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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进行时】] 《疯话集成》老宣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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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1 21:52: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看fenglong88兄摘抄老宣的《妄谈·疯话》,十分喜欢。这些话虽然是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说的,但,不少现在看来还是很有意义的。
今天决定,一边每天看fenglong88兄摘抄老宣的《妄谈·疯话》,一边自己也看老宣的《疯话集成》。该书是1997年北京华龄出版社出版的。边看的同时,顺便将它OCR出来。作为fenglong88兄摘抄老宣的《妄谈·疯话》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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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1 21:53:19 | 显示全部楼层
   疯话集成
  
   社会(一)
  
   现在我国的“要人”,全是傻子,全害单思病。因为小民全怕他们爱,他们偏要爱。全怕他们救,他们偏要救。全厌恨他们替谋幸福,他们偏要替谋幸福。
   人饥己饥,国怎能不强?只顾一家饱暖,不顾千万人饥寒,国焉得不乱?
   有许多人以为我国若施行了某国的主义,小民就可以家给人足,不愁衣食了。其实,我国现在不缺好主义,只是缺好人。没有好人,纵使某种主义,普遍全国,小民也不过以为是去狼进虎,以暴易暴,出了火坑,掉入油锅,躲了一刀,挨了一枪,吐出黄连,吞了苦胆。
   圣人是大盗,现在圣人满街走。荡妇是祸水,现在祸水沿街流。国事焉得不糟?社会岂能不乱?
   以前,我在教会读洋书,我最怕听牧师讲道,我更怕听“为主工作”。现在,我最怕听要人演说,我更怕听“为国奋斗”。
   至诚可以动鬼神,何况活人,虚伪不能欺禽犬,何况活人。
   老猫老狗,责骂小猫小狗轻浮躁妄,小猫小狗,讥笑老猫老狗萎顿颓唐。其实,老猫老狗,正在小的时候,何尝不轻浮躁妄。小猫小狗,到了老的日子又何尝不萎顿颓唐。可见小猫小狗的并不是识时务的俊杰,老猫老狗也不是不识时务的浑虫。
   当进而不进,是自暴自弃。应退而不退,是不知自量。
   中国的国事之坏,坏于小官僚随声附和,大官僚则刚愎自用。
   古圣人所以能得多数的好人崇拜,是因古圣人的学说,能使人减少兽性,使人入了正轨。新圣人所以能得少数的混蛋崇拜,是因新圣人的学说,能使人发展兽欲,使人走入歧途。
   泥古是顽固。趋新是轻浮。大丈夫要择善而从,不为古人所愚,不受今人之骗。天下虽乱,我心不乱。天地可变,我心不变。如此方能挺然立于天地间。
   我国的志士,自古以来,没有今日之多,而国事之乱,没有今日之甚。
   我在朋友家,见一双鹦鹉,狂叫“打倒帝国主义”。我对它说;“你这个东西,知道什么是帝国主义么?”我愈追问,它愈喊叫。我说:“叫吧,你也不过是空叫。”
   良好的教育,是降龙伏虎,化解恶性,使之与人有益。不良的教育,是为虎增翼,是教猱升木,不但不能化解恶性,反使之增加害人的能力。
   为已死的伟人,铸千百铜像,不如为未死的小民,筹一线生机。使人在眼里,时时瞻仰伟人的铜像,不如使人在心里,时时记念伟人的大德。否则,愈多铸铜像,愈使将来的小民,在砸毁的时候,多费一些气力。看一看魏忠贤的“生祠”,一千七百多座,全到何处去了?
   我不读带“老头票”气味的文章。我不读带“金卢布”气味的文章。我不读“不自度量而空喊打倒帝国主义”的文章。我不读“乳臭未干而高谈恋爱的文章”。我更不读“新诗圣所作的白话诗”。
   我中国人,不做官(或失了势)全是好人,正如大姑娘不入娼寮,全是贞女。
   听我中国的名人说话,中国若亡,是无天理。看我中国的名人作事,中国若不亡,是无天理。
   你若果真确从了良,改变了卖淫的念头,才可以提倡贞节。否则,你纵然舌敝唇焦,人也要嗤之以鼻。
   我中国多数的要人,虽然日日发表通电宣言,仍是被人民视同狼嚎虎啸。其所以得这种结果,就因为他们那些好话,全是一边卖着淫,一边喊出来的。
   人人全喜欢受人恭维,可惜配受恭维的人太少。人人全不愿挨骂,可叹应当挨骂的人太多。由自己起,自己就是第一个该当痛骂的人。
  现今我中国,将出洋二字,认作超凡入圣的大事。非出过洋,不能做大官,不能当大学的教授。不能娶有学问的女人,不能显亲扬名,不能到处受人欢迎。依此推测,将来当厨子老妈,必须先出洋。倒马桶的,拉人力车的,也非先出洋不可。甚至不出洋,就不配娶媳妇,不配造孩子,不配为中国国民,不配在中国生活。简直不出洋,就不是人类。果能达到这种文明进化的地步,我中国就真要“出殃”了。
  我听说,某学校,有一位国文教员,他的国文程度,实在是稀松平常,屡被学生攻击,大为同人鄙视。然而他善能施行革命,努力改造环境,立即跑到美国住了几个月。回国之后,立时被校长另眼看待,举为国文主任。同人对他。居然自惭形秽,侧目而视。学生对他,居然敬若天神,唯命是听。于是他的文名大噪。每有著作,全校无不争先传观,叹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由此可见,我中国连水土也须改良。否则不但在中国不能研究科学,甚至研究中国的文字,也非远涉重洋,去向洋圣人领教不可。
   有人问我说:“枕戈待旦怎么讲?”我回答说:“那戈字原是胳臂之胳,经一般秘书先生们用错了,枕戈者,是枕着姨太太的胳臂。待旦者,是等待所捧的花旦。”
   文字,电报,本是表达思想的东西,也是我国的名人借以骗人的法宝。所以我常说,不但仓颉是中国的罪魁祸首,连沫尔斯Mores也是中国的祸首罪魁。
  你不迷信,是你的自由,你不可禁止人迷信。你不奉宗教,任你的便,你不可干涉人奉宗教。强人信仰,是最大的虐政。阻人信仰,是最大的专制。世界上许多大战,多是因此而起的。蒙回藏三族的人,近几年来,对中国所以渐渐失了凝结性,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有一些混蛋们,要干涉或污辱他们的信仰与宗教。
   在打倒一切之先。先须打倒自己的私心。在建设一切之先,先须建设自己的人格,私心如重担,重担不除,不能实行打的举动。人格如精神,没有精神,不能行建的工作。
  当官僚,若穿西服,上司与属员,必另眼看待。当学生,若穿西服,职教员与同学,必另眼看待。处家庭若穿西服,父母兄弟老婆姊妹嫂子媳妇与厨子老妈。必另眼看待。处社会,若穿西服,亲戚朋友与男女同志,必另眼看待。当教员若穿西服,校长同事学生与堂役,必另眼看待。打官司若穿西服,问官与警察,必另眼看待。逛胡同,若穿西服,娼妓与龟鸨必另眼看待。买东西,若穿西服,商店的老板与伙计,必另眼看待。讨饭吃,若穿西服,慈善的老爷太太与少爷小姐,必另眼看待。当外勤记者,若穿西服,卫兵门岗与要人秘书,必另眼看待。甚至当扒手,若穿西服,侦探与失主,也必另眼看待。并且自己,若穿上西服,也就觉得立刻变成非凡出众的高等国民。你若不信,你可到天桥的估衣摊上,用三块钱买一套旧西服,穿上试一试。这种情形,我不敢说是亡国的预兆,我只可说是文明进化的现象。
   人对于已过的最系恋,对现在的最忽略,对未来的最注意。其实,对过去的追想无益,对现在的须聚精会神,对未来的不必打算。若将现在的,尽力而为,不作害人的事,将来自有好的结果。
   孙中山先生说:“革命须先革心。”我再补充一句:“革心须先肯说实话。”
   中国现今,若还要给伟人铸铜像,我主张先多铸齐宣王的像。因齐宣王敢对大贤(孟子)说良心话。试问亘古以来有几个。有人说:“齐宣王不顾廉耻。”我说:“顾廉耻,就当言行一致,不可向脸上‘贴金’假充神圣。悬节孝牌而开‘暗门纵’那才实在是不顾廉耻呢。”
   有人问我:“若给中国的女伟人铸铜像,当铸谁?”我说:“当铸苏秦的嫂子。因为她肯当面对苏秦说:‘季子位尊而多金。’她那意思就是说:老三,我尊敬你,是因为你做了高官,发了大财。试问现在能有几个女人,敢像她那样肯说良心话。”
   国民各凭天理良心,殚精竭力,尽他当前应尽的职责,就是爱国。
   爱国是行为,不是空言。是牺牲自已,不是牺牲别人。是尽义务,不是图富贵。是尽国民天职,不是滥出风头。是个人良心的表现,不是夸张自己的功勋。
   人人以行为爱国,国不求强而必强。人人人以言语爱国,国不求亡而必亡。
   宗教中的流氓,假借死后的天堂,骗取资财。政界中的匪徒,利用将来的幸福,攫取政权。名目虽殊,手段虽异,其损人利已的心志,则无不同。不过所生之祸害,有大小轻重之别而已。
   某学生对我说:“我国如同老房屋.全体腐烂了。非经大破坏,不能大建设。”我说:“若破坏,须将大家的一齐破坏。若建设须将大家的一齐建设。不能先破坏我的,也不能先建设你的。更不可为建设你的而破坏我的。”
   对贫苦的人,说一句好话,胜如对富贵人献千句谀言。 一句好话可以叫开贫苦人的心门。千句谀言,不能激得富贵人的一顾。
   穷人为富人人尽十分力,富人尤以为少。富人为穷人尽一分心,穷人则以为多。所以俗语说“宁给穷人一口,不赠富人一斗。”
   人生,快乐是短促的,烦恼是长久的。生活的年数愈多,所认为快乐的事愈少。
   世上没有真快乐。我们所认为快乐的事,若达到目的,未尝不是以为是真烦恼。
   拉人力车的羡慕坐汽车的。其实坐汽车的人,心中有时不如拉人力车的安逸。坐汽车的横行直冲于街市中,仿佛是逍遥自在。其实未尝不是去奔走权门,屈膝献媚。未尝不是去追妾捉奸,畏罪潜逃。
   女子以为男子快乐,男子又以为女子快乐。小儿以为大人快乐,大人又以为小儿快乐。贫人以为富人快乐,富人以为贫人快乐。女羡男,男羡女。小愿大,大愿小。贫幕富,富幕贫。人生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而巳。
   有人问我“我国危乱到这般地步,为什么还不亡。”我说“因为四万万五千万国民中,四分之三的农民,还没有‘改良’。我国的农民若‘改良’了,我国立刻就亡。你不知他们一辈学者们,正在努力‘改良’农村么。”
   我国自古是“三爷主义”(舅爷姑爷少爷)的国。这种主义去不了,任何主义行不开。
   前美国驻华公使克伦(Frank Crane)先生,在某处对中国学生演讲说:“……不必竭力救中国,只要诸君诚实不欺,心口皆同,言行一致,中国自能盛强。”他这几句话,正搔着我中国人的痒处,正探着我中国人的病根。我中国人一一尤其是青年的中国人——苟能如此,终可以使中国得着真正实在的利益,将自己看做圣人,必将旁人看成棍蛋。达到这种程度之后,天良就真闭了,两眼就真瞎了,双耳就真聋了。如此,任什么良言善行,就全打不开他的心门,触不着他的耳目。久而久之。就养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的确确的混蛋。这种人若再遇着别的混蛋拍他捧他,他的前途就可想而知了。
   天下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自知为混蛋的。第二种是不知自已为混蛋的。天下的坏事,全是这第二种人做出来的。天下的扰乱,也是这第二种人酿出来的。欲求天下太平,人民安宁,必须首先打倒这第二种人。
   现在有些人,张口就说贵族化或平民化。其实现今的教育,真是贵族化,以前的教育,真是平民化。现今非中产阶级以上的人,无力使儿女受充足的教育。中产以下的人,若使一儿一女,受得中等教育之后,全家的养生之资,就一扫而空了。
   不要看一个青年学生,穿着一身漂亮的西服,而生羡慕之心,要知他父母,为他那身衣服,未尝没有了二亩田地。不要看他跳舞打球快乐逍遥,要知他的父母,为他筹快乐之资,未尝不正在抱头痛哭呢。
   现在学校的课本改变得太快了。哥哥姐姐所用过的,弟弟妹妹不能再用。上季用的,这季便不能用。同级学校,这校用的,他校不能用。同一学校,甲教员用的,乙教员不肯用。换来换去,改进改出,只有卖书的商人,对这种改良的办法,歌功颂德而已。
  研究科学是要明白它的理论,并非研究外国语可比。既有译本,且又经过审定,决不致有极大的误谬之处。然而有些教员,为使学生高看起见,必要选用洋文原本,而不顾学生的外国文的程度。结果,学生读一章书,须翻字典三小时。虚耗宝贵的光阴而得似明白似不明白的知识。可是学生还是以得读洋文原本为荣,教员不过如同讲文学读本。不用作多少实验。钟点一到,薪水就入了教员的口袋。
   欲为学生节省宝贵的光阴,免除教员使用洋文原本的毛病,应由教育部,采定最好的洋文课本,设立专局,聘请有名且懂中国文的本科学者,分门译出,交书局印行,按最廉的价钱责成学校采用。如此,非但使学生节省购买洋文原本之费,更可免中国的金钱流入外洋。
   读书愈多,阅历愈深,愈以为自己无知无识。读书愈少,阅历愈浅,愈以为自己多智多谋。欲知人胸中知识多寡浅深,须观察他的言行动作。他若张牙舞爪,趾高气扬,必是一个半瓶醋,必是一个纸老虎。
   现今,好人多被人讥为无用的人。人所尊为有用的人,又多不是好人。
   以前,老师称学生为门徒,现在,老师称学生为“学员”,将来老师称学生为“先生”。文明愈进,学生的称呼愈尊,依此推测,到极远的将来,学生的称呼,或将升为“大老爷”。
   在野蛮的古时,教员坐着讲书,学生站着听。在文明的现在,教员站着说书,学生坐着看。到进化的将来,教员跪着背书,学生躺着“睡”。因为愈文明进化,教员的程度愈低,学生的知识愈高。
   由书本得来的学识,不是真学识。由书本得来的经验,不是真经验。欲求真学识真经验,须抛开书本,对人情物理,随时随地用心考究。我愈读书,愈不会为人,不能作事。从今以后,我不再读书,我立志先读人。
   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可见人生就是学。只要活着,就得学。学到死,也不过是逃学,并没有毕业。人若自以为学足了,那是妄自夸张。若说某人学成了,那是替人吹牛。若自以为学识过人,形骄气傲,那是恬不知耻。若讥人学识不足,那是不知自量。
   人生就是学做人。可惜人生短促,费尽心力,朝夕研究,将要入做人的门径,就要变鬼了。这真是一件可憾的事。
  我自二十岁以后,学问退减,只练成一个顽梗不化,不肯受骗的本领。无论人说得天翻地覆,我心自有一定主见。我只肯受妇人女子之骗,然而也是明知故受。男女之性,既根本不同,男子受女子之骗而为她们的奴隶,并不可耻。若男子愿受男子之骗而为他们的牺牲,实在可叹。
  群众有了幸福,你既是群众中一个,你也是必有幸福可享。群众遭了祸害,你既是群众中的一个,你也必有祸害难逃。天下人全有连带的关系。一国扰乱,天下不安。只看中国的军阀,他们仅图营私肥己,苦害人民,因而民穷国乱,全国之中,找不到一个安宁之所,他们也因此东奔西逃,求庇于外人保护之下,而成了丧家之狗。
  我的朋友某教员,因受了人力车夫的气,大骂畜类不止。我说:“你不要骂他畜类,他有拉车的一技之长。要知我们若不能教书了,我们欲当畜类,还没有拉车的力量呢。生在这变化不定,七乱八糟的时代,谁知将来升降到什么地步。我的老友陆军中将某师的参谋长某君,已摆了卦摊卖卜为生了。”
   说实话则招人恨怨,说假话则受人欢迎,办实事则被人讥为无能,放空炮则被人称有志。生在这种时代,若讲天良就算落伍了。
   日下,我中国现状,正如我国缠足妇女解放了的脚。在当初受束缚的日子,还有一个固定的形式,解放之后,变成奇形怪状,不方不圆,不尖不钝,七歪八拗,里勾外联。旧脑筋的人,极表反对,新思想的人,也不赞成。
   妇女被人强奸了,向人哭叫喊闹,听见的人,还有时对她表同情,替她掉眼泪。国土被侵占了,若只以哭闹叫骂为止,不但无人表示同情,反招人大加讥笑。
   穷人以命换钱。阔人用钱换命。命可以换钱,可是钱终不能换命。足证命比钱贵。
   近几年来,不知是谁发明一句“吃人的礼教”,居然就有人,随声附和,吠影吠声。其实,礼教并不能吃人,能吃人的,是那些无“礼”无“教”的人。我们对与人有真害的礼教,理应设法铲除,对与人有益的“礼教”还当用力维护。
   服从家庭的尊亲,服从适宜的师长,不是奴性。正如服从真理,不是盲从。
   心服口服而后从之,是真正的服从。吠影吠声,不辨邪正而亦从之,是真正的盲从。
   人生就是碰钉,碰一回钉子,长一分见识,增一分阅历,做的事愈多,碰的钉子愈多。没有碰过钉子的人,必是没有做过事的。不过,聪明人能因别人碰钉子,而增见识而长阅历。糊涂人虽碰了钉子,还不知是钉子,必待左碰右碰,碰得体无完肤,不知钉子的厉害。
   老年人,遇事退缩,并不是生来畏缩,是因为被钉子吓怕了。青年人,遇事猛进,也不是生来勇杀,是因为还未受着钉子的教训。
   学者的话不可靠,政治家的话也不可靠,外交家的话更不可靠,美人的话尤不可靠。
   迷信神佛,是偶像的奴隶。迷信学说,是伟人的奴隶。大丈夫本着良心为人,守定正道做事,不拜神佛,不迷学说。
   读书时,不可有己见。读书后,不可失己见。
   饮食是为养肉体。读书是为养心灵。饮食若专牢守一种,必要生病。读书若牢守一派,必要发颠。晋人的清淡,宋儒的顽梗,全是偏于一派的病症。
   贩卖骗人的洋货,则被人呼为奸商。贩卖骗人的洋主义,
  则被人尊为学者。奸商仅圈利而得恶名。学者名利兼收而获荣誉。我为奸商鸣冤。我替学者庆幸。
   人说中国商人最能投机。其实,中国当今的学者更能投机。任什么主义(或学说)新鲜,他们就能贩卖什么。
   贩卖洋主义(或洋学说)的人,未必全是诚心诚意爱那种主义的人。如贩卖马桶或便壶的人,未必是喜爱马桶便壶,不过是借以谋利而已。
   有人说:“学者研究某种主义(或学说)是为作学理的研究,并非是为谋利。”我说:“这也不尽然,他们正如小贩,研究什么样的马桶,可受妇女的欢迎,什么式的便壶,可供男子的需要。小贩是为求利,学者也是为求利而且为求名。
   农工商,全是专门的职业。他们只靠着经验进行他们的业务。外行的人不可越俎代谋。更不可妄用高深的学理,以他们作改良的试验品。
   农工商,脑筋多是简单的,思想多是诚恳的,行为是忠实的,所以容易团结。读书的人,脑筋多是复杂的,思想多是变幻的,行为多是诡诈的,所以最不容易联合。
   天下惟读书的人,最奸猾,最可怜,最可恨,最可羡,最可鄙,最明哲,最混蛋。
   据我的推测,一般“学者”与摩登男女,所说的“改良农民生活”也不过是“洋化农民”多为外国推销货物。他们固然是洋商的功臣,可惜农民就要根本破产了。
   穷人说大话,愈说愈穷。弱国说大话,愈说愈弱。
   迷信神佛,是给木雕泥塑的偶像当奴隶。迷信学说(或主义)是给血肉之躯的偶像(伟人)当奴隶。
   古时的宗教拜神。现在的宗教拜人。古人拜抻求福寿。今人拜人求位置。神虽未必能使它的信徒得福得寿。可是人实在能使他的信徒升官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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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1 21:55:37 | 显示全部楼层
  
   学问愈博大,思想愈精密的人,愈不易统一。就以大学教员与报界中的人而论,他们愈开会,意见愈多。人数愈众,隔膜愈大。议论愈久,嫉妒愈深。简直如同一群美妇人,永远不能相亲相爱。
   现今,若本着良心说话做事,就有人说你不通人情,不达事理。你非昧起良心说话做事,反有人说你通权达变,习性和平。
   我中国人,并非不知爱国。可叹在专制世代,国被帝王视为私产,人民欲爱而不敢。自共和以后,国又被强者霸占分割,人民欲爱而不能。
   一国的要人,分立政府,叫不合作。一家的老少,各怀异心,叫不合作。一双夫妻,同床异梦,叫不合作。一商店的东伙,尔诈我虞,叫不合作。殖民地对宗主国,生叛离心,叫不合作。我国对日本。既没有以上种种的关系,岂可将三个字作抗日的口号?
   什么是“学者”?学者,是不愿务农,不肯做工,不能为商,不敢当兵,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善说大话欺人,最能谣言惑众,自命远能治天下,其实,近不能治一身的废物。
  前年,我对某学院的学生说:“你们若学农,须实入农田,向老农讨教。若学工,须实入工厂,向工人学习。若学商,须实入商店,向店伙追求。不可专向书本里钻寻,不可专听教授们的高论。要知纸上谈兵既不合于实用,那么,书本里种田,书本里制器,与书本里开铺子,也不能达到成功。高深的理论,往往不能合于实用,不过是教员谋生的工具而已。”
   现在中国法律,是阔人的护身符,是小民的绊脚石。
   富人与穷人,多不能得天然之死。因为有钱的人,多是被药毒死的。无钱的人,多是为钱愁死的。
   律师愈多,诉讼的人愈多。医生愈多,患病的人愈多。
   俗语说: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在黑暗的时代是有钱就有理。在文明时代,是无钱就无理。
   从前有钱的人打官司,可以暗约讼棍。现今有钱的人打官司,可以明聘律师。反正钱愈多,理由愈充足。
   从来娼妓多喜欢拜佛烧香,然而不能根本改变卖淫的念头,不能减轻敲竹杠的手段。从来要人也多喜欢诵经受戒,然而不能消灭作弊的恶习,不能去掉刮地皮的劣性。她们烧香愈多,他们念经愈勤,愈使旁观者多生讥笑。
   世上愿“给儿孙做马牛”的人多,所以他们就贪得无厌。因贪得无厌,所以金钱集中,不能流通,遂致富的愈富,穷的愈穷。富者几代挥霍不尽,穷者一命维持不了,物不平则鸣,水不平则流,人不平则乱。
   心即是佛。心即是上帝。若问心无愧,何必念经礼拜,若问心有愧,又何必念经礼拜。果有神佛,神佛决不受骗。果有上帝,上帝更不易欺。
   打破遗产制或重征遗产税,或准父母任意处分家产,绝对不容子女干涉,不但可以减少社会中的害物(阔公子,阔小姐),也可以保持社会间勤勉与俭让的美德。
   “青年”是最危险的时期,是将预备加入社会活动的初步。必须要在这血气未定的日子,立下坚强的志向,埋头预备他日谋生的知识。更须刻苦自修,不受外务的利诱。否则就要误入奸人的圈套,而因小失大,作了他们的牺牲。
   青年人,多是心高志大,只贪虚誉而不重事实,只重未来而忽视现在。要知心高,是应追求高尚的知识。志大,是要培养伟大的人格。有高尚的知识,再有伟大的人格,才能做一番光明正大,轰轰烈烈的事业。
  人生如种树,如建楼。青年正是培根筑基的时候。根深树必茂,基固楼自坚。我在青年时期,虽有远大的心志,然而因为忽视应预备的知识,忘了培养正大的人格,以致学问浅薄,品行卑污。所以蹉跎至今,一事无成,寸名未立,小不能维持一家的生活,大不能造福于社会。这不是环境的不良,确是因为当初我未肯在培根与筑基上做功夫。
   娼妓为谋生卖淫,并不可恨。假若她们说:卖淫是调剂性欲,普渡众生,繁荣市面,那就可恨极了。
   能责己的人,必成功。怨环境的人,必失败。责己则能振起精神,力求上进。怨环境,则失望忧烦,易趋下流。
  我对某大学的学生说:“凡事以个人为主体,环境不过是四周的情形。主体不可为四周的情形所影响了。比如说:一盆桂花放在粪厂里,环境是臭的,而桂花仍不失其香。一块狗粪放在桂花林里,四周空气是香的。而狗粪仍不失其臭。我们当为臭环境里的桂花,不可为香环境中的狗粪。”
   不合时宜的人,多是最好的人。善于趋时的人,决不是好东西。
  救国,当救眼前这似亡似存的国。救民,就救目下这不死不活的民。不必大言不惭地高谈阔论,将来要如何建设什么样的理想国,如何训练什么样的理想民。要知眼前的小问题,若还无法解决。何必对未来的大方针,空唱高调。更要知,国亡之后再无国,民死之后再无民。纵有许多高明方法与远大政策,到国亡民死之后,再也无法施展了。一时的人言,固可防止。千秋的史评,实在可怕。
  目下欲救中国,只在少有私见,少作内争,少设机关,少用私人,少添冗员,少增捐税,少养无用的军队,少为伟人举行国葬,少为伟人修饰坟墓,少干涉人民不关国政的习俗,少为外国推销文明的洋货,少破坏中国固有的美德,少谈不合中国人情的外国主义,少设专讲高深学理的学校,多立合于实用的工厂。少为死伟人开会,多替活小民设想。少谈改造农村的生活与经费,少干预人民的信仰与宗教。少唱《请清兵》,多唱《大保国》。少演《鸿鸾禧》,多演《南北合》。如此,则少为强邻制造瓜分或共管中国的机会。
   人无私心,世界无进步。人多私心,世界无平安。
   我对朋友谈话,向来不谈天气,不谈国事。因为天气是变换无定,人力不能更改的。国字中间是一个或字,或此或彼,远不定是谁的,小民无法预断。
   人生就是苦恼。所以人一出娘胎,开口第一声就是哭。决没有一见天日,就大笑的。哭先于笑,是人生的途径。笑不过是偶尔的表示而已。假若一落生就笑,反要招起人怀疑,说他非妖则怪,或要将他置之死地。因为是违反了人生观了。
   人生就是吃饭问题。所以不论男女,贤愚,英雄,豪杰,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一落生全感觉饥饿的痛若,大哭特哭。乳一到口,啼声立止,因为是吃饭的问题解决了。
   人民无食则为乱,小儿无食则哭啼。乱与哭全是求食的表示。人民所以以乱代哭,因为他们哭死也无济于事。小儿所以以哭代乱,因为他们还没有为乱的能力。焉知小儿的哭,不是代替吵闹叫骂的暴动呢?
