吹人也能够尽心。”
  儿童节,不过是在一九二五年(民国十四年)才由“国际儿童幸福促进会”提议而起,民国二十年才经我国努力奉行。足见洋人也不是从古以来就文明。不过,我以为,我国最好是于每年某日再举行一回隆重的“老人节”,才不致使老年人叹气流泪。近几年,我国虽有“敬老会”,然而并不像儿童节那样热烈普遍。
  儿童节的成因,是由于以前为父母的,对儿童的教养,多不合宜,对儿童的权利,多不维护,对儿童与国家的关系,多半轻忽。所以,儿童节的标语,有一条说“儿童是未来的主人”。不过,这一条须由家长,或师长详加解释。否则,若被儿童误解,必至养成他们的骄气。儿童若有了骄满的毛病,将来决没有伟大的前途。
   “儿童是未来的主人”一句标语,是由威德卫斯Wordsworth所说“稚子者,人类之父”与底斯拉里Disraeli所说“一国之青年,是后代之主人” 两句话,拼凑而成的。所谓“未来的主人”者,是说儿童担负将来国家兴亡的责任。是提醒儿童们,必须预先追求学问,蓄养道德。现今若能为一个好儿童,将来才能为一个好公民。并不是因为有了“主人”二字的头衔,就变成了“儿童神圣”,一切言行就可以不受干涉。所谓“儿童权利”者,是说为父母或为师长的,对儿童不可任意虐待欺凌,并不是儿童有了“权利”就可以不服管教。
  自从“劳工神圣”一句话传人我国,有些农工,就发生了误会,以为自已就成了神圣。岂知所滑“神圣”者,是指行业而言,表明劳工并不比人卑贱。自从我国有了 “恋爱神圣”一句话,也被摩登男女误解了,所谓“恋爱神圣”者,是说恋爱那件事实,若在法律范围之内,不应受人干预强迫。并非男女两人一发生了恋爱,就变成了神圣。
  鸟兽虫鱼,可以度独立的生活。人类是以互助而生存。当初,鲁滨逊所以能在一个孤岛上,独处几十年,也是因为先得了许多器具食物。否则,决不能支持长久。我们吃一餐饭,穿一件衣,读一本书,阅一张报,全是经过几百或几千士农工商的心思才力而得的成绩。家庭社会邦国,一时一日也离不开这“四民”的合作。这四民正如一个身体的各部,全是彼此相关,互相牵连。部位虽有内外上下左右单双之别,但是并无贵贱尊卑之分。去了任何一部,身体立刻就必受了影响,不能健全。那么,一国就不当专重农工而轻士商,或专重士商而轻农工。
  我常说:士农工商,各尽职责,就是救国的唯一之法。俗语“隔行如隔山”,你是某一行的人,只可专心一志办理某一行的职务。除某一行的事务之外,全不是你所当分心干预的范围。孔子说:“君子思不出其位。”你若是读书的,你就好好地埋头读书。你若是务农的,你就好好地努力耕田。你若是做工的,你就好好地低头工作。你若是为商的,你就好好地谨慎经商。行业就是轨道,火车若不遵守轨道,决无安稳的前途。士农工商若存出位之思,也决没有得意的结果。
   勤苦能助长人的安乐。奢侈必毁坏人的品格。我的先父说“乡里有一个肉铺,如同有一个贼窝”。这话含着许多的深意。
   治国的正道,只是清静无扰。亡国的愿因,多因胡改乱革。改革之见,若出于大公之记,尚须详加考虑。假若发于偏私之念,当知一动不如一静。要知,百姓若不得安生,你们也不能独享幸福。
   世界上,人类虽然众多,以性别言,只有男女。以前后言,只有老少。以职业言,只有士农工商。男女不过是生理上的区分,老少不过是年龄上的不同,士农工商不过是谋生方法上的差异。既然同是人类,其间就没有尊卑的疆界。
  男子不专是男子养的,女子也不专是女子生的,老年人不是生来就老,青年人也不是永久长青。士商的祖先,未必全是士商,他们的子孙也未必不改业而为农工。农工的祖先,未必全是农工,他们的子孙也未必不改业而为士商。男女老少土农工商,全是维持人类社会的一分子,谁离开谁也不能度圆满的生活。既然说是“循环互助,更相为命”,何必强分阶级,又怎可彼此排挤?可见中国古时老学究“重男轻女”的习俗是不合理,现今新圣人重幼轻老与重农工轻士商的理论是不应当。
  我国古时虽有重男轻女的习俗,并非专是对女子有意摧残,是因为女子生来就有一种制服男子的魔力。古人由种种经验阅历上考究,惟恐养成女权高于一切,才创出重男的言论,消灭女子权势,以求两性平等。在言论上虽是轻女,在事实上,男子多是甘受女子的驱策而心悦诚服。并且,愈是熟读古书、口唱重男轻女的男子,心里愈是对女子甘拜下风。虽有不重视女子的男子,然而也不过如同凤毛麟角,少见得很。
  无论想用什么方法推祟男子,也不过是名义的高调,男子纵然翻十万八千个筋斗,也翻不出这“女神”的手掌。你纵然能翻出去,你的“心”还是要留在她的掌握之中。这就是天造地设一物降一物的定例。正如,你无论如何提倡“重鼠轻猫”,结果,鼠还是猫的口中之食。现今,欧美虽名为提高女权,也不过是将女子推入凶险淫狠的社会,使她度那不合天性的生恬。名义上虽然是提高,实际上反给她们添了无穷的苦恼,将男子爱护女子的天性,渐渐地要变成排挤与一时利用的行为。
  我国自古以来,虽有敬老与养老的成例,并非对幼年人,独不关心。以前各州县多有育婴堂与义学的设备,可证我国对于儿童的性命与教育并不忽视。现今的孤儿院与国民学校也就是育婴堂与义学的大同小异的别名。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老幼谈在一齐,并且认为是人所应当常久遵行的道理。这岂不比偶尔举行一回的“敬老会”与一年一次的“儿童节”格外的深切。不过,儿童节是由洋人发起的,所以才能被中国认为是“进化”的表现。
  进化,常是一部分的发展。一部分的收缩;或一部分的盛强,一部分的衰弱。所发展的部分,未必就是好的;所收缩的部分,未必就是坏的。专以人类的身体而言,将来进化的结果,因为惯用脑筋,头部必格外的发达;因为少用腿脚,下体必日渐收缩,仅仅变成一个硕大的头颅,化成两只细弱的腿脚。身体既失了均衡,必将站不稳立不牢,既不能走,更不能跑,这岂是人类之福?
  再以人类行为中的政治而言,据说是日益进化。岂知若照现代的政治,加以预测,将来的政治必致专利于奸脸诡诈的恶人。老实安全的好人,反要受了淘汰而无法生存。并且,政治是以人伦道德为基础。若以打破人伦道德,为施政的方针而断,将来的政治,必然日近于兽道。兽道一兴,即无所谓政治,只蛮力的支配,与蛮性的发挥。这样,恶人因适应环境,也必进化而更恶。最恶的人,就居于优胜。次恶之人,就处于劣败。结果,最恶的人,也必互相竞争,彼此吞食,以至同归于尽,人类灭绝。这岂不是人类之祸。
   人类所以有文明进步,是因为有欲望。人所以有欲望。是因为身体的各部健全。假若因进化之故,身体某一部分失了作用,全体必然发生影响。人既全成了病夫,欲望也必因之减少。欲望既日渐减少,焉有文明的进化可能。所以,我认定进化之极,就是退化之始。
  据洋圣人说,人类是由“细胞”cell进化而成的。那么,人类进化不停,身体必日渐收缩衰弱,终将反本还源,化成细胞为止。慢慢再由细胞,进化而变成人类。看起来,进化也不过就是循环的别名,我以为,天下只有循环并无所谓进化。可惜人类的寿命太短,一般高喊进化的人,不能看见未来的结果。
  新名词,多是由外国文字翻译而来的。文字一经翻译往往不能与原字的意义切合。若欲引用一个新名词,须先知道它的来源。由那一国传来的,最好是查—查那一国的字典,若专以译文的字面为根据,必致发生误解。譬如进化这个名词是由Evolution一个字译得的。若仅按“进”字“化”字解释,以为“愈进愈好,愈化愈良”,那就错了。
  《何氏公羊解诂》里说“去恶就善曰进,舍善就恶曰退。”现今一班新人物,所祟奉的“进化”之说,据我看,全是惟恐人类不向恶里猛学,惟恐人类不向兽中仿摹。假若人类以为“强存弱亡,适者生存”是人生的大道,人类只有日学日恶,以至背逆天良,离弃大道,而化为禽兽。我以为,这种的学说,与其名之曰“进化”,不如痛痛快快地改为退化才是名副其实。膏子说“人化而为善,兽化而为恶。人而不善者,谓之兽”。人类若不肯向善里走,而偏向恶里学,不是退化是什么?
  英国达尔文说“人与猿,同出于一个祖先。人就是兽”。我国某新圣人说“人与猴子是表兄弟”,这种自卑自贬的说词,虽然出于实验,虽是合乎科学。可是足以引人趋向下流。我国古书与犹太古史所载“人类是神所刨造”,这种自尊自重的说词,虽然发于猜测,虽是近于迷信,可是足以引人立志向上。
   下流就是学恶,向上就是为善。我以为,凡是能引人为善的学说,纵然近于迷信,也当设法保存。凡是能勉人为恶的学说,纵然合乎科学,也当努力消灭。
  鸟兽虫鱼的身体是横的,人类的身体是竖的。鸟兽虫鱼的头,没有定向。人类的头总是向天。猿猴的头,虽然有时向天,可是,不能支持长久。以人的身体而言,决与鸟兽虫鱼不同。岂可与他们列为一类,我中国将恶人比为禽兽,只是由存心上分别。人类,头向天脚踏地身居乎中,就当发“天地生物之心”为心,努力为善,以自别于禽兽,以免辜负这个异于禽兽的身体。
   徐守揆说:“人生而为人,则宜为人。”那么,就不必考究“人是由什么东西变的”。纵然是神造的,现在既不是神而是人,就当尽人道。纵然是兽化的,现在既不是兽而是人,就不应当学兽行。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他既说人皆有之,而未说兽皆有之,可见,人若没有“仁义礼智”就不是人类。
   竞争固然是鸟兽虫鱼维持生存之法,但是人类维持生存之法,决不是竞争,而是仁让。仁让是屈己。竞争是屈人。人人屈己,才能彼此相安。人人屈人,必致互相仇恨。彼此相安,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互相忿恨,埋伏下无穷的杀机。
  学者著书立说,总当面面照顾,前后设想。万不可只逞一时的偏见,而惑乱人心,遗毒后世。人,为恶易,为善难。纵欲易,屈己难。导人为恶,引人纵欲的奇论,固然容易受人欢迎,但是也当为天下后世预计,纵不为别人打算,也当为子孙顾虑。所以,著书立说,总要使它无弊,万勿使它成了祸根。
  仁让,不只是利己,并且是益人。竞争不仅是害人,而且是祸已。就“戏园或工厂以及一切聚会的场所做一个比方。每次发生危险,必致损伤许多的人命,所以有这种结果,只是起于不能逃出。所以不能逃出,只足因为人人向门口竞争,各不相让,以至将门路挤往,准也不能转动。假若从容忍让,挨次而出,决不致同归于尽。再以在车站买票而言。若顺序前进,并不耽误时间。假若堆挤一齐,彼此争先,反致耗时费力。我以为,世上一切的事,全是如此。人己兼利的幸福,决不是用竞争之法所可得到的。
  现今竞争与奋斗。在我国已然成了最流行的名词。几乎三岁的孩子,也能将这个名词,挂在嘴上。这两个名词,所以容易受人的欢迎,只是因为误将竞争认为打破拘束的方法,妄将奋斗认做谋取权利的门径。拘束是人人所应遵守的轨道,权利是有功德者所应处的地位。假若人人有越轨之思,无功无德的人也怀非分之想,社会岂能不乱,国家怎得不亡?
  据一些新人物说“有竞争才能有进化”。然而,我以为须先认清了对象,这个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自已。所谓竞争者,是以自己的良心,同自己的私欲竞争。你若能将私欲打倒,你就是文明了。所谓奋斗者,是以自己的学问道德,同别人的学问道德奋斗。你的学问道德,若能高于别人之上,你就是进化了。
   我国古时的言论,多是劝人“克制人欲,学法圣贤”。人纵然不能进到圣贤的地步,也能变成一个“有所不为”的好人。我国近代的学说,多是诱人“放纵人欲,学法禽兽”。人虽不致化成禽兽的身形,也必变成一个“无所不为”的坏蛋。
  竞争是为利己,斗争是为损人。利己损人的行为,仅可行于鸟兽鱼虫之间,因为它们少有复仇的思想,禽兽中,虽有能复仇的,只是能施行于当时,少有能存记永久的,人则不然,人的复仇之念,可以牢记终身,可以传之子孙。正所谓“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循环果报的定理,纵然利用科学,也是不能免避的。
  满清入关以后,恃强欺弱。在扬州杀人十日,对嘉定实行三屠。真可谓“优胜劣败,适者生存”了。到民军起义的期间,已过了二百余年。可是长江一带的汉人,居然得了复仇的时机,大戳满人。祖宗种祸,后人遭殃。这样的前例,历史里记不胜记。可知“优胜劣败,适者生存”那两句话,只是浅陋之徒的一时之见,万不可因为是洋人说的,就认为金科玉律。
   洋圣人所讲的竞争,只是偏于武力一方面。你若迷信这种竞争,你世世代代必须保存你的“优胜”,别人也必须世世代代不变他的“劣弱”。否则,不必徒逞一时之强,而贻日后之悔。
   鸷禽猛兽,生来是食肉的。它们为生存起见,不能不杀生害命,不能不恃强凌弱。并且它们的子系,也能不改她们的凶威。人虽是万物之灵,他是决无能力,使自己的后嗣“克绳祖武”。何必只顾一时的私欲,而不念别人的死活。
  日本佐藤一齐的《言志录》上说;“凡事有真是非,有假是非,假是非,谓通俗之所可否。年少未学,而先习了假是非。迨后欲得真是非,亦不易人。所谓先入为主,不可如何耳。”依我看,竞争或斗争的学说,全然是假是非。若欲保存我国自古立国以来的美德,万不可以外人的邪说偏见,毁了我国青年人的心田。
   我国若能不变祖先所遗留的“仁让和平”的美德,决不致灭亡到底。要知现今几个强国,因为受了竞争的麻醉,已然疯狂了。他们若非改取“仁让和平”的途径,决不能支持久远。
  战争原是不得已的举动,只可施之于敌对的兵卒,万不可牵累无辜的百姓。欧美在前些年,对待敌国,还分“战斗员”与“非战斗员”Noncombatant,对非战斗员,向不加以作害。最近几年,科学发达,机械进步,专以毁灭后方的老百姓,为取胜的门径。这种残忍的行为,尤甚于洪水猛兽千百万倍。人类的文明,若专以能杀人为断,那么,人类还不如倒退数千年,去度那穴居野处茹毛饮血的生活,反能免去许多的恐惧。
  《尉缭子》说:“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此皆盗也。”严实说:“百姓未尝敌我,岂可与执兵刃者同戮。”吕祖谦说: “后世用兵者,以黄石公一书,无与比者。不知黄石公未出之前,三代之兵,一举而无敌于天下,兵书何在,黄石公有一秘法在人间,人自不识。三代之得天下,亦不过此道,惟‘仁’一字耳。”汪氏《兵学三书叙》里说:“兵者,逆得顺守,全军保民为上,无取禽猕草雉也。”我中国名将名臣,无不以不杀无辜为是,全是以仁存心。不嗜杀人正是文明时代的标准。欧洲列强自命为文明进化,竞肯发展毁灭敌国人民的狠心,岂不是退化野蛮的现象。
  某要人解释人生的意义说:“在于吃饭,在于生小孩,在于招呼朋友。”他这话,虽是出于玩笑的口吻,未免是将人类比为禽兽。人类的生活,固然离不开饭食传种,可是除了办理这三件自私的大事之外,尚有许多对人类应尽的义务。马牛羊鸡犬兔的一生,陈了饮食传种之外,还能有益于人。人类的生活的意义,若仅以做到这三件私事为止,又怎配称为万物之灵?至于“招呼朋友”不过是社交之一道,禽兽之间也有这种行为,又岂是人类所独有的特点?
  英谚说“人是宇宙间的灵魂”,又说“人是造物中的王”。这两种说法,与《书经》上所说“万物之灵”的意义相同。按字面讲,即说是魂灵,人就当对这个“灵” 字注意。即说是王,人就当对这个“王”字用心。但若不辨邪正,不明是非,就不配称“灵”。假若胸无主见,随人转移,就不配为王。既不能灵于万物,又不能超于万物,虽生成一个人形,不过是一个两足的动物,或能言的禽兽而已。
  英文说“人是社交的动物Socialanimal”。又说“人是政治的动物Politicalanimal。”有人说:“人是有五性(仁义礼智信)的动物”,又有人说“人是知八德(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的动物”。前两种说法,决不能将人类的地位抬高。因为社交不过是友谊的往来,鸟兽鱼虫何尝没有这类行为。政治不过是维持秩序保护性命资产的团体组织,鸟兽鱼虫中,也颇有类似的举动。后二种的解释,也不能将人类尊为万物之灵。因为禽兽中,也颇有些能尽五性行八德的成例。
   我以为,最好是说“人是能辨别是非的动物”。人对于五性八德,是知道应当常久尽行的。能尽能行就是“是”,不尽不行就是“非”。禽兽只知尽行,并没有“为何当尽,为何当行”的理性。
  自从邪说侵入我国以来.许多知识阶级,尤其是一些奴化的学者,已经不肯展布天赋的官能辨别是非。并且偏要背逆天良,违反人情,而颠倒是非,以至于阴阳易位,内外不分,亲疏莫辨,上下错乱,黑白混淆,香臭不知。他们全是民众的表率。全是领导百姓的指针。他们既然乱了方向,又何怪无知识的人民,为非作歹的日众,犯法乱纪的日多,我以为,现在欲救中国的危亡,不在乎添置飞机大炮,须先要使这些知识阶级,不能假借吸收文化之名,散毒种祸。
   人类所以与禽兽不同的地方,就是一个是非之心。人若失了是非之心,就是自入于禽兽之列。人的思想与行为,若与禽兽相同类似,就是退化。据我观察,禽兽对于阴阳内外亲疏上下黑白香臭也能辨别。人若故意混乱这种事实,不但是愧对禽兽,简直就是退化到了木石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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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3 13:05:26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好,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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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6 07:4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留着慢慢看。谢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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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7 16:12:0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并不反对文化。我所反对的是蒙着文化皮子的野化和蒙着进化皮子的兽化。并且,我以为,我中国在努力追求科学化或时代化的当儿,更不可不赶紧讲求“人化”。
  《龙溪子》说:“学者,学所以学为人而已。此外更无余事。”你学会了科学也好,游遍了外国也好,得到十个博士的学位也好,但是万不可因为学了科学游了外国得了博士,而不肯学为人。古人说“为做官把人丢了,实在不值”。自古为做官,而丢了“人”的很多,万不可因求学,也将“人”丢。现今外国利用科学,灭人之国,毁人之家,害人之命,就是因为未学为“人”而失了人性。
   学为“人”,不是学八面玲珑的圆滑人,而是学天真不变的正直人;不是学有大学问的人,而是学未失“人”格的人。我所说的人格是人与兽不相同的地方。
   有人问我:“现今的新人物,几乎人人张口就说‘要为人类谋幸福’,为什么人类的幸福反因之日灭,人类的痛苦,反因之日增?”我说:“这全是因为他们只将自己当作‘人类’,不肯将别人当做‘人类’看待,并且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人类’是什么。”
  外国某学者说“人类是能说话的动物”。这句话并不能提高人类在世界上的地位。我国俗语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这句话也不能表示人与禽兽的分别。因为言语不过是为传达思想交换意见的。禽兽的话,固然不如人类的话精细完备。可是,我以为,不能由言语的精细完备与否,判断品格的高低。正如乡间的愚民说话,虽然不如城市的绅士咬文嚼字,可是以人格而论,恐怕愚民还要高于绅士。由此可知,所谓人类者,并不是因为能说人话,乃是因为能办人事。
  能说人话,并不足贵,能办人事,才是可尊。鹦鹉与猩猩,所以仍然脱不掉禽兽的名称,只是因为它们仅能说“人话”。现今,世界上所以七颠八倒,民不聊生,也就是因为肯办人事的人少。专能说好听的人话,而偏做损人利己的兽行,言行不顾,也就等于猩猩鹦鹉。猩猩鹦鹉,并不明白她们所说的人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它们的言行相违,还觉情有可原。
  人类的来源,按“神造说CreationTheory”,上帝造成万物之后,才造人类,据“进化论Evolutionism”,猿人Apeman进化而为 “人”,也是在万物进化之后。这两种说法,固然有“不合乎科学”与“合乎科学”的差别。但是“人类在世界上出现最晚”是不容否认的。万物如同士卒,人类如同将帅。士卒虽然先行,将帅虽然后到,可是统制之权,仍是操于将帅。将帅的知识,必须高于士卒,才能指挥士卒而不为士卒所制,人类的知识因为高于万物,所以才能为万物之灵而超出万物之上。
  将帅所以能运用士卒,是用心灵,而不是用蛮力。人类所以能支配万物,也不是用蛮力而是用心灵。以奔驰杀砍的本领而言,将帅未必高于部下的士卒。以飞走抟噬的能力而论,人类实在不如万物中的禽兽。将帅仅用蛮力,决不能无敌天下。人类专施蛮力,也不能有进化与文明。可惜,人类现今偏不向心灵上追求,而只向蛮力上注意。尤可惜,人类更将心灵与蛮力合用于自残同类,反不如禽兽专以蛮力对异类竞争。
  禽兽对异类竞争,只用天赋的爪牙。人类对同类竞争,专用人造的利器。爪牙杀伤之力有限,利器杀伤之力无穷。爪牙口角,同时不能杀伤二命。飞机大炮,同时可以杀伤万人。禽兽还能爱护同类。人类偏能与同类为敌。人类这种恶行,实在过于禽兽万倍。所谓“文明进化”者,是为人类谋安全,求幸福。现今既专在杀戮的能力上用心,反说是文明进化,岂不是有愧于禽兽。
  孟子将当时流行的邪说,比作洪水猛兽。现今的邪说,较洪水猛兽,残酷到几千万倍。杨墨之道,纵然行到极端,也不过仅只无父无君。洪水还能使人有处可逃。猛兽也可使人有法可避。自从“竞争”的邪说,深入欧美的人心,杀人利器,逐日有发明。日益精巧,实在令人无术可避,无法可逃。炸弹可以炸到高山之颠,毒气可以毒到深海之底。现在的人命,已经不如虫蚁了,怎么还配妄谈“文明进化”?
  现今,几乎是每个人都要谈“科学”。其实,科学正如金钱,用之得当,就能于已于人有益。用之不当,反要祸己害人。现今借科学之力而救援人类的人太少,用科学之力而杀害人类的人太多。正如浪荡公子,专以有用的金钱,去做损阴丧德的坏事。科学家若再不洗心革面而研究有益于人类的事务,即是杀人自杀,害人自害。不但是现今人类的公敌,简直是千秋万代人类的罪犯。
  法国有一个人,名叫盖洛廷J-Guillotin,是一位医生兼政冶家。看用刀斧斩人,太不便利,且费光阴,乃独出心裁,创造了一架断头机。因为是他所发明的,所以人也称那机为盖洛廷Guillotine,与他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母。当时死于那机下的人,真是不可胜数。不久,盖氏因为犯了罪,竟被他所创造的凶器砍断了头颅。以后,又有一人,以为那架凶器还不灵便,特意费心费力,大加改良。可是,过了些时,他也因犯罪,而死于他所改良的断头机之下,可见这正是作法自毙,制刀自杀。“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这话固然是句老生常谈,然而科学,既不能种瓜得豆,也不能种豆得瓜,所以也脱不开因果循环的定例。
  发明断头机的盖洛廷,在断头机上丧命,算到今年已经过了一百二十一年了,可是用那惨刑,处决重大犯罪的定例,至今还未经法国废除。在这一百二十一年里,又不知有多少人,因而身首异处,将来还不知有几多人。要变成断头机下之鬼。盖氏因为一时妄显聪明,不但自已种下恶因,收了恶果,并且他的名字,竞成了一个杀人利器的代名词,岂不可叹。盖氏假若鬼魂有知,也当痛自悔恨,不该多此一举。
  当初创造捕熊铗Brar—trap的莫拉弗Morraf因此发了一笔小财,可是,他的小儿,竞因误踏熊铗,挟断了双脚。我所认识的某甲,专好玩鹰,每逢抓住野兔,他必砸断兔腿,以免她们脱逃,并且击破兔头,取脑喂鹰。他未到四十,两腿就不能动转,后来竟觉头中如同针刺,哀号而死。
   又有某乙,专好捕蛙养鸭,将蛙剁成碎块,做为鸭食。后来生了两子,手脚全是连皮,并且全是在新婚未久,就短命而死。这全是我眼见耳闻的事实。至于史书中的记载,和父老的传述,更是无法详说。
  从来,当屠户的,当鸟贩的,打猎的,捕鱼的,以及一切杀生害命的人,据我所知,决无福寿安乐的结局。与人无害的禽兽,还不可残害,何况是圆颅方趾的人类。多人设法不能“生”一人,可是一人随便可以“杀”多人。由父母操心费力,经疼苦,耗钱财,养成了一人,是何等艰难。随随便便了结一人的性命,是何其容易。一秒钟之间,用科学的利器,可以杀几万人。可是要知道几万人,是经了多少光阴,才能养起来的。
   司马迁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我们细察父子为将的人家,有几家能得到好的结果。为名将也不过因为多杀人。为国家,多杀人,还不可行。何况是仗强横,为私欲。
  当日某甲为袁某的私欲指使,杀人无数,后来被某乙所捕杀。某甲临刑,对绑他的人说“你们何必如此之忙”?以后某乙被人捉住枪决的当儿,也是说“你们何必如此之忙”?这段事实,据新人物想,不过是“偶然凑巧”。其实,这正是“报应循环”。他所害的人,临死所说的话,他临死也照样重说一遍,更可见天理之公。
  有人问我:“《山堂肆考》上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岂不是勉人为善的话么?为什么军界某要人,既已忏悔,皈依我佛,还不能得到善终呢?”我说:“放下屠刀,不过表示改过之举。人若改变恶从善,全有成佛之望。并不是说屠儿立刻放下屠刀,登时就可上升莲座。某要人纵然未曾亲手害民,焉知他的数十万部卒,不假借他的威势,作出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正如你将枪刀给人,人若用去杀人,你能说‘不负责’么?”
  《果斋日记》上说:“人为万物之灵,亦为万祸之本。”我以为,人的行为,若肯依从天理良心,就是万物之灵。人的举动,若反背天理良心,就是万祸之本。换一句话说,人的行为举动,若肯替别人设想就配称万物之灵。人的行为举动,若专求自己得意就变为万祸之本。现今,世界所以多乱,人心所以不安,只是因为有些人,受了邪说的诱惑,不信天理,不问良心,只知有己,不知有人。
   天理,是万古不变的理。良心,是人类应有的心。也可以说,天理是大公至正的理,良心是为善不为恶的心。
   顺着天理,本乎良心,才肯替别人设想。肯替别人设想,决不致侵人之国,毁人之家,害人之命。国不侵人之国,家不毁人之家,人不害人之命,人类中才能有相爱互助,其享和平安乐的希望。欲达到这种的希望,决不是用竞争或斗争所可成就的。
   我以为,顺应天理而行就是“道”,依着良心而为就是“德”。行为不违天理,不背良心,就是道德。
   据说,科学与革命,全是为群众谋幸福的。既是如此,讲科学也罢,谈革命也罢,全须先在“心”上用功夫,全须以道德为根基。科学的研究与施用,若不本乎道德,不但无益于人群,反要有害于人类。革命的行为与目的,若离开道德,不但不能利民福国,反要祸国殃民。
  我常说:不必讲什么“科”学,“神”学,“佛”学,以及这个学,那个学,先要讲“人”学。纵然讲遍了各种学,而独忘了自己这个“人”学,实在是得不偿失。这样,不仅误己,而且误人。我的朋友某君有一句自勉之辞“用科学方法办事,本圣贤之道做人”。实在是补偏救弊之术。
  据最近,外国的人类学者科学的推断“人类出现于世界上,至少有二万七千年之久”。世上有科学这个名目,至多才过二百年的光景,可见人类决不是经科学家用科学方法造的。人类孳生了二万六千多年,也不是依仗科学家的指导,才得以维持生存。人类所以能由小团体结成大团体,也全不是因为学了科学,而是因为人人有一个异于禽兽的人心。人类所以争杀险狠,是因为失了人心而坠于禽兽之列。所以欲谋人类长久的幸福,必须先由“救正人心”下手。
  救正人心,不是去正别人之心,而是先正自己之心。以一国说,不是去正全国百姓之心,而是一国的要人与知识阶级,先由正己之心,为初步功夫。正心并不是翻山倒海的难事。只要先将自己认做一个人而不肯将禽兽的行为,施之于别人,那就够了。现今,人类中相杀之祸日众,国际间侵害之祸日多,全是因为不肯将自己当人看,也不肯将别人当做人。
  最初,人类争斗有用拳脚,以后,人类争斗用棍棒。据历史家说“这是进化了”。在前,人类争斗用刀枪,以后,人类争斗用枪炮。历史家也说“这是进化了”。以前,人类争斗用潜艇飞机。现今,人类争斗用流火毒气。历史家更说“这是进化了”。由用拳脚起,直到用毒气止,愈进化,杀人的方法,愈速快愈普遍。我以为这种的“进化”是愈进化,愈失了“人”性,而化成较比鸷禽猛兽还残狠万万倍的怪物。
  当初,我国发明火药,仅仅制造花炮,供人的玩乐。火药传入欧洲,就因此制成毁灭人命的枪炮。当初我国富家公子,有斗鸡的玩好,只用公鸡与公鸡相斗。这种玩好传入欧洲之后,竟有人在公鸡腿后绑上尖刀,增加鸡与鸡相残互杀的能力。我看,科学家假借爱国之名造出最新式的杀人的器物,付给军人,使他们互相争杀也就如同欧洲人,对待斗鸡的行为相似。我以为。人类若凭藉科学的器物自残同类,未免有愧于公鸡,因为公鸡是没有灵性的。
  我中国,惯将伤天害理自私自利的人,比为禽兽。英美国,惯将这类的人,比做Beast(兽类)。这种比方,不但不正确,并且,我实在替禽兽叫屈。因为禽兽是无灵性的东西,禽兽之为禽兽,并不可恨。若因恨怨恶人而累及无罪无辜的禽兽,未免是将清白无辜的禽兽,当作罪大恶极的东西,我以为,骂恶人不如禽兽则可,将恶人比为禽兽则不可。
  披毛戴羽的禽兽,纵然可恨,但是决不会假充圣贤。它们虽不会说“为人类谋幸福”的大话,可是它们颇能做人类衣食的来源,也可做出许多于人类有补助的事。惟独圆颅方趾的人类中,不如禽兽的人,偏能口是心非,大喊“为人类谋幸福”的高论。所以,他们为人类谋到如今,只见幸福日减,苦恼日多,自由日少,专制日甚。这种“人其形,而心不如禽兽”的人,或已成了圣人,或已变了富翁。然而依赖他们的人类,或已被试验而死,或已无法聊生。试问披毛戴羽的禽兽中,有这种欺骗同类的大骗子么?我们的远祖,生在洪荒时代,日与禽兽为伍,能有时时受骗的恐惧么?