   饥儿不通情理,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容忍的知识。饥民不通情理,是因为已过了他们所能容忍的限度。所以防民乱,须不夺民食。怕儿啼,须防其饥。
   人说小儿爱母是出于天性。其实母亲若不能替他解决饮食问题,他也不爱。母子尚且如此,何况当权的人与小民呢。
   某年,我的家乡(潦县)某处,屯驻了基本省的军队。该省军队纪律之坏,为全球第一 ,亘古无二。驻了几个月,几乎路断行人,野无青草。开拔之日,还勒令乡民出钱登报,对某旅长颂扬德政。我听了之后说:“这就是应了俗语‘杀了人还要手工钱。’”
   我不怕鬼,我只怕人。我只见人害人,我未见鬼害人。我听说鬼害人的事,实在不如我亲见人害人的事多。
   肯当面得罪人的人,无沧如何,全是好人。
  四川的军阀,将全省分割,作为防区。彼此重征田赋,有几区已征到民国六十八年了。民国自成立以来,有名无实似亡未亡,到了现在,仅仅二十三年。至于民国能否苟延到六十八年,还是一个问题。我不知该省的百姓,到那时还有子遗没有。假若中国不到六十八年就亡了,四川百姓当向谁算这笔冤枉账。就令中国能延长到六十八年,我不知到那时,军阀们又预征田赋到民国若干年了。唉,生而不幸为中华民国的民,更不幸生而为四川的民。
   世界上,只要一天有“爱国”这个名词,世界就一日不得安宁。一国中,只要一天有“爱民”这个名词,小民就一日休想太平。欲求世界的真正和平与小民的真正幸福,非打倒这两个阴霉损坏害人不利己的名词不可。
  个人谋升官发财,利用“爱国爱民”。团体欲谋专政权,利用“爱国爱民”。学匪办学谋财,利用“爱国爱民”。商店集资营业,利用“爱国爱民”。四川军阀,预征田赋至四十四年以后,也利用“爱国爱民”。有些青年男女,不勤学业,专事游荡,也利用“爱国爱民”。我以为将来亡国灭种,也必亡于灭于“爱国爱民”。以我的一偏之见,欲求中国不亡,欲求国民不灭,须纠合一班同志,若遇人谈“爱国爱民”,就对他痛加打击。这并非因噎废食,实在是拒恶于始。
   现在,多数的志士,爱国,是爱国中所有之物。爱民是爱国民所有之钱。
   天下凡速成的东西,必不能耐久。芭蕉一年生长八九尺,松柏年生长一二寸。所以芭蕉不能经风霜,松柏则可以抗冰雪。一则一年一枯,一则千年不死。竹虽体质坚硬且生长得速快,然而内部全是空虚的,不能抵挡坚物之一击。速成之名与速成之学,也是如此。
  没有多时的预备,决不能得一鸣惊人的成绩。爆竹虽小而能震人的耳鼓,雷声虽虚而能撼人的魂魄。一则因经多时的制造,一则生于多时的蕴蓄。陈涉本是一小卒,竟能一举留名,成为自古以来,以平民向专制帝王革命的第一个人。人全说他是时势所造的英雄,成名太速,然而若细查他在贫贱的日子,所发的言语,也可以明断他实在是用心深远且有多年的预备。
   有坚强的政府,才有坚固的国防。政府摇摇不定,为政者尔诈我虞,若高淡国防正如病夫妄谈决斗。
   中国多数的学者,对春秋战国的情形,明明白白,对民国以来的经过,反模模糊糊。外国多数的学者,对希腊罗马的往事,清清楚楚,对欧美现今的实在情形,反隔隔膜膜。这种知古不知今,知远不知近的现象,真令人莫名其妙。
   现今,在中国为父母真难。对子女取放任的主义,则怕他们误入歧途。取管教的办法,又怕担家庭专制的恶名。不管,则将来对不住儿女。管,则现在得罪了儿女。不管,则于心不忍。管,则忤逆可怕。
   什么叫卫生?卫生是专为有钱阶级或有闲阶级讲究的一种理论。腹内无食,身上无衣的人,讲究不起。什么叫气节?气节是专为有钱或有势的人,应守的一种处世态度。腹内无食,身上无衣的人,欲守不能。
   以前的教育,多是将人练成唾面自干的顺民。现今的教育,多是将人练成大言不惭的土匪。
   不遇国难,人人全是志士。不逢强敌,人人全是勇士。不见金银,人人全是廉士。不遇美妇,人人全是正士。不经试验,人人全是名士。正如不见骨头,狗全是好狗。
   自从北伐成功以后,三岁的孩子,也成了爱国英雄,也能高喊:“打倒帝国士义”。可叹,喊得愈欢,帝国主义来得愈猛。我才明白,他们是要喊打倒帝国主义,并没有打的勇气。否则,四万万五千万的人民,若实行打的举动,帝国主义决不能在我国根深蒂固。
   因为没有权位,埋没了好多人材。因为没有钱财,低减了好多人格。
   某学生对我说:“我以为现在中国图强的希望,只在一班青年的身上。因为据我观察,现在只是青年人,富有爱国勇气”。我回答说:“不错,不过我看多数的青年,是富于‘爱外
  国’的勇气,因为他们浑身上下,言事举动,全‘外国化’了。”
   在官署与工厂里,真正卖力气的,全是些下级人员。上中两级,多是坐享其成。他们虽有指挥的微劳,然而使他们的微劳变成功劳的,仍是下级人员的血汗的成绩。
   操用人之权的人,多不将下级人员看在眼里。岂知成事与败事,全靠这班人。比如被大风吹倒了的树少,被微虫毁坏的树多。
   前清末年的亲贵与红候补道,是无所不能。民国以来的要人与他们的亲属,也是无所不能。他们可文可武,可农可商,可邮可电,可海可陆,可学可工。几乎除生儿养女之外,门门全会,样样皆道。可叹无出息的平民,只坐吃饭,只能造粪。
   现今我所最忧虑的,是多数的青年,在未养成高尚的谋生本领之前,已染成高等享乐的能力。
   能用新奇的邪说愚惑人心,使人走入歧途的人,是现在许多盲昧之辈所崇拜的“圣人”。肯用寻常的正言,劝化人心,使人返向正轨的人,是现在一班盲昧之辈,所讥骂的“混蛋”。
   治国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妙法,只在掌大权的人,守定“中”“正”二字做去而已。“中”则不偏,不偏则人心服。“正”则远邪,远邪则君子亲,人心服,则国靖。君子亲,则小人退。不为人心所怨憎,不被小人所包围,则威令可以施行,国事可以入了轨道。
   少说大话,多办小事。少说空话,多办实事。少说废话,多办要事。少说远话,多办近事。少说死人的鬼话,多办活人的人事。是中国目下的救亡之术。
   世界如同一棵玫瑰花。悲观的人,只想它的刺可怕,乐观的人,只想它的香可爱。
   不能治国,而曰受帝同主义的阻扰。不会为人,而曰环境不良。这种人才是自暴自弃的人。
   时时责己,不期然而然地就化为君子,时时责人,不期然而然地就变成小人。或为君子或为小人只看你能反身自省不。
   我以为文章不论古今,读完了,使人或长精神,或增毅力,或奋志气,或去贪鄙,或减邪心,或发悲悯,或生羞愧,或动哀矜,或起美感,全是好的。读完了,或生愤怨,或起杀机,或生懈怠,或动淫心,全是坏的。
   我所见的英文原本文选或读本中,少有现代人的作品。纵或有一两篇,也是因为那些著作家,是世界所公认的。编选的时候,若稍不谨慎,轻则虚耗人的光阴,重则败坏人的心术。决没有像我国现今的国文教科书,竟将一狗屁不通的今人作品,也滥选在里边的。
  你的文章不论如何不通,不论如何下流,只要入了文选或读本里,就有人对你另眼看待。譬如一个破便壶或一个破马桶,若摆在供桌上,或陈列所里,参观的人,虽知道是盛屎装粪的东西,也必以为是大有来历的非凡出众之品。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现代的“作家”们,对有关系书局无聊的编辑,拼命地运动,将他们的大作,胡乱编入文选或学校课本,读者阅后,虽觉臊臭刺鼻,然而还是莫名其妙,不敢下肯定的批评。因此,所谓现代的作家们,一登龙门,声价十倍,饭碗问题,就容易解决了。
  报纸是民众的喉舌,是政府的良友,当为民众宣纾抑郁,指导明路,对政府要竭尽忠言,规正过失。不可为少数人宣传,不可替少数人泄愤。不可为吸引阅者而登肉感小说或新闻。不可贪图津贴而变作留声机,或应声虫。不可被威势所慑而颠倒黑白,不可为求新奇而大造谣言。永远要超然特立,使之成为完全的“营业化”。
   论官吏的好坏,只看他贪与不贪。他若因做官,发了大财他一定不是好官吏。论妇女的好坏,只看她淫与不淫,她若有许多男友,她一定不是好妇女。
  现在某某要人,因见中国日趋危乱,又提倡恢复中国固有的道德。这真是抓着病源,对症下药的方法。不过,欲恢复固有的道德,必须严禁诱人为恶的外国邪说,除灭那些贩卖邪说的“学者”。更要紧的是赶快打倒非孝主义。因为孝是百行之先,是种种道德的根源。不孝之子,决不能为良好的公民,无良好的公民,国决不能存立。以我个人而论,我现在纵然愿为中国的良善的好人,总不能坚定不移,就是因为我当初未在孝字上,立下根基。
   英国格言说“父母之心,永与儿子同在”,意思就是父母的心,时时刻刻忘不下儿女。我们观察猫狗以及一切禽兽,对儿女亲爱的情形,也当想起父母的辛苦,答报父母的恩惠,对父母不忘恩负义,就是孝。
   “精神文明”是根本的,是稳静的。“物质文明”是皮毛的,是争较的。精神文明发达,可以减少世界的乱源。物质文明发达,只可能增加世界的纷扰,求精神文明,既安且逸。追物质文明,劳而不济。
   立志要如山,行道要如水。不如山,不能坚定,不如水,不能曲达。
   轻视本国固有的文化的国必亡。吸收别国的文化,填补本国的文化的国必强。东邻岛国,能吸收中国与欧洲各国的文化,补益本国文化的不足,所以能成为亚洲最强的国。非洲与亚洲的小国,只知吸收别国的文化,所以不能振兴。
   “教育救国”四个字,我极赞成。然而要知道,中国的教育是要造就合于中国目下需要的人材,不是造就一些合于外国的人材。是要造就一些能为中国谋利的人材,不是造就一些善为外国推销洋货的先锋。现在中国学生,入了学校,学级高一层,为外国人销货的能力增一倍。全国若全受了教育,中国货就无人肯用了。
  按公平的办法,对仇敌必须报复。然而仇敌若有好处,也应当效法。英国格言说:“聪明人能由仇人身上得益,糊涂人能由朋友身上受害。”日本人对中国,不念同文同种,唇亡齿寒的关系,利用中国混蛋们闹内乱的时机,占我四省的仇恨,是不可忘的。可是日本人长处,是应当学的。第一,日本人的坏,是对外而施。甚至军人,也不肯向本国人发横。第二,日本人非本国货不用,甚至留学生,也不以用外国货为荣。他虽多穿西服不穿和服(日本服),然而也非本国货不穿,一根纸烟,也非本国货不吸,仅以“有威不向本国施展,用物不向外国购求”,就是我中国人所应取为模范的。
  自“九一八”的真国耻出现之后,第一应当悔悟的是一些要人,尤其是军界的要人,应当扪心自问,你们救国救民,闹了二十多年,究竟是否争得外国一寸之地。是否为人民,谋得一线之福。国土既连年丧失,民数既逐日缩减,还有什么脸皮,彼此攻讦。国土未复,国难日增,尚有什么心肝,阴谋捣乱,若说别人祸国殃民,试问你们当权之日,是否有较好的成绩。你们虽不自知,可是你们的骨髓,早被百姓们看透了。你们最好是设法“合班”多唱好戏。切不可固意“分包”大演闹台。中华这座舞台,挺不住了。看戏的小民,也受不了啦。
  掌权的人,招仇敌的骂,是不可免的。权威愈大,招骂愈多。最怕是与你不仇敌的人民,也要骂你。仇敌的骂,是起于妒嫉。人民的骂,是生于憎恨。仇敌的骂,是一时的。人民的骂,是永久的。招仇敌的骂可喜,招人民的骂可怕。历史里所存的好人,全是当时曾招仇敌骂的。所存的坏人,全是当日曾招人民骂的。
   同时的人,不认你为同乡,为国人,还是小事。就怕你将来的子孙,不敢认你为祖先。据我推断,在民国以来的要人中,将来有祖先资格的人,实在大少。
   古时的好人,类如岳飞杨继盛,未必有后,可是现在仍有人认他们为祖先。古时的坏人,类如秦桧吴三桂,未必绝种,可是现在就没有人敢认是他们的子孙,可见人生几十年,富贵权势,不过是一时的荣华。若把将来为祖先的资格混丢了,实在是件可惜可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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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7:18:09 | 显示全部楼层
 
   无论多么混蛋的人,也能遇见比他更混蛋的人捧他。混蛋再遇着混蛋来捧,他那混蛋的程度,就无药可医了。
   以前中国是排外,现在中国是媚外。排外是有血性,媚外是无廉耻。以排外而亡圈,亡了也光荣。因媚外而不亡,不亡也羞耻。以中国现在的国力而言,排外还办不到。以现在的民气而论,媚外尚可不必。
   在家和和平平,彼此全有饭吃。倘若你争我夺,终到同归于尽。
   你若想试验人的智愚深浅,最好是当面先颂扬他几句。他若不露喜色,不失常态,必是一个非常人。他若眉开跟笑,忘其所以,必是一个大混蛋。
   吹牛的人,只能祸己。拍马的人,必能祸人。对于吹牛者,当置之不理。对于拍马,须严加预防。否则,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将你拍舒服了,就能骑上你。
   愿得人的欢迎——献谀词。欲受人的恨恶—— 进忠告。
   你用金钱,有时买不动人心。用谀言,则人多难被你收买。千古的伟人与美人,多因谀言而败名失节。
   令妖魔现原形,用符咒。使官僚现原形,用颂词。
   你若愿瞻仰“混蛋”是什么形态。对人颂赞几声,立时就有一个“混蛋”,摆在你的眼前。
   一国的语言文字与国民性若不亡,不算真亡。印度亡了将近八十年,然则她的语言文字仍然存在,将来印度必有复国的希望。犹太亡了二千五百余年,然而犹太人虽散居各国,至今还能不失国民性,所以犹太将来也有复国的机会。现在,犹太人在各国中的潜势力极大,隐然操持全球的经济,有统一世界的企图。这就是因为国民性未失,遂露出复兴的兆头。
   蒙古与满清在当初,全是大有势力的民族。满洲人,因入主中国二百六十八年,期限大久,饱吸中国的文化,先失了“民族性”后亡了语言文字,所以大清国亡了,满洲民族也差不多亡了。蒙古操持中国政权八十九年,时期短促,未得多吸收中国文化,就跑出长城。所以民族性未失,语言文字,仍然存在。大元国亡了,蒙古人还能繁荣滋长。
   我国的苗族,由四千年前,就屡受汉族的压迫,退居于西南几省的山林之中,到今日还能保持苗族苗语苗文,就是因为不肯吸收中国的文化,所以民族性未失。否则,苗族的名称,早就成了历史中的陈迹了。
   我中国现今在国际间,虽是处于极危险的地步,然而若能保存“国民性”与语言文字,决不能亡,中国纵然亡了,中国的民族,也亡不了。可恨竟有一班自命为领导民众的“圣人”与“学者”,硬说“中国国民性”不能应合现代的潮流,中国的语言文字,不易吸收西国的文化。甚至要用外国语法,改革中国语,用“罗马音”,改革中国字,这样胡改乱革,我中国可真要从根本上灭亡了。
   断定一家的盛衰,要看那家的子弟。评论一国的兴亡,要看那家的青年。看一看我中国现在多数的青年,中国前途的命运,就可以预断一个大概。
   中国现在有两样人最可怕。一是老顽固,一是新顽固。老顽固是习非成是,妄自尊大。新顽固是削足适履,妄自菲薄。正如老八股是束缚人的性灵,新八股是祸害人的天良。
   守旧与维新,全不可趋于极端。守旧趋于极端,就入于顽固。维新趋于极端,就入于盲从。并且无论守旧或维新,均须有鉴别的能力与选择的本领。只要见得正当,虽千万人向前,吾偏要退后。虽十万人退后,我偏要向前。这样,才配谈守旧与维新。
   欲求国家长治久安。须要士不邪,农不惰,工不猾,商不奸,官不贪。其中尤以官不贪为要着。愚民政策实优于扰民政策。愚民政策之下的百姓,还可以苟且安生,扰民政策之下的人民,决难有安生的日子。
   法律如同蛛网,它的能力,只能捕住弱小的苍蝇与微细的蚊蠓,强大的黄蜂与凶横的木蜂,虽有时触到网上,网不但捕不住他们,反倒被他们撞几个窟窿。从来一国的法律之破坏,不怨小民,而怨一些有大势力的人。
   社会是一团散沙。道德如同黏胶。社会间,无道德决必不能团结牢固。今人日日研究改良社会问题而竟蔑弃道德,甚至欲推翻道德。他们将来所造成的新社会,焉能有好的希望。
   欲造成良好的社会而用挑拨的方法,正如用滚水冲激散沙。不要看顷刻之间,就冲到一起。要知水干之后,散沙更不能合拢团结了。目下的某国所造成的新社会,也不过是等于被冲激的散沙。由外面看,仿佛是成了一团,要知将来还有一个大解体在后边呢。
   世界上只要一天有人类,就不能无私心。有私心,决没有真大同。某国的大志愿,是要用甜言蜜语,引诱世上的人,化除国界,归入她现今实行的一个主义之下。这仿佛是要合为大同了。其实她不过是要将各国,收入她的版图,受她的支配。名之曰大同其实还是不大同,她高喊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其实她是要实行最大的帝国土义。
   人人想治己,国虽乱而必治。人人想治人,国虽冶而必乱。
   革命出于为公,就是吊民伐罪。所以孙中山先生,首先由《礼记•礼运》篇里,取了一句“天下为公”,使人人存在心中,以免入于私之一途。因为革命若出于为私就是夺取政权。吊民伐罪,是因一部分人,不忍见人民所受的痛苦,对人民有吊慰的心,因而集合一团势力,打倒压迫人民的恶魔。夺取政权,是因一部分人,羡慕权者的富贵,对当权者,欲取而代之,因而纠合一团势力,打倒当权的人,以便为所欲为。
   真革命(或为公的革命)之后,人民必有重见天日的欣慰。假革命(或为私的革命)之后,人民必有以暴易暴的痛苦。
   革命,须以本国人,施之于本国人。不当有外国人的背景,不可受外国人的蛊惑与利诱,不应受外国政府的指导与驱使,更不可尊外国政府为政府。否则纵能侥幸成功,也不过是将本国的政府,变成为外国的分政府。将本国的土地,变成外国的附属地。这种行为,正与卖国奴的行为相等。
   自民国于七年以后“立场”二字,成了我国最时兴的新名词。人不演说不作文章则已。只要演说一次或作文一篇,几乎没有不用“站在某某的立场上”的。依我看,莫如痛痛快快说,是“站在饭碗的立场上”或“站在洋钱的立场上”,倒是言无二价,童叟无欺的良心话。
   现在最可叹的是:一些青年,不务正业,一面任意享乐,一面恨天怨地。他们的钱财不足浪费,就骂“经济制度不良”。对妇女不能随意交往,就骂“社会组织不良”。终日对“资本主义”,“封建制度”等等,骂个不休。自以为苏俄是青年人的乐土,中国若变成苏俄,就可以畅其所欲,用钱而钱到,想密斯而密斯来。岂知在苏俄,更有种种限制。在苏俄全国里,决找不出个终日油头粉面,身穿着电影明星化的洋服,手挽着爱人任性游荡的青年,在苏俄,有学识有技能或有权势的人,还须努力工作,不能任意享乐,更不用提满肚草包的人了。
   不要骂“环境不良”。先要问问你本人的天良,你是不是“不良的环境中的优良分子”。不要骂别人不爱你,先要扪心自问,你是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不要骂别人不肯用你,先要自问,你是不是有过人之才。
   有好货物,不怕投有买主。有好学识,不愁没有用处。货物若不精美,还少有人肯照顾,何况没有货物。学识不优良,还少有人肯聘用,何况没有学识。在这政治未上轨道的时候,固然有些酒囊饭袋,得到高官厚禄。然而他们若没有吹牛拍马的特长,或没有能生养美人的父母,也决不能走那样的好运。要知政治入了正轨之后,还是唯有学识或有技能的人,才能有饭吃。所以最要紧的是,赶快努力蓄养充足的学识或有用的技能将来不愁没有你的用武之地。比如你若是美玉,终能遇着卞和。
   法律是平等的,是普遍的,不能因人而施,亦不可因人而免。若只能施之于贫贱的人,那就不配称为法律,只可呼之为命令。
   外国的要人,以守法为荣。中国的要人,多以守法为辱。中国的要人,若不痛改这种劣根性,中国的政治,永远不能上轨道。
   某年某要人,在北平大运烟土,大贩白面,大开赌局。终日门庭若市,顾客往来不绝。某要人竟敢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言不惭地说“我就这么办,看准敢出一口气。”说完洋洋得意,真比征服外国,凯旋还朝,还觉得光宗耀祖。这种毁法乱纪的人,竟能高居民上,中国焉得不乱。
   现今的社会,真令人莫名其妙。凡事只要加上一个好听的名目,人就立刻视为高超,并不在实质上追求。殊不知婊子改名称菩萨,她们实质还是婊子。将相姑改称圣人,他们的实质还是相姑。聪明人,因名而求其实,糊涂人,只重名而忘其实。
   有人问我:“北平的各种民众团体全在哪里?”我回答说:“前几年,在天桥与‘杠房’里。你若有什么爱国爱民的表示,或有示威的运动,或用团体名义,欢迎某伟人或有何请愿的举动,用几毛钱就可雇一个至于现在他们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君子得势以行其道,小人得势以扬其欲。道行则国治,欲行则国乱。
   我最怕听人说:“我若想发财,早发了。”或“我若想做官,早做了。”这一听着这种自向脸上贴金假充神圣的话,就如遇见婊子对我谈贞节,我总是回答说:“我为我自己奋斗二十余年,总想发财,总发不了。总想做官,总做不成。”
   什么叫清高?有钱,准也容易清高。什么叫卑鄙?无钱,谁也容易卑鄙。我以为,有钱足够生活而能不再贪得无厌,就是清高。既有钱足敷一生之用,而仍贪求不已,就是卑鄙。
   中国各省,我差不多走过一半。以我所见的商人而论,要以北方的商人——尤其是北平的商人—— 最会做生意。他们那种谦恭和蔼的言语态度,能使你不忍不照顺他们。最不会做生意的,要属武汉的商人,其次就是上海的商人。武汉的商人,因为受了湖北俗语“一品商,二品客”的毒,对顾客,态度傲慢,言语刻薄,使你买完一件物品,心里生起许多愤怒。近二三年来,武汉的商人,不知是受了什么影响,渐渐地和气化了。可惜北平有些大商店的店员,不知是受了什么传习,反又端起架子来了。在这市面萧条的日子,还要学染恶习,实在不是好现象。
   责己的人多,国必兴。责人的人多,国必亡。欲断一国的兴亡,当注意国人的言论。
   我在某学校教书时,我的学生们,要出去检查日货,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你们这种爱国举动,我极表赞成,不过你们要知道,日本货俗称“东洋货”。你们检查东洋货之前,要先检查检查你们身上的“西洋货”。要知,用东洋货,是等于直接的卖国,用西洋货,也不过是等于间接的卖国。“不买东洋货,少买西洋货。”是学生们,目下人人做得到的一种爱国方法。”
   说救国爱民的话的人多,肯自救自爱的人少。这全是舍本逐末,弃源寻流的恶风。此风不改,国与民全要归于灭亡。
   治国的人,对外须不使刀生锈,对内须不使犁生锈,更不可使钱生锈。不使刀生锈,是勤于备战。不使犁生锈,是勤于耕种。不使钱生锈,是勤于流通。
   对失势的要人,加以打击,是打死老虎。对走背运的平民,加以打击,是“落井下石”。
   我常对学生说:“财产有败,势力有倒,人情有散,父兄有死,这几样,全靠不住。只有学问或技能,是靠得住的。不过,无论有什么高超的学问或技能,全须以道德做基础。中外历史里,有许多学问出众,技能高超教员,反致身败名裂的人,就是因为他们那学问与技能,未曾建筑在道德上。”
   不打倒古圣人,显不出新圣人。不排斥古文学,抬不高新文学。现今的许多学者并非对古圣先贤,有何深仇大恨,也非对古人的文学,深恶痛绝。不过,他们因为求名图利起见,不得不昧着天良,立异标奇。这个锦囊妙计施用之后,果然,新文圣,新作家,新文坛巨子,就如大雨后的雷蘑,一个一个地全钻出来了。他们或彼此标榜,或互相攻击,闹得乌烟瘴气,鬼哭神号。于是盲从之辈,心目中只知有他们,不知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因此他们的新愚民政策就达到成功了。
   以前我中国人将外国人,认为禽兽。现在,我中国人将外国人,看作天神。这全是一偏之见。鄙视外国人,应知道他们有美点,当“择其善者而从之”。崇拜外国人,当知道他们有缺点,应“择其不善者而改之”。如此,则不致陷于排外,也不致流于媚外。