  科学家最好类推,所以达尔文因为鸟兽鱼虫之间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遂以为人类维持生活之术,也离不开这种定例。殊不知“取法乎上,仅是得乎中;取法乎中,不免为下”。人既高于万物,(自当以圣贤为法则,才能维持这个“人”。人既高于万物),若自甘卑下而取法于鸟兽鱼虫,岂不要变成不如它们的动物。达氏虽未曾明言劝人学法鸟兽鱼虫,可是,人若成了他的信徒,就必日趋退化了。
   科学家的原则是“凡根据许多事实,所得到的科学观念,应该假定它是真的,等到发现新事实,不能适用的时候,再去修正它。这种寻求真理的热诚,若以草木鸟兽做研究的对象,未尝于人类没有利益。假若以国政民命供这种试验,实在有极大的危险。
  自从我中国人,被外国的“手枪炸弹、飞机大炮、奇技淫巧、邪说诈辞”吓昏了脑筋,诱迷了心窍以来,几乎是个名人,就大唱“科学救国”。甚至不知科学为何物的野老利夫,也就随声附和。并且以为我国只要有了科学,就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在大庭广众之间,只要能说出科学二字,就可光宗耀祖。学生回到家乡故里,只要说学了科学,就能以神圣自居。这种对科学疯狂热烈的情形,几乎和当初三家村里的老学究,认定学会了“八股”就可以治国家,平天下,是一样的舍本逐末。所以,以前的中国愈揣摩八股愈糟。现今的欧美愈研究科学愈乱。所谓“本”者,就是自已的“心”。对于这个小东西。若不肯先加注意,任凭你八股做得天好,无论你科学讲得多精,也是庸人自扰,也是画蛇添足。
   “八股”不过是一种文章的体式。论实质,原是稀松平常。科学不过是有系统或有组织的知识。说实了,也不是神奇鬼妙。八股虽然误尽苍生,有时还能略收束缚人心的技用。科学虽然自称万能,有时反能增加放纵人欲的危险。当初我国只讲八股而忘了“正心”,所以未能得到国利民福。现今欧美,只讲科学而忽略“正心”,所以闹得杀气冲天。
   我国精神文明的好处,是能使人时时返照天良。种种的善念,可以由此而生。欧美物质文明的害处,是能引人日日扩大人欲。样样的恶行,必然因此而起。“科学发达,机械进步,人人必有幸福可享”的高调,只能欺骗一些醒着作梦的书呆子。
  人类的苦恼中,最大的只有两样,一是天灾,一是人祸。天灾并不常有,人祸逐日增多。天灾中最大的不过水患,瘟疫,地震。人祸最大的就是战争。水患瘟疫地震,固觉可怕,然而以损伤生命财产的能力而论,决不如战争之大之甚。以历史中所载,天灾所损伤的数量与历次的人祸所损伤的数量相较,天灾实觉渺乎其小。现今欧美的科学家,一边努力研究防止天灾的方法,一边又大费苦心发明助长人祸的武器。这种救人而又杀人的行为,可谓只见其小,而忽略其大。结果,天灾减少了不过十之一二,人祸反倒增加了十之七八。这种倒行逆施,为善不足,为恶有余的趋向,实在是科学家自掘坟墓的愚行。
   科学是为寻求真理的。只要它不拿人命做试验品,人人不当稍加反对。革命是为人民减少痛苦的。只要它不被恶人利用了,人人应当竭诚欢迎。
  科学家若想发达,革命者若想成功,须要存着仁慈的心念,保持谦和的态度,放大了眼光,去净了偏私。万不可有包办的行为,更不可自认自己是科学的,是革命的。凡是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就是不科学的,就是反革命的。假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秩序与谐和,就永不能到达了。
  科学这个名词,原是日本人由英文science一个字译出来的。在前清光绪年间,我国还译之为“格致”,是由“格物致知”而定的名称。比较起来还是“科学”一字最为贴切。因为我国的格物致知,是偏重“心灵”的。外国的科学是偏重“物质”的。也可以说,一个偏于“正心”,一个偏于“逐物”,一个是向“内寻”安乐,一个是向“外”求满足。向内寻,愈寻盘觉满足。向外求,愈求愈感失望。
   聪明人的乐处是由于“正心”,愚昧人的苦闷是起于“逐物”。由正心而生的乐,是天然的。因逐物而生的乐,是人造的artificial。天然的乐,无止无休。人造的乐,有穷有尽。所以,人人正心,人世就是天堂。人人逐物,天堂也能化为地狱。
   为善为恶,全是一颗心。劝人骂人,全是一个口。援人打人,全是一支手。“为善,劝人,援人”,既不比“为恶,骂人,打人”费力。为什么偏不作些与人有益的事?科学家研究杀人的奇物,并不较考究益人的方法少费心思,为什么偏要甘为军阀的走狗,发明流火,毒气,助长他们杀人的能力?要知,发明飞机、潜艇、毒药弹、坦克车的傻小子们,到如今并没有得到“铜像”的报酬。可是,那班利用这些武器,毁灭人类的大将们,早已成了各该国历史里的英雄了。自己损阴丧德,为别人争名增誉,岂不是糊涂已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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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7 16:14: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以禽兽为可怕。我只知人类最可畏。人类可为善,可为恶。禽兽中,善的常善,恶的常恶。善的虽有时发露一点恶性,不过是出于一时的自卫。恶的虽有时发露一点善性,不过是极少的例外。所以对待禽兽,接近也容易,防避也不难。惟独对人类,接近中,有时还须加以提防。防避间,还须加以谨慎。人类所以有这样危险性,只是因为反逆天理良心,能以伪善掩真恶,能于媚笑里藏尖刀,能当面说好话,背后下狠手。
   鸱鸟决不肯因为惹人厌恶而变化自己的恶声,虎豹决不肯因为招人嫌恨而改自己的凶态。人类若肯以本来的声调与本来的面目对人,世界上总可减少许多的扰乱与苦恼。
   禽兽因不知进化,反能保住了一个诚字。人类口谈进化,反多生出来一个伪字。因此,种种损人利己的罪恶,就假借“为人类谋幸福”的好话,而行出去了。现在,就想将以上的好话,达于实现,只有两个方法。一是去伪存诚,一是不受欺骗。
   我恨我对去伪的功夫,还未能做到万一。可幸我对不受骗的决心,已然练到了十足。我以为,世上只要不受骗的人数多起来,人类才能有真的解放与真的幸福。
  我所最不愿听的一句话,就是“为人类谋幸福”。我只要一听到耳里,一看到眼中,就仿佛要气炸了肺管。这句话,并非不好。只是唱这种高调的人,据我详查,足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全是些“口吐人言,而行为反不如禽兽”的人。现今,人类所以又受了新的专制,添了新的痛苦,全是因为上了这种“嘴甜心
  苦”的怪物的大当,英国格言说“白的手套,可以遮掩污秽的手指”。人类若肯爱护天然的自由,若愿保住真正的幸福,第一不可仅在白的手套上注意。要知这二十世纪,正是“骗子世纪”。中外的骗子们,正在钩心斗角,施展骗人的法术呢。
  有人问我:“自从前清末年,我中国几乎是每个有名的人,就会说‘救国救民’的话。为什么国愈救而愈危亡,民愈救而愈无生路?”我说:“国,是人立的。民,是人的别名。国与民,也必须用人救,才能转危为安,才能死而复生。那么若真想救国民,自己必得先是一个人。这初步功夫,若办不到,自己先不是‘人’,如何配谈救国救民的事。只会说‘人’话,若可做到这种的大事,鹦鹉与猩猩,早就可以造成强盛的邦国了。”
  唐朝郑义宗的妻卢氏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有仁义也。”《孟子札记》上说:“仁义之于天地,为人类生活之原理。无仁义,则禽兽食人而乾坤几乎息矣。”日本贝原笃敬说:“仁义者,人道之大本,犹天地之有阴阳。天无阴阳,则造化之道熄矣。人无仁义,则伦理灭,与禽兽何异乎?”这种“以仁义有无而定人类与禽兽的差别”的话,古人说了不知多少。其实,禽兽之间,也时常有“仁义”的表示,岂能说仁义是人类所独有的特点。古人知道人类不愿得禽兽之名,所以就以仁义之有无,儆教人类,以免人类将仁义二字,视为可有可无。这正是古人愿意提高人类的苦心,并非古人不知禽兽也有仁义的行为。
  禽兽能行“仁义”的证据,在中外的书里,说了很多,一时不能详谈。甚至愚笨的鹅和横行的蟹,也颇能行出仁心义举的事。在德国曾有一位老妇人救了一支小鹅,以后那妇人,因为患病双目失明,以乞讨为生,给引路的就是那只鹅。它天天用嘴衔住那妇人裙角,经过几条崎岖的险路,永远不肯离开那老妇人的身边。我曾亲眼见着两只螃蟹,驮着一只无腿的螃蟹爬行。所以,若以为仁义的有无,是人类与禽兽的分别,我极不认为是确论。
   据我想,人类所以能行仁义,是因为知道“信天理,问良心”而生出来的。人所以高于万物的一点可贵之处,就是在这 一点上。人类若反逆天理,背叛良心,简直就是不如禽兽,甚至不如虫鱼。
  近来,在报上,时常有人对“天理良心”发表驳斥的言论。有的说:“讲天理是有意提倡迷信,谈良心更是空洞无聊。”有的说“时至今日,拼命地追求科学,已觉着落入马后,若遭到懵然的妄论天理良心,未免是没有思想。”我以为,他们全是出于误解。因为谈论天理良心,并不妨碍科学发达。科学家若离弃天理良心,也决做不出真正有益于人类的事。并且,在太平的日子,注重天理良心,才能长治久安。在纷扰的时候,注重天理良心,才能拨乱反正。
  天理良心并不是荒谬难解的妖术魔法。天,并不是神。天,是无知觉的高空,并不能降福降祸。惟独“天”字之下,若加上个“理”字,就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因为,天理是“至大至高,无所不包,永久如一”的真理。顺之则吉。违之则凶。世界有变,国政有变,学术有变,风俗有变。惟独天理,始终不变。至于如何才是不违天理,那就得先自问是否不背你的良心。并且,天理良心,是息息相通,无法分离的,简直就是一个。不讲天理,就是没有良心。不问良心,即是不顾天理。所以中外全将这两样,合称之为“天良”。
  天良,译英文为Conscience,原是由拉丁文“我知”Con-scio二字,组织而成的。按字典上的定义,天良是“人心中最隐秘的思想”,是“辨别是非的感觉” The sense of right and wrong。鸟兽鱼虫,决没有隐秘的思想,更没有分辨是非的感觉。它们自己是“是”、是“非”、是“善”、是“恶”、是“正”、是“邪”,它们也决不能自知,可见,天良是人类所独有的美点,人若守住天良,才是一个人。背逆天良,偏要瞒心昧己,滥唱高调,假借救国,救民,为国,为民的名义,利己损人,不但不是人,简直连草木土石不如。不但替自己唱高调是如此,甚至背逆天良,向要人的脸上“贴金”,替他们伪造功德,也是这样。
   英国瓦尔顿Isaak Walton说:“人若失去天良,一身再无可存之物矣。”我以为,个人纵然威加海内,富有天下,若是不由天良而得,也是得不偿失。因为自己什么都有了,只是自己把自己这个人味丢了。
  英文格言说:“好的天良,就是好的靠枕”。又说“有天良,就有尊严”。又说“天良不愧,闻雷不畏”。又说“一个天良,等于千个证人”。又说“天良时时开庭,罪犯就是自己”。人若不问天良,固然可以占一时的便宜,可是不能避免天良那长久的谴责。外来的指骂,以充耳不闻。内生的拷问,实在无法逃免。
   假若真有上帝神佛,我以为,天良就是上帝神佛所派常驻人心中的代表。它不但是你的顾问,也是你的卫兵。你若听它的忠告,它就能使你心安意定,无所畏惧。你若违逆它的指导,它就能使你心烦意乱,肉跳心惊。
   本着天良说话,言简而意明。背逆天良发言,话多而无序。
   顺合天良的话,如同蒙尘的明珠,终不能掩住光辉。背逆天良之言,仿佛金漆的马桶,到底要泄出臭气。
   一个人说话作文行事,只要合乎自己的天良,也必能激动别人的天良,因为天良是人类所共有的。并且天良具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你能发露你的天良,别人的天良也能随之感应。凡不起感应的人,他的天良必是因被私欲所蔽而失了作用。
  依着自己天良所说的话,所做的文,不但在当时有感应,甚至千秋万世之后,仍必有同等的效力。诸葛亮死去已经一千七百年,他的尸骨早巳化为灰烬,可是他那《出师表》,仍能使现在的人读起来落泪。因为他那篇文章,是由他的天良发出来的。在民国这二十余年中,许多要人的演讲与通电,无不刻章琢句,典雅堂皇。然而老百姓听完读罢,毫无所动于衷。这全是因为他们那些好话,全不是本着天良而发。并且他们那损人利己的行为,早巳在老百姓的心里留下了底案。
  专以要人而言,天良就是公、诚。公则正,诚则实。正,可以服人。人实,可以感人。若不能服人感人,必是不公不诚。不公不诚,就是私,就是伪。私必偏倚,伪必空虚,偏倚即不能自存,空虚则无所依据。并且私字伪字之音与死字危字之音相近。这虽是有些强拉硬扯,可是,我以为,私是死征,伪是危兆,私与伪决不能支持长久。民国以来许多的要人,所以不能成事,只是因为缺乏公诚。所以不能公不能诚,只是因为先将天良丧尽了。
   现今我国,因为外患紧近,“团结一致”的标语,又成了一时的口号。几乎是一个要人,就必拿这四个字作口头禅。其实,无论在那一国,团结全国的小民易,团结当权的几位要人难。要人若肯团结,小民自然一致。
  要人所以不易且不能团结,只是因为他们不肯以公、诚相待。所以不肯开诚布公,只是因为误将别人全当作愚人。于是乎专以诈,伪相向,不肯吐露真实。用这种方法以求团结,岂不是南辕北辙。《说苑》上说“巧诈不如拙诚”。古语说“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要人若果有团结的志愿,不可不先将这两句陈腐话记在心里。自己若本不巧、不智,用诈,用私,更是自寻烦恼。
  据《韩诗外传》里记载,当初楚国熊渠子,夜晚行路,见着一块石头,错认为虎,遂弯弓发箭射了去。及至临近一看,才知是一块大石,可是箭头已经射入石内,几乎没了箭杆。可见人的行为,若发于至诚,石头全可以他裂。据《列子》里说,在海边曾有一人,喜与海鸥相亲,每日有成百的海鸥同他游玩。有一天,他听了他父亲的吩咐,要捉住一只。及至他又到海边。海鸥全都远走高飞,不敢同他接近了。这并非海鸥有未到先知之能,乃是他先存下了机诈的心,纵有和善的面容,也不能遮掩他的欺诈。赵氏《孟子章句》上说:“至诚则动金石,不诚则鸟兽不可亲狎。”可见人若以巧诈之术团结人心,正是“心劳日拙”。
  社会间,所以多有纷扰,国际间,所以不能和平,全是因为有些人,自作聪明,不守本分。所以不守本分,所以自作聪明,全是因为利欲熏心,错将别人与别国当作愚昧可欺,以为别人或别国。决不能看出自己的诈伪。岂知国人与别国,早已看透了你的肺肝。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施之于社会,则失自己的人格。施之于国际,则失自已的国誉。人失了人格,虽生而如死。国失了国誉,虽强而无威。
  《袁子政书》上说:“凡有国者,患在壅塞,故不可以不公。患在虚巧,故不可以不实。患在诈伪,故不可以不信。三者明,则国安。三者不明,则国乱。”这“有国者”三字,并非专指帝王而言,只要是执掌一国大权的人就是有国者。我国虽名为民国,我国的要人,虽自称“公仆”,可是,要人无论如何客气、自谦,我国的命脉,仍是操之于他们之手。自从我民国成立以来,所以一日不如一日,并非百姓不堪造就,乃是怨一些要人们,十之八九,不肯尚公,不肯崇实,不肯重信。
  程颐说:“以诚感人者,人亦以诚而应。以术驭人者,人亦以术而待。”王艺说:“使诈,则能愚人。推诚,则能感人。感人者,可久。愚人者,不常。感人者,动以情。愚人者,用其术。然情之用不竭,而术之用有穷。”某总统因为小有才,目中无人,一生惯用权术。竟不知,权术还不可常常用之于粗鲁的大兵,何况屡屡施之于精明的人士。到底,他的私智用尽,露出马脚,不但未能满足自已的私欲,甚至气愤羞愧而死。他若肯以诚待人,秉公治国,何至身死名辱,留下千秋万代的笑话。
  张拭说:“至诚可以回造化”。造化,在这里,就是“天”。古时以为大乱是有“天意”的,现今还有人说,我国人民所以因贫苦惊慌,不得安生,是因为遭了“劫数”,劫数,也有人认为是出于天意。这不但是迷信之词,井且是移过于天。大乱是人造的,劫数也是人造的。所谓人者,不是小民,乃是要人。虚空无知的天不能负祸同殃民的责任。现今要人所应办的要事,不是挽回天意,是要先挽回民心。所谓挽回民心者,是要先挽回自己的良心。若失去了良心,决不能有诚的表现。若无诚意,纵然学尽了科学,用尽了智力,大乱还是不能止息,民生还是无有指望。
  刘行简说“天下之事,下合人心,上合天意,中合大道,惟有一言。公而已矣。”公则可免壅塞之患,公则可杜虚巧之谋。公则可消诈伪之机。一国之中,若没有这三种大害,帝国主义虽然狠毒,也必无隙可入。莠民盗匪虽然喜乱,也必化为善良。因为只要国中的要人能以公为心,国中的一切全能上了轨道。如此,外患也就可以防止了。《孟子》说:“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自伐的原因,也就是因为有一个私字在要人的心中作怪。
  专制国的兴亡,帝王必须负责,民主国的兴亡,要人必须负责,譬如,你若管理一件事务,不论你出于自愿,或出于推举,你既担承起来,就是责无旁贷。纵然民国的要人,是被“人民”所选的,人民也不能负成败之责,因为无论那一个民国,人民也不能强用武力,将一位要人推到台上去。好比你若不肯唱戏,谁也不能拉你玩票。你既上了舞台,披上戏衣,开了尊口,唱得好坏,他人再不能担功担过。假若一个民国的要人,不是出于民选,那么,国若亡了,要人之罪,更必无可推卸。 (并且,稍有一点思想的人,决不信天下真有“民选”这么一件事)。
  中国圣贤的学说,所以可作万世的典范,就是因为论齐家治国平天下,全是由修己入手,并将责任向上推。“三纲”虽然仿佛将为君的为父的为夫的地位抬高,可是这三项人,须负了“国亡、家败”的责任。地位好听,担承太重。空空戴上一顶硕大无朋的高帽子,然而,说真了,那挨压挨骂的滋味,并不好受。
   古时为帝王的须负“父、师”之责,不仅担亡国之罪。所以有些人,类如巢父、许由等等,虽遇着可以为君的机会,而亦不愿一尝滋味。前几年,中美洲某国,曾有五个总统争位,就是因为该国纵然因乱而亡了,自有人民作挡箭之牌,他们还可以败不担过。
  我中国“三纲”之说,并不是只责下而不责上,甚至,多是责上而不责下。我只听说“正君心”,并来听说“正臣心”。我只读过“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顺”,“君、父、夫”必先能“明、慈、义”,才能收得“臣、子、妻”的“忠、孝、顺”。并且,只以《论语》《孟子》两部书而言,孔孟二人,全是对在上的人指明了责任,使他们戒慎恐惧。据一班新圣人所说“中国的书籍,全是颂扬主子的东西”,这是因为他们被欧美的学说先入为主,而不肯对中国古书略加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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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22 11: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有没有电子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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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 16:28:06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有一本《乱语全书》,我十年前就读过了。黄皮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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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7 18:53:53 | 显示全部楼层
已经收藏了, 这个贴不就是电子书嘛。 。。。很久没心情读长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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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yl7521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08-12-14 16:03:32 | 显示全部楼层
上个世纪的随便几个文人到本世纪都是超级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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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22 16: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民国的要人,虽没有“君相”之名,然而也是做君相的事。他们虽客气自谦而取“公仆”之名,可是既办理国中大事,公仆之名虽卑而且低,然而公仆之实则高而且尊。我以为,任何民国,若想国富民安,一班要人,万不可将兴亡之责,向百姓身上推卸,百姓虽不能辩诘诉说,可是千秋万世之后,功罪自有分明之日。我从来未见历史里有责骂百姓的记载。或者外国的新历史是专骂人民的,可惜,我因读书太少,还未看到。
   古时的专制国,因为是“家天下”,帝王责无旁贷。若遇着好的君主,往往因私而全了公。现在的共和国,因为是“公天下”,要人责有可推。若遇着坏的要人,往往因私而害了公。所以,共和国的要人,也必须责无旁贷,才能有好的希望。
   李世民说:“王者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在古时,王者本来被人民认为真龙天子,并且人民也将邦国认为他一人的私产。现今,民国的要人既被人民认做“一个凡人”,并且人民也将邦国认为人民所公有。王者若不大公,还不能安服天下之心。要人若尚偏私,岂不是不知“民国”的意义。
   《素书》上说:“败莫败于多私”。这句话的含意,就是“成莫成于尚公”。多私,则劳而难成。尚公,则轻而易举。我读中外的史书,见许多的小人,所以遗臭万年,全是因为上了私的当。许多的伟人,所以流芳千载,全是因为得了公的益,这个定例,不但已往的几千年中是如此,将来再过几百万年也出不了例外。
   私,必有己无人,公。则人己兼顾。有己无人,必将招人的妒恨,人己兼顾,才能得人的同情,妒恨心一生,你的私念愈大,人对你所施的破坏力愈坚。同情心一起,你的公心愈切,人对你所尽的辅助力愈多。
   古语说:“独力难成,众擎易举”。独就是私,众即是公。私,则势孤力单。公,则势强力厚。古语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所谓得道者,是因为得到了一个公。失道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公。道,也不过是公罢了。
   《书经》里称纣王为独夫,就是说他失了公心,只知有已,不知有人。不但帝王独行己意是独夫,就是民国的要人,若不以公为心,也算独夫。某总统因为欲将全中国人的中国,变成他一人的私产,以致成了一个众叛亲离的独夫,遂闹得身败名裂。
   《冰言》上说:“做官都是苦事,为官原是苦人。官职高一步,责任便大一步,忧勤便增一步。”现今的人,十之八九,所以都竭力向官场里钻挤。只是因为将做官认为乐事,把官认作乐了。并且,以为官职高一步,势力便大一步,欢乐便增一步。这并非因为观察点错误。实在是因为,现在做官愈大,愈可以自由行动,愈可以不负责任。
   有人问我:“现今我国既然将民尊为‘主人’,将官贬为‘公仆’。为什么还是愿做官的人多,愿为民的人少?”我说:“人全是愿得实惠,不重虚名。做官若能真享幸福,纵然将‘官’改称‘孙子’,人也是愿当孙子。为民若真受活罪,纵然将‘民’唤作‘祖宗’,人也怕当祖宗。区区名称上的高低,毫无考究的必要。”
   在以前,做官做到一个大将军,还不敢为所欲为。到而今,升官到一个小旅长,大可以宣布独立。做官做大了,政府可以不遵。责任可以不负,并且有民意可以任意强奸。成了,是自己的功劳,可以据扰一方,独霸称尊。败了,是人民的主使,可以向外洋一跑,大开眼界。即有这种便宜的勾当,莫怪人人愿向官途里奔跑。
   某总统实行帝制的日子,说:“我只以民意为从违。人民愿我做皇帝,我就做皇帝。”我曾对朋友说:“哪一个口口蛋愿他做皇帝?”后来他在取消帝制的时候,又说:“我只知服从民意。人民愿意我做总统,我就做总统。”我对朋友说:“哪一个口口蛋愿他做总统?”大丈夫作事,只凭天理良心,为公只说公,为私只说为私,岂不光明磊落?
   朱熹说:“居官不可作受用想。天之生我异于众,予以治世之职,是造福于世之人,非享福之人也。”居官的人若肯将这句陈腐的话记在心里,较比熟读一切的欧美政治学,还能使国沾光,使民受惠。人人若果明白做官的原义,现在宦途之中,决不致被人堆挤得见不着天日了。
   《鹿门子》说:“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己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己为天下累,故人忧之。”己所以忧,是因为要尽职责。人所以忧,是因为怕受刮扰。以天下为己累,是因为尚公。以已为天下累,是因为行私。
   陈惕龙说“大智兴邦,不过集众思。大愚误国,不过好自用。”大智所以愿采纳多数人的意见,是因为怕自己的私见妨害了邦国的公务。大愚所以愿施行自己一人的计谋,是因为怕众人的公意阻碍了自己的私图。
   公是政治的灵魂。由君主专制直到无政府主义,一国无论采用哪一样,若离开一个公字,也不过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决不能支持长久。
   高大的山,是一粒一粒的沙土所堆积起来的。深广的海,是一滴滴的水所团结而成的。可见,合则虽弱可强,公则势难独存。顾炎武说:“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正是公私兼利的方法。黎元洪说“化小团为大团,除私党为公党”,也正是为小团为私党谋长久的利益。明末那些党派,若不彼此排斥,决不至给满清造了机会。以后马士英、阮大铖之辈,若不因私害公,明朝的国祚,未必就会一亡到底。
   越谚说;“家不和,防邻欺。国不和,防外欺。”家和是生于公心,不和是生于私见。国之和与不和也是如此,家不和,多是起于长舌的老婆。老婆一和,立刻意见全消。弟兄总有手足的关系,决不至自残骨肉。国不和,全是起于无知的要人。要人一和登时风平浪静。国民总有种族的情分,决不愿互相争杀。要家和,先不可听信老婆的枕边私语。欲国和,先不可听信要人的冠冕文章。
   前年五月三十日下午两点,我在米市大街,遇着一个披发赤足的道人,唱着悲惨的调儿,向北疾走。他的年岁不过四十,满口河南土音。我只听着两句“中华到了头,家家要发愁”。我当时并未追着听个究竟,因为我向来不迷信这种歌谣。可是到了今日,我见我国的情形,又听西南的谣言,我想起那个道人,真使我心惊胆跳。在太平的日子,内战还能促短国命。何况在这危急的时候,还有什么政见的不同。固然“安内才可以御外”,试问还有多少的时光,可容我中国再起革命?
   要知以往二十余年中,军阀们“爱国爱民”的成绩,不过使中国多添了无数的坟墓。时到今日,假若还是对内就摩拳擦掌,对外则大气不出,未免是太无羞耻。我敢“包办民意”而言,我们百姓们不管你们内争的理由,是“是”,是“非”,我们只求你们不可再在国内大造坟墓。
   有人问我:“何为君子?何为小人?”我答道:“简单地说,君子只是尚公,小人只是重私。小人只争一时的私见,不顾邦国的兴亡。君子只重千秋的令名,不顾自己的生死。结果,因私害公的小人,也不能长寿万年。废私存公的君子,则必能流芳百代。看一看,马士英阮大铖史可法黄道周四人的结局,究竟是谁得了永久的便宜!”
   吕坤说:“两君子无争,相让故也。一君子一小人无争,有容故也。争者两小人也。”又说:“两悔无不释之怨,两求无不合之交,两怒无不成之祸。”常人不明此理,还能家败人亡,要人不明此理,必将民奴国灭。
   在一个病人病到垂危的当儿,万不可轻动他的心脏。心脏一发生强烈的变化,病人准死无活,在一个弱国弱到将亡的时候,切不可擅改他的政府。政府一起了非常的动摇。非亡不可。
   愈是广土民众的邦国,愈当实行中央集权的制度。在我国这人心缺乏公德的日子,万不可滥唱地方公权的高调。前几年,滥唱这种高调的人,多是有割据自雄的思想。并非出于真正的民意。我国人民的公意全是盼望有一个巩固统一的政府。政府若愿迎合民意,得到号令全国的威权,必须先由组织政府的要人,化除私心,清廉自矢,树起一个大公至正的模范。
   政治,并没有绝对好坏之别,执政的人则有实在的好坏之分。孔子说:“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荀子说:“有治人,无治法。”专制国在名称上听固然刺耳,可是,有了好的君主,也可以国富民安。民主国,在名称上听,仿佛悦耳,可是,没有好的要人,也能够民穷国乱。正如做中国饭或外国饭,合在乎厨子手艺高低。同是一样的鸡鸭鱼肉,手艺好的厨子做出来,就能使吃主适口充肠,手艺坏的厨于做出来,就能使吃主拉稀跑肚。
   专制国的“君臣”,也罢,民主国的要人也罢,全是如同厨子。百姓也罢,民众也罢,全是等于吃主。厨子做得了饭,只合厨子的口味,那还不是厨子的能力为。必须使吃主点头咂嘴,那才见出厨子的本领。吃主虽然不能做饭,可是舌头全能分得出苦辣香臭酸甜咸。厨子做得顺口,纵然脾气刚暴,吃主为吃饭起见,也能勉强对付。厨子做得太糟,纵然态度柔媚,吃主为生活打算,也必碍难将就。
   专制国,若君主懦弱无能,不理朝政,必要养成权臣。民主国,若人民懦弱无能,不问政事,必致惯成政匪。权臣挟天子之命以弄大权。政匪借人民之名而施大骗。不过,专制国若君主无能,是怨他自己“太阿倒持”,有权而不肯用。民主国若人民无能,是怨政匪霸占,人民徒拥虚权而无法可施。
   按我国军阀已往的成绩而言,虽然打了一个七出七入,张三并未铲除李四,李四也末打倒张三,所铲除的只是人民的生机。以他们将来的成绩预断,纵然再打一个七入七出,刘五也未必能推翻王六,王六也未必能消灭刘五,所推翻的只是邦国命脉。战来战去,张三与李四结为秦晋,刘五或与王六交了朋友,他们战也有理,和也应当,只是国民该死,国命该亡。
   孔子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寻常的小百姓,若“言不愿行,行不愿言”,还要招社会的轻视。堂堂的大名将,若竟“食言而肥,说了不算”,岂不要引起各国的议论,百姓言行相违,不过关系一身一家的荣辱。名将言行相反岂不要牵涉全国全民的成败!
   美国方龙Hendrik VanLoon说:“委员会,任何事也作不出来。譬如,一会中有若干名委员,若想有一点成绩,必须其中有一名不到,有一名病假。”他这话与我同俗语所说“一个和尚提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无水吃”的意思相差不多。人数过了三人,假若没有一个主持的人,永远也不容易将事务办到好处。
   人权虽然不等,事权万不能相同。无论一个家族的私事或一个团体的公事或一个邦国的政事,必须有一个指挥的人,然后才能成得系统。若在事权上,互相争奇,意见庞杂,谁也不服谁,私事或公事或政事,必致闹成一团糟。在欧美,纵然是三四人组成的旅行团,权限也是分得很清,必公推一个,做为首脑,大家一致服从。决不容自由行动,免误了公共的事务。
   我国自从共和成立,所以闹得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就是因为误解了自由平等,将事权当作了人权,于是乎子弟不服从父兄,官吏不服从政府,以家长的管教为压迫,以政府的治权为专制,譬如太阳系中的八个大星,必须向心力与离心力并存,才能有“私转”与“公转”的可能。假若失了向心力而独发展离心力,公转既转不了,私转也转不成,岂不是要将一个宇宙毁灭了?