   现在是是非混淆,黑白颠倒的时期。所以作的文,愈令人不知所云,愈是合于时代的好文。作的诗,愈令人认不出是什么东西,愈是合于时代的好诗。穿的衣服,愈不中不外,不男不女,愈是合于时代的新人物。你若稍加批评指正,就有人说你是没有欣赏文学的天才,缺乏审美的眼光,是时代的落伍者。
   聪明人不骗人,糊涂人不受骗,则天下太平。
   我在“农学院”与“铁大”教英文的时候,学生们问我学英文应当怎么样学。我说:“只按‘不要脸’三字做去。无论学习什么学术技艺,若肯拉下脸皮,无不成功。学习洋文,只要不怕讥笑,敢说敢作,敢勤勤地向人请教,所学所习,就能日有进步。仅以梅兰芳而言,他本是堂堂的一个男子,他竟敢在广众之前,着起女子服装,扭扭捏捏,细声细语,装模作样,不怕羞耻,所以能炼成一个名伶。当初他若‘要脸’,决得不到今日的美誉。他在学习之日,能不要脸,所以学成之后,反倒露了脸了。不过,天下的事,除丁研究学术与技艺之外,若不要脸,那就是自寻失败,自找苦吃。”
   天本是虚空的,不能靠。人多是虚伪的,不可靠。世间惟有自己是自已最可靠的。
   修官署,不如用人材,正如修外表,不如修内心。
   所谓良好的教育,不是增加学生的优点,是使他们知道自己的缺点。不是造就一些妄自尊大的圣人,是造就些真有实用的凡人。
   我只劝学生们几句话,就是:立定志向,稳住脚步。不为古人的奴隶,不作今人的傀儡。不要见异思迁,不可舍己耘人。不要拍人的马屁而替人摇旗,不可受人的利诱而代人呐喊。但有机会读书,不必早谋出路。若想为国备斗,须先立下根基。要知现在是青年最危险的时候,稍一大意,就要赔了性命,切勿贪图一时的虚誉,徒为野心之辈,做了求富贵的阶梯。娱乐场所,全是陷人坑。父母生我一场,孝不孝,先可不论,若不能成名立业,才是胡混一生。死后若鬼魂有知,总要不使它痛哭流涕。
   存愤世嫉邪的心,天下少有不可恨的。怀悲天悯人之志,世间少有不可怜的。
   真正的北平人,有一样大毛病。人若没有学问,没有技能,他们并不讥笑。假若人不会说北平话,他们反以为是莫大的缺点,必要加以怯口或有口音等等无意识的讥评。
   前几年,我常见要人所收的通电里,有一句“天祸中国”,我实在为天呼冤。天是空虚的,岂有祸国的能力。莫如改为“人”祸中国。若再往确实里说,不如换成“我”祸中国。
   北平的老住户,是最讲究说话的。可惜他们有时候说的话极无道理,太不客气。比如,说起自己的父母总是说“我们“老太爷”(或老爷子)“我们老太太”。说起自己的兄弟姐妹嫂嫂弟妇,总是说“我们大爷,二爷,姑奶奶,大奶奶,二奶奶”,说起自已的女人,也称“我们大奶奶”。最无道理的是,说到自己的儿子,儿妇,竟敢自称“我们少爷,我们少奶奶”。并不细想,这种种称呼,全是尊敬之词,理应发之于别人之口,不可自上尊号。
   我中国上流社会的人,说客气话,也时常不加思索,不合文法,比如,说起自己家庭的人,总是说“我们”家父(或家严)“我们”家母(或家慈),“我们”家兄,“我们”家嫂,“我们”家姐(或家姊),“我们”舍弟,“我们”舍妹。殊不知,“我们”二字是表多数的代名词。对人说话,若用“我们,就要将对谈的人,包含在起了。然而若按孔子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将父母兄弟姐妹,模模糊糊,作为公有,尚无不可。惟独提起自己一个人的女人,也要滥称“我们”贱内或“我们”内人。在“公妻制”尚未施行的时候,未免放弃“所有权”了。
   在远古的时候,并没有钱这种东西。人需要什么,全是用物换物。古时的聪明人,为求方便起见,才造出钱来。可见钱币不是坏东西。然而因为一些爱钱如命与用钱为恶的人,将钱污辱妄用了。所以好讲面子的人对钱字,多不肯发之于口,行之于文。欧美人,在大庭广众之间,更以钱字为忌。这岂是钱的罪呢。
   教育本是强国的要素,是清高的生活,可惜被一些“学匪”弄毁了。宗教本是治心的要素,纯洁的生活,可惜被一些“教匪”弄毁了。恋爱本是维系夫妻的要素,是互助的生话,可惜被一些“恋匪”弄毁了。
   良心无愧,身体无病,胸中无累,户上无债,是最大的快乐。
   能灭除人民的痛苦,就是能为人民谋幸福,并不在乎有什么远大的计划。现在人民所希望的,并不是将来如何可以穿绫罗绸缎,如何可以吃山珍海味,如何可以住高楼大厦,如何可行几十万里铁路。现在人民所希望的,是有破衣可以容他们安安静静地穿,有粗饭可以容他们安安静静地吃,有旧屋可以容他们安安稳稳的住,有土路可以容他们平平安安地走,有薄田可以容他们老老实实地耕,有苦工可以容他们安安然然地做,有小店可以容他们安安稳稳地开,有破书可以容他们安安静静地读,有小事可以容他们安安稳稳地作。
   现在的人民,对当权的人不满意,不是怨人民,是怨当权的人“为人民谋幸福”,太好高鹜远,不切实在。目下的中国人民,如同小孩子,隐在泥塘里,受尽鱼鳖虾蟹的钻噬,当然要哭叫喊嚷。你只要将他一把拉出来,他立时就能喜笑颜开,歌功颂德。假若你连一臂之力,还不肯用,反在泥塘边上,对他高谈《封神演义》,他耳里虽然爱听,怎奈他向上的痛苦,是无法可忍呢。你纵然舌敝唇焦,他也要说“你是口甜心苦”啊。
   糊涂人的糊涂,有法可治。聪明人的糊涂,无术可医。
   有孝顺的儿子孙子,不如有孝顺的爸爸爷爷。孝顺的儿子孙子太少,孝顺的爸爸爷爷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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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21:26:17 | 显示全部楼层
儿子孙子承受爸爸爷爷的财产,全以为是理所当然,并且爸爸爷爷,也多以为不如此,就于心不安。爸爸爷爷得儿子孙子的奉养,反多以为受之有愧,并且儿子孙子,也多以为若如此,就是莫大的恩德。因受遗产而感念爸爸爷爷的人,千百中未必有几个,因得儿子孙子奉养而感念儿子孙子的人,千百中,实在有千百。
  寒带温带热带的社会情形,决不相同。甚至同在一个大洲,一个纬度里的各国的社会的情形,也决不能相同。就以中国五大族与中国西南的苗族的社会的情形而言,也不能相同。专以汉族而论,因所居的区域不同,社会的情形,也就不能一律。其所以有差异的情形,自然有种种的原因,一时无法详说。总而言之,不能照外国社会的情形,改良中国社会。更不可按外国人近来所造出政良外国社会的理想方法,改良中国社会。欲求改良中国社会,至少先须将中国五千年的历史,详细研究几遍。若仅仅读过一本高小国史教科书,竟要将改良中国社会的重责放在肩上,那是不知自量的。
  糊涂人,多成功。聪明人,多失败。自以为聪明的人,必着着失败。
  英国俗语说:“天助糊涂人”是一句迷信话。其实,是因为糊涂人多有自知之明,遇事只知循规蹈矩地做去,不敢存非分之想,不敢有出位之思,只知低头傻干,不敢行险取巧。如同登山一般,不问山的高低,一步一步爬去,自有达到极顶的时候。人看糊涂人那种傻头呆脑的情形,以为他必遭失败,岂知他的成功,就在眼前。他成功之后,人还疑惑不是他自己所成就的,于是,就造出一句“天助糊涂人”。
  不能自治的人必被人治。幼年不受父母尊长训责的人,将来必遭社会的轻蔑,遭受国法的制裁。监狱中的囚犯(除了少数被人诬陷的人之外)全是不能自治或幼年不受管教的人。
  未读透中国的古书,不配批评中国的古书。未深知外国人的优点,不配仿学外国人。
  野心的军阀,以为别人全有死,我必永远不死。他人全有失败的日子,唯独我没有失败的时候。摩登女子,以为别人全有老,我必永远不老。他人全有不受人爱的日子,唯独我决没有不受人爱的时候。岂知他们骄满自恃的期间,光阴与环境就在他们的身上,做起工来。
  人之一生,十分之九为己,十分之一为人,就是天下少有的极大的好人。百分之九十九为己,百分之一为人,就是好人。至于说某某伟人,一生专为民众生活,我决不相信。寻常人,若说“我立志终生专为人谋幸福”,那是等于放屁。我以为孔丘与释迦,至多也不过是十分二三为人而己。
  人见了明娼与明娼寮,决没有什么批评,只认定是卖淫的人与卖淫之处罢了。假若遇到暗娼与暗门子,心里立时就要生起一种奇异的感想,必要指指点点,发些异论。假若暗娼再假充良家妇女,暗门子上再悬起一块“贞节牌”,那就是自讨没趣,自增羞耻,闹成极大的笑话了。我近几年来,因受这种经验的教训,所以我才不得不揭去我“假充好人”的假面具,痛痛快快地自认自供,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动物”。
  谀言(马屁)是一种骂人不带脏字的讥评。只因为是用柔和的语调与温顺的态度说出来的,所以入了人耳就如同打了一下吗啡针,立时先使你微觉麻木,然后就觉得血液循环,肺叶颤动,周身舒畅,不知东南西北,忘了姓甚名谁。染了这种嗜好,与习成吗啡病相同。日染日深,前途决无好的结果。然而不肯近吗啡的人太多,不肯纳马屁的人简直没有。我虽是竭力拒绝,心里有时也是欢迎。
  自从环境恶劣一句话,由野心的学者造出以来,为无数的青年男女,遮去了许多的罪名。然而给无数的青年男女,增添了许多不肯上进的理由。
  在学校混文凭易,在社会混饭吃难。
  老禽老兽,费尽辛苦,甚至舍死忘生,将小禽小兽养起来。到了小禽小兽能飞能走自已寻食的日子,便各奔前程,父母子女的关系,立时断绝。以后重逢,如不相识。我们替老禽老兽打箅,它白费精神气力,未免太糊涂。然而因为它们不能返想,所以不知悔悟,仍是生生不绝,并不知研究任何避孕或堕胎的方法。
  人是有返想的动物。假若将儿女养起来与他们没有一点益处,只知受养充分之恩,不知还报之义,人谁还肯操心费力,养育忘恩负义的害物呢。古圣先贤,惟恐人类将要断绝,所以创出一个“孝”字,使为父母的不致灰心。
  孝字正是引诱为父母的一种钩饵。儿女虽不能个个全孝,然而为父母的,总以为他们必有尽孝的可能。心中存着这种希望,所以就甘心担负养育辛苦。全以为我们现在为儿女虽受尽苦劳,将来总有使我们快乐的结果。因有这种思想在心中鼓动,人就繁殖下去了。
  禽兽不知尽孝,然而决没有对父母为仇的。中国的古语“枭食母、獍食父”,并不是实有其事。不过古人特意造出这种谣言,警戒不孝之辈,不要学禽兽而已。按《述异记》说,獍状如虎豹而小,生食其母。《汉书注》又称獍曰“契獍”,说它食父。它到底怎么样,我看论动物的书很多,也未曾查出来。枭,俗称猫头鹰,北平人称它“夜猫子”。我由种种方面考察它,决没有食母的恶行。只知它们有时同类相食。老的,因为力弱被强壮的吃了,剩下一些毛骨在枭巢底下,人就因此造出谣言诬蔑它们。
  禽兽对儿女,只担负短期的义务。禽到了能飞,兽到了能走,能自己觅食,可自己独立的时期,父母对它就脱卸了养育的责任,决不肯再受缠累。人类则由生到死,只要有父母,父母就能对他们挂肚牵肠。禽兽为儿女打算,至多不过几个月,人类为儿女打算,无尽无休,甚至到两三代之后,人岂可不孝。
  不祸国,不卖国,就是爱国。不骗民,不扰民,就是爱民。
  “爱国”须要用心,不可用口。“抗日”须要用力,不可用舌。不可利用爱国二字,自相夸耀。更不当利用抗日二字,自相诛杀。  
  有人说:“中国现在所以不得安宁,是因为恶人太多,好人太少。”我说:“中国现在所以不得安宁,是因为坦坦白白的真恶人太少,遮遮掩掩的假好人太多。”
  所谓慈善家,并不在乎典房去地,卖儿鬻女,节衣缩食,挨饿忍饥,周济穷人,一个人只要肯将他所用不了的,或所不能用的,分散于人,就是真正的慈善家。
  前几年,北平某报征求“中国青年应读什么书”,接到了许多的答案。其中某有名的学者的答案,是“应多读外国书”。我原以为那种“忘本”的谬见,必定有人驳斥。岂知因为他是一个“学者”,竟得了许多人的赞助。我中国竟有这种“舍祖忘宗,是人非己”,仅求知人,不求知己的现象,中国焉得不日趋于灭亡。
  十年前,日本文学家某人,在某处对中国人演说。提到中国文字,他说:“十五年后,你们贵国人,若用国文教员,须到日本去聘请。”当时的听众,全都认为是笑话。岂知日本人,研究汉文的狂热,较我中国研究洋文,还格外的猛烈。在我国蔑弃国学的狂潮中,反给日本人造成搜罗中国古书的机会。我们所认为腐化落伍的典籍,他们全视作无价的珍品。再按现今我中国几个新圣人,竭力改良中国文字的情形推测,日本人那句预言,恐怕不久就要应验了。
  据我所知,惯骂官僚与财主的人,多是愿做官而不成与想发财而发不了的人。
  以前我中国用人,是先付工资,然后上工作事。自从染了欧化,一班新派的人用人,是先上工作事,到月底或下月初,再付工资。这种恶例一开,与用人的人,固然增添了许多利益,可是使被雇用的穷人,受了许多的苦恼。因为他们谋得一个位置之后,还不算有了饭碗,只是有了可以吃饭的希望,必须东挪西借,典衣卖物,维持这一个月内的生活,工资到手,须先开发利息。这种损失,只有以身为业的穷人知道。
  英国格言说“贪财是万恶之源”。我再补充一句“说谎是万罪之始。”
  人有才识,正如商店有好货。纵然自吹自擂,若没有人代为宣传,也能有人肯来照顾。不过既得了宣传的效验之后,更当维持住了信用。否则,人上当只一回。不但人与商店是这样,一切主义学说,也是如此。
  在国政已入轨道之后,书呆子可以有出路。在国政未入轨道之前,只有“书混子”能够寻出路。那似呆不呆,似混不混的人,无论在政治上轨道与否,只能到处碰钉子。
  现今最可忧的是,多数的学子,入了小学,便自命为贤人。入了中学,便自视为圣人,入了大学,更自居为神人。留洋回来,便自以为是加料的神人。他们超凡的程度,既然一天比一天高,所以与社会的隔膜,一天比一天大。一旦置身社会,便觉两不相容,非常苦闷,因为社会是以凡人组成的!
  愿得人的欢迎——献谀词。欲受人的恨恶——进忠告。
  儿童喜奉承,是因入世尚浅。妇女喜幸承,是因阅人不多。老年人喜幸承,是因活得日子太久,碰钉子太多,到了残年暮景,愿听一些顺耳的话,安慰安慰已经失望的心。
  谀言与美色,全能催动人的血轮,使人发生美感,振起人的疲倦。耳里喜听谀言,正如眼中愿见美色。也可以说,谀言是耳中的美色,美色是眼里的谀言。
  有人问我:“你是否喜欢人对你拍马”。我说:“何尝不喜欢,不过我既无学识,又无财势,虽愿受人之拍,其如人之不肯白费气力何。”
  现在救中国,不必骂中国的古人,也不必捧外国的新人,独一无二的好法子,就是人人要反照自已的天良。天良就是个能使自己现原形的照妖镜。人人每日肯自照几遍,中国决不能亡,帝国主义也就不打自倒。
  孝亲是报本,爱国也是报本。所以不孝之子,决不能真爱国。不爱国的人,也决不能真孝亲。
  世界就是一个大学校。世上的人,不论男女,全是这学校的学生。 一脱离母胎,就在这校里报名注册。活到老,学到老,永没有学成了的日子。“殃榜”与“死刑罪状”,就是修业证书。善恶的声名就是成绩。自从这学校成立以来,修业生不知有几万万万。不论你在这学校里,如何聪明,如何愚昧,修业之后,同归“完事大吉”。孔子,释迦,苏格拉底,与穆罕默德等等的人,也不过是为学校里的高材生而已,他们也没有毕业。
  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离了母腹向坟墓里进行的路程”。少亡的就是这条路短,老死的就是这条路长。所谓命好的,就是这条路平坦。命苦的,就是这条路崎岖。这条路上,老老实实走的,就是君子。在这条路争争斗斗走的,就是小人。不论你怎样走,你也不能不走入坟墓。
  有人问我:“有一种新青年,凡事要随着新潮,为什么还要向腐化的爸爸要钱,为什么还吃腐化的爸爸的饭?”我说:“花爸爸的钱,吃爸爸的饭,是爸爸的义务。追随新潮流,是他们的使命,并且爸爸当初也是吃他的爸爸,花他的爸爸。旧潮流是如此,新潮流虽新,也不能例外。
  口强心弱的人, 一生不能发达,并且要招出许多的烦恼。口强心弱的国,永世不能盛兴,并且必造出许多的国耻。
  钱是好东西,然而须会用。书是好东西,然而须会读。正如水与火,全是人生所一日不可缺的,但是若用得失宜,却能与已与人有害。
  诚,伪,公,私四个字,是分别君子与小人的试金石。君子必诚,小人必伪,君子必公,小人必私。
  古人读书,一年之中,除了三节与“歇伏”外,并无所谓休息。可是那些读书的人,也未全学了颜回,短命而死。他们的学识,也并不劣于今人。今人读书,除去星期,寒假,暑假,春假,例假与种种纪念日,种种运动日, 一年几乎读不到三个月的书。可是这些读书的人,也未全学会了彭祖,得享高年。他们的学识,也并未超过古人。
  每七日休息一日,原是基督教传下来的习俗。教徒用这一天,作为礼拜上帝、休养疲乏的日子。在欧美各国,虽未必人人视为圣日,他们也多是利用这一天,作正当的消遣,以便恢复六日已经劳累的精神。休息一日之后,再奋力办理正当的职务,足可补足一日体息所耗去的光阴。我国自从采用星期例假之后,反给多数的人,造成放纵的机会。所以我常对学生们说:“一到星期六,你们的功课就糊糊涂涂,因为真魂,已经走了。每到星期一,你们的精神,必昏昏沉沉,因为真魂,还未回来。”
  读书愈少,愈将自己认为圣人。读书愈多,愈把自己认成混蛋。
  近二十余年以来,我中国之所以日趋危亡,并非全是受帝国主义的压迫所致,最大的原因,就是多数的知识阶级,明于察人,昧于察己,自已卖淫偏要骂人为娼,自己为盗,偏要骂人作贼,自己生花柳恶疮,偏要讥人打“六O六”。
  历史是已往的新闻。新闻是现今的历史。不过,历史与新闻,全是因坏人而起的,世上若全是好人,也就没有历史,也就没有新闻。纵有历史,纵有新闻,也必如同忠臣孝子烈女节妇的传记,枯燥无味。人读一二句,就要睡着了。因为,有奸盗邪淫,才能使读者发生兴趣。
  不给父母招骂,是孝子。使父母增荣益誉,是最大的孝子。
  求学如逛景,须自己时时刻刻一步一步地留心观察,才能得到真正的知识与阅历。徒读死书,不过如同读古人的游记而已。说得虽然热闹,当不了自已的经验。
  监狱收养一个无期徒刑的罪犯,以五十年计算,至少须消耗三千元,假若教育一个孩子,至多需费一千元。以收养一个与社会有害的罪犯的费用,至少可造就三个与社会有益的分子。可见政府对教育投资,较为司法筹费,重要得多,并且是利益无穷。不过,我所以认为教育者,最良好的教育,是与中国有实用的教育。若以现在多数学校所得的成绩而论,最好是多筹司法费。
  古语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因为读书不是为通“经”,是要学做人。现今,是科学之师易得,人格之师难求。据我所知,现今校长娶学生,教员姘学生的事实甚多。以这种校长教员而论,他们虽能贩卖吓人的“科学”,也不过多造就一些害人的匪类。欲为中国养成人材,不当由甄别学生入手,要先由校长教员动工。(注:“经师易得,人师难求”见《北周书•诞卢传》)
  爱国心,是国民对国应尽的本分。爱国的行为,是如同国民对国应纳的一种赋税。既是本分,则不可视同一种功勋,而向人自夸。既同赋税,要当由自己牺牲,不可“拿野猪还愿”或从中取利。
  量入为出四字,不但是居家之道,也是治国之法。
  俗语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真平等。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真自由。因为在法律上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自己的举动,不扰及别人的安宁,才是真正的自由。
  律师是保护人权,替人办理的。然而自有律师以来,无钱的人,更无理可办了。
  我不知什么是善恶。我只知与人有益就是善,与人有害就是恶。利于多数的人,就是善。只利于少数的人,就是恶。
  我见阔人讣文内所附的“哀启”或“行状”,我就为我国痛哭流涕。因为死去的,全是天生少有,地上无双的好男女。这种好人既是全都死了,中国焉得不大糟特糟。
  人生一世几十年,仿佛是岁月久长。若细一思想,也不过如同梦幻泡影,转眼就完。任何权位财产,也不能永久据为己有。所能永远占为己有的,就是学问与名誉。军阀强盗,能夺人之权位。杀人之肉身,分人之财产,而不能夺人之学问,不能灭人的名誉。历史中,这种证据数不胜数。
  对公则敷衍,对私则认真。对内则张牙舞爪,对外则俯首贴耳,是古时中国人的大毛病,也是现今中国人的大缺点。老年人,向下看,想已过的,青年人向上看,想未来的。幼年人,向各方看,什么也不想。
  青年人的思想,一天比一天新,正如他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长。人过四十,身体既不再长.思想也就稳定了。
  文人的书案,与美人的妆台,是世上两种最可怕的东西。因为世间的不安,多是由这两件物上造的因。
  依着我的小人之心推测。不可用花枝招展,扭扭捏捏的女教员,教授血气未定的男生。更不可用油头粉面,洋装革履的青年,教授及笄待嫁的女生。不论这种教员是由什么国留学而回,也要防微杜渐,拒恶于始。
  大城市虽是文化的中心,也是各类罪孽的制造厂。就以北平而论,玉泉山的水,流入北平以前是清澈无味的。由北平流出之后,就变成混浊腥臭的了。乡里人入北平,也是如此。正如墨子所说染丝的地方,“所入者变,其色亦变”。所以我不以日本夺我四省为虑,我独以乡间的好男女,因避寇而逃入城市为忧,日本的武力,可以用武力驱除。乡民所染的恶习,几代也不易去净。
  古人说“入山惟恐不深,入林惟恐不密”,古人还有深山可隐,密林可藏。自民国二十余年以来,我中国经一些不学无术的军阀,闹得民穷财尽遍地皆匪。山中有贼林中有盗。不但小民无法山居林处,甚至他们那些要人,若想山居几日,也非带几营卫队,不得安生。城市中,又经一些阴毒洋化的学者,闹得乌烟瘴气道德消亡人伦破产。不但良民无法修身齐家,甚至他们那些志士,若想宁静几天,也非维持一班爪牙,不得稳固。归终,是害人害已,杀人自杀,彼此同陷于焦灼忧惧之中。若想随处可居,四民乐业,只怕今生无望了。
  人生是忧闷时多,欢乐时少。世界是扰乱时多,太平时少。否则人更不愿死了。
  要学好,先学诚。欲学坏,先学伪。
  人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区别于众的符号,固然是叫猫称狗,也与本人没有多大关系。但是既择一个名字,总当使人听了见了,不致生起不快或奇异的感想为是。可怪,有人择名,竟有用血,魂,仇,恨,冰,雪,霜,雹,耻,儿,球,剑,刀,点,胆,誓,击等字作材料的。尤可惜者姓王的起名,偏多连用国字。譬如王国仁三字,读起来,岂不是等于“亡国人”么。
  男子的权是财,女子的权是色。男无钱,女无色,生于今日,不但没有人权,简直,就算没有人格。这种不平,是随着文明而增进的。世界愈文明改良,愈没有穷小子与丑女人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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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3 16:56:23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年人最忌轻浮躁妄。老年人最忌暮气颓庸。一则无事可成,一则无步可进。所以中年人办事,多易成功。
   不要轻视穷人,穷人虽穷,或有所不为。不要重视富人,富人虽富,或无所不为。
   以前女学校,全有烹调与缝纫两门功课。近几年来,有人说那种功课是污辱女权,学成也不过是预备做家庭的奴隶,所以多被取消了,可是对于音乐唱歌跳舞,反大加提倡。我不知,衣服破了,唱一唱就能补上么。肚子饿了,跳跳就能充饥么。做饭缝衣,若算污辱女性,那么给人唱着听,被人搂着跳,就是尊重女性么?