   《左传》上说:“一国三公。吾谁适从?”仲长统说:“夫任一人则政专,任数人则相倚。政专则和谐,相倚则违戾。和谐则太平之所兴也,违戾则荒乱之所起也。”我国近二十余年,民心所以终日惶惶不安,国势所以“危如垒卵”,全是因为我国政治紊乱,事权不专。有专责的人,不肯尽职,遇事互相推倚。无专责的人,偏要越俎代庖,甚至设法在暗中拆台。
   《札记》上说,“天无二日,士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说话的古人,并非生成奴隶骨头。这正是因为他们用长久的经验与普遍的阅历而得出来的定理。假若天上有两个太阳,热度必太强烈,人物全都不能生存。假若一国之中,两王并立,必定互不相容,国事永远不能太平。假若一家之中,有两个主人,必定时相吵闹,家务永远办不到好处。假若一尊之上,再出一尊,必定彼此争夺权限,永远不能秩然有序。当初,皇帝是一国的至尊,太上皇虽然高于皇帝,但是主事之大权还是归皇帝一人所有。《文子》说:“一渊无两蛟。有,必争。”也是这个道理。
   凡是成群的动物,必得尊奉一个首领。团体愈大,行动愈得服从一个首领的指挥。蜂群的分子最多,所以只有一个蜂王。古人“师蜂蚁,立君臣。师蜘蛛,立纲罟。师拱鼠,制礼。师战蚁,置兵”。可见古人能由微小的东西上,得到一些有用的教训。
   君也罢,王也罢,皇帝也罢,大总统也罢,政府主席也罢,人民政府委员长也罢,名称虽然不同。可是全是一国的元首。国体不同,元首的名称自然不能致。“元”是“第一”的意思,“首”作“头脑”讲解,只能有一,不能有二。一人不能有两个头颅,一个国也不能有两个元首。一个人,长得头颅愈多,愈不能生活。一个国,愿为元首的人愈多,灭亡得愈速快。我国以先扰乱,是因为屡屡有人要做皇帝。近二十余年的争夺,是因为常常有人要当总统。我常说:“在民主国,人人虽然有做总统的希望,可是,人人全不可存做总统的欲念。”
   “君”字是“群”的意思。一国的人民也不过是个大群。蜂群为谋全群的统一。所以必特意喂出一个蜂王。古人为谋全国的统一 ,所以特意公举一个君长。蜂群有了蜂王,才可以有了秩序。有了秩序,才可以合谋全群的利益。人群立君的原因,也是如此。在蜂群里,并非是一个蜂,就可以为王。在人群中,并非是一个人,就可以为君。在民国里也并非是一个人就可以为总统。
   以前,君主政体所以愈行愈糟,是因为君位常为一人所霸占,成了一家的私产。一家的子孙,既不能人人全好,所以治日常少,乱日常多。现今的民主政体,所以好于君主政体,是因为总统出于选举,正和古时公举君长的用意相同。足证,由根本上说,非才识道德出类拔萃的人物,不配为一国的元首。
   古时所以尊君,并不是古人生来下贱。因为尊君,才可以使国中少生篡夺的危脸,才能使人民有安居乐业的可能。所以尊君正是爱群,爱群也就是爱国。蜂群既不可屡屡更换蜂王,人群也不可常使君长的位置摇动。至于历史家,常将开国帝王,说得神乎其神,常说帝王降生的时候,有何等的祥瑞,并非是提倡迷信,也不是有意拍马,乃是为使人对君位不敢有侥幸尝试之心。假若人人以为一国的元首是人人可做的,国中必永远也投有安宁的日子,百姓必永远成了垫马脚的东西。可见这正是古人用意深远,想出种种的计划,如此才能避免扰乱的祸根。
   项羽看见秦始皇东游,他说“可取而代之”。他那句话固然是富革命性,但是那种自私的革命性,就成了破坏秩序祸国殃民的引子,以民国而言,假若人人想尝一尝做总统的滋味,有钱的人,就可以贿选,有兵的人,就可以强夺了。
   一个地方,如若有一只猛虎,总胜于一个地方有许多饥狼。一只猛虎虽然可怕,但是害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许多的饥狼害人的范围是普遍的。人防备一只猛虎或攻击一只猛虎,并不甚为难,人防备许多饥狼或攻击许多饥狼,则不易成功。一只猛虎势孤,许多饥狼势众。一只猛虎出没有常。许多饥狼踪迹无定。所以,一人专政,人民受害还小。多人专政,人民受害最大。在这二十五年之中,我国人民所以不得安生,只因为赛猛虎的皇帝,虽然被打倒了,可是赛饥狼的要人,竟产生了无数,虎患虽除,狼祸又起。欲求民命,必须将大权集于中央,不可再容地方官吏自由行动。
   一盘磨,更换一个轴心,就得停止工作一二小时,一个国,更换一个政府,决非一二月所能稳定,磨不应时常更换轴心,正如国不可时常改组政府。欲使磨不停顿,应在最初就拣选好了轴心,万不可用朽坏的材料,苟且对付。欲使国不受害,当在起首就组织好了政府,切不可任用不良的人员模糊敷衍。任何事物,若到中途胡改滥更,决不是正当的办法。何况改组政府,与国命民生大有关系呢。
   自从我国进步改良以来,“组织小家庭”的风气,已经普遍了全国。摩登男女,所以要分家另过独树一帜,多是因为不愿受父母的指导,不愿尽晨昏定省的天责。那么,分立政府的人,所以要另辟门户,也不过是避免中央的监督,以便独霸称尊,为所欲为。至于摩登的男女所说,组织小家庭是为维护天赋的人权,野心的要人所说,另设政府是为实行民主政治,全是掩耳盗铃,掩目捕雀,瞒不住人,骗不了鸟。
   在四川未统一的时候,该省的军阀到处皆是,个个被首领欲的思想所迷,互争尊长,人人欲为全省的第一人。甚至一个小小团长也敢割据一二县,独霸一方,招兵买马,要坐全省第一把交椅。于是乎,凡有一两营人的人,就可征收田赋,擅委县长。有些地方,田赋预征到民国同七十六年,人民典妻卖子之后还得敲骨吸髓,滴血不容存留。一省足可代表一国。一省不统一的害处,已可使人民家破人亡,全国不能统一的害处,更不必详说。
   英雄美人,正如猛兽毒蛇,实在是可少不可多的害物,所以天道限制他们的繁衍。春秋战国以及三国的时代,所以扰攘不休,全是因为那时英雄美人最多。单以现今我国而言,所以祸乱日多也就是因为一些英雄美人在里边作怪,尤其几乎是一个受过两天教育的男子,就以英雄自居。几乎是一个有鼻有眼的女子,就以美人自命。真英雄真美人,还能乱邦国毁人群,何况是假充的英雄,何况是冒牌的美人?我只求女同胞们,多养愚人,多生丑女,但愿她们所生的男子比我还愚,所养的女子比鬼还丑。
   曹操说“使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他这话,实在合乎当时的情形。本来,天下是一治一乱,由分而合,由合而分。当初,天下所以乱所以分,是因为小“私”发达,所以治所以合,是因为大“私”专政。小私发达,各据一方,百姓就不得安生。大私专政,混合一统,百姓才可以喘气。曹操是一个大私,吞灭了许多小私,正是“以毒攻毒,用赋捉贼”。我中国,在这二十几年中,若有曹操那么一个人材,一些假仁假义而谋小私的人,决不至毫无畏惧。在民国中,若再能以大“公”灭小“私”,更可手到功成。
   在云贵深山中的苗族,善于制造一种毒药,叫作“蛊”。若涂在箭头或枪尖之上,伤了人立刻发狂,或登时丧命。制蛊的方法,是将各种毒虫放在一器之中,使它们彼此吞食,所剩下的最后一个,就成了最毒的药品。我以为,一国之中若想达到统一,使内安外静,也必得使英雄们彼此存食。去一个英雄,少一个乱源。看各国历史,所以能得到国泰民安的原因,也全是因为一个大英雄吞尽了一切小英雄。
   以大公心行独裁制,也可以国富民强,以偏私心行委员制,也必能民穷国乱。不可只在名目的好听与不好听上注意。也当在事实的利民与不利民上考究。在这二十世纪,若被“人民的这个府、那个会”,迷住了心数,我敢断定你,只有上当,决无便宜。
   当初,君主国的制度是最好的,可惜多被暴君毁坏了。现今,民主国的制度,更是最好的,可叹多被政匪假借了。我不知,究竟实行什么政策,采用什么主义,老百姓才可以不受虐待,不被欺哄?
   自古,土豪劣绅最能揣摩风采,联络官吏,走动衙署,包办民意,假公济私。一乡一县之中,只要有一两个土豪劣绅,一乡一县的安善良民,就成了他们的俎上之肉。不过,以前因为有严刑峻法的限制,他们还有所畏惧,不敢明目张胆,为所欲为。自从“民治”时兴以来,人民虽然未能得到一点利益,可是给他们造了许多机会。
   自从民国成立以来,“救国”二字是最好听的名词,然而应当知道,只要你那救国的行为,是发于你的天良,你虽不说是民意,人民也自认是真正的民意。假若你利用时机,争权泄愤,那就是违反你的天良。你虽说是出于人民的要求,人民也知道,你所说的民意是出于伪造。要知人民并不是全瞎全聋,人民只能装糊涂,并不真糊涂。
   以先我国的人民仿佛糊涂,自从受了二十多年的欺骗,现在全都精明了。凡是一位要人,若有什么举动,最好坦坦白白,直出直入。你若要争权,你就痛痛快快地说“我要争权”。你若要谋利,你就干干脆脆地说“我要谋利”。这样,成功,也光明磊落,失败,也磊落光明。
   我敢决断,专以我中国而言,以后无论是谁,若愿意在中国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千万不可再用“国”字“民”字作招牌。你的心志,纵然是为国为民,只可存之于心,不可发之于口。否则,我管保你决没有成功的希望。
   俗语说:“弄混了池水,好摸鱼。”每逢我国将要有统一的指望,必有外人设法在我国挑拨是非,弄起风波,以便施行瓜分的计划。我不恨外国人设计吞灭我国,因为这是国际间的常情。我独恨我同的要人,偏要愿意上这种大当。
   非中正廉明的人员,不能组成强固有力的政府。非强固有力的政府,不能制止地方当局专横跋扈。非地方当局专横跋扈,一国决不能四分五裂。非四分五裂,决不能给外人造成瓜分零吞的机会。现今,我国已到千钧一发的时期。正是我国上自政府的要人,下至地方的当局,各自悔过的时期。百姓不向你们清算旧账,你们也当问心知愧。
   纪律为军队的灵魂,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拿破仑说:“军人以勇耐守法为本,胆力尚在其次。”日本伊藤芳松说:“军队之得以指挥运用者,惟赖纪律。军纪者,所以矫正群众心理之弱点,而务达其建设之目的者。”某某要人,虽可包办该省的政事,然而既不肯交卸兵权,根本还是军人。既为一省的军人首领,若先违抗政府,破坏军纪,叫部下如何服从,自己若先暴露弱点,如何能为一省军人的模范。军人无论有什么理由,若对政府不知尊重,无论在甚邦国,全是犯了叛逆的罪名。
   现今我国的军人,是中华民国的卫士。不是一人一系的户下家奴。军人的衣食,是出自全国人民的血汗,并不是出于一人一系的私财。服从全国全民的公意,是军人的光荣。听从一人一系的指使,是军人的羞耻。时至今日若还是“为军长而战,为司令而争”,就是轻视自己的人格,就是污辱军人的名目。若不知前思后想,不知世界大势,不顾国家现状,只听一二要人的一面之词,既认为天经地义,实在不配为二十世纪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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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5 15:38:48 | 显示全部楼层
俗语说“一子走错满盘皆输”。所以自古作战,全是行动一致,勇者不能独进,怯者不能独退。周处说:“军无后继必敗,不徒身亡,为国取耻。”岳飞说:“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何承矩说:“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古时的战争,尚不可以鲁莽从事,何况今日?
  春秋战国的时代,一国的面积,不过等于现今一两省之地,所用的武器也不过是些拙笨的干戈。然而,管子还说:“计先定于内,而后兵出于境”。就以兵法之祖孙武而言,对于用兵,也认为“国之大事”。他的《于三篇》,且将“始计”列为第一,先谋之于朝廷的庙堂之上,而后用兵于四境之内。庙堂为朝廷最尊严之地,谋于朝堂。表示尊重戒备。一切计划定为庙堂,如水之发于一源,以免有溢流枯竭之患。
  自我民国成立以来,每次的内争,双方必全有理由。甲方说乙方是罪魁祸首,非打倒乙方,中国决不能好。乙方说甲方是祸首罪魁,非消灭甲方,中国决不能强。战了二十多年,争了二百多月。所谓罪魁祸首,已被打倒了许多,消灭了若干。可是我中国不但未能日盛日强。反倒大衰大弱。这个缘故,就是因为他们由甲到乙,以至于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各方,全是 一丘之貉。
  一群娼妇婊子,自夸贞节,自报贤良,互相指骂,彼此撕扯,固然令人难分谁是谁非。其实,他们的行为,正是八两等于半斤。她们若混不起来。在私下暗吃,还不敢明目张胆。一旦淫运享通,搭班树帜,更必无所顾忌。所以,娼妇甲打倒了婊子乙,或婊子乙打倒了娼妇甲。无论胜利归谁,也不过是权能吸取金钱,布散毒菌,只能与社会有害,决不能与人群有益。我以为我国军阀的争斗,也是如此。
   我国近二十余年所以内争最多,第一是因为权势多入了军阀的掌握。在专制的时代,大权若归了军阀,还要发生篡夺的祸乱,何况在这“自由平等”的民国。试看古时所谓的创业之王,有几个不是由军阀出身?第二是因为组织政府的分子不良,偏私狭隘,倒行逆施,不能表率群伦而做全国的模范。试问历来的政府所以不能稳固,有几个不是物必有腐,而后虫生?
  固然,照民国的成例“若愿得良好的官吏,人民须选举良好的人员”。但是,依我的一偏之见推断,在四五百年以内,我国未必真能发现真正的民选。英国大政治家西德尼Sidney说“政礼之最恶者,权归于少数人。而不知其所自出。”自我民国成立以来,就是这样。试问前前后后一班要人的权位,究竟是怎么得来的?从上到下,直到一个小小的县长,有一个是真正人民所选的没有?既然如此,我们不必谈既往,不必管将来,不必考究一切要人以及一切官吏的来由。我们只望他们这班有位的人,能够为自己的生前死后的声名设想,既在其位,必尽其责,做出一点好事来,平一平人民的怨气。
  新闻记者,是依赖民众为生的,不是依赖政府或任何党派团体的津贴支持而存的,民众就是主人。新闻记者,能本着民众的心理发言,才配称人民的喉舌,才能得民从的信仰,新闻事业才可以永远发达。要知政府以及党派团体是时常更变的,人民是长久如一的。报纸若有党派的色彩或政治的背景,决定站立不住。
  別的职业可以存偏私的念头,惟独新闻,日日与民众会晤,万不可违反了大公的原则。新闻记者,既不是深居简出的大员,当然对人民的真正情形并不隔阂。既如此就应说人民所要说的话。
    我国人民,在这二十余年之中,饱尝内争的滋味,所怕的就是这件事。现今新闻记者的任务,就是对一班军阀政匪,加以猛烈的攻击,使他们不敢畅所欲为。
  从来野心好乱、篡窃割据之辈,所以敢流毒造祸,倒行逆施,全是因为有人对他们摇旗呐喊,捧场帮忙。王莽若非因为有几十万人的歌颂,他决不敢进行他的奸谋。魏忠贤若非因为有人对他竭力恭维,他决不敢诛杀忠良正士。现今报纸有左右舆论的效能。若以公正为志,虽可利国。若以偏私存心,足可丧邦。在这国乱民危的时候,若为个人的关系,或左倾靠,偏为小私用心,不为大公打算,未免愧对人民喉舌四字。
  俗语说:“有向东的,有向西的”。私人的事业或可以如此。惟独新闻事业,虽是私人谋生之一途,然而所办的是公共事务,无所谓向东向西,只是一个向公。不能因私仇私怨而骂人,也不可因私恩私惠而捧人。
  有人说:“现今的报,就是现今的史”。我以为,现今的报不仅是现今的史,更是将来编史的人的资料。古时编史的人,若记载得不确实,今日我们读史,就要受了欺骗。现今作报的人,若编辑得不确实,不但现今的人受了欺骗,更要骗到将来的人。所以,作史贵乎据事直书。唯据事直书的史,方算信史。唯信史,才有阅读的价值。那么报既与史的性质相同,也当以据事直书为贵。编史,须要信今传后,作报也不可违反了这个原则。
  作史,是为传信于后。作报,于传信于今之外,更要传信于后。报社的记者,既负双重的责任,对于记载与言论,更当本乎事实,发乎天良,以免蒙了今人,骗了后人。
  史,这个字,依篆书写,是史。是用“中”与“又”合起来的,中是正的意义,又作持讲解,表明作史的人,记事发言,须本乎中正。欧美的历史的皮面上,时常书着一个手持天秤Scale的人。天秤是以中正公平为本。作史的人,对于所记载的。也必须本着天秤的样子来下笔。天秤若有偏左偏右的毛病,就成了无用的废物。作史的人,若有左倾右倾的恶习,就失了史的标准。我以为作报的人,在可能范围内,也应当将一个天秤的影子,放在心里。固然在纷乱的时代,有权有力者,是不依着天秤的。但是天秆这种东西,只要有世界,就不能铲除它的存在。所以,报社的记者,记事发言若以天秤为法则,纵然受屈于一时,终必伸张于永久。
  北齐的魏收,所作的《魏书》,在当时就大遭恶评。人称他所著的魏书,为“秽史”。因为他作史专以他的爱憎为主,他对他所喜爱的人,就捧得上天,对他所憎恨的人,就骂得入地。这实在是失了史家的身份。古人说“作史要三长”,三长就是识、才、学。识,必须超。才,必须深远。学,必须广博。最重要的更须先正自己的心。报纸,既与史的性质类似,作报的人,记事发言。也当本着中正而行,不可以爱憎的私情,颠倒是非。不可受任何人的利用,混淆黑白,以免走入魏收的覆辙。
  正史,固然不可不读。野史,更是不可不看。正史是官方所修或奉诏所纂。野史是私人所暗记的。正史,因为改朝换代,历经修订的缘故。其中难免有造谣或隐讳的缺点。野史,因为作者不为权势所支配,所以内容多是诚实可靠的记录。当初,秦桧所以禁野史,所以保存他妻兄王唤的儿子孙子,为国史修撰,就是恐怕野史或外人所撰的史,不能掩盖他那卖国的事实。我以为“机关报”就如同正史,往往因私害公,可信之处太少。私人所办的报,若无背景,就仿佛野史,往往据事直书,极少隐讳或造谣之处。
  周德恭说“史者,公天下后世之是非者也。岂以一人之私,而能灭众人之公论哉?”吕祖廉说:“史官,万世是非之权衡。公是公非,举天下莫之能移焉。”报,既与史的性质相同,也必须做到“公天下后世之是非”的标准,时时以众人之公论为依归。报社记者的任务,既与史官类似,也必须与万世是非之权衡。所是所非,不可搀入一毫党派或国人的私意。所是所非,只要不违背自己的天良就成了公是公非。因为天下虽有十七亿人之多。种族虽然差异,而天良并无不同。
  天良就是公理。本着公理所发的议沦,就是公论。公论中所认为是的,就是公是。所认为非的,就是公非。人类的常情,固然捧胜不捧败,轻弱而尊强,但是这也不过是一时的蒙昧。如同明镜之上,盖了一层灰尘,只要稍加拂拭,立刻就放光如故。就以意阿之战而言,世上多与惨败的阿国大表同情。而对于胜利的意国,反不肯稍加夸赞。这就是由天良中所表示的公是公非。公是公非,既合乎天下人的天良。所以具有广大无穷的威力。
  外国称新闻记者,为Nucrownedking(无冕之王)。王有生杀予夺之权,新闻记者的一字褒贬,也可关系一人的荣辱生死。王者发号施令,稍有偏私,既可祸及全国,新闻记者发言记事,稍存私见,也可祸及人群。李世民说:“王者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我以为,新闻记者无私,才能得人民之助。可惜在乱国里,无冕之王的笔,实在是斗不过有冕之王的权。
  “言论自由”四字,是最好听的一句话。其实,更是最不易实现的一句骗人之语,并且成了我国的要人预备谋权夺位的招牌。前者,某要人对政府提出的四个要求,第三条就是主张实行言论自由。可是,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地,新闻记者的言论,反大受了箝制。我敢决断,只要世界有人类,“言论自由”就没有实现的日子。究竟如何才是言论自由,我以为,只要发言的人,本着天良说话,当权的人,本着天良不加严禁,就是言论自由。只可惜,本着天良发言的平民还多,本着天良容纳的要人太少。
  人在崎岖的路上行走,滑脚的少。人在平坦的路上行走,失足的多。一个人处得意的日子,较处屈辱的时候,更容易发生危险。一国的要人,在政敌消灭以后,对于国事,更当加倍小心谨慎。要知,顺境未必不是祸,逆境未必不是福。
  《通鉴钢目》上说:“与国之君,乐闻其守。荒乱之王,乐闻其誉。闻其过者,过日消而福致。闻其誉者,誉日损而祸日至。”民国之中,虽没有君,然而掌大权的要人,也就是处于君的地位,他们在言语上,虽然自轻自贱,可是在事实上,权威并不少于古时的君王。在掌大权的人的心里,最喜欢造成青一色的势力。其实,这种志愿若能达到十之五六,耳中就仅能闻到其誉,决不闻到其过。甚至外边的公论,全主张刨你的祖坟,而身边的群小,反要说人民正要给你建立铜像。
  范镇说:“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心腹,以养和平之福。”《身世金箴》里说:“用一已之聪明,虽圣人不能智。用六合之耳目,虽众人不能愚。”集群议为耳目与用六合为耳目,也不过就是依纵天下的公是公非。所谓老成者,就是中正刚直,谨慎持重,不甘随声附和,不肯轻举妄动之辈。也可以说,就是不肯向你拍马屁、灌米汤的人。
  曾国藩说:“位愈高,则誉言日增,箴言日少。位望愈重,则责之者多,怒之者少。”本来,人达到高位,就如同上了飞机,升得愈高,愈听不着下边的人言。只有那‘推进机’的嗡嗡之声,不断的送进耳鼓。人执掌了大权,就如同在戏台上做了主角,愈是重要,愈被台上台下所注意。简直是只许好,不许坏。观众对于配角,还肯模糊原谅。惟独对于主角,专好吹毛求疵。
  从来,民气之通与不通,民情之达与不达,最关系邦国的兴亡。民气不得上通,民情不能上达.就如同一个得了“下痿”的病。人,得了这个病,就仿佛半死人。国,得了这个病,就成了半亡国。所以,古时的明君贤臣,无不主张“开放言路”。现今的文明邦国,无不提倡“言论自由”。
  薛喧说:“为政,通下情为急。”又说:“天下大患。惟下情不通为可虑。昔人所谓,下为危亡之势,而上不知也。”现今,我国的民怨,所以不能消弭,只是因为在上的人与人民之间,起了许多隔膜。上下之气不能通达。以至在上者的设施,与人民的心愿毫不相干。这种毛病若在专制时代,还有可说。因为帝王日处深宫,不易知晓民间的疾苦。现今民国的要人。既是由人民出身,又有各报纸所登民间的情形可做参考。在上者的所做所为,岂不能与人民的心愿趋于一致。
  姜尚说;“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則无不知也。”陆贽说:“统天下之智,以助聪明。顺天下之心,以施政令。”现今,中正的报纸就是天下之目,天下之耳,天下之心。在上的人,若肯对这种报纸多加注意,足以统天下之智,而不被身边的群小所惑。所施的政令,足可顺合天下之心,而不致与人民作成两截。固然,报纸上的言论记载,不是治理国事的金科玉律。但是中正的报纸,较比亲信的人的报告,还觉妥实可靠。当初,某总统,若不是专听身边几个亲信人的话,决不致在史书里留下一个极大的污点。
  张居正说:“自古顺耳之言易从,逆耳之言难听,于逆耳之言,难听之言,能曲容之,乃为盛德.”唐尧本是完全无疵的人物,然而还怕听不着他的过错,所以特意安设“敢谏之鼓”,使人民声述他的过错;安设“诽謗之木”,使人民记载他的短处。可见他是专能领受逆耳难听之言,所以成了自古以来的帝王中的模范典型。商纣既不肯容纳逆耳难听之言,并且善能饰非拒谏,所以成了自古以来帝王的罪魁祸首。
  当初,舜尊为天子,富有四海,还能忘了自己的权位,而向小百姓探问民间的情形。他的设施,当然不能违反了民意。现今的官吏,差不多做到司长,就要自命不凡,决不肯向人民有所垂询,惟恐失了身份。他们的设施,当然不能与民间恰相吻合。
  《尤溪子》说:“乐闻过,而后直者亲。”寻常的人,若肯乐闻己过,就能交结正直的朋友。当了一个要人,若专好誉言,岂不要将属下养成一班小人。
  《淮南子》说“刺我行者,欲与我交。訾我货者,欲与我市。”从来劝人纳谏的言语,惟这两句最可使人猛醒。前一句,用后一句作陪衬,更觉贴切明了。俗语说“挑剔是买主,喝采是闲人。”你每逢遇着人指摘你的过错,你就是如同商人,遇着好挑剔的主顾。不过,商人对于货物,因为巧于辩护,或能将劣贷出手。你对于过错,若善于遮掩,必致将大过养成。
  《春秋繁露》上说“匿病者,不得良医。”我冒昧附加一句“讳过者,难交益友。”
  献誉辞,固然能受人的欢迎,但是,君子决不欺昧天良苟且求容。进忠言,固然易招人的厌恶,但是,君子必行心之所安一吐为快。
    当初西西里岛Sicly的王,本来役有学识,可是偏爱作诗,并且好得人的夸赞。所以每逢他作完一首,他的群臣,全都高呼万岁,认为是空前绝后的好诗。那时,在国里有一位极著名的学者,王以为若得到他的好评,定然更觉光荣。可是那学者。见了王的大作,连连摇头,大喊“不通”。王听了登时大怒,将那学者押在地牢之中。过了许久,王将他提出来,说道“你再细读一遍,究竟我的诗好不好。”那学者读完,对禁卒说“还是将我送回地牢去罢”。王问他是什么原故,他回答道“还是不通”。我认为,这种因说良心话而蹲监坐狱的人,较比因拍人马屁而升官发财的人,更觉光宗耀祖。
  我的老友某甲对我说:“现今的人,认假不认真,重言论,不重事实。若说良心话办合理事,反要得到傻瓜或废物的恶评,若说虚伪话办屈心事,且能得到志士或干员的美誉。生在这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时代,简直是不容人学好,只催人学坏。”我回答道:“你还是胸无主见、只看见一时的现象,未想到将来的归结。譬如,你是一个女子,现今最摩登的女子,多以正式结婚为野蛮的遗俗,以胡滥姘居是进化的标准,那么,你也就不为将来打算,而赶紧随便与人宣布同居么?”
  现今虽然是以真为假,以假为真,以虚为实,以实为虚,但是,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实的总是实的,虚的总是虚的。真实与虚假相较,正如香与臭之比。世界上的人,既不能永远喜爱臭的,那么,香的到底还是受人欢迎。一个人,若能牢守真的实的,不被一时的好恶所牵动,至终也不能被人打倒。
  颜元说:“治世之民愚。愚,正其智也。乱世之民智,智,正其愚也。”国民不怀出位之思,不存非分之想,各守轨道,各尽本分。看起来,这仿佛是国民无知无觉,麻木不仁,不求进化。然而,惟独这种平静无争的生活状态,才可以达到真正国泰民安的途径。你以为他们真糊涂?其实他们是真明白。现今我国的人民。因为受了骗子们的诱惑,几乎人人全有出位之思,全有非分之想。甚至三岁的孩子,也要治国安邦,打爹骂娘奸盗邪淫之辈,也敢大言救民救国,士农工商,多以低头尽职为羞耻,以高谈阔论为光荣。看起来,这仿佛是民族进化,思想高超。然而事业由此而衰,争端因此而起。你以为他们真明白,其实他们是真糊涂。
  治世的人民,埋头办理自己所应办的事,不存出位之思,不怀非分之想,不但因私全了公,并且不至于给大骗子们做傀儡。乱世的人民,不甘埋头办理自己所应办的事,偏存出位之思,偏怀非分之想,不但废私害了公,并且白白地给大骗子们当了牺牲。
  前几年,北平举行选举,有人劝我登记。我回答说:“我是天生被治的人,决不想争选权,更不想得被选权。并且,我所要选的人,未必就有被选的资格,我既无财产,又无声望,也决没有半个人选我。既是如此,我何不低头教书,安分作稿。假若学校不容我误人,报馆不容我惑众。我空有选权,又当何用?至于宣誓,我更不愿做。因为大丈夫办理关于国政的事,决不在乎两片嘴皮的一开一翕。”
  自从我民国成立以来,宣誓就成了官吏就职和选民登记的例行公事。近七八年来,宣誓更是应时当令。它的重要性,几乎与敬拜某伟人的仪式相同。简直有此一举,就是奉公;无此一举,就算犯私。甚至反叛政府的英雄就职,也必须宣誓,总算是名正言顺。其实,一切贪官污吏以及叛逆之徒,全是曾经宣过“清廉尽职,服从政府”的大誓的人物,可见宣誓不能防止官吏的违法贪污。
  贪官污吏所以敢违背他们的誓词,只是因为他们宣誓,仅是给别人听,并未向自己心里去。只是将誓词认为一种虚伪的仪式,并未认为是一种最庄严的契约。我以为,若要避免官吏的贪赃枉法祸国殃民,最好是使他们在就职之日,依照古人,对天宣誓,并且学法村女乡妇的口吻,说:“我若违背誓词,叫我世世代代,养儿做贼,养女为娼。”固然,现今的贪官污吏,全都文明进化了,决不信天,可是,他们多是野蛮退化的人养的,他们多少总有一点遗传性。纵然他们不肯如此办理,我们小百姓,为求国利民福起见,也当在暗中替他们代宣。
  《皇极经世书》上说“天下将治,则人必尚行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言也,尚行,则笃实之风行焉。尚言,则诡谲之风行焉。”我中国前途的兴亡,在我国人的尚“行”或尚“言”。
  《果斋日记行》里说“盛世之民,不能言而能行。衰世之民,不能行而能言。”自近七八年来,我国事事退化,惟独“说话”,是天天进步,尤其是,许多要人和学者的嘴,简直成了铁唇铜舌。什么好听,他们就说什么。什么利己,他们就行什么。将字典里的好字,全用完了,将世间的坏事,全做尽了。我以为,我国的兵力散弱,还不足以亡国,可是我国的嘴力盛强,足可以覆邦。
  《琐语》上说:“为上者行过乎言,则民作实。言过乎行,则民作伪。”欲使人民忠实,为上者必须在事实上着力。欲免人民虚伪,为上者,不可在言语上骗人。李固说:“表曲者,影必斜。源清者,流必洁。”戴德说:“上者,民之表也。表正,何物不正?”若欲避免利口覆邦的危险,必须由政府中的要人起,先对人民、对同僚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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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0 10:39:2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从来发言持论,永远尊重政府以及地方官吏,并且永远将治国治民或救国救民的责任,推到他们身上。有人说,我不懂现代的政治,不知民国的国事须由人民负责。我说:“我固然未读过现代的政治学,可是我敢断定,邦国的兴亡,全在乎少数的官吏。多数的人民,全是这少数人的傀儡。这种定例,再过一百万年,也不能改变。纵然有‘九民主义’出现,人民还是被治的东西。并且,政治上用得民字愈多.人民愈无法安生。我所说的是万古不变的政治学,你所说的是欺人骗众的政治学。”
  我对某朋友说:“你不必愁“出路”。现今,你只要会投机,再会说好听的话,会找正大的题目,我管保你必能名利双收。譬如,开发文化,救济农村,研究学术,发展教育,整理古物,抗敌救国等等,全是最好的题目。你抓住一个题目之后,若再认识几个要人。立刻就能手到钱来,而名声大振。因为这些题目,既正大而又好听,谁也不敢反对。”
  不但“学者”会抓题目,土匪也会抓题目。前者,福建西部出了一伙土匪,居然打起‘救国军’三字的题目,对人民大加掳掠烧杀,他们虽被剿灭。可是为首的几个人,已经成了富翁,跑到海外去享幸福,并且还可以对人说是“因救国而遭失败。”
  不但人会投机,兽也会投机。据某笔记上说,在前清咸丰末年,四川某外国教堂,势力最大,无人敢惹。某次,一家大闹狐仙,经术士作法,将狐仙收在一个瓶里,那狐仙在内大声喊叫说:“我是某教堂的教友,你们若不赶快放我,我就禀告外国口口,使你们吃官司。”那术士因为不敢得罪外国口口,立刻就撕开封条,将孤仙放了。我虽不信鬼狐,可是这段笔记,颇有深意。
  无论什么团体,全是被几千人所霸占,所包办,所操纵。对外,用团体的名义,对内,施专制的行为。你若是一个无名小辈,你只有是是权,决无否否权,换一句话说,你只有举手赞成权,决无发言反对权。这种恶例,不但已往是如此,现今是如此,再过五百万年也是如此。不但中国如此,外国也不能不如此。
  团体是什么?团体就是几个人施行专制手段的一个组织。也可以说,是多数的傻小子,为少数野心人谋权利的一种集合,你若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无名小辈,最好是任何团体也不加入。与其白做别人的傀儡,还要惹一肚子闷气,白给别人抬轿,还要闻一鼻子臭屁,莫如安常守分,低头认命。
  我天性刚愎孤僻,永远是我行我是,永不愿加入任何团体,尤其是对代表这个名词,深恶痛绝。并且,我认定,一百个代表之中,有九十九个半,是包办民意,假充字号。据我的经验,某种团体所举行的代表,全是某种团体的发起人。自从代表时兴以来,虽使骗子们走了旺运。于是乎,未曾出过国门一步的人物,也敢代表华侨。乍到北平几天的南方旅客,也敢代表北京市民,几个摩登妇女,也敢代表全国女界。
  既称代表,理当经过各该团体的公举,决不当由几个人,假借一种团体的名义自上尊号。然而,据我所知,许多的代表,全是私自内定。各该团体的分子,连一个影儿也不得知晓?这种包办、假借的行为,简直是将别人全认作混蛋。这种恶风,若不严加取缔,以后必致猫可以代表狗,鸡可以代表鸭,男可以代表女,人可以代表鬼。我早已发下大愿,永不参加选举运动,永不选代表,(永不做代表。)我所代表的只是我宣永光一人。我纵然当了扒手,我也是独往独来。
  一国的官吏,若无爱名之心,无论是什么政体的邦国,只有灭亡的归宿,决无盛强的希望。现今,就以我国而言,若想起死回生,我国政府先不必在最新的政治学理上寻方法,当前之务,是要在官吏的人格上谋解放。我国国民不要考究官吏的来由,不必管他们是否出于民选,最要紧的,是要求政府凭天良,除情面,严惩贪污。须知愈是不爱名的人,愈怕死。假若政府重姑息,讲情面,纵然将全球最新的政治学说,全都整个的搬了来,也是庸人自扰。纵然日日宣誓,天天谒陵,人人改名“孙文”,也不能挽救我中国的危亡。
  自古以来,有名的男子中,好人太少,有名的女子中,好人更少。因为循规蹈矩的男女,只是安分守己,所以不易使人知晓。奸盗邪淫的男女,专好滥出风头,所以最易惹人注意。
  我所以对现今的选举制,大抱悲观,就是因为我中国的好人,向来不肯出头,肯出头的人,又多不是好人。这并非因为我国的好人,全都是冷血动物。是因为好人纵然愿意出头,也必要大受小人的排挤。好人既然势孤力单,只有小人,可以声应乞求。选举之权,若落在他们手里,经他们包办垄断,那么,所选出来的人物的好坏,也就不问可知。
  单以我中国而言,若想使选举制有良好的效果,必须施行“连坐”的办法。假若所选的某甲,做出任何非法行为,凡是选举某甲的人,全要受某甲所应受的处罚。寻常保荐一个学徒或 一个仆役,若发生窃盗的行为,保人尚须担负赔偿之责。何况被选人的好坏,关系邦国的兴亡。要知,选举与保荐,不过是名称上的不同。保荐既须负责,选举更当负责。
  现今,有许多报纸里的言论,对于独善其身的人,大加攻击,说这种人没有功德。并且说,一个人纵然私德完备,若没有公德,也是于社会没有利益。说这句话的人,不但是忘了孟子所说那句“穷则独善其身”的“穷”字,也忘了下边的那一句“达则兼善天下”的“达”字,并且不明白私德与公德是什么东西。
  私德如同根本,公德如同枝叶,公德是由私德而生。若无私德,决不配讲公德。独善其身,就是讲求功德的第一步。独善其身,就是勉强做一个好人。一个人在不得志的日子若不能先做一个好人,到了得志的时候,决不能做一个好官。譬如一位姑娘,在娘家就七乱八糟,嫁到人家,也决不能循规蹈矩。
  一国不过是一个大群。无论实用什么政体,全是要为这一个大群的群体,谋利益求幸福。自己既是这一个大群里的一个分子,自已若先不好,而想为全群谋幸福求利益,正是舍本逐末,倒行逆施。现今,最使人气愤恼怒的,就是谈公德的人多,修私德的人少。换一句话说,高唱兼善天下的人多,实行独善其身的人少。
  天良是人类所独有的特点。天良的有无,也就是人类与禽兽所不同的差别。社会由天良而成,邦国由天良而存。天良不失,民族虽弱而可以不灭。天良一去,邦国虽强而不可以长久。对外,若不讲天良,已经是亡国的先兆。对内,若不讲天良,简直是到了灭种的尽头。
  我国在满清末年,多数人的天良已经是失了十之七八。自近十几年来,多数人的天良简直是枯树枝焖点滴不存。于是乎,上之对下,下之对上,彼此之间,相互之际,无不以虚伪为是,以真诚为非。只尚口,而不讲心。只趋外表,而不求内容。欧美皮毛的文明,仿学了一个十足。本国固有的精髓,早被摧残了一个罄尽。我以为一切高明的主义,以及一切的最新的科学,决不能救中国的危亡。当前的要务,是先寻找已经失去的天良。寻找天良,并不是耗财费力的事。只要肯扪心自问,天良立刻就反本还原。
  人欲是天良的大敌,这两样决不能相存并立。天良战胜了人欲,就能成为圣贤,就能成仁取义。人欲战胜了天良,就可以为盗为奸,就能祸国殃民。
  天良是人人所全有的,是与生俱来的,只要人类不死尽亡绝,天良必永不消灭。人欲是习染而成的,是一时侵入的,只要一加猛醒,人欲就立刻瓦解冰消。人若想得到万年不死的美名,就当爱护固有的天良。人若想满足几十年必死的肉身,就可以追求习染的人欲。
  天良是原有的,人欲是后起的。天良是主,人欲是宾。只要是一个人,决不能不起人欲,不过君子的人欲,随起随消,不容它喧宾夺主,生根长叶。小人的人欲,一经发现,就反客为主,继长增高。
  盗贼娟妓,也知道尊重忠臣孝子烈女节妇。在中外历史和笔记小说里,这种成例说了不知多少。这就是古今中外,人人都有天良的证据。人之为非卖淫,乃是因为一时受了人欲的蒙蔽,或受了人力的威逼。他们的天良,遇着时机终有发现的时候。因为天良如同日月,人欲如同云雾,云雾无论如何浓厚,决不能长久遮掩日月的光明。
  人欲,是有习惯性的。人只要一次被人欲战胜了,就渐渐地成了人欲的奴隶,譬如男子第一次为盗,女子第一次卖淫,必定感觉面皮发热。面皮所以发热,就是因心血上冲。心血所以上冲,就是因为天良在心里起了抗拒的作用。及至为盗日久,卖淫日多,就视为固然,并不起什么愧耻的感觉。这就是因为人欲在胸中加以消化,使天良不能发生冲动了。然而,盗贼决不愿终生为盗,娼妇决不愿永久为娼,这就是天良不能消灭的缘故。
  秦桧谋杀岳武穆,朱棣屠戮方孝孺,以秦桧与朱棣的行为而言,固然是狠毒已极,可是若问他们的天良,他们何尝不尊重他们所害的人的人格。秦朱二人,以后屡屡设法掩盖自己的恶行,也就是因为天良又在他们心里复活,向他们痛施攻击。
  假若人类是上帝造的,我们不能不钦佩他的手术精巧,因为他能给人类,装入天良这个奇妙的东西,不但能做人的良师益友,更可做人的侦探法制。天良能动人为善拒恶,天良也能发露人的罪过,人若听从它的忠告,就能勇气充足,无所畏惧。人若违反他的忠告,就必忐忑不安,疑鬼疑神。古今中外的罪犯,所以不能逃出法网,并不是因为官方侦探之术高明,而是因为他们的天良能替他们泄底。
  俄国皇后加特林第二CatherineⅡ谋害她的丈夫和太子伊万之后,屡屡见他们两人鬼魂向她苦笑,世间究竟有无鬼魂,还未经科学家的证明。我也未曾见过,不敢妄断。可是我敢断定加特林是受了天良的谴责,就以为冤魂向她索命。猫吃了老鼠,鹰害了野兔,决不起鼠鬼兔魂向它们要求抵偿的感想,因为禽兽是没有天良的东西。人若为恶害人,而不起天良的反应,也就是与禽兽同类。
  我中国自从受了外洋武力的压迫和文化的侵略,就如同 一个人被碾子压了一遭,不但将身体压得失了原形,并且将魂灵也压出去了。我所说的魂灵,就是指责天良而言。我中国自古以来,是最讲天良的国。一切道德纲常伦理,全是由天良而生。没有天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全然存立不住。我国所以能屡次跌倒复起的原因,也是因为未曾将天良丧尽了。可叹近三十年来,因为日日斫丧的缘故,除了乡野的农民之外,几乎不知天良是什么东西。否则,我国何致愈救愈糟?否则,何致愈革命小民愈无法生活,何至愈革命而革命的人愈升官发财?
  俗语说贼人胆虚,胆所以虚,是因为贼人先受了天良的打击。俗语说理直气壮,因为天良就是以真正为是的。人只要理直,天良就在心中助威。
  天良是善,人欲是恶。天良是公,人欲是私。天良是正大光明,人欲是偏狭邪暗。儒佛耶三教,所倡的仁义、慈悲、博爱,也不过是为劝人导守天良的指遵而生活。正如三条大路,人生无论顺着任何一条进行,归终全是达到天良这一个目标。古今中外的圣贤著书立说,也离不开天良这一个归结。各国发展教育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使人存天良,去人欲。因为不如此,决不能为人类谋真正的幸福,求永久的和平。
  有人说,欲救中国,必须发展科学。有人说,必须全盘洋化。有人说,必须施行读经。有人说,必须提倡道德。有人说,必须普及教育。有人说,必须施行三民主义。反正,依赖吃饭的人,必以什么为救国唯一无二的利器。但是,我以为,无论用什么方法救国,也必须先有天良。否则,全是等于画饼充饥。画得无论如何像饼,也是治不了真饿。
  讲天良,是由自己做起的,所以容易施行,并且决不费力,决不吃亏。只要自己以天良待人,人也必以天良相待。古语说至诚感人,至诚也就是天良。天良无不诚,不讲天良无不伪。至诚可以通天地之秘,至诚可以开金石之坚。用天良感化人,终能得到人的同情。甚至,本着天良责骂人,也不能招起人的怨恨。
  讲天良是顺应自然,不讲天良是庸人自扰。讲天良才能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才能“爱已之国,以及人之国”。才能“不独为自己谋,也肯替别人想”。才能“护真理,拒邪说”。才能“说实话,办实事”。天良,是天赋予人类的无价之宝,人所以得称万物之灵的原因也是在这一点上。欲谋人类的安和,除了发展天良之外,再无旁的方法。
  人,一味的责人,无处不是荆天棘地。人,一味地责己,无处不是舜日尧天。人生的进步与成功,全是由责己而生。人生的退化与失败,全是因责人而起。
  人生种种烦恼,多是因善于恕己而不肯恕人。恕已,无时不觉受了愁云惨雾的笼罩。恕人,无时不受了光风霁月的吹拂。现今,要人的斗争,青年的烦闷,全是由恕己、责人而起。要人是因为受了小人恭维,青年是因为受了邪说的愚惑。大有作为的要人与大有后望的青年,全然被恕己责人四个字毁了。
  人,若想求快乐,只有责己,人,若想寻恼烦,只有责人,换一句话说,人若向自己吹毛求疵,人品必日高,学识必日进。人,若向别人吹毛求疵,人品必日低,学识必日退。你若愿判断一个人前途的命运,不必求笺问卜,不必推命看相,只留心他是惯于责已或是惯于责人。
  我在前几年,因为惯于责人,所以时时错误地将自己认为好人,时时妄将别人当作坏蛋。不但因此生了满肚子气病,并且得罪了许多至亲厚友。近几年,我忽然起了悔悟,知道我这种恶习,实在是等于操刀自杀。于是乎,反其道而行。行了不久,不但肝气日渐减轻,亲友对我,也日渐亲密,我才明白,我若先以横眉怒目待人,人也决不肯以和颜悦色对我。我若先以和颜悦色对人,人也不忍横眉怒目相待。愿生快乐,原是先由自己生。愿起烦恼,也是先由自己起。责己,天下无烦恼。责人,天下无快乐。
  我现今日以作稿为生,而作稿又日以“责人”为事。我每次作完稿,就觉得脸红耳赤。我以为这种职业,足可以引我进了以个“长于责人,而短于自修”的绝路。并且,我时时起了一个万目所视,万手所指的恐惧。只怕偶而行为失检,辱污了新闻记者神圣的命名。新闻记者,既以指导社会的人物自居,且以民众的喉舌自任。若言与行远。我岂不是等于捕盗的人做贼,岂不是如同劝节的人卖淫。我想到这里,只觉汗流浃背,心惊胆落。
  我以为,古今中外,只有“好人政治”。一切的主义,无论说得多么悦耳动听,若无好人实行,全是等于废纸。并且,政治里最坏的,是一班掌权的人,专在名目和形式上考究。我常说:一国的要人,果能每晚,在床上施行一次自问天良,较比每天在众人面前“静默”一千四百四十分钟,还能有利于国,有益于民。
  我在几年前,将我祖遗的房产卖出之后,并将我祖父母和父母的灵牌请到北平。逢年遇节,必上供烧香,叩头示敬。近几年,我已不再行这种仪式了。我并非不肯追念先人。我只是因为既不能为祖先争光露脸,又不能恢复我所卖去的祖业,还有什么睑皮装模作样,在我祖先之前显魂。我以为,在我这不肖之子叩头烧香的当儿,未必不是我的祖先在九泉之下,痛哭流涕的时候。所以,我立志,在不能赎回祖产之前,再不敢举行这种与祖先毫无实用的祭祀。
  人类无论如何高谈进化,也出不了这奉宗教,祭祀祖先,崇拜伟人的范围。所以,苏俄虽然打倒宗教,不敬祖先,可是对于列宁,还要竭力的尊重。于是乎,拜列宁就成了苏俄的宗教,列宁也就成了苏俄的祖先。反正,人类一生,不给宗教当信徒,就给祖先当信徒。不给祖先当信徒,就必给伟人当信徒。一生一世也去不净当信徒的心理。至于这三种信徒,何为文明进化,何为野蛮退步,实在是无法区别。
  或信奉宗教,或祭祀祖先,或崇拜伟人,全是崇德报本的表示,且是一种信仰。这三者之中,以我国自古传来的祭祀祖先最切合人情。以西北某国,近十余年所兴的崇拜伟人为最强制人性。
  祭祀祖先,所以合乎人情,是因为祖先是人的根本。无论何人,若非得着祖先的抚养教育,谁也不能存立生活。正如树大自根生,水由源发。不敬祖先,正是忘了身所从出。崇拜伟人,必须该人生前,有功于全国,有功于全民。更必须是全国民众,所公认的伟人。假若该人,只于少数的人有功,只是少数人所私认的伟人,而竟强令全国的民众一体崇拜,就是极大专制。
  在二十多年前,我正荒唐的时候,在花街柳巷,常遇着妓女们“烧包袱”。我问我所认识的某可怜虫说:“你是给谁磕头烧纸?”她回答是给她的爹娘。我对她道:“你只要赶紧从良,回复清白的身子,比烧纸磕头,还使你的父母欢喜。”她回答说:“我就是为求他们保佑我,早早脱离火坑。”我说:“死鬼对自己的尸体,还不能保护,焉能管活人的事?你若愿跳出火坑,你就当做从良的预备。你若想将这件事,托靠死鬼,我管保你一辈子,也不能由火坑里跳出去。”妓女们这种愚行,固然可笑,但是因为不是做出给人看,所以还有一点价值。
  信奉宗教,祭祀祖先,崇拜伟人,全是人生所不可少的。鱼虫鸟兽,出现于世界上,较比人类早几万年或几百万年。然而它们直到如今,并没有宗教的组织,对于它们的祖先以及祖宗中特出的鱼虫鸟兽,也毫无追念的感想。因为或信宗教,或拜祖先,或敬伟人,都是由天良而起的。鱼鸟虫兽既然没有天良,所以除了饮食、传种、防敌这三个问题之外,再无别的思想。人,若对于宗教、祖先、伟人毫无一点尊奉的念头,简直就与鱼虫鸟兽没有差别。
  人类既然有天良,所以才知道崇德报本,饮水思源。人类所以创宗教,祭祖先,拜伟人,也全是因为崇德报本饮水思源而生出来的。人类所以得称万物之灵,所以能够勉力上进,也未尝不是因为能信宗教、拜祖先,敬伟人。
  “信仰”如同“恋爱”,毫不能出于强迫。一双男女若从心里不能投缘,纵然勉强撮合为一,决不能和谐到老。一个人若从心里不敬重某伟人,纵然用权力迫他崇拜,决不能心服口服。
  宗教,若不以大公博爱为主,决不是良好的宗教,主义若不以大公博爱为主,也不是良好的主义。我说这话,是因为打倒迷信之后,主义就几乎要替代宗教了。
  人生总去不净拜偶像的心里。讲宗教是以神为偶像,讲主义是以人为偶像。神的言行,渺茫难以考究。并且,人的恒性,愈对渺茫难凭的,愈容易迷信。人的言行,无论如何玄妙,也不能永久瞒得住当时或后世的人。所以,以人为偶像,全是庸人自扰。由这里看起来,无论如何主张打倒宗教,宗教决不能永久灭绝。无论如何推崇主义,主义决不能永久存在。
  宗教是无时间性的。主义是有时间性的。无时间性的,万古不变。有时间性的。一过就完。若说,将来到了文明进化的时候,只有主义,并无宗教,我决不认为确论,至于蔡某所说:“将来,可以用美术代宗教”,更是想入非非。不过,因为他是一个有名的学者,他所说的话,就被人认为金科玉律。其实,学者若糊涂起来,比糊涂人还要湖涂万倍。学者若一念之差,足可祸己,害人,毁家,乱天下。
  我国在古时,虽然没有宗教的名目,可是我国自古所讲的祭天,祀祖,尊贤,也就能将以前所说的三种信仰,包括在内。因为,无论如何信奉宗教,无论如何崇拜伟人,也出不了敬天与尊贤的范围。敬天,要是学法天的大公。祀祖,是要追念先人的恩泽。尊贤,是要学法前贤的德行。这三样全是修身正己的实在功夫,不尚繁琐的仪式,并且我国对于任何宗教,决不加以排斥,所以决无宗教的战争。对于崇拜伟人,也决不用权威逼人勉强施行,所以决不能招起国人的愤怨。
  我国现今的宗教,因为道正人邪,因为专在仪式上讲求,因为多是做出来给人看,所以多遭了不白之冤。我国现在的崇拜伟人,也是因为信徒们,犯了以上的弊病,所以使已死的某伟人,蒙了不洁之名。各教主创教的原因,是为普救世人,并不贪图教徒的烧香礼拜。某伟人创主义的原因,也是为利国利民,并不贪图信徒的静默鞠躬。
  烧香礼拜,静默鞠躬,是虚礼。守道施德,确行遗教是实功。虚礼多一件,实功少一件。虚礼少行无碍。实功须求其多。假若内无诚心,外行虚礼,不但是欺神骗鬼,简直是将自己认作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
  六年前,我的一个穷朋友陈某,在某机关当 一名小职员。每周,他必陪同一班大人先生,鞠躬三次,静默三分。我问他:“你在静默的当儿,心里想什么?”他回答道:“我的内人,现今病在床上,无人做饭,我每天上衙门之前,就蒸上一锅窝窝头。每逢静默三分钟的时候,我就思念我那一锅治饿的宝贝。”我说:“你这人真肯说良心话。”去年我那苦明友,竟因失业忧伤而死,家属也不知去向了。现在,天不保佑说实话的人。假若他能专发违心之言,善装虚伪之貌,或者他可以老而不死,富贵荣华。
  英国俗语说“穿袈娑的人,未必就是真和尚”。又说“宗教重行,不重言”。拜伦Byron说:“只因歌颂天堂,竟将人间造成地狱。”培根Bacon说:“恶人假充圣人最可怕。”宗教是不重外而重内,不重言而重行。主义,现今既有代替宗教的趋势,若不重实功,而专重虚礼,恐怕更不能支持长久。宗教是以神道设教的,然而因为传布宗教的人言行相违,还能惹起人的轻视,何况是人创的主义。假若宣传主义的人言不顾行,岂不更要惹起人的攻击。反正,道虽是好道,人若不是好人,断然推行不开。
  俗语说:“卖什么吆唤什么,干什么说什么”。那么,要人办理国政,也只是办理邦国的要政,不必加杂一些与要政毫无关系的闲事琐务。
  子孙若不知要强,徒知日日拜祀祖先,并不能光宗耀祖。子孙若不能克绳祖武,纵能时时修理坟茔,也不能富贵荣华。子孙的命运,全是子孙自己造的,与死去的祖先毫不相干。只知日日拜祀祖先,反倒误了良好的光明。只知时时修理坟茔,且必耗去有用的钱财。祖先,并非不当祭。坟茔,并非不可修。只是当祭时必祭,当修时则修。仅仅祭祖修坟,并不算对祖先尽了当子孙的义务。只要立志行些好事,不给祖先丢丑招骂,就算对得起祖宗。假若子孙是秦桧那样的坏蛋,纵然天天祭祖,日日修坟,也不过是只能使祖先在九泉之下,捶胸跺脚。
  《论语》上说:“祭如在。祭神如神也。”因为祭祖祭神,是根本的行为,既不是搪塞差事,也不是虚应故事,所以必须发于天良,出于诚敬。孔子说:“吾不与祭,如不祭。”据古人解释,“吾不与祭”是“委人代行祭记”。甚至英译的四书,也将这全句译为I consider my not being present at the sacrifice as if I did not sacrifce。我的愚见“吾不与祭”,并非是“自己不亲行祭礼”,乃是说:我在祭祀祭神的时候,若不存诚意,正和不祭相等。并且,祭字是包括祭祖祭神。祭神,虽可请人代行,祭祖,焉有请人代行之理?俗语说“祭祀贵诚”,可见“吾不与祭”正是指着没有诚意说的。
  祭祖或祭种,必须觉着祖先或神佛,仿佛是就在自己的头上,如同是正在自己的身旁。这样,才能发生真诚的念头。身静意专,才合乎祭祀之礼。假若毫无诚意,纵然仪式隆重,也不过是等于对祖对神,大开玩笑。
  我在少年的时候,最好诙谐。我有一个朋友,以惧内出名,我每逢遇着他的太太,必大鞠三躬。她必大骂我一顿。她所以骂我,是因为我施礼虽然必恭且敬,可是毫不出于一点诚意。行礼城与不诚,还瞒不了人,何况是对祖对神。我们若以为祖先与神佛无灵,就不必祭。若认为有灵,祭祀的时候,就必须本乎诚意。
  自从民国以来,我国新兴了纪念死伟人的典礼。据说,纪念死伟人,较比祭祖祭神,格外文明,并且含义深远。我以为,文明也罢,深远也罢,也不过是由祭祀鬼神之礼脱胎,并没有什么文明野蛮深远浅薄的分别。既然也是一种祭祀,也就当以真诚之意实行。万不可将鞠躬静默的仪式做成公事化或戏剧化。否则,就是耗时伤财,多此一举。不但与死者无益,且与活人有害。公事化是搪差事,戏剧化是给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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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1 16:41:22 | 显示全部楼层
犹太国摩西所传的“十诫”有一条说:“不可妄称你的主上帝的名。”那意思就是,祷告上帝,必须发于真诚。否则,口中虽然喊得“上帝,上帝”之声震耳,也不过是拿上帝开玩笑。不但对上帝及一切神佛,不可假装亲热,就是对于死去的伟人,也不当假充信徒。设若心中并无“总理”,纵然总理二字刻不离唇,也不过是以总理作招牌,徒使死者呼冤,徒使生者疑虑。宗教所以衰微,主义所以不振,全是因为一些教徒与信徒,仅知在口头上和仪式上用功夫。
  人,应当有节,如同树必须有皮。皮,保护树的生存。节,维持人的尊严。人失了节,正如树掉了皮。我以为,所谓失节者,不只是通敌卖国,不只是被人奸淫。凡行一种举动,若勉强追随别人,而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也可以失节论。譬如,别人诵经礼拜静默鞠躬,你也就装模作样附和雷同,而并不审查是非,并不自问是否合乎你的天良,你也就是失节。人,对于小事,若有假装疯魔,对于大事,当然肯于倒行逆施。
  大丈夫的行动,只以自己的天良为法则,决不以众人的行动为标准。性命可以牺牲,天良决不肯于断送。勉强随和众人,就是出卖自己的天良。人若先肯出卖天良,身家妻女,无不可卖。至于出卖国土,出卖民族,不过是附带的条件。
  不与众人相同,不是自甘退缩。勉强随和众人,不是努力前趋。我常说:“大丈夫须敢在众人之中落伍,须敢在圣贤之后争前。怕追不上众人,是无耻。怕追不上圣贤,是无志。”
  众人的举动,是一时的变态。圣贤的举动,是千古的常规。众人的举动,只是反常。圣贤的举动,只是顺理。学众人,必须装模做样,扭扭捏捏。学圣贤,只是安常守分,坦坦然然。并且,学众人,是学人。学圣贤,是修已。学人,是不敢违逆别人的行动。修己,是不敢违逆自已的天良。
  所以圣贤者,并非得天独厚,也非三头六臂,也非能一餐斗米,也非能饮露吸风。圣贤所以与众不同之处,也不过是戒慎恐惧,事事务求顺合自己的天良。尧舜能不失天良而成圣贤。人只要对天良加意保守,尧舜并非不可学。
  国,是人立的。国,是人亡的。邦国兴盛是人的功勋,邦国败亡是人的罪过。邦国的危亡,决不是天意。人民的困苦,决不是劫数。说天意,是委过于天。说劫数,是推罪于命。大丈夫,凡是以人事为主,凡事只出于自己的天良,所有的一切,拜佛诵经褥告上帝,崇敬死的伟人,也是无济于事。反正,若不实行人力,若不改正人心,纵然释迦重生,耶稣复活,中山还阳,也是爱莫能助。现今,欧美的牧师教徒与我国的僧道居士,求祷和平,全是耗财误事,白费光阴。我并不反对神鬼,我只是反对靠神鬼而不尽人事。
  《中庸》上说“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人必须先将近小的做到了,然后才可以谈到远大的。舍人事而谈天命,舍事实而谈玄理,舍中国而谈外洋,舍现在而谈未来,全是舍本逐末,倒行逆施。
  喀来鲁Carlyle说:“人生最大的职务,不是应做远而不明白的,是当做近而清楚的。”可惜人的习性,多是对远而不明白的事,大耗精神,对近而清楚的事,偏不注意。这里舍近求远的毛病,耽误了许多应尽的本分,耽误了许多当前的要务。譬如有些人不敬活着的父母,而偏拜渺茫的佛神,不施行眼前的要政,而偏筹划未来的建设,这全是远近错乱,轻重颠倒的恶例。
  现今,使我最莫名其妙的就是一些善男善女,多是有钱修佛像,无钱济穷民。有钱买鸟放生,无钱恤孤怜寡。尤其是一班要人,多是有钱给死的伟人铸像,修坟,立纪念堂,办纪念会,无钱为活的小民保命,救灾,开生路,立工厂。将有用之钱,耗于不急之务。并且,神佛是以救人为心,你果能尽力救人,就是替神佛行道。
  专以崇拜死的伟人而言。他们生前若果真有功于全国,真有德于全民,国民自然而然的要崇拜他们。在这民贫国弱的日子,纵然将他们箔卷席埋了。千秋万世的人,也必能崇德报功,为它们修坟立庙。否则,纵然将坟修成了天宫、将像铸遍了全国,后世的人,也必要报怨泻愤,起而拆毁掘挖。岳武穆的墓,自从秦桧死后直到如今,年年有人接修;而那拉氏的陵.在她死后,不出二十年,就已被人炸毁,究竟是什么原因?现今,若有人拆毁了岳墓,全中国的人必对他群起而攻;假若有人发现秦桧的坟,将他的骷髅作成便壶,全中国的人反要对他同声感谢,这又是什么原由?