   现今,有钱的人,有儿女,不易教养。无钱的人,有儿女,不能教养。将来,无论有钱无钱,若有儿女,谁也无法教养。
   在国中危乱的时候,元首的位置,如同旗杆顶。乍一看,仿佛是高于一切,人人全愿意上去开开眼界。及到费尽心力,爬上去之后,坐下去既不舒服,站起来又不稳固。稍微不加谨慎,就有跌落丧命的危险。
   现在,富人是害怕。穷人是着急。不富不穷的人是又害怕又着急。
   小人发财,他那俗鄙的样子可怜。小人得势,他那骄满的样子可怕。
   古时的恶人,未必如传说的那样坏。古时的善人,也未必如传说的那样好。不过经历史家添枝加叶,描写的放大了几倍而已。正如人夸人之善或讥人之恶,总要过了实在的范围。所以子贡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可见人做一个好,不但在当时受人的崇敬,将来更必得人加倍或加几十倍的崇敬。当一个恶人,不但在当时受人的咒骂,将来,必更受人加倍或加几十倍的咒骂。我常说:“人若因无饭吃,当了恶人,还觉值得。然而现在一些要人们,既不少衣缺食,又何苦自往恶人群里瞎钻而取千秋万世的骂名呢?”
   一个人全不易受骗,何况全国的人呢。一时的人还不易受骗,何况千秋万世的人呢。自古以来,那些骗子们,有几个不是骗了自己。
   自作聪明的人,是世上最糊涂的人。历史中所载的奸臣大盗,全是当日以为自已是最聪明的人。秦桧,严嵩,黄巢,李闯就是凭证。由现在说起,已被刺杀的几个要人与监狱里的囚犯以及已处死刑的盗匪,就是凭证。他们若不自以为聪明,何致作出种种的罪案。再以鸟兽虫鱼而论,凡落入陷阱索套钩网的,也全是自以为聪明的。
   真混蛋,不致吃大亏。假聪明,始能惹是非。
   婊子若能自认为婊子,强盗如能自认为强盗,则天下太平。
   骄满虚妄,是伟人失败的第一步,戒慎恐惧,是伟人成功的第一步。
   我中国原有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自从民国成立,第一伦,已被打倒了。自从非孝主义一出,第二伦,将被打倒了。自从自由离婚兴起,第三伦,快被打倒了。因有财产的关系,第四伦,早就不成一伦了。自从某要人娶朋友之妻为妾,第五伦,将来也恐怕保不住了。
   报纸的职责,不只是像个“探子”,专向民众报告消息。最大的本分,是要像一个“义士”替民众诉冤屈,代民众鸣不平。据近二三年来,有几家报馆,对于奸诱妇女或遗弃妇女的恶徒,不但不施行攻击,且竟竭力地代为洗刷。更可恨的是将这些恶徒的罪名,强拉胡扯到“环境不良,封建遗毒,吃人礼教”之上。仿佛他们的恶劣行为,是无罪无辜的,是社会应当赞颂的,是政府应当奖励的。我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据近来几个报纸上的评沧,仿佛处女膜是一件阻止文明进化的东西。以为若没有这种东西,男女就可以任意交通苟合。女子若以身体,随时供给男友消遣,中国就能一跃而为地球上第一强国。女子若能打倒羞耻,中国就可打倒一切帝国主义。
   没有真正的道德,不配讲社交公开。没有嫁娶的真心,不配谈恋爱自由。
   处女膜不是中国女子所独有的,也不是因中国腐化才生的,是天下各国妇女所同有的,也是天生的,若因此为女子鸣不平,只有对天实行革命。(在此,我因恐碍及我的《妄谈》的范围本不愿说到女性,然而因为屡屡使我不能不说的事故发生,不得不在此里略谈几句。)
   富人得穷人之力,较穷人得富人之力为多。没有富人,穷人还可以生活。没有穷人,富人立时不能动转。
   真正大英雄的胆最大,是勇于为善。真正大英雄的胆最小,最怯于为恶。
   普通小民的悲愤,并非因无高楼,因无汽车,困无美妾,因无银行存款。他们所以悲愤,是因为有人将他们那一点的养生之资,强取了去,作为建高楼,买汽车,娶美妾,存银行之费了。欲免小民的悲愤,只有政府严惩贪污的官吏,禁绝非法的捐税。
   名誉是人生最靠得住的财产。有名誉的人,虽穷决不致于饿死。因为有无形的财产带在身旁。
   我国出名的商店,因防止冒牌起见,多用“假充字号,男盗女娼”的咒词,警告一些无耻之徒。这八个字,虽然类似村妇骂街,可是一些冒充之辈,因恐遭了养儿做贼,养女为娼的报应,居然减少了许多假充字号的行为。足见这八个字的威权,可以超过法律的效力。
   无道德的商人,假冒别人的牌号,是为谋私利。无道德的坏人,假冒人民的牌号,也是为私利。商人冒牌,不过骗一些主顾。坏人冒牌,是骗全国人民。商店对冒牌的无耻之徒,可以用“假充字号,男盗女娼”八个字做警告。那么,我们人民,对伪造民意的野心之徒,也当加以“伪造民意,男盗女娼”的警告。有人说那些要人早将报应二字,抛到九霄云外。将迷信心理,化为无影无踪。他们对明骂,还无所动心,岂能怕这区区八个字的咒词呢。我说:“他们虽不信‘果报’,然而果报,还是如同影之随形,响之随声。你试看,自民国以来,那些假造民意的人的儿女,有几个能男良女洁的。现在的报应,比以前更速了。”
   治国如同治病,须临症处方,随时用药。若预先开出许多方子,强使病人按方服用,即是以人命为儿戏。所以古人,将良医与良相并称。
   人一生的大毛病,多是对别人的事,看得明明白白,对自己的事认得糊糊涂涂。因为有这个毛病,所以世上闹得乱七八糟。假若能将这毛病反过来,世界必能风平浪静。可惜,人性既不能改,世界也就没有安宁的日子。
   世界上的小百姓,原是统一的。国界,省界,以及一切的界限,全是少数的伟人强划出来的。一国之内,自相争杀,国际之间,攻伐不止,也是一些伟人闹起来的。
   成吉思汗一出世,因他丧命的有六百万人。拿破仑一出世,因他丧命的有二百万人。中国的往史不提,单说中国的一个小军阀的一生,平均也能连累一两万人因他而死,我不知世上为什么生这种害物。
   部下的人说你好,是一时的,百姓说你好,是永久的。可惜中国的要人,只顾讨部下一时的欢喜,惹下百姓永久的怨恨。
   不求己而求人,不救己而救人,不知已而欲知人,不治己而欲治人,是目下中国多数青年的传染病。
   良心胜私欲,则为君子。反之,则为小人。
   近几年所发生的许多的诱奸或遗弃案中的男主角,若在欧美,必成了社会中深恶痛绝的败类。必无人再肯同他们往来。然而在今日的中国,这些男主角,反因报纸宣传成了大名。甚至有一些摩登女子,给他们写信慰问或躬亲跑到监狱里探望的。这岂不令人莫名其妙?
   前年我的朋友某君,有意创办大学,并且拟定几十条好的办法。第二条是“教职员任职,学生入学,皆须宣誓”。我对他说;“你这理想的大学,将来恐怕就要坏在你这‘二’上。”他问为什么,我说:“官吏就职,在外国也有宣誓的。办学读书何必要宣誓。宣誓当了什么,左邱明说‘信不由衷,质无益也’。‘质’还是白费,何况空言呢。”
   我最欢迎资本家,因为中国就没有纯正的资本家。中国若多出几位资本家,多开几个商店,多立几个工厂,一些失业的苦同胞,就不愁投有吃饭的地方了。假若我中国,因多有资本家,一变而成为资本主义的国,再由资本主义,一变而为帝国主义,岂不更好么。
   我最“欢迎”帝国主义,因为世上就没有真确的帝国主义。世上若多出几个帝国主义的国家,多派几只兵舰,多遣几架飞机,时常侵略中国的领土,中国的几个军阀东逃西窜,也就顾不得分立政府或割据一方,进行他们那爱国爱民的工作了,他们若不爱国爱民,几年之中,小百姓就可以恢复元气。小百姓一恢复元气,立刻就能安居乐业而发生卫护国土的观念。四万万人,若全有与国存亡的心,帝国主义也就不敢再将中国视为无人之境了。
   治家与治国是一个道理,治家,若不能创业,就须能守业。若既不能创,又不能守,这个家决不能不灭。一个国若到既不能创,又不能守的程度,也不能不亡。
   钱虽然好摆大架子,但是它是天生的贱骨头,生就的势利眼,最喜欢跑到富贵人手下为奴隶,决不愿真诚入穷苦人家里当祖宗。当贵人对它点手就来,有时它竟不请自至。穷人愈对它磕破头皮,哀恳号呼,它愈洋洋不睬。
   钱是奴性的。只可供人的指使,人不可受它驱策。你若能善用它,它就是你的忠仆。你若不善用它,它就变成你的恶主。人若终日为钱用心,就变成财奴。财奴是世间最苦的奴隶阶级中的人。因为俗语说“奴使奴,使死奴”,那么,财奴既是奴下之奴,焉得不苦呢。
   人的一生,不只是当祖父的孙子,父亲的儿子,儿子的爸爸。这三样的程序,虽然全做到了,与普通动物传种的义务,也没有什么高超的分别。人总须在立德,立功,立言三件人生最大的职务上,做到一样,才不污辱这个人字。
   人不论富贵贫贱,能尽力为人群办一件有益的事,作一篇有益的文,说一句有益的话,也未尝不算是立德立功立言。人所共知的孔,孟,老,庄,程,朱,释迦,耶稣,苏格拉底,卢梭,韩愈,张骞,苏武,岳飞,秦良玉,马志尼,惠灵顿,华盛顿,富兰克林,南相格尔等等,也不过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人中最有名的而已。
   学校只能造就名义上的人材。真正的人材,全是靠自己肯用心,肯吃苦,肯耐烦,肯为人所不能为,所造就起来的。
   四年前,我对民国大学的学生说:“有形的文凭不是吃饭的执照。真正吃饭的执照,是无形的学识技能。则大学毕业,不是就算学成了。文凭不过一张转学证书,入了社会,才是肄业的开始。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
   学校里许多的学科,不是为学生将来入社会谋生的利器,不过是学校中的教员,在学校里混饭吃的饭碗。学生学成之后,也不过是再入学校,将那种饭碗,传授与别的学生。所以讲台上讲说的人材日多,社会里需要的人材日少。
   据一些文明的学者说“中国是时代落伍的国家”。中国既是如此,那么,他们为什么又将超越时代,连文明的外国还用不着的高深学理,教授给中国学生呢?学生纵然学成了,也不过如荀子所说的屠龙之技高而无用,杀龙的把戏,既永无实现的可能,那么,他们那高深的学理,又有何可用。
   满口谈道德的男子,多是伪君子。满口讲贞节的女子,多是丑妇人。
   肉体不健康,必受疾病的传染。心思不坚定,必受邪说的诱惑。
   我国的女子,事事不如男子。就以洋化而论,她们中最摩登的,也不过是穿洋衣,吃洋饭,用洋物,说洋话,唱洋歌,跳洋舞,交洋友而已。然而敢再文明一步而嫁洋丈夫的,还是如同凤毛鳞角,少见得很。若与我国敢娶洋太太的男子相较,未免是不进步,不彻底。
   黑猫白猫,能捕鼠的就是好猫。中国学问,外国学问,能换饭的是好学问。
   又吃鱼,又怕腥。又养汉,又抛清,是自古以来许多小人招痛骂的原因,也是许多要人不能成大事的根由。往史不论,单以某总统而言,他若直直爽爽地做皇帝,免去筹安会的洋把戏,不行三揖三让的假客套,他那称孤道寡的志愿,也就能达到了。只因他半推半就,扭扭怩怩,所以未打住孤狸,反惹了一身臊。
   中国现在所缺少的,只是任劳任怨,敢作敢为,不怕当恶人,不怕挨明骂的人。中国现在多出几个真小人,真恶人,中国的前途就有希望了。
   天下行动最迟慢的,以蜗牛为第一。然而在一星期中,它若不止地向前爬,它可达三里之远。可见读书做事,不怕迟慢,最怕停顿。
   有人问我:“中国为什么总不能安宁?”我说:“只因为一些要人,有福不会享,偏要生闲气。”
   使小人无法生活的国,必乱,使君子不能生活的国,必亡。
   按进化论,人是由猴类进化而成的。猴类既是兽类,人多少必要含有一点兽性。古圣先贤,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就创出道德,伦常,宗教作束缚兽性的无形利器,正如将野兽装入樊笼里,以免它们出来为害,使社会少生纷扰。现在有一些自命为新文化分子的人,不了解古人的苦心,以为道德伦常宗教,是妨碍文明进步的东西,竭力主张打倒推翻。这种恶见若不速加制止,将来的人类,就要日趋“兽化”而变成真正的野兽了。这岂是文明进步,简直是归本还原。
   老学究喜欢恭维古人而轻视今人,说古人善而今人恶。岂知古人并不良于今人,今人也并不劣于古人。古人所以觉得比今人好,是因为古人有种种的限制,不能任意胡行,如同笼里的虎豹,并非不能吃人,是因为有笼的阻碍,使它们无法施展它们的原性。
   “诚实不欺”四个字是人生秘诀。
   专为别人打算,不为自己打算的人是混蛋。专为自已打算,不为别人打算的人是大混蛋。既不为自己打算又不为别人打算,一味任意而为的人,是最大的混蛋。中国这些年的扰乱,全是这第三种闹起来的。不但害得自己东藏西躲,家败人亡,更害得别人,心惊胆跳,无法安生。
   军阀祸国殃民,是一时的,至多二十年可以恢复原状。“学者”乱国毁民,是长久的,至少一百年不能恢复元气。军阀死了,祸患就完了。学者死了,遗毒去不净。所以“有枪阶级”,实在不如“有笔阶级”可怕。
   富人,怕人夸他有钱。妇人,怕人说她不美。
   不新奇,不能动人。不怪异,不能惊人。不能动人,不能惊人,不能享大名。不享大名,不能招集信徒。无信徒,无人代为摇旗口呐喊。无人代为摇旗呐喊,成不了“学者”。成不了学者,就成不了首领。成不了首领,则不能攘大权,立大业,因此,新学说,新主义,遂层出不穷。为学者为首领的,前仆后继。人民无所适从,大乱就由之而起。所以,学说不可滥,主义不可多。
   对待人力车夫工会的首领,先使他拉一拉车看看。对待工会的首领,先使他用一用斧凿看看。对待农会的首领,先使他种一种田看看。对待商会的首领,先使他卖一卖货看看。对待教职员工会首领,先使他教一教书看看。这样,才不致被人玩弄,才能表示真正的民意,才能谋一个团体的公共利益。假若外行的人,可以代表本行的人,那就是包办民意,强奸民意,以众人为愧儡。
   你最大的过错,是你以为你自己永无过错。你最大的失败,是你以为你自己水无失败。
   陆世仪先生说:“天地犹是此天地,日月犹是此日月,山川犹是此山川,城郭犹是此城郭,时移世变,而古之人则不可得而见矣。其间庸愚之辈,汶汶焉,与草术同腐,奸邪之流,遗臭史册。惟有道德文章忠孝廉节之圣贤。耿耿焉,有英气常存。人亦何可不自勉也。”这几句话,真可以作人人——尤其是目下中国的要人——的座右铭。人人每日清晨,若肯诵读一遍,使国家社会,所得的利益,比背诵任何佛经遗嘱的效力还大。如此,不但东北四省可以收回,帝国主义也能不打自倒。
   自古至今,我所认为最可惜可哭可叹的,就是有许多的要人,本有流芳千古的能力与机会,偏要遗臭万年。
   为好人易,为恶人难。说实话易,说谎话难。为恶人,须大费心机。说谎话,须大打草稿。我以为当一员秦桧,所耗的心血。较比当十个岳飞,所耗的心血尤多。只可惜古今一些要人,多费尽心机,模仿秦桧,多不肯坦坦白白,学法岳飞。
   我平生最爱钱,因为钱能买人格,钱能维持生命。我平生最好色,因为色能悦人眼目,色能提人精神。我平生最爱书,因为书能增人知识,书能化人忧烦。我平生最好交友,因为友能谏人改过,友能助人进德。
   对学识不如自己的人,有傲态,对学识高于自己的人,有嫉心,全是因为少读书少阅历。多读几篇好书,多经几番事故,自能化除这种小家气。
   读书不难,难在选读。交友不难,难在择交。
   有人说,中国的阔人,对于拜访的人,多不愿接见,未免是自高身价,实在可恶。这种批评,实在是不体谅他们,不肯为他们设想。中国的阔人,所以不愿见客,是因为客人太不知为别人节省光阴,一些求见的人,与他们会面,多不肯直接了当,干干脆脆将来意说明。偏要先谈一些毫不相干的废话。甚至等到谈完或送至大门,才将请托的题目,半吞半吐地说出来。阔人本来如同名妓,又岂能为一两人去大半的功夫。外国的名人会客,常限定谈话的时刻,实在可以减去许多不必谈的客气话。
   中国这些年扰乱,所以此起彼伏,此伏彼起,成了走马灯式的现象,就是因为一些要人们的顾忌太多,心手不辣。以致敌方不能消灭。斩草除根,遗毒未去净,焉有安宁的日子。刘邦平定了全国,还不肯留下一个毫无实力的田横。乍一看,未免是残酷太甚。其实,欲求长治久安,就不能不下狠手。因为少一分祸根,小民就能多一分安宁。少一分乱源,小民就多增一分幸福。
   我对要人有两句话。第一,须要知己知彼。若有实力则不必调和。若无实力就不必捣乱。第二,假和平不如真武力,用武力不如正己身。用武力要使敌方无死灰复燃的可能。正己身要于无过中思有过。
   国家使无知之辈,操持军政之权,如同纵容小儿玩弄快刀。结果不但伤了别人,并且要伤了自已。
   为好人,生前受人爱慕,死后受人崇敬。何苦不为好人。为恶人,生前受人讥评,死后受人咒骂,何苦必为恶人。
   自民国以来,今日改,明日革,所得的成绩,只是“要人”造了无数的谣言,发了无数的横财,小民听了无数的好话,受了无量的活罪。
   最危险的马屁,是属员的马屁。最可怕的批评,是人民的批评。可惜自古以来,一些要人的双耳,全被属员的马屁塞满了。人民的批评,简直达不到他们的尊耳。因此他们就一直走入遗臭万年的路途而不可挽救。
   七年前,我在某军的参谋处供职的时候,曾因某军在前线,招得百姓怨声载道,特向某长官商议,请他设法转达各队,严整纪律。他说:“你不明白,军队到了前线,不能管束得太严。否则他们就不肯打了。”我说:“肯打不肯打是在平日的教练,不在到临时的纵容,收得一城一镇的事小,伤了人民的心事大。要知骄纵的儿子,不但给父母惹祸招灾,终久也必招他反噬。骄纵的军队,也不能例外。”
   修身与养身不同。修身是修千万年不死的真身。养身是养几十年必死的肉体。修身是拒恶。养身是防病。然而能修身的,必能养身。能养身的,未必能修身。
   无学识,并不可羞。无学识而偏欲彰显自己的渊博,才是可羞。无钱财,并不可耻。无有钱财,偏要表示自己的阔绰,才是可耻。
   现今许多大学学生的知识,多是在小学或中学里培养起来的。我以为,现在若谈“教育救国”,就竭力缩减大学的数目,省下费用,多办良好的小学或中学。
   聪明不是福,善用之则为福。愚蠢不是祸,不善用之则为祸。
   有人问我怎么才是律师,怎么才是讼棍。我说:“领了凭照,就是律师。不领凭照,就是讼棍。”
   君子怕理而不怕法,小人畏法而不讲理。
   人人能自制,一切的法律,监狱警察,全是无用的。人人不能自制,纵然人人讲法律,人人住监狱,人人用警察监视,也是无效的。
   我不提倡宗教。我不反对宗教。可是我以为,有宗教,终胜于无宗教。科学发达,固然可以缩小宗教的势力。然而科学发达到了极点,宗教的势力,他就渐次地翻转回来。这话,读一读几个有名的科学家临终所说的话,就可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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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3 21:35:58 | 显示全部楼层
  
   宗教的好处是能使人心有所归宿,精神有所寄托,能于苦恼中,得着无形的安慰,能于愤恨中,消减许多的杀机。它的坏处,据说是“愚民政策”,阻人进步。其实,全不是宗教本身的错处。
  以前我国,将唱戏的,贬入娼优隶卒之中,将做官的抬到士家工商之上,实在是极大的错误。要知唱戏的,以品行而言,多能高过做官的。仅以他们对于艺术,全有 “自知与知人之明”事而论,足可愧死一些官僚。第一,他们决不敢贸然登台,决不敢演唱自己所不能唱的戏。第二,无论什么名角,决不敢将生,旦,净,末,丑,全由他一人包演,决不敢认定各种角色,全出在他的家里或他的亲友与同乡之中。第三,他们被人喊了倒好,若非在私下,大用苦功,演习好了,决不敢再登舞台。我国官僚,若全能如唱戏的有“自知与知人之明”,这座“中华舞台”决不致有将要倒闭的危险。
   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苏格拉底说:“人要自知,一切智慧,由此而起。”东西两个贤哲全是以“自知”指示人。人果能自知,决不致把自己看作圣人,也不致将别人认为混蛋。军阀们层层捣乱,学者们时时骗人。全是由不自知三个字出来的。
   说实话得罪人,是一时的。说谎话联络人,也是一时的。被实话得罪的人,将来仍必与你恢复以往的交谊。被谎话联络的人,终归必定发觉你的孤尾。
  在留学生里,已死的,我最佩服辜鸿铭。现存的,我最佩服潘敬。辜先生,精通几国的文字,他居然不将洋人看作圣人。并且敢当面或作文,指摘洋人的过错,提倡中国的文化。他虽戴着大辫,穿着光绪元年的陈旧中服,外人对他全都表示敬意。潘先生虽留欧多年,娶了外国太太,还能不染盲从式的洋化,还能不忘国语国文。并且能用国文著书,将中外的好坏,分得清清楚楚。
   我中国所以衰弱,并非因为不识字的文盲太多,是因为半瓶醋式的文匪太众。
   以中国军阀泄私愤的坚心,去报国仇,中国可以称霸于亚东。以不良的军人,对待老百姓的勇气,向外而施,东北四省,不致被日寇“拾”去。
   有真道德,必生真胆量,凡怕天怕地怕人怕鬼的人,必是心中有愧,必是品行不端。
   不论你有天大的学问,你若没有准定见,见什么新鲜,你就投什么机,你纵然被人称为先知先觉,你到底是一个匹夫。不论你有出众的才能,你若没有准丈夫,见什么摩登,你就干什么事,你纵然被人呼作交际明星,你归终是一个娼妇。
  我常对学生们说:“你们不必侈谈毕业后,如何救国救民。先要扪心自问,毕业后是否自己有换饭吃的本领。”我在学校(汇文大学)读书时,屡屡高谈救国救民的梦话,常常抱定舍我其谁的野心,对于应学的功课,向不专心。以致到如今,穷愁潦倒,不能自拔于困苦之中。回想当年“救国救民,舍我其谁”的大话,真使我汗下如雨。所以我听学生说大话,我的脸皮,就为他发麻。
   国家将亡,学校所造成的,多是大言不惭的志士。国家将兴,学校所养成的,多是守分尽职的凡人。
   对老年人拍马屁,足可以提提他的精神。对青年人拍马屁,实在是要阻碍他的前途。老年人离死不远,拍他几句,使他欢喜一场,虽近于卑鄙,未尝不是道德。青年人后望无穷,拍他几句,易使他生起骄满之习。虽近于鼓励,未尝不是阴险。
  我对某校学生说:“你们须用心读书,要知中国的前途,全寄托在你们的身上。焉知你们之中,将来不出一位国府主席呢?”他们立刻眉开眼笑。我又对他们说: “你们若不专诚用功,中国的将来,就许亡在你们的手里。并且焉知你们之中,不出几个人力车夫呢?”他们登时丧气垂头。可见许多学生的嚣张傲慢之恶习,全是教职员平日惯拍学生的马屁养起来的。
   我劝青年在入学校前,要将自己认作混蛋,毕业后,更要将自己认作混蛋。如此,才能脱离混蛋的樊笼,虽处于混蛋世界中,而能不为混蛋。
   以前那“打戏”式的教育,固不易养成伟大人格。现在这“哄少爷”式的教育,极容易造夸大的土匪。
  地球是圆的。在圆的上进步,也就是退步。人既是地球上的生物,一切动作,全离不开地球。你无论如何自夸你进步,你终久还是要归到你的“出发点”。所谓“进化”,也不过是由野蛮进化到文明。文明到了极点也就是达于野蛮的开端。现在一些文明过火的人,提倡“裸体生活”,“打倒家庭”,“消灭国界”,“非孝主义”,“多夫主义”也就是向“原人”的时代进行呢。
   日本原是自己没有文化的国。她所以能成为世界六大强国之一,是因为她能吸收中国的精神文明,做她的筋骨,利用欧美的物质文明,做她的皮肉。
   中国以维新而弱,日本以维新而强,是因为日本学得别国的长处,中国学来别国的短处。正如两个贫贱的人,同学富贵人。一个学得富贵人所以达到富贵的原因。 一个学了富贵人所显露出来的富贵外表。
  古学说是“调解”的,是使男女老幼贫富尊卑,相亲互助的。新学说是“挑拨”的,是使男女老幼贫富尊卑,相仇互嫉的。古学说若达于实现,必能使普世的人,合衷共济,大家全沾福利,和乐太平。新学说若果见诸施行,只能使少数的坏人得益,使多数的好人遭殃,并且你争我夺,大家同入于灭亡之途。
   天理是人所共有的一个真理,良心是人所同具的一颗本心。天理,也可以说是自然之理。良心,也可以说是自然之心。
   有人对我说:“做县长的秘诀,是将县里的绅士维持好了。”我说:“你若将绅士维持好了,县里的小民,可就把你恼了。”
   现在中国的教育愈发达,洋货推销愈广远。由小学校起,学级高一年,所用的洋货增一倍。照这种情形推演下去,不用等待教育普及,中国就要宣告经济破产了。要知现在许多的教员就是提倡洋化的功臣。