  一个要人死后,盖棺论定,他是伟人或是小人,天下自有定评,史家自有公断。他若没有实功实德,一时的少数人,虽然竭力地捧他,也是捧不起来。并且一时捧得愈高,将来跌得愈重。他若真有实功实德,一时的少数人,虽然竭力地贬他,也是贬不下去。并且一时贬得愈甚,将来起得愈高。正如,一女子若生得奇丑,少数的人强说她极美,是不行的。一个女子若生得极美,少数的人强说她奇丑,也是不行的。
  善男信女,对神佛烧香还愿,是用自己的钱财,别人毫无干涉之理。要人官吏,对已死伟人锦上添花,是用人民的血汗,人民实在难于屡次牺牲。我以为,神佛若果有灵,你们只要存佛心,行佛事,纵然不诵经叩头,神佛也必使你们增福增寿。死伟人若果有灵,你们只要真爱国,真爱民,纵然不铸像修坟,死伟人也必能认你们为志同道合。否则,我就不忍说了。
  现今是拜佛的人多,学神佛的人少。拜耶稣的人多,学耶稣的人少。拜死伟人的人多,学活伟人的人少。神佛也罢,耶稣也罢,死伟人也罢,全不是愿人跪拜的偶像,是愿得人仿学的标准。你只要按着他们的遗范做人,就是他们真正的信徒。如此,不但他们喜欢你,别人也是敬重你。
  心中若没有神佛,不必到庙里找神佛。心中若没有上帝,不必到礼拜堂去拜上帝。上帝与神佛是无处不在的。你只要将心打扫清洁了,你的心就是上帝或神佛的宝殿。我给某居士,写了四字“心即是佛”。我以为,他若时时刻刻将这句话,记在心里,不但与他自己有益,且能使别人沾光。
  见佛就下拜,遇庙则烧香,则愚夫愚妇的行为,也就是真正的迷信。所谓迷信者,是认不清而信。我常见许多村女乡妇,对佛像大叩其头,大烧其香。假若问她们所拜的是谁,是为什么烧香磕头,她们也回答不出。这种行为,不但是迷信,而且是盲从。不但可怜,而且可笑。
  在清满世代,某省有一个盐大使,一日出门拜客,忽然有一个妇人,向他拦舆告状。他接过状子一看,才知道那妇人是告她的丈夫宠妾灭妻。他对那妇人说:“本官只管民间吃盐,不管民间吃醋。”这不过是认不清官吏的笑话。我以为,认不清神佛,就加以信奉,正和那妇人相等。
  不但认不清而信是迷信。不必信而信,不当信而信,不可信而信,也是迷信。不但对神佛是如此对死的伟人,也是如此。
  放生是出于一时的不忍之心,也是我国自古就有的一种善举。善男信女,释放羁禁生物,正是仁慈的行为,然而仅可私自偶而施行,不可定期当众买放。我常见些善男信女,在庙中定期放生,僧道也在一旁诵经转咒。他们这种举动,不是行好,简直是造孽。
  《聊斋志异》上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古语说:“善欲人知,便是假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我以为“定期买鸟放生”这一种举动,就含着“有心为善”与“善欲人知”的心意。前者,决不能得神佛的喜悦。后者,且必得神佛的惩罚。买鸟放生,并不是为恶。所可恨的,只在“定期”而放。
  定期买鸟放生,不但不是善举,而且是雀鸟的极大的劫数。鸟贩一听某善士定于某日放生,必预先用力搜捕鸟类,将数十以至数百小鸟,困于一笼之中,既不喂食,又不给水。等到某善士施德行仁之日,小鸟全已疲敝不堪,放出之后,既无力远飞,又无力速跑,不是便宜了顽童,就是便宜了鹰鹞。假若集中再有雏儿,则又不知饿死了几多。这种似行善而实为恶的行为,不但僧道不当提倡,官方也应竭力禁止。
  在外国并非没有鸟贩,然而只准售卖善鸣与美观的鸟类,供人蓄养玩好。此外则禁止贩卖,以免残害生灵。我中国,尤其是平津两地,常有人成大笼售卖麻雀一类的小鸟,供人放生或供人薰食,这实在是残忍的现象。麻雀一类的小鸟,虽有啄食谷麦的恶行,但是颇有除灭害虫的能力,有益之处多,有害之处少。善男信女,若有好生之心,最好请求官方,严禁售卖。
  我对最好买鸟放生的某大善士说:“你若真有为小鸟谋解放的心,莫如收买鹰鹞,将他们煮熟了或薰透了,散给饥民。因为鹰鹞是专能杀害小禽小兽的恶物,你若能除恶,也就是行善。”
  买鸟放生的善士愈多,捕鸟售卖的小贩愈众。这种举动,不是为善,正是奖恶。在前几十年,欧洲的慈善家,最喜欢周济残废的乞丐。于是就有许多乞丐,或懒惰之辈,故意打断了手脚,以谋不劳而得的生活。甚至有等恶人,专门诱拐人家的小儿女,用人工将他们做成残废,使他们眼瞎口哑折臂断足,以便更能引动慈善家的心。(这种惨无人道的恶行,以先我中国也有)。以后各国查觉这种秘密,就将残废的乞丐收养起来,不准他们沿街乞讨。于是这种骗人行善的恶丐,缘由根本铲除了。所以我认定买鸟放生也不是真正行善的方法。
  最好的善行,是不给恶人或骗子造机会。许多善士,只是以尽了当时的心愿为主,并不留心查考以后的结局。且不注意自已一时的善行,是否要发生不良的影响。因此就养成一些“慈善虫子”专门靠赖办慈善为生。甚至有人假借慈善发了大财。善士们若欲不白白地给“慈善虫子”进贡,最好是自己秘密地施行善举,否则,不可仅以尽了心愿为止,更当详查穷苦的人,是否得到实惠。
  俗语说“救得了急,救不了穷。”我们只可周济人的一时之急,不可周济人的永久之穷。济一时之急,如同从坑边救人,用一臂之力,可以将他拉上干岸。济永九之穷,正如《论语》中所说的“从井救人”。所以,欧美的人,多肯周济乍落难的穷人,而不肯施舍给职业的乞丐。所谓职业的乞丐,是身无残疾,专以乞讨为生的人。对这种人若一味施舍,不但养他的惰性,且恐误了他的前途。古今中外,有许多乞丐,因受人的激刺,努力要强,而成了名将伟人。
  我在山东、河南、湖南等省的名山之士,会见许多以乞讨为生的职业乞丐,他们各据一段地盘,甚至搭盖小房,终日跪在山路一旁,向香客狂呼乱喊。不但以乞讨为职业,且以乞讨为世袭。这种人中,实在埋没了无数的人才,而养成寡廉鲜耻依人为生的天性。不但香客不应施舍,官方也当向香客酌收香捐,设立工厂,使那些“寄生虫”习学一点正当的职业。
  东城有一个半瞎的乞丐,经过讨饭多年。去年,我忽然听不到他那“老爷太太”的哀号了。可是我又常听一个小贩的声音,和那乞丐的韵调如同出于一个琴谱。我出门探查,才知道他已收了行业,贩卖糖果花生。他的面色较以前光润,衣服也见整齐了。像这种乞丐,决不是自暴自弃的人。我以为好运就在他的前边。焉知他将来不能由一个小贩,而变成一个富商。
  自从民国九年,我由京北清河镇,迁入城内之后,屡屡有人到我门口,向我“化棺材钱”。据说,某某胡同,某某人死后,无钱装殓,全家挨饿。说得那种苦况,真使人闻之心酸,听之落泪。最初几次,我曾资助一点。以后我见向我化棺材钱的,总是一个人。不过他所带的孝子孝女或孝妇,随时更换罢了。我对他说:你真是一位大善家。不过,这样替人沿门告帮,也不容易凑棺材钱。我同你到丧家先查看一次。我再向施棺材的善士,为死者领一口棺木。我竭力要去,他竭力阻拦。我不过是假意试探,他竟信以为实。于是向我哀告道:无君子不养小人。您何必对我们认真。说完,抱头鼠窜而去。我对看热闹的人说:“有钱可以喂野狗,决不可以给骗子。”
  前年,我接到某青年一封告帮并求应事的信。内容详说他如何爱国,如何爱民,如何为国奋斗,如何受了环境的压迫,如何努力的上进,如何被困在故都。我照内开的住址将他找着。我见他全身西服,满睑绿气,手指焦黄,桌边烟头与痰沫甚多,及至接谈之下,他又向我大表功德。我本来痛恨中国人穿洋装,更恨他那怨天尤人的言语。于是对他说:我并无力济人,更无处为人谋事。我们素昧平生,纵然遇事,也不敢冒然推荐。我设或有钱,也不能帮助你吸抽毒品。我自从那次受骗之后,凡遇告帮求事的信,一概置之不理。不是我毫无仁心,我只是不鼓励骗子。
  前几天,一位美国朋友曾对我说:“现今的世界是个Crazyworld(狂妄的世界)。”我回答道:“我很以你这话为然,不过,各国的小民并不狂妄。犯狂妄的,只是各国的一些要人与学者。他们若不狂妄,他们对于政治与学术,决不能舍近求远,决不能倒行逆施,决不能牺牲眼前的民命,而求未来的幸福,决不能蔑弃前人万古不易的成规,而考究今人随时改变的空理。并且,若论他们的原心,也并不狂妄,只是要假借这种狂妄的行为,谋权攘利。小民因不肯狂妄而倒霉,他们因善于狂妄而得势。”
  人生最大的愚昧,是对于眼前所能看得见的本分不尽力。而对于将来未必靠得住的幸福苦用心。这种毛病,现今全球各国的人,尤其是我国的要人与青年、多已受了传染。于是乎,一些要人,眼见无数的小民饥馑而不肯立施救济。许多青年,对自己应习求的学业而肯于迁延敷衍。结果,不但当前的要务未办得好,未来的计划也谋不成。所以,我常向学生们说:“做你们眼前所当做的,将来才能得到你们所愿得的。”
  人与人不相同,国与国不一样,人与国全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各有所能,各有所不能,(这是因为有种种的原因,时无法详说)。无论如何,不能化为一律。一国的民性,南北还不能相同,东西也不能类似。山地的居民,决不能长于捕鱼。沿海的居民,决不能长于猎兽。各保原性,各守所长,才能与已有益,与人无害。中国不当弃其所长而强学外国,犹之乎外国也不当弃其长而强学中国。
  现今,我国有一派人,一听守旧二字,就视同蛇蝎。一见维新二字,就尊如神圣。这全是因为不知如何是守旧,如何才是维新。真正的守旧,是守己之长。真正的维新,是学人之长。无自信力决不配谈守旧,无鉴别力决不配谈维新。自信力,是由深知自己的长处而生出来的;鉴别力是由熟查别人的长处而生出来的。守旧与维新,全须在长处上守,在长处上学。
  无自信力的守旧,如同没有防御的城,决然守不牢。无鉴别力的维新,仿佛没有缰绳的马,决然走不好。换一句话说,不知己而守旧,如同讳疾忌医的病夫,决无康健的希望。不知人而维新,如同人尽可夫的流娼,决无正当的归宿。
  我中国,在道光以前是误于妄自尊大,自宣统末年,是坏于妄自菲薄。以先,是忘了世上还有外国,现今,是忘了世上还有中国。以前是强人从己,而今是强己从人。以前是不知自己有劣点,而一味地保守。现今是不知外国有劣点,而努力地仿学。闹到今日,旧病未除,新病又生。新旧之病,聚在一身,焉有不病入膏盲之理。我常说:“中国若因自尊自大而亡,亡了还有一点骨气。若因自轻自贱而亡,亡了实在太无骨头。”
  前清宣统三年,胡思敬奉请停止新政,并且说,若不速罢新政,必致有“三速”的结果。所谓三速者,就是使中国速贫,速乱,速亡。他见清廷不以他的见解为然,立时离宫回了原藉。胡某并非天性顽梗,他是看出那时朝野上下.对于维新如疯如狂的情形,惟恐我国人急不暇择,弃了自己的长处,而学了人家的短处。他因为预防弊病,而竟主张停止新政,固然是因咽废食。而满清那不能守旧,不会维新的行为,正是速贫,速乱,速亡的缘故。
  合理的维新是去旧弊,背理的维新是添新病。合理的维新是因病求药,背理的维新是用药找病。日本的维新,是吸收别国的文化,加以改造,使之适合本国而成一种新文化。我国的维新,是吸收别国的文化,生吞生拉,使之适合外国而成的一种洋文化。也可以说,日本维新是按脚买鞋,我国维新是削足适履。结果,日本得了新鞋的益,我国受了新鞋的害。一个是日行百里,而不觉其苦。一个是寸步难移,而把着脚哭。我常说:“对日本人,有一事可学,可学的就是他们那维新的方法。”
  日本自吸收西洋文化之后,对于由我们中国所吸收的文化,还是竭力地保存,对我国古圣前贤遗书,还是视同金科玉律。我中国自吸收西洋文化之后,对于固有的文化,反要竭力地铲除,将本国古圣前贤的遗书,竟主张投在茅房坑里。这种“忘本”的行为,不但可以亡国,而且可以灭种。
  没有旧的,决生不出新的。正如没有父母,决不能有儿女。自从我国几个新圣人,传布“忘本”的思想以来,旧的一切,已被人视同粪土。老的人物,已被人认作弃材。于是乎,只要加上“新”的美名,中国人可以甘为别国的顺民,而不知羞耻。只要加上“旧”的恶许,生身的父母,也无妨打倒而不念恩德。忘本,岂可配谈维新?忘恩,岂能妄言进步?所谓维新进步者,也不过是违心的程度增加而已。
  知道自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优点而竭力地保存,就能生出自信力。有了这种力,就能遇困难而不灰心,处纷扰而不乱步。
  英国伯威斯WeBoyce说:“不自信,是人生失败的总原因。”然而,须知自信与自大不同。自信是由于明察而生。自大是由于愚妄而起。人真能自信的少,流于自大的多,无自信力,必将归于失败。有自大心,也不能有所成功。能将自信与自大,分析清楚,才能特立独行而不孤,才能超乎凡众而不危。自古以来,因自信而成功的,指不胜屈,因自大而失败的,比比皆是。满清以前所以弱,是因为过于自大,以后所以亡,是因为太不自信。
  人处于众人之间,国立于众国之中,非有自信力,定难支持久远。人所以能特立独行,国所以能巍然独存,全是以自信力为争存的基本条件。以欧洲各国而言,立国数十,连疆接壤,犬牙相错,强弱悬殊。然而弱者所以能危而不亡,强者所以能败而复起,也就是因为甲国未失去自信力,遗弃自己的长处而强学乙国,乙国未失去自信力,遗弃自己的长处而强学甲国。
  我中国自晋朝以后,遭受异族的侵略蹂躏统制宰割十余次之多,统计共有千余年之久。所以屡屡能死而复苏、跌倒复起的原因,也就是因为我国的自信力,未曾由根本消失。
  据新圣人们说:“以前,我中国虽屡次亡于外族,还能亡而复兴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外族的文化,实在低于我国。现今欧美的文化,实在高于我国。我国若再亡于欧美,必将一亡到底,永世不能翻身”。欧美文化是否真高于中国的文化,我因未曾到过外洋,不敢妄下断语。可是,我敢决断,我汉族的文化,实在高于我国的苗族。苗族与汉族相持四五千年,所以能不灭不亡,只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文化。未曾失去自信。若起了怀疑的心而竭力追求汉族的文化,恐怕在三千年前,苗族这一族,早就灭绝了。
  我国的文化与欧美的文化相较,无论如何低下,也决不至于像苗族的文化与汉族文化之比。苗族因有自信力,不肯沾染汉族的文化,还能由黄帝以来,支持直到今日。我中国对自己的文化,若不失自信力而竭力保存,焉知我中国不能与欧美列强,东西对峙,力争生存。
  有人说:“我中国苗族,所以能够存留至今,是因为汉族对待他们,因循放任而不干涉。假若汉族能实行欧美对待殖民地的办法,不但苗族不能存在,甚至蒙藏民族,也早就成了历史上的名词。假若中国受了欧美人的掌握,他们决不能容许中国人,模模糊糊地仍度那旧式的生活,守那传统的习俗。所以,中国若不对欧美现代的文化急起直追,决无侥幸存在之理。”我说:“外人以文化亡我,几百年未必能达到成功。我国人若对自己的文化起了怀疑,而对欧美的文化猛追急学,不出几十年,世上就无真正的中国人了。与其失了自信力而速灭,何如暂守故常而迟亡。”
  “文化低的民族,必亡于文化高的民族”,这句话,是不可凭信的。文化低的民族,若不羡幕文化高的民族,决不能亡。他们所以亡的原因,是因为自轻自贱,因为眼光太浅,因为没有骨头,因为沉不住气,因为水性杨花,因为东施效颦,因为邯郸学步。北美洲的红色人种与夏威夷的灰色人种,所以要归灭绝,不是白色人种不容他们繁衍,只是因为他们先失了自信力,习染白色人种的文化。
  西洋的文化,与我国的文化,颇有“方枘圆凿”之处。我中国若勉强效颦,也不过如同村女乡妇,走进城市,专学摩登。结果,染得一身新毛病,失了原有的旧美点。以至于手忙脚乱,失身丧节。久居城市,既因怯头怯脑,难得摩登男女的欢迎。回返乡间,又因妖形妖态,难得老亲旧友的容纳。以至进无所据,退无可守。若再想回复旧日的本色,就不能了。
  借来的衣服,不合身体。借来的文化,不适国情。衣服之合与不合,仅仅关系一身。文化之适与不适,且必牵涉全国。一个人在借用别人的衣服之前,还须打量自己与别人身体的肥瘦长短。一个国在借取别国的文化之前,对本国与外国的国势民情,岂可不细加考核。西洋的文化,并非全无可取。我国自吸收西洋文化以来,所以只得其害而未获其利,就是坏于徒知吸取而不知斟酌。
  维新,不可失了主见。投降式的维新或顺民式的维新,全是奴性的。这种的维新就是自求灭亡。
  英国俗语说:“乞丐不可当选主。因为乞丐生了两只穷眼,看见新奇的东西就以为全是好的,并不能辨别美恶精粗。我国自道光二十二年以后,尤其是近十几年来,对于吸收外洋文化,简直是如同乞丐当了“选主”,胡滥选了一大堆,全不是实在能救饥寒的东西。
  《伊索寓言》里说:“一匹驴子,听着草虫鸣叫得悦耳爽心,就问草虫道:“你叫得这样好听,请问你是以吃什么东西为生?”草虫回答说:“也不过吃露水。”驴子因为要学草虫,于是不肯再吃草料,专吃露水。不久竟致饥渴而死。他在将要断气的当儿,叹道:“可惜露水太少,否则,我叫的声音,必能引动幽人雅士的心灵。”有一只乌鸦,见着天鹅的羽毛洁白可爱,大生羡慕之心,他以为天鹅所以洁白,是因为终日在水中游泳。于是他也日夜在水里翻腾,不肯下岸寻食。不久,因为受了饥寒,也就一命归阴,失望而终。我以为,一个国若羡慕别国的富强,不知考究所以富强的原因,就勉强仿学,也就是与那驴子和乌鸦相等。这种国,亡了也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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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3 17:0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日本维新之元勋西乡隆盛说:“广采各国之制度,宜先定我国之本体,张风教,然后徐斟彼之所长。不然而欲偎效彼,则国体衰颓,风教萎靡,不可匡救。终受彼之制矣。”假若西乡隆盛同当初的一些维新志士,也将欧美看做天国,也将洋人尊为圣贤,对本国一切也主张推翻,对欧美的一切努力效颦,我想日本也早就受了维新之害了。
  真文化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与种种道德的实现,真野化是大炮潜艇毒气流火与种种邪说的发明。
  自古,东方的文化,是向人上追求,所以主张正心,现今,西方的文化,是向物上考究,因而趋于纵欲。正心,才能使安贫乐道,以增人类间的和平。纵欲,必至使人竞争排挤,而增人类中的纷扰。
  古圣前贤,目光远大,知道人欲有害于人类的生存,所以对人欲,竭力主张克制。今圣今贤,思想偏狭,错认人欲是人类所以能进化的原因,所以对人欲,竭力提倡解放。
  古圣前贤,并非与人类有仇。他所以主张克制人欲,正是出于大公之心,而为人类谋永久的平安。今圣今贤,并非有爱于人类。他们所以主张解放人欲,正是出于偏私之念,而为自已谋一时的权利。前者只是为公,反被浅见之徒视为仇敌。后者只是为私,竟被狂妄之辈尊为恩主。是非颠倒,黑白混淆以现今的人心,遭现今的劫数,正是咎由自取,理所当然。
  人,不可急于求富贵。国,不可急于求富强。人若急于求富贵,必至无所不为,因而丧失人格,国若急于求富强,必至颠倒错乱,因而摇动国本。
  人格,是一个人所以可称为人的凭照。国本,是一个国所以可称为国的根基。人失了人格,国动了国本,纵然仿佛有些进步,其实也小过如同回光返照,决不能支持长久。
  天下事,误于因循畏缩的人,固然不少。但是败于鲁莽浮躁的人,实在太多。只有谨慎沉稳的人,才能走进成功的路途。
  有些因循畏缩的人,反自以为是老成持重。有些鲁莽浮躁的人,反自以为是奋发有为。前一种人,为患尚少。后一种人,造祸无穷。从来误国殃民之罪,全是由这两种人所做出来的,我中国现今所以国乱民穷,尤其是受了这后一种人害。并且,持重须先能辩轻重,有为须先能考是非,持所当持,为所应为,才是合乎为人处世与救国教民之道。
  一时的现象,是“强存弱亡”。万古的定理,是“弱存强亡”。对浮躁的人,说这种话,就如同对夏天的飞虫,而谈冬天的冰雪。
  有人对我说:“人若要安贫乐道,人类就不能有进步的希望。”我说:“真正的进步,是使人类减少杀机。人若能安贫乐道,不但可以使他自己不存妄想,也可使他不肯破坏别人的安宁。人己相安,就是人类的极大幸福,也就是人类进步的真凭实据。你若以为欧美现今那种竞争的情形,是人类的真正进步,就如同见着一伙强盗互相撕杀,而生羡慕之心。”
  圣经贤传,化人最难。淫词浪语,惑人甚易。然而稍有天良的人,决不能因为淫浪词语受人的欢迎,而废弃圣经贤传。讲道德说仁义,必被人认为顽固迂腐。讲解放说自由,必被人捧为时代前锋。然而稍有天良的人,决不能因解放自由可以笼入人心,而蔑视仁义道德。
  真知自爱的人,对于一时的荣辱,可以不计,对于千载的是非,在所必争。若自甘随众摇旗呐喊,就是情愿与草木同朽。
  我的朋友某君说:“天下虽乱,我们胸中,不可再乱。天下虽然无定,我们胸中,必须有定”。
  因私怕得罪人,是好人。因私不怕得罪人,是恶人。因公怕得罪人,是懦夫。因公不怕得罪人,是豪杰。
  为公要胆大,为私要胆小。为公若胆小,必至无所能为。为私若胆大,必至无所不为。
  大丈夫不怕身死,只怕名辱。不怕掉头,只怕失节。不怕子断孙绝,只怕玷宗污祖。
  有人问我:“自从我国变法维新以来,对于外洋的新法新制,总算搬运了一个无一不备,并且又努力截趾适履,舍己从人。那么,为什么只见其乱,而未见其治?”我回答道:“薛喧曾说过:‘圣人论治,有本有末,正心修身,其本也。建制立法,其末也。’我国既然仅仅知道在法上制上追求,而忘了在人上心上注意,法制虽然日渐完备而人心己是东倒西歪。本末既已颠倒,焉能有好的成绩?”
  我所最忧伤的是,现今谈科学的人太多,讲人学的人太少。在我中国的新人物中,全是这种的趋向。我以为科学与人学并重,才能使人类减少痛苦而增加安乐。否则,不但与人类无益,而且有害。前次世界大战的残酷,只是因为人心兽化而又妄用科学的缘故。假若再不讲求人学,而一味地研究科学,不久就要使人类尽亡而变为禽兽世界。
  以中国的坏的与外国的好的相比,中国自然是比不上。以中国的坏的与外国的坏的相比,外国未必不较中国坏。以中国的好与外国好的相比,中国未必准在外国之下。能明白这一点,然后才能谈得到守旧与维新。
  国名可改,国体可改,惟国“性”(也可以说国民性)万不可改。正如一个人的名号可变,职业可变,独个性万不可变。
   国的文化,如同人的灵魂。 一个人的灵魂只要不离躯壳,身体纵然被病魔所缠,必不至于死亡。一个国的文化只要不被毁灭,国土虽然被敌所吞,终有复兴之望,所以轻视祖国文化之罪,较比盗卖祖国领土之罪还大。然而,轻视祖国文化的人,则成了新圣人,而大出风头。盗卖祖国领土的人,则成了卖国贼,而藏头露尾。我以为,我中国人若稍有国民性,若稍有爱国心,对这两种人,必须一例相等。
  旧的未必就是野蛮,新的末必就是文明。现在所谓文明的,再过几年,未必不被讥为野蛮。古时所认为野蛮者,又何尝不被现在的人认做文明。并且,在甲国所认为文明的,到乙国何尝不认为野蛮,乙国所谓野蛮者,到甲国何尝不认做文明。文明与野蛮,因时因地,就有变易,何尝有一定的标准。
  纱罗绸缎羽毛绒呢狐貉羔獭,固然是美好的衣料,但是须分出季节,配合穿用,假若不辨春夏秋冬,将这种种,做成一件衣裳,穿在身上,不但穿的人,觉着冷热不均,而旁观的人,也以为是稀奇怪异。我中国讲求全盘西化之辈,纵然能吸取西洋各国的美点,假若不加考量,一齐施于我国,也不过如同将以上的衣料制成一件衣裳。所以我以为,维新的人物,欲将中国英国化也可,美国化也可,以及任何国化也可,若全盘西化则不可。譬如一个女子,生在这文明时代,自由任性。嫁姓张的也可,嫁姓李的也可,若同时与张王李赵……发生密切关系,则实在不可。
  追各强国的屁股赛跑而求与强国同化,固然仿佛是发奋图强的表示,但是须先睁开眼睛看一看现今几个强国是什么情形。他们正如一伙强盗,互相杀砍之后,直到今日,元气还未恢复过来,而又从事于下次交锋的预备。稍有脑筋的人,也能预断她们决无良好的结局。跟着入学也罢,与人同化也罢,学,就当以正人为标准,化,就不当以强盗为模范。要知,现今几个强国,如同全都骑上了老虎,正在心惊胆跳,不知如何是良好的当儿,我中国若求与他们同化,正是等于要寻虎骑。
  有人说:“现今几个强国之中,颇有与我国感情深厚,愿对我国加以援助的。我国若学法他们,正如蝇附骥尾,不用费力,就可得一日千里的进步。”我说:“他们这些强国,纵然对我国愿加援引,焉知不是别有用意?他们对于同种的人,还要钩心斗角,利用科学的武器,彼此残杀,又岂能对我中国人有所爱惜?至于蝇附骥尾一句话,不过是说一个苍蝇若落在快马的尾巴上,也能达到快马所到之处。然而苍蝇必须留心观察那快马是向什么地方进行。假若快马发了疯狂而向深海里奔驰,苍蝇若不猛醒,速逃活命,必要与快马同遭灭顶之祸。”
  现今,欧美各强国中的有心人,对于各国明竞暗斗的情形,以及奇技淫巧的状况,已经是疾首蹙额,无法挽回。可惜我国的傻小子,还要急起直追,惟恐落后。这正如有眼的人,偏要紧随瞎子们,向深坑的边上赛跑。西洋文化已经到了日暮穷途的绝地了。世界第二大战之后,就是欧美各国,自怨自恨迷途知返的日子。我中国人只要立定脚跟,明睁二目,就能见着他们那呼天喊地的时候。到那时,他们才能深信东方的文化,是他们的救星。这就是豢冠子所说的“物极则反”的公例。只有轻浮躁妄,眼皮太浅的人,才能被一时的现象吓坏了脑筋。
  维新如用药,用药是为去病,不是为添病。维新是为图强,不是为求亡。药,虽然对症,也必须随着人的年龄体质区域,谨慎加减。新,纵然相宜,也当按着国的程度资格环境,详细斟酌。该加的,不可减。应减的,不可加,该缓的不可急,应急的不当缓。藏红花虽是妇科常用之药,然而对八十岁的老太婆,则极不妥当。腽肭脐虽是健肾壮阳之品,可是对二十岁的小伙子,更不可妄用。以我中国的经济现状而言,若仍竭力吸收奢侈的洋化,就好比强使老太婆日服八钱藏红花。以我中国社会的现状而论,倘再尽量提倡新奇的思想,就如同劝诱小伙子日服十具腽肭脐。
  一个女子,愈追求男化,愈失去女子的天然美。一个邦国,愈追求洋化,愈失去邦国的独立性,阴,不阳化,才能与阳对立。华,不洋化,才能与洋并存。自保特异之点,与人对峙,是争存的条件。自弃特异之点,与人化合,是求亡的途径。
  猫不求化于狸,狗不求化于狼。所以世上猫不断种,狗不绝根。狸虽凶狠,不能阻碍猫的繁衍。狼虽贪暴,不能减少狗的孳生。因猫不与狸同化,而替猫悲伤,是不明弱存强亡的定理。因狗不能与狼同化,而为狗忧惧,是不明优败劣胜的准则。
  唯强者,才受“自然的淘汰”。唯弱者,才能保“永久的延续”。唯耳食之徒,才肯深信一时的现象。唯浅见之辈,才敢轻忽万古的定理。
  我中国,若想以夏变夷未免是骄气太深,若想用夷变夏实在是骨头太软。人的天性,不能不好新奇。在这海禁大开,交通便达的今日,虽远隔重洋,如同近在咫尺。若对于新奇,一毫不加沾染,未免是强人所难,不过,我以为若些微洋化尚可,若全盘洋化则万万不可。个人些微洋化,只是他个人的自由,外人无法阻拦。少数的人,若欲对祖国实行全盘洋化,则关涉民族的存亡,凡是国民,即当群起而攻。
  英国阿灵顿Arlington说:“中国衰弱之罪,不在其固有之文化,而在中国人不能遵循产生其文化之遗教之精神。”可见,我国求强之道,不必在我国的文化上寻瑕疵,而应在人心上找毛病。正如子孙若不知要强,而偏指摘祖宗的缺点,实在是舍本逐末,倒行逆施。况且,只要是一个稍有思想的外国人,还不敢轻蔑我国的文化,我中国人,又何必自轻自贱,自认是没有文化的国家。
  自从民国八年,我国的新人物中,出了一班自骂祖先的人。他们因为要竖起西洋文化的旗帜,造成新势力,以便包办中国的一切,于是乎狠命地对中国固有一切,加以猛烈的攻击,甚至胆敢污骂中国人是半开化的民族。他们祖先既未人过外国籍,并且纵然入过外国籍,而骨血还是中国的骨血。他们污蔑中国人,请问他们那文明的遗体是由何处而来。譬如,一个人自骂他的父亲作贼,他的母亲为娼,试问与他自己有什么光彩?这不但不能提高自己的声价,反要增添自己的羞辱。
  骂一个国或一个宗教中的某一部分或某一个人,原不是大罪。若骂一国或骂一宗教,就是罪不容诛。因为这是污辱了那全国的人民,污辱了那全教的信徒。一国的文化是一国国魂之所寄托,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若骂一国的文化,简直就是骂及全体全国的国民。只因我国衰弱,外国人虽对我国国民,加以种种的欺凌,可是直到今日,还不敢对我国的文化胡批乱评。我中国人,只要有廉耻有血性,对于污辱中国文化的外国人,必须以热血与他拼一个死活。假若我中国人中,再有自骂中国文化的人,我中国人,更当认他是外人之后,将他“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
  罗素PerandRussell说:“中国人,一伟大国民也,不能久受外人之压制。彼不欲采吾人之恶,以增进其兵力。但欲采吾人之善,以增进其智慧,予意世界国民,惟中国人能真信智慧较真实尤可贵。而西洋人,凡以中国人为野蛮。”罗素是英国人,他既是全球知名的人物,当然不是故意邀买中国人的好感。他若不是对中国有深切的研究,也不能发出这样确实的评论。外国人,只要对中国留心,还能看出中国特有的美点。假若中国人对本国古圣先贤的遗书稍加研究,我想他决不忍讥评中国人的文化。
  前年,我听一个朋友对我国人说:“我恨耻为中国人。”那外国人对他说:“你为什么耻为中国人,中国无论多么不好,你既是中国人,就不能耻为中国人。正如英国人不耻为英国人,美国人不耻为美国人。”我以为他这话是对的。只要我中国人不以当中国人为羞耻,我想我中国永远是中国人的中国。
  古谚说“狐向穴嗥,不详。”狐之大穴,如同人之有国。穴是狐的藏身之处,国是人的寄命之所。狐无穴,不能避危险。人无国,不能竞生存。狐若非疯狂,决不肯轻视自己的巢穴。人若不癫痫,决不忍污蔑自己的祖国。
  古诗上说“胡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胡地在北,由北方来的马,遇到刮风时候,还要触动故土之思,而发悲恸。越国在南,由南方来的鸟,建筑窝巢,还要寻找向南的树枝,而示依恋,禽兽尚且如此,人若一味地羡慕外洋,而任意地轻视祖国,他的思想,岂不是在禽兽之下!
  威伯思德Dania Webstcr 说:“我既生为美国人,我生,要为一美国人;我死,要为一美国人。”我中国人,若能将他这话,改为“我既生为中国人,我生,要为一中国人;我死,要为一中国人”。耶么,活着就对得起全国的同胞,对得起所吃的粮米,对得起已死的祖先,对得起将来的子孙。假若我四万万五千万国民之中,有四分之一 ,有这种决心,纵然我全国地图的四分之三变了颜色,也不过是一时的现象。
  孟子所说的立国三宝“土地,人民,政事”,孟德斯鸠Montesquieu所说的立国三要素“土地,人民,主权”。全是东西相同、中外无异的名言。主权与政事,名称虽然不同,意义全是一样。不过,我以为人民,尤其是不改国民性的人民,最为重要,国不过是家的放大,土不过如同一家的产业,事或主权,不过如同一家对内的规则与对外的方法,人民不过如同一家的子孙。只要立志坚强,不背祖训,纵然产业被人侵占了去,终有物归原主的时候。并且好的子孙,还能在外添置产业。否则纵有极大的产业,也是保守不住。
  一国的文化,是一国立国的精神。它的重要性,较比国土还重要到千百万倍。我以为传扬本国的文化之功,大于开疆拓土。毁弃本国文化之罪,尤甚于割地称臣。
  我中国,向来被人称为文弱的国。我常想这个原因,只是因为我国素以“自守”为主,不愿扰害别国的和平。我国对于开疆拓土的汉武张骞之辈,并不怎样的恭维。这就是我国人不愿扰害别国的和平凭证。纵然因此得到文弱之名,我以为,我国正可以“文弱”二字自夸。因为这种何人怎样待你,你也怎样待人的思想,正是人种真正文明进化的表示。
  据新圣人某甲说:“中国素以‘儒’道立国,儒是‘懦弱无能,苟且图存”的意思。我中国所以危弱,只是受了懦道的毒……。”据我所知。‘儒’字的意义,决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卑鄙。仅以《韩诗外传》对儒字的解释,儒就是“不易之术”。所谓不易之术者,即是可行于古,可行于今,千古不变的准则。以儒道而言。当然以孔孟为代表。但是孔孟二人,决不是任人欺凌而自甘忍受的人。他们对于强者,未当有一点屈服的表示。
   世上的人,不能全善,也不能全恶。世上的国不能全强,也不能全弱。既有善恶强弱的不同,恶必欺善,强必凌弱。就以思想单纯的禽兽虫鱼而言,还有这种现象。人类的欲望复杂,这类恶行,当然格外的繁多。不过,我以为,人类既然比禽兽虫鱼,多有一个能辨别是非的天良,就当对得起万物之灵这个名称,竭力地不使禽兽虫鱼间的现象,表演于人类的世界。在几万年前“原人”的时代,人类的思想与行为。原与禽兽相差不多,人类彼此残杀,互相狠斗,还有可说。在这二十世纪的今日,若仍不能政变几万年前的老套,还配谈什么文明与进化。
  现今所谓“文明进化”者,据我观察,不过是杀人的利器日多,祸人的方法日毒,骇人的主义日巧,诱人的学说日精,人类的恐惧日加,人类的寿命日短,人类的烦恼日增,人类的凶狠日甚。照这样“文明”下去,必致将人类变为“紊”乱无序,“冥”顽不灵。照这样“进化”下去,必致将人类“尽化”为禽兽。
  真正益人之道,并不十分神秘。真正有用之学,并不异常新奇。真正养人之食,并不特别香甜。
  去伪存诚,实事求是,是修己、治人的八字箴言。
  现今,使我国不能富强的病根,只是虚伪二字。山在上的起。若将这个病根去不净,无论讲什么高明的主义,论什么惊人的科学,也是只能趋于乱亡。
  “生吞活咽”的新文化,是削足适履的文化,是舍己从人的文化,是用夷变夏的文化,是反客为主的文化。总而言之,是奴性的文化。
  中国古圣前贤的书,是主张克已。克己是难事,所以不受人的欢迎。外洋新兴的学说,是提倡责人。责人是易事。所以容易受人的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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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7 10:03:32 | 显示全部楼层
“环境”只能影响匹夫小人,不能更变英雄豪杰。有志之士,要使环境适应自己,不可使自己适应环境。
  现今流行的书报,多是教争,教乱,教残,教忍。这全是亡身,败家,祸国,乱天下的先锋。
  青年人喜欢听什么,就讨着他们的心意发言。这种杀人的不见皿的罪行。非有铁石心肠的人决不忍为。看见别人的孩子,想一想自己的儿女,也当知所警惕。
  光绪二十六年以前,老学究的教育,是给本国皇帝造顺民。民国八年以后,新圣人的教育,是替外国学者造奴隶。
  有人对我说“现今的人,知识开得太早了。六七岁的孩子,几乎比当初六七十岁的老人还明白。你以为是好是坏?”我说:“这是不祥之兆。人的知识,如同草木的籽粒果实,成熟须有一定的期限。熟得太早,决不是好的现象。繁荣得太快,凋谢得必速。”
  现今,说话作文若用上君、后等字,人必说是顽固腐化,受了封建的遗毒。但是,若提到电影皇帝、剧界大王、影后、舞后女王,人反以为是时髦摩登,合乎现代潮流。这是什么原因,真令我莫名其妙。
  人生最苦是有书无暇读,有钱不会用,有子不敢教。
  愈是人浮于事的时候,愈闲不住真有本领的人材。愈是货压街头的日子,愈剩不下品质精良的货物。
  果有真才,不愁没有识主。果有好货,不愁没有销路。旧学虽不时兴,旧学真有根底的,各处还是抢着任用,古玩虽不摩登,古玩真有特色的,各处还是抢着收存。人谋位置,货求买主,其实,位置何尝不寻找人材.买主何尝不寻找货物。
  北平的医生,据说有三千余名,可是其中有几个医生,终日车马临门,应接不暇,对求诊的人,推也推不出去。有二千多医生,终日门可罗雀,独坐无聊,对有病的人,请也请不进来。可见,愈是那一行的人多,真有高超本领的人,愈能大走旺运。
  平凡的人,只为人多事少发愁。有志之士,独为才能不足焦虑。
  庸医不多,不能显名医,凡材不多,不能显奇材。
  我常对学生们说:“怨天尤人,是无志。责骂环境,是无耻。自从新圣人们提倡‘责人’的学说以来,误尽我国无数大有后望的青年,使他们只知高谈‘这个不良,哪个恶劣’而忘了在自己的‘正心修身’上注意。”
  我看见一位青年所作的文,只要其中有“在这残酷无情的世界里”、“在这组织不健全的现实社会中”等等恨天怨地的话,我就可预断他将来必是个决无成就的废材。这种的人,只可给军阀去卖力,给银行家、大财主去当子孙,坐享幸福。因为真有志气的人,只知刻苦自励,努力自修,决无闲暇在“社会”或“环境”上找毛病,费心思。
  我常细想新圣人们,所以提倡“贵人”的邪说,正是因为他们看出人类,尤其是青年人的弱点。他们为迎合人心起见,所以故意将种种罪过,向环境或社会上推卸。这种“将自己认作无过”的邪说,入于人心之后,人就认他们为知已,拥他们为圣人,并且承认他为改良环境、改造社会的领袖。于是乎,他们名也成了,利也有了。其实,他们并非真有救世爱人之心,不过是利用傻小子们,做他们那“登墙、爬房”的梯子。
  不必骂环境不良,先要问你自己良不良。不必骂人不肯用,先要问你自己是否真有被人聘用的本领。不必骂“社会组织不良”,先要问你自己是不是社会中的一个良好分子。
  《果斋日记》上说“子弟无专长,便是家之累。亦是国之累。”我常对学生说:先不必高谈救国救民的大事,先要将自己养成一个真有实在本领的好儿子好国民。
  青年人好奇,是因为阅历少。老年人不好奇,是因为经验多。
  四十岁,是“开倒车”的时期。你若不信,你到了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你的思想是要“向后转”。
  为恶如同欠款。你借钱之后纵然能忘了,可是借给你钱的人总能记得住。你为恶之后纵然能放在脑后,然而受你害的人必能存在心里。
  抓住了时代,不如保住天良。若失去了又良,纵然抓住了时代,也是时代中的败类。
  无知之辈,信假不信真,信虚不信实。信一时的浮说,不信永久的定理。
  人,立身不可有色彩,求学不可有臭味。人派人系,左倾右倾,是失了自立性。大丈夫当超然自处,中立不倚。大丈夫要做松柏,不做藤萝。
  人是能直立的动物,禽兽虫鱼决无这种天赋的特能。猿虽然像人,但是立起来也不能直,纵然能直一时,也决不能支持许久,所以猿猴终不能脱出兽的范围。人若将自己当人看,就当挺然直立,决不可左倾右倾。
  德国俗谚“捕野兔,用猎犬。捕愚人,用谀言,捕妇女,用金钱。”据我所知,猎犬未必准能捕住狡免,金钱决不能引动贞妇,惟独谀言,不但能迷惑愚人,甚至极聪明的人,一听人奉承一两句,也必骨软筋麻,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入了人的圈套。
  走运时,不可趾高气扬,以免惹人怨恨;穷困时,不必愁眉苦脸,以免招人嫌恶。
  现今多数的青年,对于自由平等,愿按新式的,对于依赖父兄,愿守旧式的。
  在无论施行什么政体的国里,全是官吏少,人民多。以少数的官吏要欺骗多数的人民,岂不是自找败露。败露之后,若还继续行骗,岂不是恬不知耻。俗语说是“好贼不偷二回”。官吏骗术;既经人民发觉之后,官吏若不痛自改革,他们的知识,岂不是在盗贼之下。
  治病须临时处方,不可预先拟下若干方案。治国也是如此,不必预先定下几年的计划。与其以后乱加改动,使人民增加许多的纷扰,遭受许多的损失,不如到一个时候,办一个时候的当务之急。
  离开应走的正道,当然入了不当入的歧途。现今,听许多青年所说的话,看他们所作的文,全有“仿徨十字街头”的言词,足见他们是迷失方向。他们所以陷入欲进不得,欲退不能的地步,并不全是他们的过错。过错的责任十分之九,是在一些野心的“作家”。你只要查一查现今许多青年所爱看的书报杂志,就可以查出使他们真诚入了歧路的罪魁祸首是谁。
  包办民意最易,附和民意最难。因为,前者是为利己,后者是为利民。利己的事,虽禽兽也能办得到。利民的事,非圣贤不能做得成。
  一种政治若失了人民的信仰,就如同行尸走肉,只能令人躲避,不能令人亲近。
  有好民,无好官,有好兵,无好将,如同有好的身体,没有好的脸面,也能使全身体受了挂累。
  真有学问的留学生,言行动作必像中国人。毫无知识的留学生,言行动作必像外国人。愈是洋气十足的留学生,愈是金漆的马桶。
  军人所以可贵,在能阻止外洋武力侵略。学者所以可敬,在能传布本国固有的文化。
  对活人,万不可捧他过甚,因为不知他将来还要变一个什么东西。对死人,还可以说几句好话,因为他已然失去了为恶的能力。
  行得通,是大道。分得清,是正理。
  人生是苦劳,不是安乐。不但人是如此,一切活物无不如此。现今许多的青年男女,因为受了邪说的欺骗,以为生成一个人,就当享幸福,以为受了几年教育,就当有位置,这全是极端的错误。苏俄的情形,据宣传固然仿佛是人世的天堂,其实,不劳力不劳心的人,还是没有生活的门路。
  现今,在街上挽着“爱人”出风头的青年,百分之九十全是将来在僻巷里抱着“瓦盆”哭嚎喊叫的乞丐。
  麦克欧MarkOyer说:“若将扯谎的人全都禁锢起来,世界登时就冷静了。”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世界上少有说实话的人,世界上所以热闹,只是因为互相用言语骇人”。我以为,古今各国的学者和伟人,尤其是善于说谎者,他们的名与利全是因为不说实话而得到的成绩。可幸上天生人,仅使每个人长了一个嘴,否则,世界还不知要热闹到什么景象。
  人的一生,真仿佛是一个梦境,自己对于梦中的情形与种种稀奇古怪的穿插,一毫也竟不能自主,只有顺着梦境做下去,做到哪里是哪里,着急是无用,欢喜也是白费,一醒全完。
人生,一切的遭遇与种种悲欢离合的事故,又何尝准能由着人的心意发生。只好顺着天良活下去,活到哪里是哪里,着急,急不上三万六千日,欢喜,也喜不了一千二百个月,一死全了。
  以“精神文明”而言,我中国在各国间,实在居于老祖的地位,以“物质文明”而论,我中国与欧美相较,尚在孩提的时代。图一时之强,我国可以求教于人。图万世之安,欧美还当求教于我。
  卖洋货的,当然不喜欢售古玩的。卖洋装书的,当然不喜欢卖木板书的。那么,依此类推,新圣人当然与旧文化势不两立。卖洋货的与卖洋装书的和售古玩的与卖木板书的,并无仇怨,不过因为夺生意起见,不能不立于敌对的地位。
  为求书法进步,虽花重价,购买好碑贴,并不算妄费钱财。然而在未能将字“写成个”之前,就用顶好的笔墨纸张,实在是暴殄天物。我每逢见着小学学生使用极品文具,我就以为他们的家长或他们的教员,故意使他们毁害东西。
  我的亲戚的小儿女,在某小学读书。所用的文具,务求精美。仅以记事簿一项;每册就用钱三角以上。我问是什么原因,据说奉教员之命买的。我对我的亲戚说:这种教员,足可养成小学生奢侈的恶习。这种教员只可到富贵族的宅里,去教公子小姐,指导他们如何“败家”。至于像我们这等小户人家,实在难以供应。
  现今,不但学生所用的美术化的文具,是妄费钱财,而所谓的教科书更是极大的消耗品。我国为求救国,救民,文明,进化起见,对于教科书,今天改,明天换;我们既不愿亡国灭种,对这种“朝改夕换”的良法,当然不敢表示反对。惟独教科书的昂贵,实在使当家长的真有一点担负不起。现在,普通的家长,每逢开学,对于学费已经咬牙,对于书费更是咧嘴。一家若有三个孩子,同时入小学中学大学,这笔买书的费用,简直足可使当家长的上吐下泻。
  平均,现今的小学教科书,每科每本就需大洋一角八分,中学的每科每本就需大洋七角之多,至于大学用书,每本至少超过二元以上。仅以上海某大书店的小学教科书而言,一印就是千万多本。有几种已经印到一百四十几版。我对印刷事业,并不外行,这种一角八分一本的教科书,连版税在内,每本成本用不了五分大洋。每本可获利一角大洋以上。若加计算,岂不是一本万利。做生意是为得利,自然无可反对。但是,要知消遣用的书,贵一点也不妨,因为是愿买则买。教科书的定价,必须特别低廉,因为不买不行。某大书店,只为自己得大利。可是全国有子女的人,就受了大害。教育当局,果肯为人民设想,就当对这种包办教科书的大商,痛加惩罚。
  近一二年来,市上出了许多“一扣打八扣”的书,其中颇有极有名的著作。虽然全有错字,大体并不误谬。这实在是为穷苦的读书人,增了无量的便利。我以为,印刷这种书的书店,实在有传布文化的效能。应当优加奖励。有人说:这种廉价的书上市,上海几家大书店全都受了极大的影响。我说:与其在出版界中,养成一两个包办文化的托拉斯(Trust)实在不如使穷小子多得一点买书的机会。假若我国的教育当局,能特编教科书,也按这种廉价的办法卖给学生,实在是功德无量。较比每年遣派无数的官费留学生,还能真正有益于国,有利于民。与其用中国钱,造就一些“外国式”的高等中国人,实在不如造就许多能认中国字的下等小百姓。
  天下决没有废物立足之地,决没有闲饭养闲人。我以为“等候某种主义成功之后,人人就有幸福可享”这样的话,全是欺人惑众之谈。纵然某种主义成功之后,人人就有幸福可享,而所谓人人者,也是指着有用的人人而言。你若一无所长,无论什么主义成功,也是与你毫无利益。有志之士,决不在任何主义上费精神,只有在学问与事业上尽心力。近几年来,有许多青年,高谈各种主义而不肯专心一志的求学习艺,实在是自寻苦恼的政策。
  你果有高人一等的本领,你就不必为久居人下着急。你做的工若比别人好,你占的位置必比别人长。你卖的货若比别人高,你的主顾必比别人多。不必怕别人打倒你,只怕你自己站不牢。
  现今,许多学生对于功课,全说不感兴趣,这是极大的错误。许多教育家因为要提高学生的兴趣,竭力迎合学生的心理,这更是极大的错误。因为使学生欢喜的教材,决不是将来真正与他们有益的东西。所以,我以为教育,必须“反心理学”,才能与学生有实用。那些主张“教育须合学生心理”的教育家,全是将教育看做哄少爷的手段了。
  现今有一句最摩登的话,就是“有竞争,才有进步”。这句话,也能益世,也能乱世。人若能在学识上不肯让人,就能于世有益。人若在权势利禄上不甘落后,就必与世有害。因为在学识道德上竞争,并不妨碍别人。在权势利禄上竞争,别人必将受了损害。你如何损害别人,别人也必设法对待。一报还一报,两败俱伤,岂能说是进步?依我看,现在所讲的竞争,全是向死途里猛进的竞争,不但不能进步,且必同归于尽。
  人生最大的光荣,是超然自主,人生最大的羞耻,是随声附和。在圣贤豪杰中,决寻不着半个随声附和之辈。在凡夫俗子里,决打不出半个超然自主的人。
  你生活一切,若不愿与草木同朽,你必须养成一个不受人牵动的坚心,练就一身不随人转移的硬骨。
  不敢与众人异,就必与众人同。与众人同,就是一个凡人。敢与众人异,就必不与众人同。不与众人同,就是一个超人。
  在群众抢先的时候,你须要退后。在群众竞争的时候,你须要冷静。在群众呐喊的时候,你须受沉默。因为群众是一个极无价值的名词,是没有脑筋的集团,是被大骗子所玩弄的傀儡。你若以群众的思想行动为标准,你就要化为群众中的一个,而失了独立性。你若将你自己看重了,你须敢跳出于群众的圈子之外。这样,你不但可以不受群众的连累,你还可以使群众受你的引动。
  曾国藩说:“除自强之外,无胜人术”。人若想不被别人所打倒,只是在自己的身上用精神,国若想不被别国所灭亡,只有在自己的国内用功夫。人,追着别人乱跑,决不是自强的方法。国,随着别国乱学,也不是自强的门径。所谓自强者,是竭力发展自己的特长,使之达到一个完美的地步。是要用这样特长,应付别人的所短。不是效法别人的特长,而遗弃自己的所长。要知,与人不同,才有胜人之望。与众强同,正是取败之道。
  人善使刀,他善使枪。你要想胜人,不可丢下你的枪而学使刀。他若想胜你,也不当抛弃他的刀而学使枪。你苦苦地练枪,才是最好的自保之法。他勤勤地练刀,才是最好地自卫之术。
  现今欧美的文明,只要稍有思想的人,就可以知道他们那种文明,是疯狂的文明,是酒醉的文明,是打“强心针”的文明,是服“春药”的文明,全是一时变态的恶现象,全不是自然的真精神。有心人,见着他们这种情形,只是为他们的前途担扰。唯独混小子,才能见他们这凶野的行为而生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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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6 15:57:22 | 显示全部楼层
目下欧美各国的现状,正如目下平津的商店。欧美的各国,已经失去了治国的正道而讲究竞争,平津的商店,已然失去了营商的旧规而注重比赛。欧美各国忙于对外的设备,使人民的脂膏日枯。平津商店忙于外表的装设,使自家的血本日亏。欧美各国如此竞争下去,不待敌国动手,自己必先要民乱国亡。平律商店这样比赛不停,不等同业排挤,自己必先要关张倒闭。
  邦国若真知“竞争”之道,须先在人民上注意。商店若真知“比赛”之术,须先在货品上用心。人民富庶,国势自张。货品精良,利源自广。军备的扩张,不能防止真正敌国的野心。外表的装备,不能吸引真正买主的光顾。我见平津两处新近倒闭的商店,多是把门面修饰好了的,我预测,不久就要灭亡的邦国,也必是把军备筹设足了的。
  以武力谋国的富强,正如以赌博谋家的兴旺。俗语说久赌必输。所以好赌的人,到底必倾家荡产。赌得愈凶,败得愈猛,刘向说“好战必亡”。所以好战的国,至终必民乱国亡。战得愈狠,亡得愈快,好赌的人,若能有好的结局,我就信好战的国,能有好的归宿。
  好赌的人,若是到了自以为手术精巧,来者不拒的时候,就是到了他的末日。好战的国,若是到了自以为军备充足,天下无敌的日子,就是到了他的尽头。好赌的人与好战的国,若一现出骄气,决不是好的预兆,我在民国十八年,著了一本《治兵箴言》(分十五章)。第二章就以“戒慎”二字为题,对于骄字,痛不砭。不但赌与战不可骄满逞强,人生一世,谁不是因戒慎恐惧而成功,谁不是因骄满逞强而失败?
  赌博与战争,全是赔本的举动。好赌者,虽有时侥幸可以赢些钱财,然而所耗的精神,决不是钱财所买的回来的。好战者,虽有时侥幸得些土地,然而所耗的元气,决不是土地所挽的回来的。可见赌博不仅是输者吃亏,战争不只是败者受害。何况是输者还要捞本,败者还要复仇,因果相乘,循环不绝,任何方,也没有便宜可占。
  我每逢一进中央公园,我必对那座“公理战胜”牌坊,冷笑一次,因为它实在是座“武力战胜”的牌坊。假若它真是“公理”的成绩品,世界第二大战决不致又在酝酿之中。只有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好战的国,全都力竭筋疲,民亡财尽,再不信武力万能而深信仁=义万能的日子,公理才能露出本来的面目。
  几年前我在日本人大岛隆吉所编的一册《英文译》里,读过一段关于战争的话,大概是说“延长的战争,是痛苦,是流备,是经济的消耗。其比例是继续增加的。十八个月的战争所生的损害,与六个月的战争所受的损害相较,不仅是三倍而且是十倍。”现今各强国之间危机,已到箭在弛上,引满待发的当儿了,我们替全球的人类设想,只盼这世界第二大战,早早爆发,速速完结。否则,如同@ i:疮,若非快快破头出脓,必将愈套愈大,愈不易医治。
  古语说“善保国者,戒用兵;善居家者,戒争讼。”我们远考历史,好战的国,有几个不遭惨败的?近查社会,好讼的人,有几个不归破瓣?因战争而获利的,只是军火商人。因诉讼而生财的,仅有律师讼棍。英谚说:“律师的房屋,全是建筑在愚人的头上。”我以为,军火商的宝库,全是创设在愚国的领域。然而,鼓动战争的军火商与挑讼架的大律师,又有谁能得到好的结果?反正,无论如何高谈文明进化,也不能除灭了循环果报之理。
  目下,我国对于为人民谋幸福的机关愈多,我国人民愈无幸福可享。现今当前要务,是主权的要人,先扪心自问,寻找自已已经失去的天良。只要自己的天良能够归还原处,人民的一切,全都有了办法。否则,多一个为人民谋幸福的机关,人民多一层剥削的痛苦。
  我国人民现在所怕的不是水旱,也不是害虫,所怕的只是贪官污吏。水旱与害虫,并不年年发生,贪官与污吏,时时能吸人民的膏血。设些机关用科学方法,固然能调解水旱,捕灭害虫。但是若不能用你们那科学方法,诛除贪污,纵然连人民拉屎撒尿,全设一个机关,也是仅能替人民增害,而不能与人民有益。
  朱元璋说:“治民犹治水也。治水者,顺其性。治民者,顺其情”。在上者的设施,岂可与民情相连。
  凡不宜于中国之现状、不合于中国人民之设施,不妨从缓举办。否则,就是多事。多事就是扰民。现今救国救民之道,不在机关的增添,而在官吏天良之发现。
  将中国治成“现代的国家”这一句话,是极易说出,可是极不易做到。因为不但我国十分之八的人民,还不够现代国民的资格,并且我国官吏中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还不够现代官吏的程度。要知,徒有洋式的建设,只会洋式的享乐,并不能算现代的国家。
  有人说:“民意二字,最无凭证,最无把握。顺合民意而为,究竟由何处下手?”我说:“人人全有一个天良。天良就是民意。一国的官吏,虽然高居人民之上,但是他们还未曾出了人类的范围。只要是人,就有天良。本着天良办国家的事,就能合乎民意。并且,我国的官吏,多是由寒贱出身,他们在寒贱的时候,希望官吏如何尽职,如何为民想。他们高起来之后,对于所做所为,若还能照他们当日所想望的施行,就不至与民意做成两截。”
  官吏是由人民转变而成的。人民是本,官吏是末。人民是源,官吏是流。有世世代代为民的民,无世世代代为官的官。为官是一时的,为民是永久的。民有为官的日子。官也有为民的时候。官的祖先未必不是民,民的子孙也未必不为官。官与民既是一体,一旦做了官,若不念人民的痛苦,岂不是舍源忘本?水与源断绝,必日趋于涸。本与末隔闻,必日渐萎枯。官不与民一致,岂不是自入绝境?
  扬雄说:“政之本,身也。身立,则政立矣。”郑康成说:“政,正也。政,所以正不正也。”《盐铁论》上说:“善为人者,能自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使我气破肚皮的,就是我国的为政者,多不能立身,不能自正,不能自治,而偏在法上考究而偏在民上注意。譬如,自己已经生了满身的杨梅大疮,仍不停止宿娼行为,而偏在药方子上讲求医治之法,岂不是南辕北辙。自己已经“杨梅升天”,臭气扑人,而偏在路人身上找毛病岂不是舍近求远?
  凡事,急则治标,缓则治本,不急不缓,才可标本兼治。日下我国,命在呼吸之间,还谈不到治本,也顾不及标本兼治。当前的问题,只有从治标下手。凡不是关切国民生死的当务之急,一钱不可妄费。譬如一家,已经无米为炊,无衣遮体,苟有一点钱,须当治饿御寒,万不可先买脂粉,先置陈设。可惜,专以我国近几年的建设而言,多是等于乞婆买脂粉,花子置陈设。涂上脂粉,不但冶不了肚子的真饿,反令人多起疑心。摆上陈设,不但掩不住自己的真穷,且叫人多加讥笑。
  朱熹说:“足国之道,在务本而节用。”又说“国家财用,皆出于民。如有不节而有用度有阙,横赋暴敛,必有及于民者。虽有爱民之心,而民不被其泽矣。是以将爱民者,必先节用。此不易之理也。”李邦献说:“用不节,财何以丰?民不苏,国何以安?”现今我国当前的急务,不是要聚合一些专家,研究如何增加国家的收入,而是在一些要人,用心计算,如何缩减国家的支出。假若不能在节字上考核,纵然将全球最新的经挤学家,统统的请了来,也是不能救国救民。
  张居正说:“治国之道,节用为先。耗财之源,工作为大……于不容已者而已之,谓之陋。于其可已而不己,谓之奢。二者皆非也。”他这话,正是用与节的分别。我国现今的要人,若能知道如何是陋,如何是奢,何者当缓,何者当急。我国就能免去国困民穷的危险。譬如,国防的设备,堤岸的修整,沟渠的疏掘,工厂的建立,只要切合现今的实用,就是“不容已者”。若不肯用款,就归于陋。譬如修饰死人的坟墓,国葬所谓的伟人,建设华丽的衙署,筹设高淡学理的机关,增设摩登的娱乐场所,纵然合乎时代化,正是“可已而不已”。若不惜用款,就流于奢。
  有人问我:“现今某省用三千万元培修黄帝陵。你有什么感想?”,我说:我中国人谁不是黄帝的子孙?黄帝既是中国人的共祖。为这大家的祖先修陵,凡是个中国人,当然表示同意。为一位“国父”的陵,还可用四百七十九万七千一百十六元五角(据民国二十二年,傅焕光所编“总理陵园小志”载入)若培修 一位“国祖”的陵,仅用区区三十万元,实在为数不多。并且为一位革命伟人谭某之陵,还费了二十余万,为一位我国自有史以来第一大伟人黄帝的陵,才多用十来万元,尤其是不觉其多。
  又问:“黄帝死去已经四千多年,连骨头渣滓也没有了。给他培修坟陵,与国计民生有什么益处?”我说:我国的国土日缩,我国的国民日困,只是因我们这伙遗子遗孙,实在不知给祖先争气,不能继武先人,并且也是因为大家将这位露脸的祖宗忘在脑后了。假若将他老人家的陵,培修起来,一些有钱到西北去逛的人,看见这座光荣的祖坟,因而发奋图强,不再自私自利。我中国的前途,岂不是大有后望焉。
  当初,太甲不曾做王,伊尹就想了一个方法,在太甲他爸爸坟茔那里,建了一座宫殿,请太甲去住了三年。太甲天天见着先人的埋骨之所,因而想起先人创业的艰难,果然改过自新,成了商朝的好王。这次将黄帝陵重修起来。我中国的要人,每逢到西北去,看见黄帝的陵,若追念他老人家的文治武功,因而励精图治,清廉自矢,未尝不可变成好官。并且,我中国现在,名虽民治,其实还是官治。假若这班治国的人,于谒中山陵之后,再谒黄帝陵。谒黄帝陵之后,复谒中山陵。每谒一次,就追怀先人的功德,就反躬自思一次,我中国的前途,岂不是更“大有后望焉”?不过,我以为,假若修了等于不修,谒完如同不谒,未免是多此一举。因为,两个月前,据报载兰州通信,兰州城里就饿死一千多人。与其费三十万元培修死伟人的坟墓,实在不如用三十万元救济活小民的性命。
  后人要强与不要强,发达与不发达,和先人并无关系,和先人的坟墓,更无关系。若因为先人有功有德,自己才肯要强,若因修饰了先人的坟墓,自已才肯学好,实在不是真有志之士。真正有志之士,决不管先人是个什么东西,决不管先人的坟墓修与不修,自己总要先努力争求上进,自己总要先在举动行为上耀祖光宗。
  纵然有孔孟那样的先人,自己若只能误国殃民,不但不能给自己遮罪,反要给先人丢尽了脸皮。纵然将先人的坟墓修饰得亚赛天官,自己的先人假若鬼魂有知,也是要在里头气得乱蹦乱跳。
  先人若果然有功有德,后人纵然不好,别人追德念功,还不致骂及他的先人,只有替他的先人悲叹。假若先人原来就无功无德,后人又是变本加历,别人必然连活的带死的一齐骂。这样,将先人的坟墓修饰得愈好,挨得骂愈多。费的钱愈多,将来的人,刨得越凶,我以为,后人若想不挨骂,若想使先人的尸骨得平安,只有自己在自己的品行上用功夫,不可专在先人的坟墓上费财力。
  曹操与秦桧,毕竟还能自知其恶。他们的子孙,也真有先见之明。因为曹秦两人的坟墓,隐隐秘秘的直到今日,还未确实被人发见。假若在当时就辉煌美备,恐怕早就和魏忠贤的生祠,走了同样的命运。我以为,人生一世,只要光明正大,死了纵然箔卷席埋,躲在九泉之下,也是坦坦然然。假若一生只是祸国映民,死了纵然金井玉葬,躺在九泉之下,也是心惊胆颤。
  现今,在我国这危机四伏、民穷财尽的日子,用一个钱,当得一个钱的实用。不但对于修陵、铸像、立纪念碑、修纪念堂一些不急之务可以停止,至于重修杨贵妃与与薛涛井一类的工作,更可以缓而又缓。固然有此工作之费,是出于要人的“捐廉”。然而有这笔款项,不如移作紧急国防或贫民教育的费用。修黄帝陵,还可以说是培植民族精神,修杨贵妃墓与薛涛井,不过只能供有钱的人去逛。杨薛两人,固然是最有名的美人,但是这种美人,只能祸国,只能迷人,有何功德值我们纪念?