   人不可无疑心,读书无疑心,得不到实学。交友无疑心,得不着良友。并且天下的真理,全是存着疑心而求出来的。
   有人说:“中国现在,只有能‘破坏’的人材,并无能‘建设’的人材,只要狗材猪材,就能成就破坏的工作。譬如能工巧匠,费多少年的辛苦与无量的血汗造成件东西,用一条狗或一口猪,片时之间,就能撞毁了。”
   当初英国数学家及物理学家牛顿Lsaac Newton费了十年的苦心,作成一部书的底稿。经他的爱犬碰倒烛台,几分钟的功夫,就将那稿子变成纸灰,由此可见,古圣先贤耗费多少心血,所成就的事业,片时之间就可以被一两个混蛋,毁成一个七乱八糟。古语说:“数君子成之而不足,一小人毁之而有余。”就是这个道理。
   消弭祸乱,不必讲什么高超不切实用的外国主义,只在掌权的人,设法“正风俗,辨邪正,别男女。”风俗不正,决生不出好政治,邪正不分,决产不出真人材。男女七乱八糟,决产不出好国民。这三样是一而三,三而一。从着就治,违了就乱。
   我从来就不信有真确的“民治”。到我的骨肉化为灰尘的日子,我还是不信有真确的“民治”。我愈读新旧政治讲主义的书,我愈不信有真确的“民治”。不但中国没有真确的民治,外国也少有真确的民治。甚至直到天末日,全球上也实现不了“言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民冶。
   世界上,只有“官治”,并无“民治”,官虽是由民变化而成的,也不过如同由蛹变成蛾,蛹终是蛹,蛾终是蛾。人既不可呼蛹为蛾,又不能称蛾为蛹。那么,就不能称官为民。
   英国格言说:“小心你帽子里的蜂子。”那意思是不要防远,先要防近。自古至今,许多作大事掌大权的人,所以闹得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多是被身旁一二小人害了他们。只可惜他们专对小民处处严防,而不知祸就生于肘腋之间。
   我读历朝的史书,看我中国,从来所遭受异族的轻蔑,没有较“九一八”更甚的。一时之间,失地之多,也没有如“九一八”所失之多。我不知将来作史的人,关于这段痛史,要如何下笔,将来读这篇痛史的人,要有什么样的批评。
  彭祖寿长,也死了。颜子寿夭,也死了。石崇豪富,也死了。范丹清贫,也死了。秦桧害人,也死了。岳飞被害,也死了。吴三桂为泄私愤而请清兵,也死了。史可法为报国仇而抗清军,也死了。嫫母貌丑,也死了。西施色美,也死了。我才明白了,原来,人无论怎么,也必有一死,谁也不能长生万年。
   非裁无用的军队,不能救有用的良民。非铲除个人的军队不能有国家的精兵。军队的实权,若不直操之于政府,国家对外决没有争胜的希望。
   军队是为国家保疆土的,不是为司令占地盘的,军人若知为国牺牲的荣誉,是民族的英雄,为司令奋斗是耻辱,是个人的家奴,中国就有望了。
  前年我在某司令部为少校处长时,某处长要调升某官。我的同事某甲对我说:“我们同是某处长的人,反正我们当追随他。他到什么地方,我们也要不离开他。”我说:“你不要擅用‘我们’二字,我往大里说,我是我中国人的。往小里说,我是我宣家的人,再往小里说,我是我‘宣永光’自己的人。”
  中国若不打倒个人系属的恶风,任何事业,永远也上不了轨道。二十年前,一省若更换一个巡抚,藩臬两司全不致动摇,道府州县,更不受牵连。做官的能安于其位,不存‘五日京兆’的心,所办的事才有进步。现在不但官场成了走马灯,甚至清高的教育界,也成了后婚婆带犊子了。中国的前途,还用问么。
   生为男子,因报答知己,因维护公理,性命可以牺牲。假若只为吃饭问题,身体万不可属之于人,成了饭东的私有物。并且先要查一查,饭东所赏你的饭,是不是国家的。
   以性命报知已,以性命护公理,是英雄豪杰的气节。以人格殉富贵,以人格换饭碗,是奴隶猪狗的行为。
  有人同我:“为什么古今许多英雄豪杰,在困穷之日,肯投靠于不如他们的人。”我说:“英雄豪杰,心抱大志,打算作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业,如同一个矮小的人,要登高墙,自必要寻一个‘梯子’。假若一时寻不到梯子,那么,遇见一个‘马桶’在旁边,未尝不可利用为进身的阶梯。假若嫌它臭,就爬不到高墙之上。当初,刘邦,就是张良、韩信的梯子。韩林儿,就是朱元璋的马桶。”
   秋后的蚊子与天将亮时的臭虫,咬人格外厉害,可见凶狠暴戾,正是将要灭亡的先兆。不但恶虫如此,恶人与恶国,也是这样。
   天下有两种人最可恨。 一是有病不肯吃药。 一是无病偏要吃药。前者是刚愎自用。后者是庸人自扰。
   人的思想,是随年龄而变的。所以青年人与老年人,决不能成交,大姑娘与老太婆,永不能合作。
  有人问我:“某有名的新圣人说:‘四子书贻害中国’。你对他这句话,有什么感想。”我说“他是要使一些青年,将古圣先贤所遗下的书,认为破铜烂铁。将他的作品,当作美玉精金。人人心里,若不崇拜古圣人,他那新圣人的荣衔,就可实授了。他所行的,正是种新发明的‘愚民政策’。好在他还没有秦始皇的威权,不配将一切古书付之炬。并且他所以反对四书,是因为他当日未曾将四书读明白了。假若他肯将四书细读几遍,再请一位老先生,为他讲解三年,他就不敢讥评中国的古书 了。”
  信好话,受实骗,是现今多数青年与多数老实农工的传染病。人生不幸,处于乱世,只有埋头读书习业,为将来打算,是青年人的安全速径,专心意,靠筋力工作,养大豢小,是目下农人工人的稳妥办法。只要是有书可读,有业可习,有田可种,有工可作,就是幸福。未来的幸福靠不住。眼前的幸福莫牺牲。
   去私心,才能办公事。能自爱,才能讲自治。
   许多青年的摩登男女,以为他们的父母不懂恋爱。我不知他们是怎么来的。
   我的一个老同学对我说:“现在的青年,真不得了。他们正事不作。专门恋爱‘密斯’。”我说“你不要‘洗了手之后,就不认作贼。’我们当初又何尝不爱密斯。不过,我们当初是爱在心里,他们现在是爱到外头来了。”
   自从“不战而退”与“望影而逃”改为“战略作用”与“预定计划”以来,中国再没有“败将”。自从“寡廉鲜耻”与“奸盗邪淫”改为“经济压迫”与“环境不良”以来,中国再没有“坏人”。
   非能辨别“是、非、邪、正”,不配谈“改造”。非能“通今知古”不配谈“维新”。由之乎非眼光明了,不能别五色。非耳鼓灵敏,不能定五声。
   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害。自从交通发达,为人类往来或运输上,增了许多的便利。可是在不如不觉之中,各国各地也输出或流入许多的病症与恶俗。现在,甲国独有的病症,乙国也见了。乙国独有恶俗,甲国也有了。
  弱国学强国,如同贫家学富家,如同乡下人学城市的人,必要先学了坏处。所以乡下毛孩子,一入城市读书或习业,多是先对享乐的地方注意,对消耗的恶习上用心。现在,甚至许多乡下的男女学生,入大城几天,回到乡里,就主持离婚。至少也要先弄上半截“洋服”,显露所学的成绩。
  现今有许多人,对留学生表示不满。甚至有人说他们是传播恶俗的媒介,是亡中国的先锋。这全是不用心详查的一偏之见。要知中国得留学生的利益也不少。如沟通文化,修整交通或发展实业,多是留学生的成绩。使中国受害的留学生,是那种富家资财的阔少爷与善能奔竞的“人情货”。他们到外国,是为混资格,并非是为求学识,目的与行为。既不正大,当然学不来外国的优点。
  世界上的事物,是有循环性的。所以以往的优点成了现在的劣点。昨日的缺点成了今日的美点。那么,现今所认作坏的,将来未必不视为好。今日所赞为美的,明日未必不讥为丑。能明白这种情形,才不致是古非今或是今非古。现在多数的青年男女,全被“捉住时代”四个字或“捉住时代的轮子”七个字毁了。既然将时代看作轮子,当知轮子是会旋转的。时代的轮子,尤其是旋转的最速,你永远也迫不上它。你将要捉住它的某一部分的时候,它那一部分,已经是过去了。并且它既不是稳定的,你如何能捉得住。
   时代既是循环。它的某部分转过去,必定还要绕回来。你若是有定见的好小子,你当拿定主意等着它,不必随着它的屁股跑。要知,你跑得纵然“连喘带叫”力尽筋疲,你也不过吃它一些屁灰,反要使你发昏殆死,精神失了作用。
   凡事,取乎中,是应付时代与任何事物的良法。中是不偏不倚,不左倾不右斜的。非中则不能正。非正则不能稳。非稳则不能久。
   男子的思想,万不可学摩登女子的衣饰。她们为趋时起见,对于衣饰的肥瘦长短,今日改变,明日革新。愈想趋时,愈要落后。结果,枉劳精神,枉耗钱财,空惹一肚子气。
   我以为,人的思想,必须如同做衣服,不管别人穿肥穿瘦穿长穿短,你总当做不肥不瘦不长不短的。别人穿有花纹的,你总爱穿素面的,如此,你就总赶得上时兴。
   现今,我国整顿一次捐税,小民的血汗,多受一份压榨,官吏的私囊,多增一份收入。目下,小民对于捐税,不求减免,只怕整顿。
   整顿捐税,只在剔陈中饱,严防舞弊,不在敲骨吸髓,不在竭泽而渔。咂碎了骨头吸髓,固然可以将髓吸得一滴不留,但是下次,连骨头也吸不着了。淘干了水坑拿鱼,固然可以将鱼捉得一条不剩。但是下次,连鱼子也寻不着了。
  自民国成立,二十三年以来,种种捐税,增了不只四十六种。所得的结果,只是四民废立,书不能读,田不能耕,工无从作,买卖无法做。究竟捐税所得的钱,是作何开销了。据理财的人说,十分之八九,是耗于养兵。卫护国土,不能无兵。那么,东北四省,为什么又让日本人“白拾”了去了。看起来,捐税的十之三四,只是入了经手人的腰包。十之七八,只是为军阀练了无数祸国扰民的家奴。
  现今我民国小民,被民字骗惊了,被民字吓怕了。用民字骗民的时期,早就过去了,不时兴了。我认定,现在若有人想在中国作番伟大的事业,最好是口中不提一个民字。民字之上,更不可再加一个爱字或救字。果能如此,人民必定箪食壶浆,表示热烈的欢迎。假若再玩弄民字的把戏,未免是自求失败。
   现今中国的百姓,只求安居乐业,不贪高贵的名目。你若能使他们安居乐业,你纵然呼他们为草木小民,他们对你也是歌功颂德。你若不能使他们安居乐业,你虽然称他们为民国主人,他们也是骂你的八代祖宗。
   由道德所生的胆量,是能维护真理的,这种胆量也就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
   现在的主义,如同六月里的苍蝇。一天不知要产生多少,真有些使人无法应付。闹得人头昏眼花,意乱心烦。我以为,防止苍蝇的方法,只有扫除污秽,力行清洁。防止主义的方法,只有扫除私欲,力行正心。
  《礼记》上说“四十曰强而仕”。那意思是说,男子年到四十,智虑气力强盛,可以做官了。可见做官不是“奶毛”还未去净的人,所可以充数的。各国掌大权的人,也没有二十来岁的人。近几年来,不知是谁,创出一句“打倒四五六”的话。据说,四十,五十、六十的人,思想陈腐,少有勇气,必须痛加铲除,才能文明进化。然而,我以为,进化退化文明野蛮,先不必论。我敢说,中国现在所以还未真亡,就是用为四十岁以上的人,还未死绝。
  现在中国有些人,受了某国的学说的诱惑或金钱的驱使,对贫富上下父子夫妇之间,大加挑拨,闹得贫富相仇,上下相恨,父子相嫉,夫妇相怨,已经是大乱之端,近来又挑动老少之间的感情,不知是什么心理。人类结合,才成社会。各阶级互相爱助,社会才得安全。今将各阶级挑拨离间,还大言不惭地要创造“理想社会”,岂不是南辕北辙隙行求前么。
   《国语》齐语上说:“老者之智,少者之决。”可见老少,各有优点,各有缺点。国家用人,理当老少兼用,以收互相辅助之益。
   天下只有两种人。一是可敬的好人,一是可怜的坏人。好人所以可敬,因为他认清了人生应走的途径,专向光明的大道中前进。坏人所以可怜,因为他误解了人生的正路,偏向黑暗的死途急趋。
   什么样的人是最讨厌的?最讨厌的人,就是在你正要自颂功德的时候,他先自夸其德了。
   你所欢迎的人,是能向你献谀言的。你所厌恶的人,是能对你尽忠告的。
   仿学皮毛的洋化,附和外国的新学说,不是救国之道。真正的救同之道是“存天理,去人欲,守范围,尽本分”。
   人失了自信力不能为人。国失了自信力不能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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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17:01:44 | 显示全部楼层
难怪往往不为他人所容,原来我等乃疯人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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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17:06: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望LZ继续贴,喜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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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4 21:44:52 | 显示全部楼层
 
   学生在学校里,得随便的机会愈多,将来处社会,所碰的钉子愈大。
  凡是一种学术,若没有存立的真理,决没有存立的可能。中国医术,我虽不敢断定是起于黄帝,然而我确信中国的医术,是集合四千余年以来,无数的古人的经验而成的。若说中国的医术不高明,可是中国人的死亡率也并不超过于外国之上。若说中国的医术不科学,可是许多洋医,所不能治的病,竟被中医治好了。医术是为治病的,以治好为主。何必用科学二字吓人。
   食物,不论精粗,不论中西,吃了之后,能解饿,能养人,就是好食物。学术,不论古今,不论中西,学了之后,能有实用,能换饭吃,能不害人能不骗人,就是好学术。
  世界上最有实用的,就是经验。最无实用的,就是理论。我朋友家里,有一个仆人,无论什么电灯电话无线电等等,全能安装折卸改造,他并没有读过一天书。他所能的,全是由经验得来的,我朋友的儿子,是理科出身,对电学学了三年,对那仆人竟甘拜下风。假若他们两人,同时出去换饭吃,一个必能入工厂服务,一个只能站讲台教书。
   “誓死”与“牺牲”不是可轻于出口的,不是可以玩笑的。不肯舍命,不配妄谈誓死。不肯舍己,不配浪说牺牲。现今中国人,所以滥用这四个字的原因,是出于不了解这四个字重大的意义。
  去年说“誓死不弃防地的人”,现今多在一边养尊处优,作威作福去了。去年说“为国牺牲的人”,现今多在一边安享富贵,倚翠偎红去了。可见,所谓誓死者,是让别人誓死。牺牲者,是使别人牺牲。这种言不顾行的愈多,国耻愈大,个亡愈速。假若自问,没有这种决心,最好是免开尊口。几个人丢脸事小,全中国人,随着丢人事大。
   非有大胆的人,不敢说实话。非有决心的人,不敢行直道。可惜,说实话,行直道的人,不但不能处社会,甚至不善处家庭。
   大智果能若愚,不但自己可以减少许多烦恼。社会也可以少生许多扰乱。大愚偏要若智,不但使社会日趋扰乱,自己也不能幸得安宁。天下所以多事,全是因为一些大愚若智的人捣乱而起的。
  自从帝国主义伸入中国以来,中国的物质方面,所受的损失固然是很大。可是自从外国的“新学说”辅入中国以来,中同的精神方面,所受的损失更大。前者,是起于国势衰微。后者,是起于人心盲从,前者,罪在外国的政府。后者,罪在中国的“学者”。外国政府侵略中国,是为使它们的国富强巩固。中国学者贩运学说,是为求他们自已名利兼收。所以我以为,救中国之道,第一须先打倒那些为洋人当走狗的学者。
  老子庄子,全生于扰攘的时代。那时老实人,不得安生。野心人,多存侥幸。老庄才不得不用他们那异众超俗的学说,安慰老实的人,提醒野心的人。我国现在较老庄时代,还觉百倍的七乱八槽。世界各国,因竞争的原因与学说的蛊惑,全到将要破产的地步。我以为。欲救中国,救世界,非提倡老庄不可。
  世界上五十几国,没有一个国与我国感情深厚的。不但以前是如此,现在更可怕。联日,联俄,联美,联…-。全是自趋灭亡。我中国男子,若有汉子气,要先由本国寻出中国所以衰弱原因,由自己设法医治。不必借助于人。依人者不久,赖人者难存。好汉子自己跌倒,当由自己爬起。人,不可靠人,国,更不可靠国。
   我中国的东邻,是一个明抢明夺的恶汉,北邻是一个阴毒暗坏的贪夫。对东邻,当厉兵秣马,明耻教战。对北邻,当严防秘各,面和心违。
   地球上没有新鲜的事,全是旧事重提。历史中也没有新鲜的事,全是旧戏重演。换一句话说,人事是仿学,历史是抄袭。我愈默察世事愈翻阅史书,愈知人事不过如此。
   现今我中国,官贪民脊,一切奢靡淫荡的情形,正与宋末与明末的情形仿佛。强邻凶蛮阴狠,得寸进尺的情形,正与当日金人与清人的情形类似。
   中国现今,圣人太多,凡人太少。先生太多,学生太少。好人太多,坏人太少。忧国忧民的人太多,自私自利的人太少。誓死救国的人太多,拼命搂钱的人太少。因为太少,所以将国闹得似亡不亡,将民闹得似活不活。
   痒的滋味比疼还难受。今日我国的现状,不是疼只是痒。
   按本分作去,自有幸福。候机会之来,少有成功。
   古时,书少而精,所一能养成许多学者。现今,书多而泛,所以养成许多混虫,古时的术重克已,所以学者多正士。现在的书重责人,所以学者多恶徒。
   外国人可以说“中国文化落后”。中国人万不可说。外国人可以轻视中国的文化,中国人万不可以轻视。外国人可以说“中同人是弱小民族”。中国人万不可自居为弱小民族。
   向坑中急行,不是正当的进步。向安稳处退后,不是怯懦的落伍。
   我最反对“迎合潮流”一句话。迎合潮流,是随着时代的思想奔驰。决非一个男子骨头的人所肯作的。生为一个男子,就应当有稳定不移的思想,不能因别人的思想,乱了自已方向。处在这邪说流行,思想颠倒的时代,非有男子骨头,不能做堂堂正正的人。
  我常劝学生们说“你们对于‘潮流’要咬定牙关,牢守主见。在潮流正汹涌的日子,顶好是以一块‘岩石’自任,要做个中流砥往。假若力量不济,须要做根‘芦苇 ’。千万不可自暴自弃,做一个‘浮萍’。岩石决不是潮流所能移动的。芦苇遇着潮流,虽在水中摆摇,然而根子不动。浮萍并无根柢,只浮存在水面上,任凭潮流的趋势,随波逐浪,永远没有自己的准定向。”
   人的一生,总是以为将来要比现在好。因为人人全有这种思想,所以才都厦意活着,以便看看将来究竟有什么好的实现。
  人人全希望将来比现在好,可惜到了将来,多是得到反面的结果。所以宗教家,就创出“天堂”,“净土”或“极乐世界”等等的名词,使人于无望之中,仍存着一个有望的思想,并且指示人若能存善心,行善事,终能有好的将来。存恶心,行恶事,必有坏的结果。可见宗教的存在,伺尝于人无益呢?
  野心的学者,求名求利,政客军阀,争权夺利,也是利用人人总“希望将来比现在还好”的希望,所以就用于种种理想的学说与等等甜言蜜语,欺哄愚民,谋求将来的幸福。其实,他们所造的学说与所发的言论,更没有好的结果,反使坏人,多存侥幸的心,不但不能为善,还要引动杀机。
   娼妇未见金钱,未必不大喊贞节。学者未入官场,未必不自诩清廉。
  占卜与相面,虽有引人入于谜信的坏处,可是很有提人精神或安慰人心的好处。因为卖卜或看相的人,多是说一个人的将来,要比现在好。如此,就能使听信的人,于失望之间,增加许多前进的勇气。于苦闷烦恼之时,增添许多忍耐的决心。可见古人发明种学术,也是大有用意的。假若卜相没有存在价值,欧美各国,早就禁止了。
  自从我同提倡打倒迷信以来,最可惜的是将认命二字推翻了。岂知这两字的效力,比一切法律与命令还大。能使富贵贫贱,尊卑上下,各阶级之间,免去许多嫉恨与杀机。能使夫妇安乐和平,不致以离婚为儿戏。能使坏人不存侥幸之心,而生非分之想。在无形中,使社会的秩序与国家的安宁,增加许多的保障。
   有人说:“认命是迷信,是阻碍进步的。”请问不认命不迷信,所生的利益,在何处呢?我以为往刑场里去的强盗与争风妒奸的凶徒,全是不知认命的,有人说:“这是因为社会组织不良才发生的恶果。”然而我认定,社会组织不论多良,也不如认命二字能化解人的恶心。
  迷信中,最误人最害人的就是“风水”。有许多矿产,许多道路,因风水的原故,不容人开采,不容人修筑,许多的阳宅阴宅,因迷信风水的原故,被人修改了七乱八槽。某堪舆家(风水先生)对我说:“你所以不发达,是因为你府上的茔地不好。你应将先人的坟墓,掉换掉换方向。”我说:“我不能升官发财,是怨我一人不好,并非因我先人葬的方向不对。”
   “异族的欺辱可忍,同寅的意见难消”,是我国自古至今,官吏的劣根性。因为这种恶性,所有全国不能真正统一,外国人利用这种弱点,还能施行分段侵略与各个击破的政策。
  自古以来,我国的普通人民,对政体与种族的思想,实在模糊。所以有“抚我则后,虐我则譬”的古语与“谁坐天下,给谁纳粮”的俗话。凡有能吊民伐罪的人出现,不论他是中国人或外国人,不论他行的是什么政体,甚至不管他是一个什么东西,只要他能安民不扰,人民就肯对他箪食壶浆,扯起顺民旗帜,并不以为是奇耻大辱。因为有这种麻木不仁的坏习,所以由晋朝以来,外族才能屡屡侵据中国的土地,统制中国的人民。欲除这种国耻,第一步先须鼓动起中国人民的种族思想。
   种旗思想,是民族的保障,是无形的国防,是不用枪炮的武力,是无需军费的设备。种族思想不是如同排外的义和拳,是要像努力自卫的义勇军(真的)。
  种族思想若能坚固,不但可防异旗的武力侵略与经济侵略,更可严防异族的文化侵略。要知文化侵略有害于种与有害于国的程度,较任何侵略,更为可怕。世界上有几种民族因受异族文化的熏淘,全已根本灭亡了,所以我认定我国现在几个竭力鼓吹尽量吸收外国文化的学者,不但是卖国奴,而且是亡种奴。
   我在某教会女高中教英文时,曾对英文主任美国某女士说:“我国学习英文,是要造就些融汇中英学识的学者,不是造就一些美国化或英国化的中国人。是要造就些与中国有用的中国人。
   现在某要人,屡屡提倡中国旧道德伦常,又翻印《康济录》分发各县,有人说他没有革命的勇气,没有现代政治家的眼光。我以为所谓革命者,是革除恶政,推翻专制。所谓政治家,是因事制宜,随时布政,全以利民为主,不必管什么现代不现代。
   政治不是“官扳药方”,不是“代数公式”,药方公式,也不能一成不变。政治也是如此。人是活的,政治是死的,假若墨守成规,遵古泡制,正是俗说所说的“活人让尿堵死”。不过,不可任意的“变本易常”就是了。
   有人问我,政治二字怎么讲。我说:“政是为政的人‘正己’,治是为政的人‘治己’。政治家能如此,就能有好的政治。否则,就成俗语所说‘上粱不正下粱歪,中梁不正倒下来’。”
   《大学》上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孟子所说的“修其身而天下平”全是对国家天下,先注重个人的修养。书经上所说的“垂拱而天下冶”与老子所说的“我无为而民自化”,全是指操政治大权的人,先能正己治己而发生的效果。
   前年我的母校,开六十周年纪念,我送上一块幛子。幛文用孟子说的“正人心,息邪说”。现在在我国正可用这六个字为救国方针。假若人心不正,邪说不息,我国亡国灭种之祸,恐怕就在眼前。
   我所最感觉痛苦的是,对政军二界,有话不敢说。对教育界,有话不忍说。对青年男女,有话不便说。对我自己的坏处,有话不肯说。
   现今若要救国,须从实处着脚,由稳处下手。不是空空洞洞地开会,念佛所能安邦对敌的。若会议可以成功,念佛可以济事,南宋可以不亡,粱武帝可以保命。
   宁可开倒车不可开狂车。守可落伍不可盲从。开狂车是不问前路如何,一味地猛进。盲从是不察是非邪正,一味地追随。前车己覆,后者若赶紧退行,不可讥为开倒车。众人已跑入泥塘,自己若立时止步,不可认为落伍。
   随和二字最坏事。有许多人因为随和,以致身败名裂,我的亡妻怨我不肯随和,我说:“随所当随,和所应和,才是真的随和。假若一个女人,迁到花街柳巷,她可以因为随和而操皮肉生涯么?”