   推崇前贤,不在乎形式上的敬拜与物质上的表扬,只在精神上的追随,天良上的效法。他们在史书里已占了万古流芳的位置,用不着我们一时的锦上添花。死人果有真功在国,实德在民,自有千秋万世的人,替我们花钱修坟、铸像、立纪念碑、修纪念堂,用不着我们现今费钱费力,我们何必急不能待?试问一些名贤名宦的纪念物,是当时修筑的么?
  俗语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才受穷。”歌德Goethe说:“生财之道,与其注意不利,不如注意小费。”一家用度费于柴米油盐者,并不甚多。只是不会打算,才能倾家败产。若以为任意支出一些小费,无关重要。其实,积少成多,足以家败人亡。家与国的情形相同。若以为这里用十万,那里费二十万是小事一段,不足计议。然而若用之不止。也足可使民乱国亡。只要稍读史书,就可以知道各朝乱亡的最大原因,就是取之于民,一毫一厘不放松。用之于官,成千成万随手去。
  吕坤说:“今之用人,每恨无去处。而不知其病根在来处。今之理财,每患无来处,而不知其病根在去处。”他这“来、去”二字,将明朝以及前朝后代,所以亡国的总原因,说了一个罄尽。
  古语说“量入为出”虽然是一句陈腐的话,但是足可行于万代而无弊。最新经济学纵然说了一个天花乱坠,著的书虽然数千万册,也出不了这四个字的范围。可惜,现今的人多是在外国的经济学上找方法,专靠一些经济学者寻门路。
  韩非子说:“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我读宋元明几朝将亡的时候的情形,再一反观我国的现状,我真怕亡国奴的衔名,不久要临到我国人的头上。时至今日,我国的要人,若不愿负亡国之责,我国的富人,若不愿尝乱亡之若,最要紧的就是将有用之钱,用于有用之地。
  国家的岁入,全是人民的脂膏,外债的抵借,全是人民的担负,天下各国,无不如此。然而既取之于民,就当用之于民。譬如用之于国防的设备,用之于生产的建设,一则可以使人民得保障,一则可以使人民增利益,人民当然表示同情。假若取之于民,而用之于不急之务,用之于消耗之品,人民当然大生反应。有冶国之责的人,对这种的支出,若不详加考虑,就是显然与民意为敌,不是要促短自己在政治上的寿命,也是要促成国家的灭亡。
  横征暴敛是亡国的根源,滥用轻支是亡国的引线。既然横征暴敛,而又滥用轻支,就是到了国命的尽头,《谷梁传》上说“财尽则怨,力尽则封。”人民一生怨怼之心,就必丧其乐生之念。人民若不以生为乐,国家决没有还可以存立的道理。
  不只家败出不了一个奢字,国亡也出不了一个奢字。
  家败,多因购买不急需的物品,多因讲求无益的应酬。国亡,多因滥施不急需的建设,多因耗于无谓虚文。
  李绘先生说;“家贫而结豪贵,无钱而喜多事,速败之道也。”不独居家如此,是速败的原因,立国如此,更是速亡的定理。
  贺琛说:“事省则民养,费息则财聚。”在上者若能静不多事,人民就不致多增烦扰。在上者若朝改夕革,不但钱财多所损耗,而人民也不得安居宁处。要知,加捐增税,人民还可忍疼贡献,惟独多烦多扰,百姓实在忍受不了。假若既向他们搜求,又催他们改良,他们实在支持不住。
  李恭说:“俭之自下,则涓滴。俭之自上,则邱山。”假若在上者“成大篓的撇油而向车辙里捡芝麻”,财政永远是要人不救出。
  李邦献说:“上节下俭则用足。”我国自维新改良,习染洋化以来,上不知节以为倡率,下不知俭以顾身家。这种现象,已是不祥之兆。
  官吏用自己的钱,如同抽筋剥皮。用国家的钱,等于扬沙洒土,一有这种现象,纵然没有敌国外患,也必民穷财尽,民乱国亡。
  我问一位朋友说;“一家若已经到了无米为炊,典当度日的时候,有修饰坟墓的没有?有修建花园的没有?”他答道:“天下决没有这种不会打算的愚人。”我国现今,对于恭维死人的消耗和对于摩登建设的支出,是不是就等于这不会打算的愚人?
  在我国现今这危急的日子,决无辨理“颂扬死人”的余力,若在这民不聊生的当儿,大耗财,表扬死人,非但不能振起民族的精神,反要惹动人民的怨愤。要知,人民的怨愤,较敌人的攻击更为可怕。并且,纵然将死伟人的铜像碑祠,立遍了全国,外人也不能因我国的伟人众多,肃然起敬,而奉表称臣。纵然将死伟人的坟墓遗迹,全都修整一新,外人也不会因我国的建筑辉煌,诚加保爱,而不忍摧毁。总之,国土若保持不住,连一切现代化的建设,也是徒为外人耗财费力。
  国是全国人的国,如同家是全家人的家。家长以血统之尊严,还不能任意妄用家资,要人不过为一国的“公仆”,岂可滥支国币。前者,某大学校长本来穷得无米下锅,他领到薪水之后,竟敢买了一个紫檀的书桌,闹得全家向他起了冲突。不但他低头认罪,邻居也派了他一身不是。他用自己的心血换来的钱,还不能购买不急的东西,何况国家的钱财,全是出于人民的血汗。要人又岂可背逆国民的心理,而随便开销,去办一些不急需的事务?若说我是强奸民意,阻扰建设,我决不惜粉身碎骨。因为我决不忍亲眼看见我中国的灭亡。
  钱,是国家平时的筋骨。钱,是国家战时的血脉。在平时滥用,决站立不住。处战时妄耗,是自求速亡。
  我所最不明白的是,自民国以来的要人用钱,就一掷几万或几十万万而不知爱惜。既然是由平民出身,为什么不了解民间的疾苦?对区区几万元,固然以为渺乎其少,岂知这几万元之中,有若干是人民卖儿卖女的代价!
  专制国所以不如民主国,是因为下情不能上,皇帝生长深宫,不知民间疾苦,浪费妄用,还有可说。民国要人,既然来自田间,为什么居然“好了疮,就忘了疼?”
  英谚说“用钱买你所不急需的物件,将来必要卖你所必需的东西。”我以为,国家若好办不急之物,不是奋勇图强,正是努力求亡。
  钱,如同火炭,聚合起来,就能用以做饭烧茶,假若抛在各处,立时就必化为灰烬。以我国的岁入而论,并不为少。所以屡觉不足,就是坏于随时随地胡乱抛掷。这些年来,只要有人能与要人接近,只要他能创出一种好听的名义,就能支领一笔款项。“研究学术”也罢,“整理文化”也罢,“复兴农村”也罢,经常费若干万元,至于成绩如何,只要你“朝中有人”,管保无人过问。反正是大家心照不宣,你不可揭穿我的黑幕,我也不必探查你的内容,所以只见领钱,不见出货。滥支妄费如此,国库焉得不空,民生怎能不困?
  所谓一国的圣贤,一国的伟人,必须是全国人民所公认的,而不是极少数的人所可以勉强捧起来的。极少数的人,在有势力的日子。固然可以硬将一个龟奴或一个婊子,捧得高与天齐,说他们如何有功于国,有德于民。但是在多数人的心里,还是要认定他们是龟奴是婊子,而决不肯认他们是圣贤是伟人。我以为,这种圣贤,这种伟人,只可称之为“蘑茹式”的圣贤,“蘑茹式”的伟人。因为他们是在昏黑的时候,突然钻出来的。只要阳光一射,立刻化为几滴臭水。本质既不实在,当然不能持久。
  要人全是“圣贤豪杰”,小民全是粪土毫毛。要人因试验政策,弄死几百万民命,也是为人民谋幸福。小民为维持生命,偷窃半升粗粮,也是有害于人群。要人善于假借国字民字,享尽荣华,受尽富贵,死了也是“为国为民”而死。小民不敢利用国字民字,受尽痛苦,遭尽颠连,死了也是为私为己而亡。所以,要人死了全是“殉国”,小民死了全是“殉私”。前者,就应大耗国币,举行国葬,铸像修坟。后者,就当箔卷席埋,弃在郊野,喂狐喂狗。
  报纸,固然可以称为民众的喉舌,固然可以称为代表民意的东西。但是任何报社也不能说,我这报是“民众喉舌”,我这报是“代表民意的东西。”因为民众这个名词,是指全国的人民而言,民意这个名词包含全国人民之意。苟有一毫偏私的念头,牵涉到私利、私图、私恩、私仇、私愤、私怨,就不可滥用民众或以民意做为题材。
  一个报社的编辑,学识无论如何高超,观察无论如何通透,也不配说他的言论就是民意,他的批评就能代表民众。一个编辑,既不能以私意为民意,以自己为民众,那么,也不可以少数人之意为民意,也不可以少数的人为民众,所以一个编辑,每逢要写到“民众”或“民意”的当儿,必须详加考虑,自问天良。否则,就是包办民众,包办民意。
  办报的人,若犯了包办民众或包办民意的罪恶,无论靠山如何高大,无论资本如何充足,也决不能支持长久。因为民众就是一个人公,民意就是一个天理,包办民众,就是违背大公,包办民意,即是拗逆天理。天理与大公,岂是可以任意假借的!若是可以随便假借,某某总统,何致贻议千载。某某军阀,何致身死名辱,以威风凛凛的总统,以杀气腾腾的军阀,还以包办民众,包办民意而遭失败,手无寸铁的办报的人,更不应擅违大公,妄逆天理。
  孔子说:“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人,若想做一个真正的人,必不可模模糊糊的与众人同好恶。报,若想做一个公平的报,必不可模模糊糊的与众报同好恶。要知,众人或众报所排斥的人,未必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心口如一的大好人。众人或众报推祟的人,未必不是一个媚世谐俗,欺人惑众的大骗子。
  有人说,这二十世纪是进化最速的时代。依我看这二十世纪,正是一个骗术最精的时代。以前的骗子,只能骗个人骗社会。现今的骗子,专能骗民族骗天下。
  以前的小骗子用诡计诈术,现今的大骗子用主义用学说。以前的小骗子,只能使人倾家荡产。现今的大骗子,专能使国亡民奴。以前的小骗子,骗了人之后,被骗的人,还能切齿咬牙,谋图报复,将骗子送至官衙,治以应得之罪。现今的大骗子,骗了人之后,被骗的人,还要心服口服,甘愿牺牲,将骗子尊为圣贤,敬以非常之礼。
  以前的小骗子死了,人全说是除了一害。现今的大骗子死了,人反说是典型犹存。世上既以受骗子的玩弄为文明进化,骗子就层出不穷,骗术乃日新月异。大骗子前引,小骗子踵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于是乎全人类全世界,就笼罩于骗术的迷雾之中,没有天光可见了。
  办报的人,或一党一派系的人,若捧某一个伟人、要人、名人、诗人、作家、或文学家,万不可专凭自己的或一党一系一派的私见,将他捧到三十四层天以上。万不可说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物。尤其是不可将全国的或全世界的等等形容词,任意强拉硬扯,加在所捧的人的身上。要知道这种包办民意的恶习,不但不能给所捧的人特别增光,简直是给所捧的人格外招骂。
  我中国在这二十几年里,所以国乱民贫,现今各国所以民不聊生,全是坏于极少数的人,背逆天良,欺人骗世,以私心私念,施行包办民意的政策。这包办民意的骗子们,若得了势力,小则骗社会,大则骗国家骗世界。这包办的流毒,若不能洗除世上决没有太平的日子。若想不用武力而去净包办的政策,最好是将他们一班骗子们所说的包办的话,认作鸡鸣犬吠,由着他们胡喊,我们小民,偏不听他们那一套。
  有权势的要人,可以不顾声名。掩耳盗铃,障目捕雀,包办民众,包办民意。办报的人,即操言论之责,万不可对“民众、民意”等字,强拉硬拉,模模糊糊。譬如,若说“某人和全体民众.欢迎某某要人”“某处的全体民众赞成某种团体”,办报的人,必须身临其境,亲见某处多数的人民,真有这种举动,才可用“民众”二字,必须人人参预,一个不剩,才可加添“全体”二字,以为形容。
  做买卖,为销货起见,或可以张大其辞。办报的,为报告消息,只可据事直书。譬如,说某要人或某学者之死,参加送殡者,若千万人。只可以按执绋者的人数计算,切不可将看热闹的人,也算在其内。这样固然给死者锦上添花,但是就犯了包办民众或包办民意的罪恶。
  前者,某人死了,某报竟敢说“口口先生之死,实在是全中国的不幸,也是全世界人类的不幸。中国失去了一个这样伟大的‘导师’,全中国的民众,当然也没有一个不掉泪的,也可以说,全世界的人类,没有一个不悲痛的。”这个报社,不仅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且是以极少数人的私心,揣度极多数人的公心。不仅包办中国的民众与民意,尤且扩大那包办的范围,连全世界也敢包揽无余。我以为,这种“包办专家”实在是胆子太大,脸皮太厚。因为,他如何能断定“全中国的民众没有一个不掉泪的”,他怎么能推测“全世界的人类没有一个不悲痛的”?
  一个不读书认字的寻常人,无论如何善于言谈,他的话在一时之间,仅能传入几个人耳里,受影响的范围太小。他的话或善或恶,也积不了大德,也作不了大孽。惟独一位学者或一家报社,一动笔墨,一发言论,不仅在一时之间,影响百千万人的心田,并且可以传遗到天下后世,受感应的范围太大。若持论公正,就能为人群生无穷的福利,若发言偏邪,即可给人群造无限的罪恶。正所谓,一言兴邦。 一言丧邦。学者与报社所负的责任,既然如此之大,发言立论,岂可只顾一时的私利而不详加考虑。
  现今,有名的学者与有名的报社,既被人称为群众的“导师”,学者与报社,就当顾名思义,尽“指导”的责任。所谓“导师”者,必须自己先能辨清了方向,将群众引导着走入光明正大的坦途,万不可学瞎子引瞎子,一齐行进斜曲不平的险路。所谓坦途,就是平平常常的真正安稳的大道。这个大道已经被我们的先人走了几千多年,显然万无一失。所谓险路,就是奇奇特特的右倾的捷径,这些捷径才由一二外国的学者发见,未必妥实可靠。有名的学者也罢,有名的报社也罢,既然处于“导师”地位,就不当自显聪明,以身试验而连累群众一同踏入不可挽救的绝境。
  群众的“导师”这个尊衔,岂是可以随便胡乱使用的。极少数的人,认定任何一个人,是他们少数人的导师,并不致招起反感。应为那是他们的自由。假若笼统地说某人是群众的导师,那就是任性包办民意,包办比意,就是极大的专制,以孔子而言,别说是中国多半数的人所尊崇的至圣,然而因为有人主张定孔教为“国教”,还有人提出抗议。何况是极少数的人,硬将他们所崇拜的称为“群众”的“导师”。
  皈依一种宗教是一种信仰,尊崇某一个人为导帅,也是一种信仰。既是一种信仰,信与不信,仰与不仰,万不可包办民意,强人从已。也不可心无定向,舍己从人。况且“信仰自由”四字,是世界国家所主张的,也是我国约法所载入的,你不能强令我信你所信仰的神,我也不能强令你尊崇我所尊崇的人。不但用强力,使人信仰使人尊崇,是侵犯别人的自由,就是不得着许可、承认而擅自将别人算入信徒以内,也是违犯了民主国家的条例。耶稣教徒既不能说人人全是耶稣的信徒,那么,极少数的人,更不应当随便乱说他们所尊崇的某人,就是“群众”的“导师”。
  王嫱那样美,还有人说她不美;黄巢那样恶,还有人说他不恶;岳武穆那样精忠报国,还有人对他斩草除根;魏忠贤那样险恶狠毒,还有人为他修建生祠。一时的颂扬,岂足为凭;一时的毁谤,保足为据。白玉上涂抹狗粪,不能污了玉的本质,至终仍必发见玉的光辉。狗粪上涂抹香粉,不能增了粪的价值,到底还要泄出粪的臭气。所以,知道自爱的人,决不以自己一时的私见或随着少数的人的一时之见而捧人,也不以自己一时的私见或随着少数人的一时之见而骂人。
  孔子那“万世师表”的尊衔,孟子那“功不在禹下”的美誉,决不是在他们将死之后,就被人喊起来的。全是经过数千百年,经过无数人的考究,才下的断语,才成了无可反驳的定评。在孔子将死之后,孔子的门徒并役有大喊“我们的先师是万世师表”,孟子的朋友也没有乱喊“我们的孟轲的功不在禹下”。那么,现今的少数人,又何必努力呐喊,说“我们的口口是中国民众的导师”,“我们的口口是全世界人类的救星”。要知,现在若将他“捧得太高了,捧过了火”并不是真爱他。
  近十几年来,我国骂人的艺术并没有进步,惟独捧人的手段真是超绝千古。就以前年新月书局那广告而言,足可以给他们所捧的人,招生许多不利。因为某学者在那书局里发售一本大作,那书局就大吹大擂说“中国文父”某先生近作某某书出版……。我看了之后,几乎使我气破了肚皮。因为,“父”者,母之丈夫也,自己之爸爸也。什么恭维之词不可使用,为何竟因捧人而自处于儿子之辈。他们呼某学者亲爹活祖是他们的自由,为什么硬给中国的文上加上一个爸爸。
  我中国,现今固然有极少数的人不认亲爹,但是也不可随随便便用父字作捧人的材料。所以,用父字恭维人之前,应当首先查一查字典,翻一翻辞源,以免吃亏。在古罗马,虽然有称元老院议员为父的前例,但是那个父字,正与我国古时称年高有德且执掌教化者为“父老”的意思相同。罗马教徒虽然称掌教的人为父,但是那个父字译中文必为‘神父或教主’,用洋文写且必须以大字母起首,以为区别。古罗马人,虽然称低伯河Tiber为父,古伦敦人,虽然称晤士河为父,那是因为他们将这两条河,认作人民的保障。也并不是可以随便将一个父字,加在任何一人或一物之上。
  有人说某书店称某学者为中国的“文父”,是因为他是首先提倡白话文的人。并且按英文父字(Father),有“创始者”Founder或“起始者”Originater意义,譬如美国称华盛顿为国父,中华民国称孙中山为国父,因为美国是华盛顿创建的,中华民国是孙中山创建的。我说在华盛顿以前,并无美国,在孙中山以前,也无中华民国,美国由华盛顿而生,国民党由孙中山而起,所以华盛顿被称为美国的国父是可以的,孙中山被尊为国民党之父(简称国父),也是可以的。但是中国文,决不是某学者所创出来的,他怎么可称为中国的文父?
  中文既不是由某学者所发明的,那么,就不可将他呼为中国文父。不但文言不是由他开创,白话文也更不是由他发起。若说白话文是他提倡起来的,那么,在前清末年,创办白话报的那些人,岂不是比他还早。他若可以称为文父,那些创办白话报的人,又当称为什么?宋朝那些用白话作语录的人,更当称为文什么?我以为若称他为“新式白话文的文父”还可以将就得下去,若强呼他为“中国文父”,未免是数典忘祖,未免是只知有孩子,不知孩子有爸爸。
  假若,某学者的文章作得好,就得称为文父,那么,凡是某一行某一艺中的出色的人物,就当得着一个父字的尊称。譬如,做官做得出色,就当称为“官父”,拉车拉得出名,就得称为“跑父”。做贼做得神奇,就得称为“偷父”。依此类推,极有名的婊子就当称为“淫母”。极有名的舞女,也就当称为“跳母”了。这个恶端一开,岂不是爹妈太多。
  天良是能分辨是非的一种感觉。世上的活物虽然繁多,只有人类独具这种感觉。所以说,人类独有天良。也可以说,惟人类有是非之心。人类所以称为万物之灵,并不是因为知道高于万物。乃是因为有这种能分辨是非的感觉,使人类超出于万物之上,而不与禽兽虫鱼合群为伍,相提并论。
  知道自重自爱的人,对于捧人或骂人,对于拥护或排斥一种学说(或主义),自己必先详加精细的考查,缜密的研究。不可仅看一面,而忘却了多方面。不可只顾一时,而忘了永久。不可只为一部分人着想,而不为多数的人关心,只要自已的天良认为是,虽然天下人全骂一个人,全排斥一种学说(或主义),而自已偏要捧他,偏要拥护他。只要自己的天良认为非,虽然天下全捧一个人,全拥护一种学说(或主义)。而自己也偏要骂他,偏要排斥他。
  是就是善,非就是恶,是就是正,非就是邪。人能分辨善恶正邪,就是有是非之心。人不能分辨善恶正邪,就是无是非之心。无是非之心,也就是没有天良,也就是失去了做人的资格,简直是对不住人字的名称。
  现今,我国有一班知识阶级的人,因为失了分辨是非之心,遇事只以名人的言论与观察为标准,只要有几个名人捧谁骂谁,自己也就不问是非,瞎跟着捧,乱随着骂。至于为什么捧,为什么骂,应捧不应捧,该骂不该骂,自己也莫名其妙。不过以为捧某人的名人多,我若随着捧,我就可以被人挤入名人之列。不但对于捧人骂人,是如此,甚至对于一种学说(或主义)的迎拒,也是以名人的趋向为转移。这种人,未当不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其实是昏聩已极。
  “天良”永远时兴,“真理”永不落伍。天下有不同的人种,无不同的天良。天下有不同的事务,无不同的真理。人类虽然进化,化不了固有的天良。科学虽然神奇,变不了永存的真理。
  你的言行,只要本乎天良,就合乎真理。,只要合乎真理,就能打动人的天良。凡不能被你所感应的,他的天良必是一时受了蒙蔽。然而我们不要着急,因为他只要是一个人,他的天良终有发现的时候。
  不要怕不合别人的心意,先要怕有愧于自己的天良。不要怕别人跟你作对,先要怕你的天良向你谴责。你若这样支持下去,别人的心意,也必能慢慢地对你表示同情,跟你作对的人,也必慢慢地成了你的同志。
  是非之辨,如同白黑之分,并没有什么神奇奥妙。因为合于天良,不背真理,就为是。反背天良,违逆真理,就是非。可行于永久的就为是,只可行于一时的就是非,平平常常认为是,奇奇怪怪就是非。尊重本国文化,顺合本国民情,就为是。破坏本国文化,背叛本国民情,就是非。
  肉眼不瞎,必能认黑白。心眼不瞎,必能辨是非。肉眼瞎了,不过成为人中的残废。心眼一瞎,就必化为人中的禽兽。山林中的禽兽,还知爱惜自己的巢穴和自己的同类。人类中的禽兽,反能毁坏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国人。尤可恨的是这种禽兽,肉眼与心眼,并非真瞎,而愿意要行瞎心瞎眼的事。
  在我同四万万五千万人里,得受教育的,不过百分之二十。在这百分之二十里,受过充足教育的恐怕不足千分之二十。在这千分遮二十里,肯于著书立说的,恐怕不足万分之二十。在这万分之二十里,能够成为一个名闻全国的学者,也不过只有几十个人,在这几十个人里,能够成了被中外皆知的学者,也不过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对国家兴亡所负的责任,我以为比全国的要人和全国的官吏,所负的责任还大。
  我国全国现今仅仅有十几个名闻中外的学者,足见是产生不易,按理,我国人民对他们,应当视如无价之宝,力加重视。然而,事实竟适得其反。我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不但不对他们力加重视,并且甚至要“食其肉,而寝其皮”。这个原因不是我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全都有目无珠。乃是因为这十几个名闻中外的学者之中,多是不知自爱。他们所以成名,不是因为学优识超,行端履正,而是因为标奇立异颠倒是非,崇拜外洋,蔑视祖国。
  古谚说:“美女入市,恶女之仇。”美女并不妨碍丑女的出入,他们所以“仇”不过是起于嫉妒之心,在无知无识的禽兽之中,还不能免除。何况在人类之间,你若假造谣言,向丑女挑拨,说“美女有毁你之意”,丑女听到耳里,当然要和美女势不两立。
  挑拨鼓动的言辞,最易入_人耳。劝解调和的话,最难动人心。现今中外的新圣人,所以容易成名,就是全由挑拨、鼓动人的嫉妒之心下手。
  古人说“一时劝人以口,百世动人以书。”这第一句,凡是一个人,全能做得到,这第二句,惟有读书的人,才能做得来。或惜我国自从染了洋毒以来。不读书识字的人,多以为“一时劝人以口”是最好的处世之法。读书识字的人,多以为“百世动人以书”,是最好的成名之术。甚至你发言立论,愈是背乎真理,反乎自然,叛逆伦常,颠倒是非,愈有人捧你为民众“前进”的明星,尊你为人类“解放”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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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7 15:10: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世上的人,全有私心,全有弱点。你若能看出这个私心之所趋,弱之所向,然后再迎合私心恭维这个弱点,发言作文,你立时就可以得到多数人的同情。你若再能假借好听的名目,发些瞒心昧己的学说,创些口是心非的主义,你不久就可以被人尊为“伟大的导师”。甚至,你虽遭了天诛,人还说你的“精神不死”。然而,你不必因羡慕而欲追学。当知这种“成名”的方法,不过如同做贼养汉“发财”,来路既不正常,享受也不能长久。
  古时中外的学者,所以流芳千载,只是因为传布平平常常的真理,劝人为善,导人修己。现今中外的学者,所以名显一时,只是因为创造奇奇怪怪的邪说,引人纵欲,诱人责人。以古人的真诚,劝化人心,而谋人类的安和,还不能完全成功。以今人的虚伪,诱导人欲,而求人类的幸福,岂不是南辕北辙。照这样诱导下去,也不过是使人类退化为毫无理性的两足动物,彼此互杀相食而已,岂能再有幸福二字之可言。
  读书的人,有两条命,有两个嘴。不读书的人,仅有一条命,一个嘴。读书的人,不但嘴可发言,笔也可以说话。不但生在世上是活着,躺在土里还是活着。因为他的著作,若得传流下去。他的骸骨,纵然化为灰尘,他的文章还能替他宣讲。可见,读书的人的第二个嘴,能水远不烂,第二条命,能永远不死。
  读书的人,既然比不读书的人多有一个嘴,多有一条命,就当善用这个嘴和这条命。发言,就当本乎天良,要为有益于世道人心之言。著书,就当认清是非,要为有益于世道人心之书。不要为一时的富贵权势,讨人的欢喜。不要为一时的贫贱屈辱,灭自己的天良。一个读书的人,尤其是一个著作家,果能这样坚持到底,活着就可得到自己精神上快慰,死了也可以对得起那块埋尸的黄土。
  现今所谓“文坛健将”,所谓“前进作家”,据我研究,他们所以被青年人所欢迎,多是因为善于迎合青年的心理。譬如,青年人多“好异喜新”,他们就大骂古人古书。青年人知识将开,性欲正盛,他们就提倡社交公开。青年人多好玩乐放荡,他们就主张平等自由。青年人多不满现状,他们就鼓吹改造社会。青年人多以为国文难读难学,他们就主张文学革命。青年多好写别字,他们就狂言改革字体。青年人多富于进取的心志,他们就提倡“站在时代的前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总统而言之,凡是青年人所欢喜听的,他们就努力倡说,凡是青年人所不欢喜的,他们就主张打倒。青年人未尝不将他们认为“知己”,岂知在不知不觉之间,就给他们当了求名谋利的“梯子。”古人说:“顺吾意而言者,小人也,急远之”青年人若不愿受欺骗,若不愿生后悔,最好是将这句话牢记在心里。
  儿女,惯认父母为专制。媳妇,惯认婆婆为严苟。仆役,惯认主人为凶暴。店伙,惯认店东为刻薄。青年人,惯认老年人为顽固。劳力者,惯认劳心者为闲逸。农工,惯认士商为安乐。
  在上者,疑在下者的少,在下者,怨在上者的多。得意者,疑失意者的少。失意者,恨得意者的多。用“挑拨”的方法,使在上者或得意者,对在下者或失意者发生恶感,八九不能成功。用“挑拨”的方法,使在下者或失意者,对在上者或得意者发生怨恨,自然百施百中。
  天下,为儿女的多,为父母的少。为媳妇的多,为婆婆的少。为仆役的多,为主人的少。为店伙的多,为店东的少。总而言之,居人下的多,居人上的少。青年人多,老年人少。无产阶级多,有产阶级少。劳力者多,劳心者少。农工多,士商少。统而言之,不如意的人多,如意的人少。然而,这也不过是一时的现象。因为,儿女、媳妇、仆役、店伙,未尝没有为父母,为婆婆,为主人,为店东的希望。青年人、无产阶级、劳力者、农工,也未尝没有为老年人,为有产阶级,为劳心者,士商的时候。人生是变动的,世事是循环的。居下,又何必怨。失意,又何必恨。然而,居人下的人和不如意的人,多不明此理。所以,大骗子们就利用这弱点,创出一些诱人惑世的邪说,将这种人下的人与不如意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上者少,在下者多。如意者少,失意者多。这是天下不能避免的定则。居下,则怨。失意,则恨。这是古今难变的人之恒情。古往的圣贤,知道在上,在下,得意,失意不是一成不变的定理。所以创出“安分”与“认命”的学说,力加化解,以保家庭的安宁,以维社会的秩序。现在的大骗,也知道这种情形,可是,为谋自己的权势,故意发明“竞争”与“奋斗”的主义,力加挑拨以毁家庭的和谐,以破社会的安宁。结果,化解的方法,不易成功。而挑拨的手段,反大得其效。这就是大道正理,虽入人耳。邪说浪语,易迷人心。世道如此,焉能不乱?