   以诚信处世,无往而非康庄大道。以诈伪处世,无往而非崎岖险途。
   你先将古书古史,读通透了,然后再评议古人。你先将时人时事,察清楚了,然后再附合今人,你先将中国人的风俗人情,认明白了,然后再追随在外国人的屁股后面跑。
   轻视自己家族的人,决不是好子弟。轻视自己本国的人,决不是好国民。敬爱家族,才能兴家,尊崇本国,始可救国。
   爱国,须先重国文,说国语,穿国服,用国货,依国俗,遵国法。
   用药,须切乎病状。治国,须合乎民情,以人命试药者,是庸医。以国命试洋学说者,是庸人。病遇庸医,宁可不治。国遇庸人,宁可不救。唐朝陆象先说:“天下本无事,但庸人扰之耳。”现在洋化的学者,野心的军阀与阴谋的政客,尽是一些庸人。
   办公事须不怕得罪人。办公事若怕得罪人,则所办的事必然不公。
   风雨睛阴寒暖燥湿,本是天气的运行,还不能尽满人意。何况操持政权的人办公事呢。办公事若利于君子,必得罪小人。利于小人,必得罪君子。然而眼光远大的人,办公事宁可得罪小人,不得罪君子。因为若怕得罪小人,自已也就变成小人了。
  戏剧不是一个人唱的,政治也小是一个人行的。名伶须有好助手。名政治家,也须有好辅佐。自己虽好,用的若没有好人,决不能有好的成绩,屡次失败的某要人,并非没有要好之心。他所以受人议评,被人咒骂,就是因他所用的人,百个中有九十九是卑鄙小人。所以他的势力伸到何处,他的骂名也就散到何处。可惜他竟不知道。
   以军政二界论,倚势欺人的是小人。依势作德的是君子。谄上骄下的是小人,谏上诚下的是君子。
   纵容儿女,必招忤逆。与己不利,与人不利,更与儿女不利。纵容部下,必招骂名,与民有害与人有害,更与部下有害。
   我信运气,我更信有好学识,有好技能,最容易交好运气。
   你作事,只要合乎天理良心,必能合乎世理人心。
  青年男女,是国家的“后望”。中国前途的兴亡,全担负在他们身上。父母师长,不但要对他们应读的功课注意,更要加倍时他们不应读的书报注意。要知青年男女,对于书报,如同小儿对于食物,多不知选择。父母若容小儿胡吃乱吃,即是戕害他们的身体。父母师长若任青年男女胡读乱读,即是戕害他们的心灵。
   穿西服,原不觉怎么讨厌。最讨厌的是一些人。穿上西服,立刻就自以为高人一等。
   有些人中国人穿上洋服,若有人说他像洋人,他立刻精神十倍,几乎连他的爸爸也不肯认了。假若有人说他穿上洋服,还像中国人,他登时丧气垂头,仿佛是辱及祖宗,但是外国人穿中服,则反是。我不知这是什么心理。我只好谥之曰“忘国奴”。
  我中国,原以丝、茶、瓷为出产大宗。可是现今经营这三项的人,几乎全歇业破产了。第一,是丝的销路,被法国、日本所夺,茶的销路,被印度、日本所夺。瓷的销路,被法国、瑞典、日本所夺。第二,我中国所谓知识分子或文化先锋,多不肯穿中国绸缎,多不肯用中国磁器。摩登男女,甚至以喝中国茶为腐化。以为非饮咖啡不算维新。这种恶风不改,中国就不用等到外国人来瓜分,中国自己就会亡了。这皮毛忘本的维新就是中国催命符。
   日本人穿西服,必用日本货。我中国人穿西服必求西洋服,必求西洋货。日本男子穿西服。只取黑白褐灰四色。我中国男子穿西服,必求五光十色,领带尤其漂亮。
   权势愈大,位置愈尊,愈与人民隔绝,愈不能明通下情,正像人乘坐飞机,飞得愈高,愈对下界看不清楚。不但对人民的痛苦看不见,对人民的悲呼也听不着。
   为善,是少有阻力的,正如白昼行于广大的平原,你尽可放心大胆努力进行。为恶,是多有妨碍的。正如黑夜行于岖崎的深巷,你必须提心吊胆瞻前顾后。
   掌权的人作事,只可问天良,不必察民意。只要对自己的天良无愧,虽当时稍拂民意,日后人民也必对你歌功颂德,看公孙侨(子产)治郑的情形,就是最好的先例。
   你若以为自己是个好人,你一生一世也脱不掉小人的坯子。假若你以为自己是个坏人,你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能走入圣贤的领域,不但为人是如此,求学与为政的也是如此。
   先知道自己糊涂,才能有转成聪明的希望。先知道自已卑鄙,才会有化为清高的可能。总而言之,先知道自己不如人,才可以超过人。
   以数十年必死之身,求千百年不死之名,骨中烂而名不死。以数十年必死之身,求不可必得之欲,欲未足而身亡。
   道德是永久不坏的势力。信用是永久可靠的资本。也可以说,道德是无形的势力,信用是无形的资本。古圣先贤的尸骨,虽然早已化成灰尘,可是他们的势力,至今还能感化人心。有一些老商店,并无许多资本,然而竟能日增月盛,原因就是因为对信用二字,牢守不失。
   愿得神助者,自助。愿得人助者,助人。
   困难是欺软怕硬的。你愈畏惧它,它愈威吓你。你愈不将它放在眼里,它愈对你表示恭顺。古今中外一切伟人,所以能立下惊天动地的事业,留下永久不死的声名,最大的原因,就是起于不怕困难。
   防人讥评,先自讥评。避人咒骂,先自咒骂。
   古今许多聪明人,被一私字毁坏了。古今许多愚拙人,被一公字成全了。所以我常说:“私念损人不利己,公心利己又利人。”
   现今多数的青年,不向日后想,所以终日贪玩取乐,对应求的学业,不肯用心。现今多数的要人,不往身后想,所以终日尔诈我虞,对当尽的职务,不肯用心。一个是误了自己的前途,一个是害了个人的名誉。
  历史是人类明镜,是人生哲学,是处世学理,是古人的经验谈,是今人的未来预知术,是善恶循环果报录。常读这种书,不但可以增加智慧,更可使你知道你无论有多大财产多大势力,你也脱不掉死。你无论如何足智多谋,无论如何神通广大,你死了之后,也是完事大吉。只有你那或好或坏的名声,是永久常存的。
   在位尊权大的时候,不敢指摘你的人愈多,将来痛骂你的人愈众。你在当权之日,愈能罪己恕人,日后愈有人歌颂崇拜。
   将爬山看得难,永不能登峰造极。将求学看得难,永不能出类拨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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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7:01:54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中国所谓“改造”者,据我观察,不过是“拆大改小”。如同拆了客厅改卧房,拆了卧房改厨所。拆了袍子改马褂,拆了马褂改裤子,愈改愈不合式,愈改愈毁材料,若再想恢复原状,是无法可施了。
   捐税愈往上交,愈少。赈款愈往下交,愈少。一则政府担了恶名,小民受了实害;一则政府空耗巨款,小民难得实惠。最得利益的,是经手的官吏与放赈的人员。
   慈善是人类最高超的美德,然而害于一些“慈善虫子”。爱国是国民最高超的义务,然而坏于一些“爱国虫子”。教育是国家最清高的事业,然而毁于一些“教育虫子”。所谓虫子者,是因它们生长于某种物体中,以物质为主,而反大有害于物体。任何物体中, 一有了它们,只有日趋靡烂而已。
   凡是甜香或多油水的东西,最容易生虫于。凡名美利厚的事业,最容易引小人。慈善,爱国,教育,原是有名无利的,而在我国人办起来,就能名利兼收,何怪贪名图利之辈,呼朋引类,独霸包办呢。
   我虽无半间房产,租房居住,我最好种树裁花。但因生虫之故,去年我竟忍心砍倒三棵树,拔了许多花。我以为,凡培植什么东西,若无除虫之法,莫如根本不要,以免给虫子们造饭吃。
   我岂不愿学好人呢,怎奈坏人也不能长命百岁,我何苦空费心机。我岂不愿升官发财呢,怎奈学识不足以谋求,我何必痴心妄想。
   我不迷信神。我最迷信理。神是渺茫难凭的。理是妥实可靠的。理就是神,神就是理。神,是聪明人由理中想出来,用以警教不讲理的人。真讲理的人用不着怕神,不讲理的人,有时因怕神而讲理。
   理如同人在地球上所定的经纬线。地球本是浑然一团,不易测度的。一有经纬线,就容易别寒暖,定远近。人世本是浑然一团,不易考究的。一有理字,就可以定是非,别善恶。
   经纬线本是人假设的线。地球虽然未生出线来,可是你若研究地面的度数,就不能不用。理本是人假定的名,它虽然无形无像,可是你若考量世界的人事,就不能不遵。
   地球既是圆的,所以经纬线也是圆的。圆的就必旋转。旋转就是循环。理既如同人世的经纬线,所以也有循环性。
   盗贼恶徒,若能时时扪心自问,也可以一步一步地成为圣贤。圣贤若不肯时时扪心自问,也就必一级级地降为盗贼恶徒。
   有人问我,对“国历”有什么意见。我说:“我只知有阳历阴历或新历旧历。阳历是以太阳(日)为主体;所以称阳历。阴历是以太阳(月)为主体,所以称阴历。自我中华民国成立,议定以阳历为我国通行的历,遂有人称阳历为国历。阳历是全球多数的邦国所通用的历,不是我中国原有或独有的,自然不能与“国民”、“国语”、“国文”并称。因有在中国而言,非中国人(或入了中国籍的外国人),不能称为“国民”。非中国独有的语言,不能称为“国语”。非中国人独有的文字,不能称为“国文”。非中国独有的历,不能称为“国历”。
   又问,阳历起干什么时候。我说:“若追本溯源,非几点钟所能例举。我只知在我国汉元帝初元四年(距今一千九百七十八年)西历纪元前四十五年,罗马统帅凯撒Julirs Caesar创太阳历,直至明神宗万历十年(距今三百五十二年),西历一千五百八十二年,罗马教皇葛瑞格利第十三世Gregory XⅢ又修正一次,沿用至今。现今欧洲一些学者,又高谈葛瑞格利所改的历,也不精当,且要定一年为十三个月,等等的提议,可见阳历,也并不是一成不变,完善无疵的。将来改成的时候,我国自然不甘落后,必将遵奉后改的阳历为‘国历’,将现在的阳历,又贬为废历了。”
   又问,我国采用阳历为通行的历,有什么好处。我说:阳历比较阴历精确一点,并且是全球通行的。我国因国际间的关系,不能不与各国一致,而将原有的国历(阴历)作废了。至于富国强兵的希望,决非因为改了历,就可以如愿以偿的。当初洪秀全占了南京(咸丰三年,距今八十一年)也曾改用阳历(那时人称之为鬼子历),强令人民遵从,且认为是一件极大而不肯通融的要政。可是洪氏定鼎南京十一年的功夫就灭了的原因,是因为他手下的人,彼此争权攘利,给清军造成机会,决非因阳历未得通行。我以为改历如同改生日。人的寓贵贫贱,只在个人勤惰善恶,并不关生日所占的时日前后。假若一个人能立志要强,必能光宗耀祖,名显利达,他的生日,纵然在八月十五日(兔节),又有什么影响呢?”
   又问,你究竟赞成阳历年或阴历年呢?我说:“我是无可无不可。不论阳历阴历,我全认为不关紧要。不过,我是以当教员与小官僚为本世,以作稿骗人为副业的。多有一个年,多放几天假,只要不扣薪水,我以为过年过节愈多愈好。多多益善。我所认为最重要的是,东北四省,不如何‘年’何月,才能复归我国所有。
   又问,近二三年来,阴历年又有复兴的兆头,甚至一些事事学洋人的摩登男女,也受了潜移默化而大买大吃。连日鞭炮的声音,又阳奉阴违的,大放特放。究竟是否应当严加禁止。我说:“我国的农工商,终日终月终年地勤劳,忙了三百六十五日,也理当趁着新年休息儿天,得一点娱乐。至于不能将这休息娱乐的日子,移到阳历年,是因为有种种习惯上的原因。时不易革除的。要知‘习俗移人,甚于法律’。‘政以便民为主’,当权的人,要向大处着眼。若说阴历年,增加人民的耗费,那么欧美到了‘耶稣圣诞’,彼此送礼,又何当不是耗费呢。”
   又问,你是过国历年呢,还是过春节呢?我说:“我是避名求实,依从多数。过春节就是阴历年。若说过阴历年,在公事上就说不下去。说春节就是名正言顺,冠冕堂皇。在阴历年前,卖食品,卖神像与新年用物的,填街塞巷。若为推行阳历起见,本可将那些东西,付之一炬,对卖的买的,严加取缔,以为玩忽国法者戒。然而一些好心的当局,为调济金融,繁荣市面起见,就可不闻不问。正如现在各市,大卖裸体书。假若卖的买的,明目张胆说‘买卖春宫’,立时就要受警察干涉。假如说是提倡健美,或研究人体美,警察因爱护艺术的关系,也就不加吹求了。反正中国事,是‘告示烂,官事散’,难以认真,不易彻底,只要你先定出一个堂堂正正的名目,谁对你也是模模糊糊,不加深求。”
   贺年的礼俗,各国全有,究竟始于什么时候,还没有确实的证据。依我推想。决非始于浑噩远世。因为上古的人,还没有分年计月的知识。只知遇食喜乐趋前,见灾悲哭逃避。并不知有相贺的礼节。他们在草堆土穴里住宿,最怕的除了容易防备的猛兽之处,只有隐藏在草里的毒虫。所以他们见面,彼此相同“无它乎”(没有毒蛇么)或问“无恙乎”(没有毒虫么)。那全是发于人类的同情心并非出于假客气。
   世界一天比一天进化。虽然天灾一天一天减少,可是人祸一日比一日加多。天良日缩,人欲日长。诈伪日兴,为恶日甚。令人防不胜防,避不胜避。时时刻刻,月月年年,只在苦恼忧惧中度光阴。人类所以才希望,一年比一年减少一点痛苦。每逢度到新年,总盼着比旧年好。因此,新年的时候,人才彼此贺年。贺年的意义,就是预祝今年不要再像去年那样倒霉。不过人心一天比一天险恶虚泛。现今中外的贺年,简直成了例行的公事。真诚心少,应酬心多。若与上古的人,互问“无它乎”的情形相较,可就有实虚诚伪之别了。
   世界一日比一日进化,人口一天比一天增多,物质一日比一日文明,奢华一天比一天猛进,物价一日比一日高长,生活一年比一年艰难。再加以机器日精,用的人力愈少,失业者自然逐年逐月逐天地激增。人生愈难维持,人格愈无法顾全。只有日趋于为恶之一途。法律虽然日渐精密,也不能防止已崩溃的天良。所以,我只见一年比一年可怕,毫无可贺的理由。可贺,是贺旧年居然混过去了。可怕,是新年还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国虽然处在选举世恐慌的时代,以我国土地广大,物产之丰多,人民之勤良,一切要人与一切“学者”,若能趁时猛醒,稍减贪污,不为身后留骂名,稍存廉耻,不为外国作宣传,我国虽不能逃免世界的大劫,也可不致与各文明国同陷于不可挽救的绝境。否则我国将如老太婆照镜子一年不如一年。若再打算回复往日的容颜,只有徒劳梦想了。
   君子不得志,道德治化的盛事,不能推行。小人不得志,祸国殃民的手段,不能实现。
   我中国目下的救亡之术,不在高超的学理与远大的计划,而在一些要人,不背天理,不昧良心,不唱高调,不说空话。
   国家以社会为基础,社会以道德为基础。道德以人伦为基础。人伦以人格为基础。人格以良心为基础。
   良心虽是人人全有的东西,然而人若不肯扪心自问,就不能发见了,正如山中纵然有矿产,假若不肯掘挖,决不能现出来。
   自从民国成立二十三年以来,只有一些骗子们,大行其道。官民互骗,长幼互骗,男女互骗,上下互骗。非骗不能升官发财,非骗不能扬名固位,几乎非骗不配称为民国的国民。一国之内,成了上下彼此互相行骗的局势。这种的国,若能幸存,不但不合理,且不合人情。
   世上若没有信谎话的人,就没有说谎话的人。正如世上若没有嫖客,世上就没有妓女。我中国若欲灭亡则已,否则,人人须先不听谎话。
   近几年来,邪说流行,以致多数人格破产,使我中国进了亡国灭种的途径。补救的法子,据一些有知识的人说“只有提倡道德。”又据一些人说“道德不是短促的时候所能养成的,实在是缓不济急”。据我的鄙见,道德并不是像什么高深的学理。良心就是道德的根源。提倡道德的秘决,就是靠赖一些高居民上的要人先不要忤逆良心的事。
   良心是人人全有的。良心是人人心中的明镜。私欲就是蒙蔽这块明镜的灰尘。人若肯扪心自问,就是肯拂拭这种灰尘。人若能时时扪心自问,良心自然日见光明,私欲自然无法可入。
   强盗恶徒,虽然无法无天,他们有时也知敬爱好人。他们所以不能化为好人,就是因为他们的良心被私欲蒙蔽得太厚了。
   《大学》上曾子所引证汤王的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是天天日日要拂拭这块明镜(良心),使它不被灰尘(私欲)所遮蔽。既肯天天日日勤加拂拭,不肯间断,自然一天比一天光明。一日比一日光明,就是一天此一天新。俗语说整旧如新,可见不整,就不能新。
   圣贤与凡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因为不肯使私欲掩住他们的良心,时时勤加拂拭。恶人所以昏天黑地,是非颠倒,就是因为他们太疏忽懒惰,自暴自弃,不肯对良心稍加拂拭,私欲就日积日多,反客为主了。
   我中国所以国土日缩,民生日困,全是我国人 ——尤其是中国的要人—— 自己闹的。怨不上帝国主义。孟子说:“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荀子说:“物腐生虫,鱼枯生蠹。”苏轼说:“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俗语说:无有家贼,引不出外鬼。我中国人——尤其是一些要人——若再将祸国之责向外推卸,就是没有男子骨头。
   自从有帝国主义这个名词,我中国的文官武将,无论如何倒行逆施,可以推为无过。自从有“环境不良”这个题目,青年男女,无论如何狂荡暴弃,也能够有理可说。
   欲骂帝国主义,先要痛骂利己主义。中国人的利已主义不除,帝国主义不招就来。
   有人说;“你不搂钱,别人也是搂。有钱的王八大三辈。有钱的人,到处受欢迎。不搂是自愿受罪,不搂是大傻瓜,何苦不搂。”我说:“中国就坏在这班彻底的明白人身上了。”
   近三四年来,我中国人,对于勉为其难四个字,发明一句新话:跳火坑。据我看,多数跳火坑的志士,全已腰金衣紫,名显利达。我以为不如将跳火坑三字,改为跳金窖。如此。则名正言顺。且可免击许多的讥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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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6 21: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非有强固的政府,决不能有坚强的国防。非全国统一于一个政府之下,小民决没有安宁的日子。政府好,国民要诚心诚意地拥护他。政府不好,国民当实心实意地督责他。
   官吏拥护政府,不在形式上的复电响应,是要在实质上的精诚合作。若仅仅照例行公事,敷衍面子,奠如省下电费,散给贫民。
   地方政府对中央政府,必须如同太阳系中之八行星。不论自转公转,全要不离断与太阳的关系。否则,不但将太阳系毁了,自己也不能独存。
   复兴农村,急切的办法,就是剿除零星的土匪,减免繁苟的捐税,将驻在各乡镇的军队,调往边远的防区,永不使他们接近人民。其次,就是严禁烟赌与一切含有诱惑性的娱乐。
   “复兴农村,需要各种人材”一句话,是放狗屁。复兴农村,须乡农自己动手,万不可用一般“连米麦还认不清”的学者,与受洋化教育的人物。若用这些人,去复兴或改良农村,简直是要农民的苦命,是恐怕中国不赶快灭亡。
   复兴农村,须先使农民可以有法活着,有法可以喘气。复兴农村,先不可干涉农民的不关国政的习俗。要宽以时日,不可急于求效,要和平劝导,不可雷厉风行。须知官发一分威,吏发千分横,民受万分气。至于提倡天足,要专对新缠足的小女孩注意,不可对已缠成的老婆用心。否则,不是拯救妇女,简直是给官吏造成敲诈的机会。
   害中国的,不是无知识的农工商,乃是一些有知识的官吏与读书人。政府与报馆,若欲挽救中国的危亡,须先由教化指导上中两阶级的人入手。这两类人若不好,农工商,万不能好。
   人的善恶邪正,不在读书与不读书。要知善人因读书而更善,恶人因读书而更恶。王莽,秦桧,严蒿等人,若非因读书,决坏不到那般程度。
   君子读书,如牛去角,小人读书,如虎生翅。
   同是一本书,好人读完,学了许多好处,坏人读完,学了许多坏处。正如同是一棵花,蜜蜂能从中取蜜,黄蜂能从中取毒。
   “教育救国”是一句时兴的话。然而据我看,现在的多数学校,所造就的,多是能毁灭中国的人物。仅就“皮毛的洋化”与“享乐的本领”而论,足可以灭种有余。
   特立独行,是英雄的本色,随波运流,是匹夫的行为。
   学问,不能“躬行实践”不是真学问。文章,不关“国计民生”不是真文章。
   若国府主席,犯了罪,就可住优待室,人力车夫犯了罪,就须住铁因笼。那就不是“平等”,至于“要人”推牌九,运白面,还有卫兵守护,警察站岗位,小民斗纸牌吸邪片,就得坐狱蹲监,处刑罚金,那更是毁法乱纪,惟我国所独有的怪现象。
   将兴之国,严惩官吏,将亡之国,重办小民,换一句话说“欲兴国,治官。欲亡国,治民”。
   一国最失民心,最大的原因就是“法律失了平等”。
   小民的偷盗行为,是由官吏的贪污手段,学了来的。
   家财破败,可以复兴,人格破产,终生难复。
  
  
  
  社会(二)
  
  
  
  朋友问我,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我对我自己,也是莫多知道。不过我立了三十二个信条,你看一遍,大概可以略知我是一个什么东西:不爱国,不卖国,不救民,不害民,不谈主义,不读学说,不结党派,不入系属,不拜圣人,不敬学者,不充信徒,不当走狗,不诵佛经,不守礼拜,不倡革命,不讲文化,不听口号,不看标语,不喊打倒,不说拥护,不嫖娼妓,不交赌徒,不阅小说,不谈诗文,不言鬼怪,不学科学,不求发财,不甘贫贱,不犯国法,不装好人,不愿吃亏,不占便宜,不迷于古,不惑于今,不假冒轻财,不否认好色,不畅言国政,不勉随潮流,不厌恶妇女,不崇拜英雄,不挑拨愚民,不煽惑青年,不替苏俄宣传,不受日本驱使,不看中国电影,不穿外国衣服,不发违心之论,不道顺耳之言,不敢紧握屠刀,不忍多伤物命,不避欲加之罪,不畏暗箭明枪,不羡圣人之誉,不避混蛋之名,不存南北之见,不别门户亲疏,不对女人逞刚强,不为儿孙作牛马,不以教书为清高,不以作官为浑浊,不认无后为不孝,不信无名为可耻,不望将来升天堂,不怕死后入地狱。”
  我以为,天下的事,除了夫妻间的某种行为以外,没有不可公开的。清初,大理学家李某,作日记居然将“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也记入里边。有人说:“李某不顾廉耻。”我说:“你若顾廉耻,就当永远不娶妻。”李某既能将闺房的秘事,笔之于书,足见他一切的言行,没有不可告人的了。可知他的思想,比司马光的思想,还格外的彻底。可惜我们学不到。
  以言语劝人,以文字化人,终抵不住以行为动人。古今中外的圣贤,全都在一个“行”字上注意。可见言语史文字,是靠不住的。有人因我常在报上投稿,指斥奸盗邪淫,以为我必是一个好人。其实,是大错特错。我并非不是坏人,我不过是愿坏而坏不起来。要知,有许多坏人,因为没有为恶的能力与机会,而不敢为恶,竟侥幸被人错认为好人。
   报上屡有“开发民智”的论调。我极不赞同。我以为,我国现今最要紧的是“开发官智”。因为官若有智,决不能贪赃枉法,决不能倒行逆施。他们若果有“智”决不能不顾生前的骂名,决不能不怕死后的史笔。
   民无“智”,国必不能强盛。官无“智”,国必趋于灭亡。我读中外史书,只见先有亡国之官,后才有亡国之民。
   老子所说的“绝圣弃智,民利百倍”,所绝所弃的,并非真圣真智。他所说的“绝仁弃义,民复孝慈”所绝所弃者,乃是假仁假义。他说这话,并非要违反人类进化的公例,不过是要彻底打倒那些骗子。
   存心要如山海。行动要如江河。发言要如日月。
   行正道,发直言,存好心,不必怕人,更不必怕神怕鬼。
   我认识几个专门损人利己,贪污诡诈,见钱就使的人,每日拜佛烧香,祷告上帝。他们的行为,还欺骗不了凡人,竟敢愚弄神像。我以为并无神佛这种灵物。否则,早就不容他们装模作样假充善人了。
   人类的不平是与生俱来的。人类的私心是生来就有的。世上只要有人类,就不能没有这两种缺点。这缺点既是天生的(或自然而有的),如同毒虫蚊蚤,无论如何凭人力也不能彻底消除。所以无论是提倡什么主义什么学说也是徒劳妄想。
   见食物就吞吃,必致毒死为止。遇学说(或主义)就仿学,必致国亡而止。
   非混蛋,决不肯以人命试药品。非大混蛋,决不忍以国命试学说。
   我中国人是爱和平的。火药本是由中国人发明,仅仅用火药制为供人玩戏的鞭炮;火药的制法,被外国学去,就造成杀人的利器。
   天道忌杀,所以鸷禽猛兽,决不善繁殖。好战的民族,决不能常存(天道就是自然之理,万不可视为迷信)。
   中国古人的作品,我所以喜欢研究,是因为他们无论说些什么,归终不离“和平劝解”与“引人向善”的范围。甚至一些淫书艳史,我看过的最多。里边也含着“劝善”的用意。你乍一看,纵然眉飞色舞心动神摇。细一想,就令你如冷水浇背心惊胆落。
   现今许多的书报,“诲淫”只能引人纵欲。“挑拨”只能动人愤争。并没有“开导化解”的笔力。正如不良的学说,只能破坏不能建设。只能顾及一面,不能顾到全体。
   研究学说(或主义)如同购买食物,须要用心考查是否与身体有害,不当专取新奇。
   达尔文C.RDarwin所说“优胜劣败,强者荣华,弱者消灭”的活,经一些人奉为金科玉律,视同古今定则。岂知“天演”终究盖不过“天理”。天理是抑强扶弱,强亡弱存。你若反对这话,请你先将中外古今的历史详读一次,细想几遍。
   天道奖善。所以中国人,若不变良善的国民性,终必能普遍全球,管领世界。正如一切驯良的生物,不但不能经鸷禽猛兽灭绝,反可滋生不已历久长存。
   宋末,蒙古以武力侵入东欧,那不是欧洲人心中所怕的“黄祸”。真正的“黄祸”,就是用和平手段而能得最后胜利的中国人。中国人占全球人类四分之一。若能不自相残杀,不彻底洋化,终必为全世界之主人。我并非替中国人自颂自夸。欧美有知识的学者,早就料到了。
   政府少添一份开销,小民多受一份实惠。政府多设一个“为人民谋幸福”的机关,小民多入一层敲骨吸髓的地狱。
   我活到现今,只见损人利己的人失败,吃亏让人的人成功。可见奸巧是祸,拙笨是福。
  有人问我,为什么政府迁到南京,还不能铲除贪污。我说:“贪官污吏如同苍蝇,政府如同肥肉,你纵然将它迁到北冰洋,苍蝇也能追了去。再说,你在旷野荒郊,虽见不着一个苍蝇。假若你大便一次,立时就能招集无数的苍蝇。贪官污吏追随政府,也是如此。肉愈腥臭,招得苍蝇愈多。政府愈不清廉,招得贪污愈众。”
   政府如同夏天的鱼肉,法律如同冰块。鱼肉若没有冰块的镇慑,立时就能发臭味,变颜色,生蛆虫。政府若想不腐化而保护原来的鲜美,须要时时站在法律之内。
   在某系专政的时代,要人吴某打一夜牌,输了四万元。我听了,以为是件奇谈。现今我听说,已卸任的某局长,在某处推牌九,一夜竟精去十八万元之多。某局长的原薪,连公费在内,每月不出八百元。我不知他这些浪掷的钱,是不是小民的膏血。唉,何怪人人愿意做官呢!
   在我中国做官,只要做到“长”字,就有特别的收人。文的做到科长,武的做到营长,若专靠薪俸生活,纵然将太太卖了,也不够他们的应酬费。
   某要人,前年在南方提倡“紧缩政策”,主张低减官吏的薪俸。我以为他是不明了中国官场的情形。假若他的妙策得以实行,最受影响的就仅是一些下级人员。他不知,官一到了中级就如同当了女招待,目的是在小费,决不在工资。
   俗语说,“儿的生日,娘的苦日”。我以为,长官的生日也是属僚的苦日。因为下级人员的饭,可以不吃,长官的寿,不能不贺。我当小官僚时,一见“福,禄,寿,喜”的“知单”我立时就出一身冷汗。我常说“长官多做一次寿,当铺多生几分利”。
  有人问我,现在小学,全将“修身”一门功课取消了,改为“公民”,你以为怎么样?我说:“这就是舍本逐末,倒行逆施。不能修身,决不能成良好的公民。在幼小时代,应先当将古人的嘉言懿行,灌入脑筋。然后再谈什么‘开会,组织,自治’等等的大问题。先要使儿童学成循规蹈矩的好孩儿,不可先将他们练成大言不惭的假圣人。”
   现今中国所需要的知识,是“能在中国使用”的。可惜现今留学生,到外洋留学,如同猴子与狗熊,被人捉了去,教给一些“翻筋斗、戴鬼脸、扛木枷、玩铁叉”等等的把戏,一旦回到山林,所学来的技能,不合猴子与狗熊实际上的生活。
  现今使我最痛心的是多数的学生,愁将来无出路而不知对眼前的学术用苦功。要知俗语说“有货不愁卖”,你只要学成一个“社会所必不可少的人材”,社会里一定有你吃饭的地点。
   不要恨怨人不肯用你,只怕你没有供人需要的技能。要知有好货,终有识货人。你在学校,虽然能混一张或买一张文凭,须知在社会,实不易混一个或骗一个饭碗。
   学校不过如同一座“镀金炉”。社会确实如同一块“试金石”。你镀的金愈薄,愈抵不住试验,不久就要露出你原来的“胎子”。
  现今,校长和职教员是靠学生为生的。因为人浮于事,谋生艰难,潮流所趋,校长和职教员,不能不将学生视同饭碗,认作饭东。既成了这种情形,学生也就以饭碗饭东自居,自尊自傲而不服管教了。这不怨学生们不服训导,是怨校长和职教员不敢认真。学生在学校,愈无拘无束安乐逍遥,毕业后愈无门无路,痛哭流涕。我是由学校出身的。这种实例我见得太多了。
  我在学校,受的是严酷的教育。我曾发誓说:“我有朝一日,当了教员,我必反其道而行。”岂知因此一念之差,我教书十八年,连陆军在内,竟误了害了青年男女,不下四千人。他们现在见面对我虽无恶感,可是更使我的良心不安。不但对不住学生,更对不住他们的家长。可见宽容学生,不是正当的教育方法。
   广东对政府的态度,虽多可议之处,然而该省的当局,据报上所载,竟能令学校读“孝经”,竟能禁公务员着洋装,这实在是能由根本上,维护“人伦”,能从官场中,提倡“国货”。
   自古没有不亡的国,不败的家,不死的人。人若想长生不死,永久立于不死不亡不败的地位,须在人格与声名上注意。
  人的一生有三个成功。第一,是对国有功。第二,是对社会有功。第三,是对家族有功。若做不到第一,须做到第二,做不到第二,须做到第三。若一样也做不到就是枉度一生,对不住所耗的粮米。倘再与国有害,更对不住所见的猫狗。只可惜民国以来的要人,不但对不住猫狗,甚多是对不住蝎蛇的,因为这两种小东西,还可以做药材用。
  有人驳我说,许多要人积下数百万的家私,安置了无数亲属同乡,岂不是有功于家族和社会么。我说,只因为积下数百万不义之财,才给祖宗招了痛骂,才给子孙造下大孽。只因为安置了无数亲属同乡,才害得他们失了原有的可靠的生活,染成了许多不可挽救的恶习。俗语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今是一人失势,鸡犬也随着坠地。坠地之后,欲再为鸡犬而亦不可能了。
   有些要人,眼光浅陋脑筋昏聩。他们只顾讨少数的私人一时的欢喜,扩充地盘,筹划位置。结果,私人全都脑满肠肥饱载而归,自己却留下万代的骂名。要知争利时,有他们分肥。挨骂时,只有自己担过。
   得百姓的歌颂易,得私人的感念难。对私人费万般心,不如对百姓施一分惠。私人的感念是一时的。百姓的歌颂是永久的。私人受你的好处,以为是分所应当。百姓受你的好处,认为是天高地厚。究竟是那样合算?
   在外国,警察指挥开车的;在中国,开汽车的指挥警察。
   文明的国,只讲法律不重势力。纷乱的国,只重势力而不顾法律。换一句话说,国家将兴,法律可以裁制势力。国家将亡,势力必定操纵法律。欲知我国,究竟能亡不能亡,先看一看法律与势力的强弱。
   法律与势力,如同白黑不可混淆,薰莸不可同器。是非不可颠倒,正邪不可并立。有法律,决不容势力滋长。有势力,则不容法律进行。
   “契约、规则、法律”全是奉着共意而定的公同遵守的条件。这三样的范围与尊严,一样比一样大。只要有二人合作一件事,必须有契约。一团体台作一件事,必须有规则。全国之人,虽行业不同,也不过如同分工合作一件事,所以必须有法律。那么,这三样既不是可以由私意而定的,也万不能由私意而变更,更不能由私意而破坏。
   自由与放肆的分别,如同狗与狼的分别。外形固然仿佛,性质则大不相似。一个是有拘束,守范围的。一个是不受拘束,不守范围的。
  有人问我“自由”的解释。我说合乎理法(或礼仪)而不妨害(或扰乱)别人的行动是自由。譬如你自己一人,独居在一个围墙之内,你纵然不穿裤子,也必无人干涉,那就是你的自由,只要另有一人与你同居,你若再不穿裤子,那就不是自由,而且是放肆。再譬如你走进厕所,寻到尿桶,你尽量便溺,那是你的自由。你在大街小巷,无论白昼黑夜,不论有人无人,你若略行便溺,不但不是自由,并且是违法。
   自由有文明与野蛮之分,文明的自由是本乎“人道”的。野蛮的自由是近乎“兽欲”的。中国古书所说的“慎独”与“主敬”全是真正由根本讲起的文明自由。慎独,是虽独居孤处也不敢放肆;主敬,是一时一刻也不能放肆。
   “轨道”就是自由之路。八大星,遵循自己的轨道,绕着太阳走,各不相犯,那是八大星的真正自由。因为他们个个遵守着真正自由,所以走了几万万年,还未失了秩序,也未碰到一齐。否则,早就没有宇宙或世界了。
  个人的真正自由,如同火车电车的铁轨,是不容人任意侵占的。火车电车的司机,撞死人物所以不按杀人罪抵偿,是因为他遵守一定的铁轨。人物入了它的铁轨,就是阻防它们的真正自由,遇有伤害的咎由自取。假若司机将火车电车开出铁轨,伤害铁轨以外的人,就当以杀人论,因为他们出了真正自由之路。
   在公共团体之内,不能容个人的自由发展,所以政府,局所,军队,党派,商店与家庭,万不可有个人的自由,学校是养成守法的人格,造成合用的人材之处,更当限制自由,以免染成放肆的恶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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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7 21:18:29 | 显示全部楼层
  古时雅典的大贤兼立法者梭伦solon说“能服从人者,始能管理人”。那意思是说“能为人下,始能为人上”,“能先服从指挥,将来才能充当首领”。现在许多青年,全有“首领欲”。然而在家庭,不肯受父母管教,入学校,不容师长管教,他们将来如何能成良好的首领?正如不守铺规的学徒,决成不了好铺长。不守纪律的兵士,决成不了好将官。
   有人问我,为什么现在出了“教育破产”一句评语。我说:“破产是失了存立的资格,无法维持。教育坏到这步田地,由根本上说不怪学生,而怪办教育的人。现在国立的学校多是官僚化,私立的学校多是商业化,统而言之,多是‘分赃化’,焉能不大糟特糟?”
   学生若想养成换饭吃的本领(恕我不说,养成救国救民的能力)必须专心一意,注意应学的课程。最忌的是务外旷课。然而有些国立学校的首领,为养成个人的势力起见,私立学校的当局,为节省经费打算,惟恐学生不务外不旷课。
  外国人在中国设学校,多是含着文化侵略的用意。在别国,对这种学校多加以严苛的限制。而在我中国,外人所办的学校,反格外的发达的原因,就是外国人所办的学校,能使学生少有务外与旷课的可能。家长所以肯使儿女入外人的学校,并非出于媚外,不过是使儿女多念一点书而已。
  据报载,近来北平歇业的商店,以入商会的计算,已达八十余家,不在商会而关门的,尚不知确数,我以为,若照这市面的实在情形而言,当歇业的,足占全市三分之二。多数的商店,所以苟延对付,是因为债务的关系而不敢停止营业。换一句话说,是“愿关门而无法,想歇业而不能”。
  我认识的商人,以书行与古玩行为最多。书行,因中国的新人物,不肯买中国书;旧人物,愿买而买不起。日本人因备战的原因,现在也不来收买。图书馆的生意更不好做。所以书行里的人,多是愁眉不展。古玩行,因懂古玩的买主,已死尽逃光,新发户的要人,又将古玩,认为腐化而不合时代的潮流。西洋人因欧战后,经济枯窘,又不来采购。日本人,虽肯购买几件,然而若不大赔血本,又抢不上去,所以古玩行里的人,多是叫苦连天。
   我只见也小饭馆生意兴隆座客常满。这大约是因为中国人全想开了。反正,生在这个有朝无夕的时代“吃一口是赚的”。
   我的电影嗜好已经成了癖。有时,饭可以不吃,电影则不能不看,可是对于国产的片子—— 尤其是合于时代的—— 我宁可害一场大病,也不肯开一开眼福。因为那些明星(?)百分之九十九是“东施效颦,沐猴而冠,邯郸学步,婢学夫人”。简直是一味的追在外国人屁股后边,捡拾洋人的唾余,一点“国民性”全都没有。我以为不如看“琳丁丁”(美国演电影名犬)或看耍猴的。因为多少还有一点天然的狗性与猴习。
  许多的所谓中国电影明星,是应受外国政府奖励的。因为他们是传布外国恶俗的功臣,是推销洋货的媒介,是间接麻醉中国青年男女的先锋。我认为检查电影片子的重要,过于审定教科书。电影使人受影响的能力,远驾乎一切书报之上。仅以现今的青年男女而言,不肯读书的太多,不爱看电影的太少。
   理财,以养民为先。为政,以正己为先。练兵,以训将为先。对外,以调内为先。治民,以治官为先。
  欲正人心,先正风俗。欲正风俗,先禁不良的“洋化”。欲禁不良的“洋化”,须先对一些由外洋留学回国的博士硕士学士,严加取缔,以免鱼目混珠。要知这几年,所发生的轰动全国的“贪案”与“花案”,多是曾经留学而学来的。我并非反对“留学”,我是反对那些专能学“坏”的留学生。
   《中庸》上说“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不但灾异是妖孽,反常的服饰玩好,也是妖孽。北宋将亡的时刻,妇人的鞋底,用两种颜色,名为“错到底”。金末,男子好穿尖靴,叫做“不到头”。
  我以为现在的妇女,披头散发,赤脚光腿,与青年的“背头”也不是国家将兴的预兆。甚至我看各商店张贴“电磨球刀”的广告,而不说冰鞋。我也以为要成“兵刀”的现象,刀兵本是人人全怕的何况再加“电磨”呢。
  前清光绪末年,日本人在中国各处,大售“清快丸”。西太后因那个药名近于清快“完”,曾大哭了一次。但因国弱未肯因小事引动外交,竟无法禁止。民国成立。满清退位之后,清快丸也竟随着清运告终不见踪影。这虽近于迷信,也未尝不是先兆示瞽。古时中外明君贤相,发现凶象,无不惊心动魄,悔罪修省,励精图治。归终,凶象反成吉兆。假若凶象已现出,反认为迷信,怙恶不悛变本加厉,虽不认为凶象必真成了不祥之兆。
  古人创出吉兆凶象不过是勉人作德,阻人为恶而己。若一味认为是阻碍进化的迷信,那么就认定“放荡邪淫”是进化的象征罢。
   人能责已,立刻就觉得风平浪静,海阔天空。人若责人,登时就现出愁云惨雾,荆天棘地。
   有人问我,怎样作事才算是合乎天理国法人情。我说,只要作事不放纵,就是合乎天理国法人情。若能合乎人情,也就能合乎国法。若能合乎国法,也就能合乎天理。因为这三样是 一件事,正如耶教所说的“三位一体”。
   小民所发的悲声,有害于国的程度,较强敌的枪炮还大。治国的人,若能不使小民发悲声,则可不惧强敌的枪炮。小民的悲声,若不能止息,你纵能兵坚甲锐,善固边防,也无济于事。
   专为身家打算的人,决成不了伟人。能作出惊天动地的事业的伟大人物,全是能忘了身家的人。你若能忘了身忘了家,千秋万世的人,决不能忘了你。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以“正”而“治”。用不“正”的方法,决不能达到“冶”的结果。
   有人说兑“政治家,须要有手段”。这话我极不赞成。因为政治家是治国的人。治国是光明正大的事务,只可本着“中”“正”二字做去。治国既不是偷摸鬼祟的行为,用不着一毫手段。以前我国的政治家所“失败,全是因为用手段用坏了。
   科学家所说的“人类征服自然”就是人对天革命。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天对人革命。人对天革命,不过是一时的,是片段的。天对人革命,是永久的,是普遍的。人类不论如何机巧能干,终不能脱离天地(自然)的玩弄。
   现今摩登女子,全讲究曲线美。我以为刚正的男子,当提倡直线美。我所说的直线美,并不指身体而言,是指说话行事立论。男子要直直爽爽,不当曲曲折折。要痛痛快快,不可遮遮掩掩。要坦坦然然,不当忸忸怩怩。
   我的亲属的小女孩,欢喜烫头发。她有一天问我说:“怎么,我的发,烫得弯弯的,过几日又直了呢。”我说:“那因为你的父母,是直发种。假若他们是卷发种,你虽将发烫直了,不久也必曲过来。这是人种的关系无法改良。你若未读过人种学,也可以先看一看人文地理。”
   最好的为己是为公。最好的利己是利人。
   俗语说聪明反被聪明误,是一句不合理的话。因为真有聪明的人,决不能被聪明所误。凡说自己被聪明所误的,决不是有真正的聪明。
   自己不是好人,偏要假装好人,固然是不容易。自己明明是好人,偏不愿使人知道他是个好人,更是加倍的不容易。
   讲天道,不可失人道。处人世,不可忘天道。
   读千遍弥陀,不如行一件善事。修十座神庙,不如救一个活人。
   占课相面的,令人靠天求福。风水先生,令人靠地求福。这仿佛想天上掉馅饼,想地下出金窖,全是徒劳妄想的。最好的求福之法,是靠良心。只要良心不坏,纵或享不到太福,也必受不着大罪。
   求“远大”的,失“近小”的。求“虚空”的,失“真实”的。求“身后”的,失“眼前”的。求“未来”的,失“现在”的。所以明白人,只在“近小,真实,眼前,现在”的事上注意。
   人,前半生,费尽心思,将自己练成一个混蛋。后半生,又费尽心思,研究自己为什么是一个混蛋。
   “迷信神鬼”,不如“迷信天理,迷信道德”。
   “为好人而贫贱,为恶人而富贵”是不合天理的,是偶然的,是例外的。世间的事,凡背逆天理。违反自然,出乎定例的现象,决不能长久。
   《易经》上所说“自强不息,恐惧修省,惩贫窒欲,迁善改过”十六个字,不但可以压倒欧美的一切人生哲学,并且是“希圣希贤”、“成佛作祖”的必由之路。
  买卖能否兴隆,专靠货品是否精良。俗语说:“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就来”,只要本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八个字的老套子作去,自能招来主顾。用不着减价,赠彩,宣传,鼓吹,更用不着修饰门面。然而买主永是拥挤不断,究竟是因为什么。开有人说现在宣传的效力最大。无论做买卖,办政治,倡主意,讲学说,以及一切事业,全仗宣传,才能引人注意。我说:宣传须以事实为本。若没有良好的事实,徒靠巧妙的宣传,虽能引动一时的人心,终久必要露出马脚,较不宣不传的损害尤大。因为受骗只一回。
  现今平津的商店——尤其是绸缎布铺——也学了上海的商店的恶习,离开做买卖的规矩,不重内容,专讲外表,不求实际,专赶虚伪。现在,竟由“减价”而进化到 “白送元宝,牺牲血本,含泪减价,忍疼牺牲”等等的奇异宣传。将来还不知要发出什么惊心动魄的吸引顾客之法。负管理之责的,应从速干涉,以免多出笑话。
  北平女招待正走红运的时候,饭馆为吸引顾客起见,对于夸示所雇的女招待的方法,竭力立异标薪,甚至以为“本馆添设美丽的女子招待”还不新鲜,东安市场某饭馆竟敢大书特书“本馆聘用女学生招待”。假若无警察取缔,恐怕“本馆聘请某某小姐,某某夫人,某某阔人的姨太太招待”的牌子,也要挂出来了。
   俗语说:“精明不过买卖人”。可见为商,不是糊涂人可以干的。他们既不糊涂,焉肯做赔本的生意。不要看“老尺加二”,“买一尺送一尺”。要知俗语所说的“扁担量布,价上取齐”是一句至理名言。
  不但商店所说的“白送”是胡说,甚至“折扣”也是谎话。开张减价,也是不可靠。去年,我到一家新开张大减价的铺子,买了一双一元二角打八扣的手套,同日又到一家永不减价的老商店买东西,见着同样牌号一丝不差的手套,仅售八角。我因一贪便宜,多耗一角六分。事情虽小,也是一个管教。
   俗语说“从南京到北京,买主不如卖主精”。又说“会买的不如会卖的”,你买东西不要找算占便宜,要知不上当,就是便宜。不要因某商店悬灯结彩,唱留声机,雇人化装游街,耍狮子,抓彩,赠奖券,就是牺牲血本的表示,要知那种种的开销,全要由照顾者担负。
   商店除非决心关门歇业,决不能甘心赔着本向外卖。纵或真赔本出卖,也是“便宜不出当行”。当行就是同行的人。若真将便宜让给外行的人,那就是不重同行的义气,休想在本行再活动了。
   有人说;“商店利用以上种种的手段,吸引顾主,是起于同业者竞争也是一种商战的办法。”我说:“货真价实是最利害的商业竞争。物美价廉是最有效的商业战术。”
  有人说:“中国商人,日趋虚伪,研求骗术,是环境所迫。因为人多是信假不信真,不得不如此,以维持一时的需要。”我说:“这还是沉不住气,不善应付环境。要知,人愈讲虚伪,你愈讲真实,终久你必得着最后的胜利。不但为商是这样,为人也当如此。我以为,处在这时代,商人也当读读老子,看一看兵法,以免随人乱跑,自陷绝境。”
  我对某绸缎商店的东家说:“你将一切宣传费,加在购货的本钱上,力求精良,少贪利息。要求细水长流,不可想‘一口就吃成一个胖子’。然后再竖起一个招牌,写明‘顾主不糊涂,小号不疯狂,所以永不减价,决不白送。不赚钱不卖,赔本更不卖。怕上当的,莫进来。求便宜的,别家去’。看一看有什么结果。”
   急于发财者,发财之术决不正当。急于立名者,所立之名决不稳固。急于成学者,所成之学决不可靠。我以为,世上的事,除了救人救灾与捉跳蚤之外,不必求速。
   处理困难的事,如同整理乱丝团,愈着急愈找不着头绪。只要耐着烦忍住性,必能不被困难所胜,而且能战胜困难。
   真有治事之才的人,遇着难决的事,如同有名的“数学家”遇见难解的算题。非但不生畏缩之念,反要因而发生兴趣。
   君子不羡人之富贵而羡人之名节。不羡人之高龄而惜自已空耗的光阴。
   位高,得人尊敬是一时的。德高,得人尊敬是永久的。位高,只能动小人。德高,始能动君子。人因你的位高尊敬你,是有所为而为之,全是出于假意。人因你的德高尊敬你,是无所为之,全是出于诚心。
   据一些受洋毒的中国人观察,中国处处全是劣点,没有一样好的。据一些有知识的外国人观察,中国处处有些优点,是外国人所学不到的。
  我中国的文化,已有三四千年的历史。所有古人传下来的学问艺术的优点,现在我国的洋化之辈,竟看不出来。不但不知勉力研求,发扬光大,反要随在一些新“圣人”之后,对古人的学术,大加盲目的讥评。及至洋人指出某种学术的优点,他们又大惊失色,起而盲从,研究讨论。这种没有自信力的流行病,足可亡国灭种而有余。
  我恨不能连中几个航空券的头奖,使我有几百万元,去运动一些外国的无聊学者,令他们竭力推崇赞扬中国的经史子集。果能达到我的志愿,我中国的洋式“圣人”,也就不致于“数典忘祖”,时时追在外国人的屁股后边,捡拾人的干屎橛,而一味的贩运不合中国民情国势的洋学术了。
  现今,日日给中国丢脸的,不是在三家村里的老学究,也不是穷乡僻壤的缠足的女子,正是一些洋装革履,不懂外国习俗,忘了中国礼仪的男子与一些不明白家政,不服务社会,只能串饭店进舞场的摩登女子。他们在外围人中间,摆来摆去,以为是莫大的光荣。其实,外国人对他们这些不中不外,沐猴而冠的人,何尝看在眼里。不过拿他们耍戏着解闷而已。最大的国耻,尤其是他们愈当着外国人,愈不肯对中人说中国话。
   我认识几位留学多年,学贯中西,现在大学充当教授的留学生。他们不但没有洋习,并且外表好像三千年前的买卖人。我常对他们说;“你们这样的留学生,才是中国所需要的。”
   现在中国所缺乏的,不是高等的教育,而是高等的人格。现在中国所需要的,不是能高谈阔论的博士硕士,而是肯实践力行的凡夫匹夫。
  三年前,我在北大误人子弟时,第一次上堂,曾对学生说:“……教育的主要目的,是修养人格,学问还在其次。在小学,须养成初等人格。在中学,须养成中等人格。在大学,须养成高等人格。学级升一步,人格须要进一级。我们入学校,一面修养人格,一面勤学求学问。那么,出了大学的日子,不但学问要高出人上,品格也必超人一等。要知,有高超的品格,学问纵然稍差,也能立足于社会。学问纵能超出凡众,若无超人的品格,作为基础,也不能幸存于人群。”
  有人问我:“为什么国立大学的学生,反较任何私立学校的学生,穿洋装的少,并且俭朴得多。”我说:“国立学校,学费少而考取严,一些少爷小姐,不易钻进去。无论什么学校,只要成了少爷小姐的俱乐部,那个校的学生,惟有日趋于皮毛的洋化。至于学问与品格,更必趋日下了。”
   男学生,将来未必全当老爷。女学生,将来未必全作太太。可惜他们所受的多是“贵族化”,“老爷式,太太式”的教育。我以为,教育当注重“平民化”或“劳苦化”才能养成有益于家有益于国的人材。
  我对某学生说:“你的享用与西服,足可驾乎外国的贵族。你的学识与品格,简直不如外国的乡农。你要知,外表的衣饰,只能动无知的男女,不足以动有思想的人物。洋服革履,若是凭自己的本领换得来的,也未尝不可趾高气扬。假若是用革命的方法,吵闹打架,以父兄的血汗而得的成绩,未免是害己锅人,实在于良心上说不下去。当学生时如此阔绰,将来毕业之后,谋生之日,若‘难乎为继’,我看你怎见乡中父老。”
  我当日到北京读书,校中并无夫役。一切洗衣服,补裤子,擦地板,净玻璃,扫院子等等的事,全由学生亲自动手。每日仅吃粗米黑面,非到星期日,菜里见不着一个油花。见校长畏若上帝。对教员敬如天神。那虽是“奴隶式”的野蛮教育,然而我与一切同学,能养成劳动的精神,到如今不改,所得的知识也并不弱于今日受文明教育的学生。
   现在多数的公寓,实在是“魔窟”,是使青年男女,入于放纵,趋于堕落的“传习所”。种种的现象,我真不忍详说。住宅若近公寓,几乎难得一时的安静。外乡的学生,到城市读书,住在不良的公寓,简直如同将白布送入染缸。
  我以为,学校全应设备足用的宿舍。否则,当由教育机关限制该枝招收外乡的学生的额数。纵然有充足的宿舍,学校当局也不可专知“收学费,讲义费以及其他种种的费”,更要注意学生的德育。要知,人家儿女的前途是交给你们了,警察检查公寓,须当严于检查小店。要知,小店固然容易窝藏小贼。学生所住的公寓,若不善良,极容易养成大盗。
   在我中国,无论什么事业,只要一经官办必大糟特糟。明明是一种大利的,反致大赔本。据我推断,假若邮政与盐务,将洋势力完全铲除,不但没有盈余,简直,就要有盐亏,邮亏,这并不是中国人全要不得,是因为多数的中国人,一做了官心就变黑了。
   韩非子说:“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则不两成。”就是说,欲将一件事物办理完善,须将全副的精神,用在这一件事上。可惜我中国政府用人,多不明此理,以致施行兼差的恶风。
  兼差的恶风,由清末起到袁政府时代,一天普大一天。北伐成功之后,这种恶风仍未停息。在易某的势力正盛的日子,他的姑爷竟兼差十三处之多,仅天津某局一处,每月竟坐领纹银一千两。现在身兼六七处差的,一时更无暇详说。他们既是人类,并不异于凡人。我不知他们有什么特长的精神,偏能兼筹并顾。
  有人说:“兼差是人材问题。为事择人,不得不使他能者多劳,以便事成功举。”我说:“既是为事择人,必是非他不可。那么,我见兼差最多的人,死亡之后,他兼的事务,并不发生‘人亡政息’是什么道理。既是人材主义,能者多劳,他们当然能将事办好了。那么,中国事,为什么又愈办愈糟呢?”