  迎合人的心理是发财成名的“不二法门”。做生产的,若善于迎合买主的心理,货物就能畅销。属员若善于迎合上官的心理,职位就可以超升。报纸若善于迎合阅者的心里,销路就可月增日进。著作家若善于迎合读者的心理,作品就能风行一时。专以著作家而言,处于这人欲横流、天良破灭的今日,若讲道德,说仁义,不但不能发财成名,反要闹得怨声四起。假若倡人欲,导淫邪,不但可以成名发财,且必可以被人称为文坛健将。
  按人的恒情,贱则想贵,穷则思富、劳则想逸,困则思通。满意的少,失望的多。能随遇而安的少,欲改造环境的多。低头苦干的少,妄求一逞的多。这固然是人类所以能进步的原因,也未尝不是人类所以遭失败的根由。然而,我以为守分尽职,才是成功的捷径,急躁侥幸,是人失败的绝路。任自己一时的躁妄,而遭了失败,还不足为耻。受别人一时的引诱,而陷入死途,实在是可羞,前者,还有汉子气。后者,只是奴隶性。
  大丈夫为改造环境,做贼也可,为盗也可,千万不可为大贼手下的小贼,千万不可为大盗手下的小盗。传骗人的主意也可,布惑世的学说也可,务必要为主动人,千万不可为被动者。
  孟子说:“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是说人贵自主,不贵因人。假若必得受了文王的教化,才能发奋做一个好人,也不过是一个凡庸的人。学好尚且以“自动”为贵,何况是学坏,那么,随大盗而起者,岂不是一个“凡盗”?
  叔苴子说:“狎兽者,乃欲掩兽者也。骗鸟者,必非罗鸟者也。”这个比喻,颇有哲理。现今青年的人,全应当牢牢地记住,以免上当。要知猎兽捕鸟者,全是对鸟兽假装亲近的人。欲利用人,欲欺骗人的人,也全是对人假装亲厚之辈。野心的学者或野心的作家,所以对你们大送秋波,大施媚态,所以专讨着你们的心意而言,全是老虎戴佛珠的现象。若被那慈眉善目,念经专用的佛号而迷,必定变了虎口之肉。
  人的一生,所以能显亲扬名,达到成功的地步,多是由于自己的奋勉。人的一生,所以辱名丧节,归于失败的结局,多是因为别人诱惑。交友,投师,固然是人生所不能免的,但是,若交不到益友,不如不交,投不到良师,不如不投。不但交友投师是如此,读书阅报,也是如此。假若不查作者学术的邪正,而仅以作者的名声才艺为阅读的标准,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能受了不良的影响,误了自己的前途。
  读书阅报,比交友投师,还容易受感应被传染。交友投师,对师友的言行,还可以当面质问。读书阅报,只能听作者的一面之词,而无法分诘。因为交友投师,如同观戏,唱戏者的“唱”与“做”,必须一致,才能受人的欢迎。阅报读书,如同听留声机,唱得好坏,可以判断,至于唱戏者的做派如何,则无从考查。阅报读书,只能听到作者的言,并不能见到作者的行。所以唱戏的无法骗人,而著书与作报者骗人则非常容易。
  受了师友的诱惑而为非作歹,惹祸招灾,还可将罪过向师友身上推卸,别人也怨恨他的师友。受了书报的诱惑而行恶作乱,招灾惹祸,只有自己担承,著书与作报的人,还可在一旁看热闹。从来不读书识字的愚人犯罪,多是因为受了狐朋狗友的牵累,现今读书识字的青年犯罪,多是因为看了邪书谣报的影响。
  人生本是一件苦恼的事,详细一想,简直是一点滋昧也没有。不但为自己想一想是苦多乐少,替别人想一想也是乐少苦多。我以为,只有一个求乐之法,就是竭力使别人减少痛苦。人类虽有种族之分,国籍之别,但是全人类都是息息相关,正如一个身体一部分若感觉痛苦,全身各部分也不能感觉舒服。
  俗语说“为善最乐”。为善也就是使别人减少痛苦的方法,你若不以这话为然,你就可以亲自试验试验。你周济一个苦人之后,心中觉得如何。你打骂一个苦人之后,心中感觉怎样。这不过是一个浅显的比方,别的较大的好事坏事,也是如此。可是,别人快乐了,你也能快乐。别人烦恼了,你也生烦恼。这就是人类息息相关的凭证。
  人类的真幸福,决不是可以用“相杀相斗”的方法所能谋到的。这种拙劣恶狠的行为,只可行之于两翼之间,头向天脚踏地的万物之灵(人),万不可与鸷禽猛兽趋于一致。禽兽以残杀的恶行,谋自己的利益,是因为它们没有能自反、自责的天良。人既比禽兽多有一个天良,若欲谋人间的真幸福,也非由自反、自责入手不可。
  人类中的痛苦,多是起于不知自反、自责的人。国际间的战争,全是起于不知自反、自责的国。人,能自反自责,才肯为别人想。国,能自反自责,才肯为别国想。肯为别人想,就不致因求自己的利益,而扰害别人的安宁。肯为别国想,就不致因谋己国的盛强,而破坏别国的安全。肯为别人想,别人也肯为你想,肯为别国想,别国也肯为你国想。这样才能谋到人类的真幸福,才能谋到国际的真和平。
  人,决不能靠打架斗殴求生存。家,决不能靠欺邻霸里求兴旺。社会,决不能靠你排我挤谋进步。国,决不能靠你争我战求富强。人欲谋生存,必须刻苦自励。家欲谋兴旺,必须各尽职责,社会欲谋进步,必须相爱互助。国欲求富强,必须亲仁善邻。
  前天,我正作稿,忽然听到一阵唧唧的惨声,由窗外的榆树上发出来。我立刻跑出查看,才知是一个小家雀,被一只鹞子抓走了。我因此以生三段感想:第一,假若生物是上帝造的,上帝未免太不公平。第二,我悔不早一步出去。第三,我的住所,既是租赁的,我不该种许多的树木。我不种树,当然招不了小鸟来。既无小鸟,当然这种惨事决不致在我的眼前发生。我若早出一步,或能不给鹞子留下为恶的功夫。上帝在造物的起头,若详加考虑,决不致有以杀生为生的鸷禽猛兽。可是,我又一想,上帝之有无,还不得而知,何必将不是向他身上推。我不种树,小鸟若落在地上也免不了被鹰鹞杀害危险。我纵然出去早一步,我既不能飞,也救不了那小鸟的性命。追原祸始,还是怨那一只鹞子,残忍不仁,我又细一想,鸷禽猛兽,既生成勾嘴利齿不能以植物为食,当然必须吃肉,肉既不能像草那样由土里出生,鸷禽猛兽不得不以杀生维持自己的存活。并且,禽兽既无分辨善恶之心,虽觉残暴不仁,也不能说他们是有意为恶。人本是能分别善恶的万物之灵,有时比鸷禽猛兽所行的恶,还要恶狠万倍。若只知责骂禽兽,岂不是见小忘大,舍近求远。
  鹞子若此替家雀想,它必不忍贪一时之饱而害了家雀的一生之命。并且,家雀也有配偶或有雏儿。伤了一命,毁了一窝,岂不是世间最残忍的事。但是,鹞子不是不肯替家雀想。它是不会替家雀或任何小鸟想。它所以不会,是因为它没有辨别是非的天良。假若它能有天良。我想它也能发现不忍之心。
  鸷禽猛兽,杀生害命,维持自己的存活,虽然残暴不仁,可是弱小的禽兽,并不见绝根断种。第一,是因为有天然的限制,使鸷禽猛兽的种类不能特别繁衍。假若虎豹像麇鹿那样多, 麋鹿早已绝了踪迹。假若鹰鹞像燕雀那样多,燕雀早已断了根苗。第二,是因为鸷禽猛兽,只以当时果腹充肌为度,并不知为将来预备,并不想为子孙图谋。由这两点看来。造物之王,于不仁之中,还有一个极大的仁理。鸷禽猛兽,于残恶之内,还有一个不贪的美德。
  人骂残暴恶狠的人为禽兽,实在是攀得太高。人骂乱伦无耻的人为禽兽,也是比得太重。禽兽虽残暴恶狠,它们并不能自知。禽兽虽乱伦无耻,它们也不能自晓。本着“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的道理,禽兽本是无过无罪的。人既有辨别是非之能,偏要背逆天良,故意残暴狠毒乱伦无耻,岂不是有心为恶。以“有心为恶”的人类与“无心为恶”的禽兽相提并论,我实在是替禽兽不平,实在是替禽兽呼冤。
  人若不愿退处于禽兽之下,最好是善保这个唯人类所独有的天良。只要天良不失,永远不致专为自己想而不替别人想。永远不致专求自己如意而不管别人死活。自从邪说畅兴以来,人已不知为人想,国已不知为国想,足证是天良已经与人分了家,眼见人类就要彼此相食了。可叹一班知识阶级,还以为这就是进化的现象。照这样向前进化,也不过是只能“进”为禽而无两翼,“化”为兽而少两足,简直是似禽而不够资格,像兽而不够程度。
  你自己胸中的天良,若能战胜你胸中的人欲,你就能发现真正的快乐。真快乐也就是金钱所买不到的真幸福。你胸中的人欲若战胜了别人胸中的人欲,别人的人欲也必要向你图谋反攻,你纵能得着一些幸福,你胸中的天良,也必不容你安安稳稳的享受。人既向你反攻,你的天良又向你挑战。你就要发生金钱所解不了的真痛苦。
  “有竞争,才有进化”这一句话,也有两个竞争的方向。是在学术道德上,不肯落于人后。一是在权势利禄上,不肯容人占先。本着第一个方向走,上则可“进”为圣,中则可“化”为贤,不及也可以成为一个于已有利,于人无害的好人。本着第二个方向走,上则可“进”为民贼。中则可“化”为盗匪,不及,也必能变成一个徒具人形,徒以人言的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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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14:53: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生


  对学识不知足,是成名立业的基础。对财势不知足,是亡身丧家的根由。
  至诚可以动鬼神,何况活人。虚伪不能欺禽犬,何况活人。
  小禽小犬,全欢天喜地,快乐无忧,是因为少经事故。老禽老犬全愁眉不展,丧气垂头,是因为饱经阅历,人类也是如此。
  老猫老狗,责骂小猫小狗轻浮躁妄,小猫小狗,讥笑老猫老狗萎顿颓唐。其实,老猫老狗,正在小的时候,何尝不轻浮躁妄。小猫小狗,到了老的日子又何尝不萎顿颓唐。可见小猫小狗并不是识时务的俊杰,老猫老狗也不是不识时务的浑虫。
  当进而不进,是自暴自弃。应退而不退,是不知自量。
  许多好人,被穷字毁了。许多好人,被富字毁了。我以为不穷不富,才容易养成完善的人格。
  办公事不可存私见。办私事不可无公心。办公事存私见,必致祸国。办私事无公心,必致害人。
  非英雄不肯认过。非大英雄不能改过。不知自己有过的是混蛋。知过而不肯改的,是大混蛋。专以为别人有过的,是最大的混蛋。
  青年人须多受压迫,方能灭除许多骄妄的毛病。老年人须多得安慰,才可振起衰颓的心情。青年人不遇压迫,如同树木未经修剪。老年人不得安慰,如同枯根再受霜侵。
  男子的学问思想,须如指南针,有一定所指的方向。不可如时髦妇女的衣饰,永没有一定的标准。妇女的衣饰,只知趋新,只知盲从,不辨美恶,不顾卫生。闹得终日惶惶,无所适从。
  泥古是顽固。趋新是轻浮。大丈夫要择善而从,不为古人所愚,不受今人之骗。天下虽乱,我心不乱。天地可变,我心不变。如此方能挺然立于天地间。
  在打倒一切之先,先须打倒自己的私心。在建设一切之先,先须建设自己的人格。私心如重担,重担不除,不能实行打的举动。人格如精神,没有精神,不能行建的工作。
  人类有过去、现在、未来三千思想。禽兽只有现在一个思想。思想愈多愈苦恼,所以禽兽比人类一快活。人类有衣食住三样负担。禽兽只有食住两样负担。负担愈多愈劳累,所以禽兽比人类清闲。
  人对于已过的最系恋,对现在的最忽略,对未来的最注意。其实,对过去的追想无益,对现在的须聚精会神,对未来的不必打算。若将现在的,尽力而为,不做害人的事,将来自有好的结果。
  为善如登山,一步一步地走去,终必达到极高的境地,便觉神清气爽。为恶如掘井,一铲一铲地挖去,终必达到极深所在,立觉眼迷神昏。并且登山,用力小。掘井,用力大。结果,登山者容易下来。掘井者不易爬出。
  对贫苦的人,说一句好话,胜如对富贵人献干句谀言。一句好话可以叫开贫苦人的心门。千句谀言,不能激得富贵人的一顾。
  穷人为富人尽十分力,富人尤以为少。富人为穷人尽一分心,穷人则以为多。所以俗语说“宁给穷人一口,不赠富人一斗。”
  人生,快乐是短促的,烦恼是长久的。生活的年数愈多,所认为快乐的事愈少。
  世上没有真快乐。我们所认为快乐的事,若达到目的,未尝不是以为是真烦恼。
  拉人力车的羡蔡坐汽车的。其实坐汽车的人,心中有时不如拉人力车的安逸。坐汽车的横行直冲于街市中,仿佛是逍遥自在。其实未尝不是去奔走权门,屈膝献媚。未尝不是去追妾捉奸,畏罪潜逃。
  女子以为男子快乐,男子又以为女于快乐。小儿以为大人快乐,大人又以为小儿快乐。贫人以为富人快乐,富人又以为贫人快乐。女羡男,男羡女。小愿人,大愿小。贫慕富,富慕贫。人生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而已。
  名誉如同人的影子。影子的大小曲直,只看你的身体形式如何。名誉的好坏忠奸,全以你的品行邪正为断。
  人若肯说良心话,开口第一句,当说自己不是好人。人若为自己作传,首章第一句,当说我是为自己造谣。若为别人作传,开笔一句,当说我是替别人说谎。
  读书愈多,阅历愈深,愈以为自已无知无识。读书愈少,阅历愈浅,愈以为自己多智多谋。欲知人胸中知识多寡浅深,须观察他的言行动作。他若张牙舞爪,趾高气扬,必是一个半瓶醋,必是一个纸老虎。
  现今,好人多被人讥为无用的人。人所尊为有用的人,又多不是好人。
  有名的医生,给人治好了病,人说他是医术精深。无名的医生给人治好了病,人说他是碰巧了。
  少年老成四字,现在被一般人,误认为污辱青年人的名词。其实是说少年人而有老年人的阅历。青年人,既有勇气与毅力,若再有老人的阅历与经验,做事自能少有失败。我以为,少年老成四字,正是青年人最好的荣誉。
  人与其他动物,在幼稚时代,因被一种好奇心所驱使,最容易不顾前后而遭受欺骗,陷入苦恼,轻则受伤,重则丧命。我在幼年,最喜欢用夹子与拍网捕鸟。所得的雀鸟,全是未脱黄嘴的。我问先堂兄:“为什么捕不着老鸟?”他说:“老鸟有阅历,小鸟不听话,所以被你捕住了。
  人若先将自己明白透了,世上一切物理人情,无不迎刃而解。若对自已还不了然,纵能读古今的书,观遍天下的事,也不过是模模糊糊,得不着实在。世界就如同一本大书,自己就是全书的提要。
  由书本得来的学识,不是真学识。由书本得来的经验,不是真经验。欲求真学识真经验,须抛开书本,对人情物理,随时随地用心考究。我愈读书,愈不会为人,不能做事,从今以后,我不再读书,我立志先读人。
  俗语说:“活到老,学到老”,可见人生就是学。只要活着,就得学。学到死,也不过是逃学,并没有毕业。人若自以为学足了,那是妄自夸张。若说某人学成了,那是替人吹牛。若自以为学识过人,形骄气傲,那是恬不知耻。若讥人学识不足,那是不知自量。
  人生就是学做人。可惜人生短促,费尽心力,朝夕研究,将要入做人的门径,就要变鬼了。这真是一件可憾的事。
  我自二十岁以后,学问退减,只练成一个顽梗不化,不肯受骗的本领。无论人说得天翻地覆,我心自有一定主见。我只肯受妇人女子之骗,然而也是明知故受。男女之性,既根本不同,男子受女子之骗而为她们的奴隶,并不可耻。若男子愿受男子之骗而为他们牺牲,实在可叹。
  我见两个人力车夫争吵。甲强乙弱。甲不善言辞,乙口齿伶俐,甲默不出声,乙跳叫不止。甲忽然伸出巨灵之掌,向乙的脸上连加攻击。乙连哭带骂,自指鼻尖说:“你……你……你敢打么?”甲不言不语,又恶狠狠地重打了乙几下。打完,拉着车走了。乙还是站在那里,自指鼻端,大声喊叫着说:“小子啊,你……你敢打太爷么?”我实在佩服甲的手,我更佩服已的嘴。然而甲的手是争强的手,乙的嘴是招辱的嘴。
  穷人以命换钱,阔人用钱换命。命可以换钱,可是钱终不能换命。足证命比钱贵。
  服从家庭的尊亲,服从适宜的师长,不是奴性。正如服从真理,不是盲从。
  心服口服而后从之,是真正的服从。吠影吠声,不辨邪正而亦从之,是真正的盲从。
  人生就是碰钉,碰一回钉子,长一分见识,增一分阅历,做的事愈多,碰的钉子愈多。没有碰过钉子的人,必是没有做过事的。不过,聪明人能因别人碰钉子,而增见识而长阅历。糊涂人虽碰了钉子,还不知是钉子,必待左碰右碰,碰得体无完肤,不知钉子的厉害。
  老年人,遇事退缩,并不是生来畏缩,是因为被钉子吓怕了。青年人,遇事猛进,也不是生来勇杀,是因为还未受着钉子的教训。
  富人与穷人,多不能得天然之死。因为有钱的人,多是被药毒死的。无钱的人,多是为钱愁死的。
  对贫民施舍一枚铜钱,他们就认你是恩出格外。为子女遗留黄金万两,他们也认你分所当然。
  一个父亲能养育十个儿千。十个儿子反不能奉养一个父亲。
  心即是佛。心即是上帝。若问心无愧,何必念经礼拜,若问心有愧,又何必念经礼拜。果有神佛,神佛决不受骗。果有上帝,上帝更不易欺。
  我的先父,穷困半生。临终,虽未给我遗下分文,可是留下破屋六间半,旧书数百部。我因是不孝之子,屋与书全经我卖了花了。现在我已悟悔,我若幸而有子,他也必遗传我的劣性。所以我发誓,我若有钱财有东西,决不给他留下分文,抛下一件,以免他替我卖了花了。我既能卖能花,何必劳我儿子的大驾。钱物经我而聚,自我而散。取之社会,还诸社会,正是名正言顺,又何必另经一个姓宣者之手。
  “青年”是最危险的时期,是将预备加入社会活动的初步。必须要在这血气未定的日子,立下坚强的志向,埋头预备他日谋生的知识。更须刻苦自修,不受外务的利诱。否则就要误入奸人的圈套,而因小失大,作了他们的牺牲。
  青年人,多是心高志大,只贪虚誉而不重事实,只重未来而忽视现在。要知心高,是应追求高尚的知识。志大,是要培养伟大的人格。有高尚的知识,再有伟大的人格,才能做一番光明正大,轰轰烈烈的事业。
  人生如种树,如建楼。青年正是培根筑基的时候。根深树必茂,基固楼自坚。我在青年时期,虽有远大的心志,然而因为忽视应预备的知识,忘了培养正大的人格,以致学问浅薄,品行卑污。所以蹉跎至今,一事无成,寸名未立,小不能维持一家的生活,大不能造福于社会。这不是环境的不良,确是因为当初我未肯在培根与筑基上做功夫。
  能责己的人,必成功,怨环境的人,必失败。责己则能振起精神,力求上进。怨环境,则失望忧烦,容易趋下流。
  我对某大学的学生说;“凡事以个人为主体,环境不过是四周的情形。主体不可为四周的情形所影响了。比如说:一盆桂花放在粪厂里,环境是臭的,而桂花仍不失其香。一块狗粪放在桂花林里,四周空气是香的,而狗粪仍不失其臭。我们当为臭环境里的桂花,不可为香环境中的狗粪。”
  不合时宜的人,多是最好的人。善于趋时的人,决不是好东西。
  人生就是苦恼。所以人一出娘胎,开口第一声就是哭。决没有一见天日,就大笑的。哭先于笑,是人生的途径。笑不过是偶尔的表示而已。假若一落生就笑,反要招起人怀疑,说他非妖则怪,或要将他置之死地。因为是违反了人生观了。
  愈有不良的环境,愈能造成非凡的人物。中外历史里,这种实例,说不尽,写不完,仅以舜这个人而言,若非遇着不良的家庭,决不能使他成为我国自古以来的圣贤。他因不被环境所限,刻苦自修,不但使百姓受他的恩泽,他更能将他的万恶家庭感化好了。现今的多数青年,只知怨恨家庭,不知用正心修身的方法,去改善环境,所以日与恶环境同化,堕入不可救药的地步,而变成环境的牺牲。
  人生就是吃饭问题。所以不论男女、贤愚、英雄、豪杰、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一落生全感觉饥饿的痛苦,大哭特哭。乳一到口,啼声立止,因为是吃饭的问题解决了。
  我不怕鬼,我只怕人,我只见人害人,我未见鬼害人。我听说鬼害人的事,实在不如我亲见人害人的事多。
  肯当面得罪人的人,无论如何,全是好人。
  天下凡速成的东西,必不能耐久。芭蕉一年生长八九尺,松柏一年生长一二寸。所以芭蕉不能经风霜,松柏则可以抗冰雪。一则一年一枯,一则千年不死。竹虽体质坚硬且生长得速快,然而内部全是空虚的,不能抵挡坚物之一击。速成之名与速成之学,也是如此。
  没有多时的预备,决不能得一鸣惊人的成绩。爆竹虽小而能震人的耳鼓,雷声虽虚而能撼人的魂魄。一则因经多时的制造,一则生于多时的蕴蓄。陈涉本是一个小卒,竟能一举留名,成为自古以来,以平民向专制帝王革命的第一个人。人全说他是时势所造的英雄,成名太速。然而若细查他在贫贱的日子,所发的言语,也可以明断他实在是用心深远且有多年的预备。
  因为没有权位,埋没了好多人材。因为没有钱财,低减了好多人格。
  世界如同一棵玫瑰花。悲观的人,只想它的刺可怕。乐观的人,只想它的香可爱。
  不能治国,而曰受帝国主义的阻扰。不会为人,而曰环境不良。这种人才是自暴自弃的人。
  时时责己,不期然而然地就化为君子。时时责人,不期然而然地就变成小人。或为君子或为小人,只看你能反身自省不。
  立志要如山,行道要如水。不如山,不能坚定,不如水,不能曲达。
  无论多么混蛋的人,也能遇见比他更混蛋的人捧他。混蛋再遇着混蛋来捧,他那混蛋的程度,就无药可医了。
  你若想试验人的智愚深浅,最好是当面先颂扬他几句。他若不露喜色,不失常态,必是一个非常人。他若眉开眼笑,忘其所以,必是一个大混蛋。
  吹牛的人,只能祸己。拍马的人,必能祸人。对于吹牛者,当置之不理。对于拍马,须严加预防。否则,在不知不觉这之间,他将你拍舒服了,就能骑上你。
  愿得人的欢迎--献谀词。欲受人的恨恶--进忠告。
  你用金钱,有时买不动人心。用谀言,则人多能被你收买。千古的伟人与美人,多因谀言而败名失节。
  你若愿瞻仰“混蛋”是什么形态,对人颂赞几声,立时就有一个“混蛋”,摆在你的眼前。
  不要骂“环境不良”。先要问问你本人的天良,你是不是“不良的环境中的优良分子”。不要骂别人不爱你,先要扪心自问,你是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不要骂别人不肯用你,先要自问,你是不是有过人之才。
  有好货物,不怕没有卖主。有好学识,不愁没有用处。货物若不精美,还少有人肯照顾,何况没有货物。学识不优良,还少有人肯聘用,何况没有学识。在这政治未上轨道的时候,固然有些酒囊饭装,得到高官厚禄。然而他们若没有吹牛拍马的特长,或没有能生养美人的父母,也决不能走那样的好运。要知政治入了正轨之后,还是有学识或有技能的人,才能有饭吃。所以最要紧的是,赶快努力蓄养充足的学识或有用的技能,将来不愁没有你的用武之地。比如你若是美玉,终能遇着卞和。
  我最怕听人说:“我若想发财,早发了。”或“我若想做官,早做了。”我一听着这种自向脸上贴金假充神圣的话,就如遇见婊子对我谈贞节,我总是回答说:“我为我自己奋斗二十余年,总想发财,总发不了。总想做官,总做不成。”
  什么叫清高?有钱,谁也容易清高。什么叫卑鄙,无钱,谁也容易卑鄙。我以为,有钱足够生活而能不再贪得无厌,就是清高。既有钱足敷一生之用,而仍贪求不已,就是卑鄙。
  我常对学生说:“财产有败,势力有倒,人情有散,父兄有死,这几样,全靠不住。只有学问或技能,是靠得住的。不过,无论有什么高超的学问或技能,全须以道德做基础。中外历史里,许多学问出众,技能超群,反致身败名裂的人,就是因为他们那学问与技能,未曾建筑在道德上。”
  我在“农学院”与“铁大”教英文的时候,学生们问我学英文应当怎么样学。我说:“只按‘不要脸’三字做去。无论学习什么学术技艺,若肯拉下脸皮,无不成功。学习洋文,只要不怕讥笑,敢说敢作,敢勤勤地向人请教,所学所习,就能日有进步。仅以梅兰芳而言,他本是堂堂的一个男子,他竟敢在广众之前,着起女子服装,扭扭捏捏,细声细语,装模作样,不怕羞耻,所以能练成一个名伶。当初他若‘要脸’,决得不到今日的美誉。他在学习之日,能不要脸,所以学成之后反倒露了脸了。不过,天下的事,除了研究学术与技艺之外,若不要脸,那就是自寻失败,自我苦吃。”
   天本是虚空的,不能靠。人多是虚伪的,不可靠。世间惟有自己是自己最可靠的。
  我只劝学生们几句话,就是:立定志向,稳住脚步。不为古人的奴隶,不作今人的傀儡。不要见异思迁,不可舍己耘人。不要拍人的马屁而替人摇旗,不可受人的利诱而代人呐喊。但有机会读书,不必早谋出路。若想为国奋斗,须先立下根基。要知现在是青年最危险的时期,稍一大意,就要赔了性命,切勿贪图一时的虚誉,徒为野心之辈,做了求富贵的阶梯。娱乐场所,全是陷人坑。摩登女子,尽是迷魂阵。人生只有一个生命,不应随便牺牲。父母生我一场,孝不孝,先可不论,若不能成名立业,才是胡混一生。死后若鬼魂有知,总要不使它痛哭流涕。
  存愤世嫉邪的心,天下少有不可恨的。怀悲天悯人之志,世间少有不可怜的。
  良心无愧,身体无病,胸中无累,肩上无债,是最大的快乐。
  糊涂人的糊涂,有法可治。聪明人的糊涂,无术可医。
  有孝顺的儿子孙子,不如有孝顺的爸爸爷爷。孝顺的儿子孙子太少,孝顺的爸爸爷爷太多。
  儿子孙子承受爸爸爷爷的财产,全以为是理所当然,并且爸爸爷爷,也多以为不如此,就于心不安。爸爸爷爷得儿子孙子的奉养,反多以为受之有愧,并且儿子孙子,也多以为若如此,就是莫大的恩德。因受遗产而感念爸爸爷爷的人,千百中未必有几个,因得儿子孙子奉养而感念儿子孙子的人,千百中,实在有千百。
  糊涂人,多成功。聪明人,多失败。自以为聪明的人,必着着失败。
    英国俗语说“天助糊涂人”是一句迷信话。其实,是因为糊涂人多有自知之明,遇事只知循规蹈矩地做去,不敢存非分之想,不敢有出位之思,只知低头傻干,不敢行险取巧。如同登山一般,不问山的高低,一步一步爬去,自有达到极顶的时候。人看糊涂人那种傻头呆脑的情形,以为他必遭失败,岂知他的成功,就在眼前。他成功之后。人还疑惑不是他自己所能成就的,于是,就造出一句“天助糊涂人”。
  不能自治的人必被人治。幼年不受父母尊长训责的人,将来必遭社会的轻蔑,遭受国法的制裁。监狱中的囚犯(除了少数被诬陷的人之外)全是不能自治或幼年不受管教的人。
  人之一生,十分之九为己,十分之一为人,就是天下少有的极大的好人。百分之九十九为己,百分之一为人,就是好人。至于说某某伟人,一生专为民众生活,我决不相信。寻常人,若说“我立志终生专为人谋幸福”,那是等于放屁。我以为孔丘与释迦,至多也不垃是十分之二三为人而已。
  谀言(马屁)是种骂人不带脏字的讥评。只因为是用柔和的声调与温顺的态度说出来的,所以入了人耳,就如同打了一下吗啡针,立时先使你微觉麻术,然后就觉得血液循环,肺叶颤动,周身舒畅,不知东南西北,忘了姓甚名谁。染了这种嗜好,与习成吗啡病相同。日染日深,前途决无好的结果。然而不肯近吗啡的人太多,不肯纳马屁的人简直没有。我虽是竭力拒绝,心里有时也是欢迎。
  在学校混文凭易,在社会混饭吃难。
  老禽老兽,费尽辛苦,甚至舍死忘生,将小禽小兽养起来。到了小禽小兽能飞能走自己寻食的日子,便各奔前程,父母子女的关系,立时断绝,以后重逢,如不相识。我们替老禽老兽打算,它白费精神气力,未免太糊涂。然而因为它们不能反想,所以不知悔悟,仍是生生不绝,并不知研究任何避孕或堕胎的方法。
  人是有反想的动物。假若将儿女养起来与他们没有一点益处,只知受养育之恩,不知还报之义,人谁还肯操心费力,养育忘恩负义的害物呢。古圣先贤,惟恐人类将要断绝,所以创出一个“孝”字,使为父母的不致灰心。
  孝字正是引诱为父母的一种钩饵。儿女虽不能个个全孝,然而为父母的,总以为他们必有尽孝的可能。心中存着这种希望,所以就甘心担负养育辛苦。全以为我们现在为儿女虽受尽苦劳,将来决总有使我们快乐的结果。因有这种思想在心中鼓动,人就繁殖下去了。
  禽兽不知尽孝,然而决没有对父母为仇的。中国的古语“枭食母、獍食父”,并不是实有其事。不过古人特意造出这种谣言,警戒不孝之辈,不要学禽兽而已,按《述异记》说,獍状如虎豹而小,生食其母。《汉书注》又称獍曰“破獍”,说它食父。它到底怎么样,我看论动物的书很多,也未能查出来。枭,俗称描头鹰,北平人称它“夜猫子”。我由种种方面考察它,决没有食母的恶行,只知它们有时同类相食。老的,因为力弱被强壮的吃了,剩下一些毛骨在枭巢底下,人就因此造出谣言诬蔑它们。
  禽兽对儿女,只担负短期的义务。禽到了能飞,兽到了能走,能自己觅食,可以自己独立的时期,父母对它就脱卸了养育的责任,决不肯再受缠累。人类则由生到死,只要有父母,父母就能对他们挂肚牵肠。禽兽为儿女打算,至多不过几个月,人类为儿女打算,无尽无休,甚至到两三代之后,人岂可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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