   有人说:“现在兼差并不兼薪,不过领‘车马费’以酬劳累而已。”我说;“原来如此啊。那就不怪兼差的阔人,家中汽车成队,肥马成群了。”
   法国首相克里蒙梭Georges Clemenceau退职之后,两袖清风,竟因无钱,欠下房租,经房主提起诉讼。他在欧战时,操持大权,威震数国,竟未搂下养生的费用,真比我国宋朝的名将曹彬,还加倍的糊涂。若再与民国以来的官吏相较,更足证他是一个傻小子。
   欧美的官吏,多是精于公务而昧于私谋。我中国的官吏,多是拙于尽职而巧于刮搂。就为这种原因,所以东北四省,入了日本的掌握,滦东国土,也岌岌可危。内政民情,更不堪问了。
  我以为,天下最可怕的,只是自己的女人。你若得罪了她,她能使你不死不活。归终,你还得奴颜婢膝,亲递降书顺表,心服口服。至于得罪了要人,我认为是一件小事。他们若不辨是非,至多也不过要你的命,给你一个痛快,而无需乎再递顺表降书。到底,心也不服,口也不服。
  孔子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孙是逊顺)。又说:“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我中国现今,只是“言孙”的人多,而“危行”的人少。至于,能学宁武子的官僚,简直没有。不过多是如孔子所说“邦有道,杀。邦无道,杀”的人。他们多是在平安的时候,不能行正道,处乱亡的日子,也不能守大节。
   “尽人事,听天命”不是一句迷信话,正如“不问收获,只同耕耘”不是一句虚妄语,因为,先尽人力而为,多半有如意的结果。至于成与不成,或好或不好,只有听其自然而已。
  现今的青年学生,分为两派。一是痨病式的呻吟派。一是疯颠式的激烈派。这两种不良的现象的成因,不怪脑筋薄弱血气未定的学生,而怪多数的当局,用人只重 “文凭”,不查真伪。只问人情,不别贤愚。我以为,不打倒“文凭制”的虚套,学生不能用心求学。不铲除“人情制”的恶风,学生不肯甘心求学。
   文凭不过是一张含有“魔性”的废物。实学是一件具有“神力”的武器。
   中外的大学问家,大政治家,大发明家,大演说家,与一切伟大的人物中,百分之九十九,全不是大学毕业生。
   有真正技能的工人,对国家是有益的。有名无实的大学毕业生,对国家是有百害无一利的。
   我是一个河北省的人。前几年,因屡受某某省某某派的气,不小立时亡国。及至想起各租界所用的多数的中国巡捕,对待中国人的气焰,我又惟恐中国亡了。
   我读“汉人学得胡儿语,高据城头骂汉人”两句话,我奇怪。汉族为什么,经过四五千年,屡遭外族的侵凌,居然还能苟活支持直到今日呢。
   中国的事,全坏于一些要人包而不办。现在国民所希望的,就是他们能施行办而不包。包而不办,必致因循误事,办而不包,才能手到功成。
   我以为,我中国民穷财尽,外患丛生,还不足忧虑。所可忧可虑的,是一些高据要津的要人中,少有能肩负国家大政的人。纵有一二仿佛能励精图治的要人,要负起责任来,又必有 一些要人,因妒嫉之念,造作谣言而在暗中拆台。
   英国大儒赫肯黎Thomas HenrHuxle说:“国家之最不幸,不在贤者居下位而无由升,而在不肖圪居上位,而无由降。”这话正是中国现在的写照。在这人民还没有罢免权的时候,欲免去这种不幸,惟在政府能当机立断,对一切不肖之辈,不分亲疏,实行罢免,以解人民的痛苦,而救国家的危亡。
   目下我中国的知识分子,张口就说要合乎时代,依我的糊涂思想,须要合乎良心。因为若只求合乎时代,而不问良心,就如娼妓,只知对时髦的衣饰上用功,以便讨人的欢喜,而求淫业的发达。
   中国的要人中,有许多是可要可不要的。有许多是要不得的。更有许多是万不可要的。
   报载,北平市政府议定,所属各机关职员,此后须穿长袍马褂。详细定章,我虽不得而知,我实在觉得是一件提倡国货的好消息。凡事若能先由官吏做起,百姓自必愿步后尘。
   人的一生,只是在奔忙、恐惧与希望中过日子。至于安逸、快乐与满意不过是例外的事。总而言之,是乐不抵若。
   希望是维持人生的。它虽无形无像,可是它的潜势力极大。上自圣贤豪杰,下至匹夫匹妇,全都受它的支配。有它作主,你活着就有精神。它若离开你,你生活就无趣味。
   希望是世界进化的原动力,是催人前进的“吗啡针”。人之所以求学习艺,奔波劳碌,熙来攘往,争名夺利,生儿养女,拜佛求神,以至于创主义,讲学说,全是被希望所驱使的。
  希望,随着人的年龄与体力而增进,也随着人的年龄与体力而减退。青年男女,所以活泼嬉乐,富于进取的心,并非因为他们全是天生的圣哲,是因为他们的希望,正在生长的期间。老年的男女,所以萎靡唐颓,富于退缩的心,也并非因为他们是天生的混蛋,因为他们的希望,正是衰残的时候。所以谁也不应当讥评谁。
   人生如同登山。平均以生活六十年计算,前三十年是走上坡路。后三十年是走下坡路。所以三十岁以前,觉着时间过得慢。三十岁以后,觉得光阴过得快。
  孔子所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这“而立”与“不惑”两样称谓,是极有意思。再用登山作比方,三十以前,一步高一步,见识也一步广一步。到了三十,如同达到绝顶,登山的情形与所见的景物,也阅历过了。人若将登山的事向他陈述,无论如何玄妙,再也骗不了他了。
   人生如同草木。须经过一种“发芽,猛长,成熟与枯萎”的阶段。
   人的一生。如同四季。由初生到二十是春。由二十到四十是夏。由四十到六十是秋。由六十到八十是冬。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平均起来,人只能活三个季而已。
   人生最快乐的,就是孩提时代,不过这种快乐,当时觉不出来。愈往前活,愈增后悔。可是只能老了,不能小了。
   人生,当学生的时候,想当孩子的时候。当教员的时候,想当学生的时候。当爸爸当妈妈的时候,想当儿子当女儿的时候。当老头儿当老太婆的时候,又想当小伙子当大姑娘的时候。向同里想,仿佛食橄榄。向以后想,如同嚼腊头。
   欲望是随着知识而增长的。知识愈大,欲望愈多。欲望愈多,烦恼愈甚。所以我曾对某女学校的学生说“你们的享用,固然是村姑乡女所梦想不到的,可是你们所感觉的痛苦,也是她们所梦想不到的。”
   在白种人来到非洲之先,非洲人并无需要。自白种人到了以后,非洲人的需耍一天比一天增加。可见物质文明是使人感觉缺乏的。
   自从世界发明文字以来,人生就减少了许多快乐。自从有书籍以来,人生就增了无数苦恼。据说,仓颉造字而鬼夜哭,古腾堡Gotenberg发明印机而妖争辩。这虽是近于怪诞的老话,然而实在是古人的先见之明。
   乡里的人,环境简单,诱惑力小,所以快乐多而烦恼少。城市中人环境复杂,诱惑力大,所以快乐少而烦恼多。
   城市是恶魔制造厂,是毁人炉,是使人脱离自然生活而入于机械生活的诱惑所。城市愈大,罪孽愈多。城市愈繁华,人格愈坠落。人口愈多,人心愈狠。
   社会中,将人类分为阶级,只以有钱与无钱而定,并不注意于有德无德,这实在是一件可叹的事。
   马桶摆在供桌上,仍是马桶。便壶放在宝座里,终是便壶。正如小人,虽居高位到底,不能去净恶味而化为君子。
   小婆子,在需要的时候装病,或能得老爷的爱怜。要人,在国难当前的日子,托病辞职,只能招国民的恨恶。
   武人骗人,只能骗乡愚。文人骗人,且能骗学者。武人为害是一时的,至大不过亡国。文人为害人是长久的,至甚足可灭种。
   下级人员的正邪好坏,全是上级人员养成的。你若喜欢纳谏,他们就能尽忠言。你若喜欢恭维,他们就能献谀词。总而言之。你若好谈嫖赌经,他们决不敢向你说忠烈传。
   对内,要学日本人。对外,也要学日本人。对内若能团结一气兵精械足,对外就可以横行逆施不顾一切。要知本国人,全是同气连枝休戚相关,只要开诚布公终无不可解之仇。国际间,尽是势同冰炭欺软怕硬,虽是唇齿之邦,也必要严防密备。
   常人不讲信用决交不着良友。官吏不讲信用决遇不着良民。
   愈精巧之物,愈不能耐久。愈精明的人,愈不能发达。
   一时之誉易得,千载之名难求。常人愿得一时之誉。圣贤愿立千载之名。不重一时之誉,不惜千载之名的人,只可称之为行尸走肉。
   君子得势,所行所为怕得罪小民。小人得势,所行所为怕得罪上官。
   不要轻视人,要知一村夫乡女,也能知道许多你所不知的事,也能给你一个你所梦想不到的教训。
   我中国多数人的大毛病,据我看只有四样。一,私心太重。二,苟且图存。三,不顾公安。四,随地口吐痰。
   为所欲为,不是真正的自由。为所当为,才是真正的自由。
   国家最要的职务,是限制国民的野蛮自由。我国之所以国弱民贫不得安静,全是因政府软弱,不能限制少数有势力者的野蛮自由。
   一国的法律,若只能为小民的绳索而不能为大员的羁绊,那一国只有日入于灭亡之途。我国近二三年,所发觉的几件贪污大案中的主谋者,全都消遥法外安享幸描。何怪效尤者,层出不穷。又何怪小民恨天怨地。更何怪外人讥我为无组织的国家。
   在我中国,严办小盗的人,多是逼迫良民为盗的大盗。重惩赌徒的人,多是导引良民赌博的赌魁。严办烟犯的人,多是诱惑良民贩烟的烟土大王。
   你若能立志永不为恶,世上就少了一个坏人。你若能劝人永为恶,世上又多了一个好人。
   人的一生,只用“出入”两个字,就可以包括了。譬如,吃喝是入,拉撒是出。死是入,生是出,娶是入,嫁是出。受是入,施是出。一出一入,循环不停,直到入土为止。因为人的来源,也是由出入而起的,所以一生就办出入的事。不但人是如此,一切植物的一生,也不能脱开出入的轮回。
  人的一生,也可以说是“捣乱”。求学习艺,娶妻嫁女,养生送死,奔波劳碌,东往西来,你恭我敬,你争我夺,尔诈我虞,钩心斗角,争权夺利,吃喝嫖赌,送往迎来,悲欢离合,杀人放火,奸淫穷盗,念佛烧香,等等一切,一切等等,总而言之,统而论之,也不过是“捣乱”而已。
   世界上的扰乱,不是无衣无食的贫贱之人所酿起来的,是少数既富且贵,穿不了吃不了而偏不知足不知止的混蛋们酿起来的。
   新生活运动,须先铲除一切因袭而成旧恶习,须先打倒一切盲从而得的新毛病。
   新生活运动,须先罢免一切尸位索餐的旧官僚,须先严办一切欺师灭祖的新“圣人”。
   新生活运动,须先由官吏作起,先由官吏以身作则,认真实行。不可争认为是等因奉此的公事。更不可将开会演说,通电响应,即认为完事大吉。尤不可借题呈报许多的开支,向政府索款而增人民的担负,饱自已的私囊。
   不去贪婪的恶习,不除官僚的架子,不配施行新生活运动。乘坐 一九三四年V式汽车的官嚣政客与穿着二十五元一双xxx的太太小姐,不配高谈新生活运动。
  前几年冬天,平津提倡清洁运动,仿佛是一件惊人的大事。其实,也不过是几个身穿貂皮大衣的要人,由汽车里走出来,扛起一把扫帚,随着参加的民众(?)出一出风头。结果,官府多开一种报销,使卖扫帚的多得一点微利,与国与民没有一点的益处。风头出完,街巷之中纵然成了粪坑尿池,那些要人也不肯再加注意。因为出一次风头之后,公事算交代了。
   重形式,失精神。重外表,失内心。重虚伪,失真诚。
   中国的文官,自古以来多是巧于营私,拙于奉公。中国的武将,近几年来多是勇于对内,怯于掠外。
   上求实,下认真。上求贤,下修德。上好货,下贪利。上近色,下行淫。总而言之,上梁不正下梁歪。歪字就是由不正二字积起来的。
   以前,愚昧的人以为拜佛求神,死后就可升天堂。现今,愚昧的人以为仿学外国,人生就可得幸福。其实,全是妄想胡猜。果有天堂,升天堂的,未必是拜佛求神的人。果成无国,享幸福的,未必是老实安分的人。
   做官如同上梯子,须要步步踏稳,才能避免跌落的危险。不可仅知向上爬。要知高处不是可以久恋之地。愈向高里升,固然愈得拍马屁的人喝采助威。可是明白的旁观者,未免就要讥你,只知进而不知退。正在洋洋得意的时候,或者就是噩运临头日子。
   人一做了官,地位立刻超出平民之上。如同在群众中一个身长体大的人。他的身躯愈高愈为群众所注意。他的美丑肥瘦,一举一动,愈不容易瞒过了群众的眼目。所以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做得官愈高,招得羞耻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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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8 16:17:58 | 显示全部楼层
  
   无权无势的平民庸庸碌碌,一生仅以吃、喝,传种三件事为目的。所以生而无闻,死而无名,与一切兽的一生相差不多。留好名或留坏名全不容易。惟独做了官,就有了流芳百代或遗臭万年的资格。
   做官的,若目光远大见解超俗,以公正的心办公共的事,就能流芳百代。若目光浅小见解卑污,以偏私的心办公共的事,就必遗臭万年。
   近二十几年中,我中国死去的要人,十个之中有九个半以上是遗臭万年的。不过因他们,或余威尚在,或子孙末绝,国民还不敢为他们‘铸铁像”就是了。他们若死有知,也当在九泉之下愧悔痛哭。因为他们当初执掌大权之日,若稍一转变,未必不可流芳百世。
   为恶,若能安享幸福长生不死,未尝不可为恶。为善,若必时遭苦恼短命夭亡,人又何必为善。世上所以劝人为恶的少,勉人为善的多,就是因为,为恶迟早终有恶报,为善迟早必有善缘。
   俗语所说的“修桥铺路双瞎跟,横行霸道有马骑”仅是一句气愤的激烈话,井不是为人的正当方针。要知子路所说的“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是亘古不变的座右铭。因为天就是自然之理,循环之道,正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并不是迷信之谈。
   能辨别善恶正邪才是真知识。能通达人情物理才是真学问。若只求新奇,不问是非,纵然留学万国,著书千卷,也不过是一个能言能写的禽兽。
   对阴险的人,不必恼恨他。他自己就能在不知不觉之间,走入阴暗险恶的途径里,正如一个人蒙着眼向悬崖进行,他的前途是可以预断的。
   社会如同一个身体,一部分若感觉痛苦,也必要牵累全身为之不安。损人利已,仿佛是占了便宜,其实正如剜肉补疮。只看我国几个害同殃民的军阀,搅得人民不能安生,究竟他们能得到直正的逍遥快乐么?
   近几年来,有些报纸上,几乎天天有摩登妇女乘人力车打天秤(翻车)的新闻。每逢记载,必要加上“两足朝天”或“曲线毕露”等等的描写。仿佛成了公文中的等因奉此。真令人莫名其妙。男子若翻了车,是否皆“双脚踏地”或“直线深藏”?
   生在这个时代,又不幸又可幸。不幸,是精神上受尽千辛万苦。可幸,是耳目间历尽千奇百怪。
   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必能免忧。能“后天下之乐而乐”必能长乐。
   处治世,为好人易。处乱世,为好人难。处治世,生活容易,环境安和,纵然不去为恶,也算不了一个好人。正如一个女子,衣食不缺,且日与一群贤妇女同居而能不卖淫,那还能称她为贤女么?处乱世,生活艰难环境恶劣,偏要努力学好,才真算一个好人。正如一个女子,衣食两缺,且日与一群娼妓荡妇同处,而能清白自守,那才配称她为贞女呢。
   贪名的人,不顾利。贪利的人,不顾名。贪名,虽为古人所戒,我以为,贪名的人,容易改邪归正,弃恶从善。
   身,可为人奴。心,不可为人奴。身虽为人之奴而心却不甘为人之奴的人,可敬。身虽不为人奴而心却甘为人之奴的人,可怜。
   守旧的人,多祟拜神佛仙鬼。维新的人,多崇拜外国政治名人。崇拜前者,就被人讥为迷信腐败。崇拜后者,就被人尊为进步文明。我以为,只要有“崇拜”的心思与行为,全含有几分奴性。大丈夫只崇拜万古不变的真“理”,决不崇拜渺茫无凭的物,更不崇拜男女合造的人。
   读书的人,才知道读书人的苦况。为农的人,才知道农人的苦况。做工的人,才知道工人的苦况。为商的人,才知道商人的苦况。所以本行的人,描写本行的苦况,才能合乎实情。本行的人,谋求本行的幸福,才能得到实在。外行的人,若要替他们描写苦况或代他们谋求幸福,就是有野心,就是要包办。
   对学问道德上,热心追求,如同闻兰桂,愈闻愈香。对富贵享乐上,热心追求,如同闻尿粪,愈闻愈臭。
   英文短篇故事中,有一段记载一个小儿,一天读书愈读愈不会。他的母亲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一个酱油瓶将我害了。他的母亲听完,更觉莫明其妙。他说:“我因你将那个东西,误放在我的书桌上。我读书时,不断的有它在我心里扰乱我,我如何能读得好。”可见读书是最忌分心的。一个酱油瓶,还有那么大的牵引力,何况比酱油瓶更有魔力的呢。
   现今多数的青年,所以不能安心求学,不全是他们不知要强。是因为薄弱的心灵,抵不住强大的诱惑。在学校以外,有种种动人坏念欲的娱乐。在学校以内,又常有花枝招展的女生。他们既是血肉之躯,焉能不受影响。
   以前的婚姻,多是成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言两语,一纸庚贴。可是夫妻之间,也未见怎么苦恼,并且多是如胶似漆,白首偕老。现今的婚姻,多是在于亲选自择,直接商定,试而又验,立约定盟,可是也来见如何快活。并且多是你疑我防,中途仳离。
   以前,买卖房产,典当地亩,只凭中人说和,立定白字一张。双方各守信用,不必经官过府。现今虽经种种手续,样样定章,条条登记,蓝图白图,也未必能准免纠葛。可见,人事纵然按科学方法,条分缕析,依合理的定章,防前虑后,只能增加纷扰而已,只能使人多研求种种应付的方法而已。
   手续愈多,所生的麻烦愈多。防范的方法愈精密,作奸犯科的手术愈奇巧。
   我的朋友某君,在某大学出版部,寄售几册书。算账回来,对我说:“我因得了几元钱,将来我非早死几年不可。我收回了五元钱,经了三个‘股’,走了几千步,着了许多急,出了满身汗。我若再往该处寄卖书,我非得脑充血不可。”我说:“你还未到东城某人医院诊过病呢。你若前往求诊一次,你立刻就得住疯人院。因为他们那种种‘合乎科学’的手续,登时就能将你气疯。”
   据现今许多书报的记载,以前的人类,不是人类。以前的生活,不是生活。以前的男女,不是男女。以前的夫妻,不是夫妻。以前的社会,不是社会。以前的国家,不是国家。以前的幸福,不是幸福。以前的学问,不是学问。以前的艺术,不是艺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简直干脆,古人全是极品的混蛋。今人——尤其是受过新文化洗礼的人——全是超等的圣人。
   有求学养志的机会而偏不肯读书用功,是目下我中国多数青年的大毛病。有立名为善的机会而偏要倒行逆施,是现在我中国多数要人的致命伤。一是贪一时的逸乐,误了前途的幸福。一是求一时的私利,毁了千载的名声。这两种人的将来,只用痛悔两字,就可以包括了。
   改良是个好名词,然而须在“良”字上注意。进步是个好名词,然而应在“步”字上留神。
   无论什么国体,若使安分守己的良善之人无法苟活,使奸险邪恶的僭越之辈高车驷马,土地虽大,人民虽众,出产虽多,也必日趋于国亡民绝。
   现今,人民所求的不是高升到三十四层的天堂,而是莫再入十九层的地狱。不是想在世界强国闻并驾齐驱,而是求再勿失长城内一片国土。
   我用种种的方法侦查,我敢预断,现今喊嚷“环境不良”的人,将来若得着势力,所造的环境,必更加倍的不良。现今高唱“解放妇女”的人,将来若得着权威,所解放的妇女,决不是贤德的妇女。
   求治的善法,诛杀千个盗匪,不如罢免一个贪官。
   俗语说“理直气壮,理亏气馁”。理就是良心。气所以壮,是因为有良心作护符。气所以馁,是因为失了良心的援助。
   得人民的爱助者,虽弱必兴。失人民之爱助者,虽强必亡。我国历史中,这种先例极多。入民国以来,这种例子,更特别的显著。
   贪字是人生的大敌。万般罪恶多是因贪之一念而起的。种种苦恼也多是由贵之一念而生的。
   真能对外的军人,决不肯对老百姓发横。专能对老百姓发横的军人,必不能对外。
   宋朝立功最大的名将曹彬,在冬季不忍拆修墙壁,因为是恐怕伤害了里边的蛰虫。美国内战时的南军司令李将军Gen.RohertLee行军不忍践踏田间的鸟巢。他们能对无罪无辜的小物,还有不忍加害之心,所以他们才能对真正的强敌,有争杀的勇气。因为战争的原义,就是抑强扶弱的。
   去年夏天某日,我在东华门一个小饭馆吃饭,忽听外边,汽车吼叫和狗哀号的声音。又听有人说“轧死了,轧死了”。少时进来个凶威的军人笑着坐下。我出门一看,见一只将死的狗,还在辆汽车的轮下压着呢。并且知道那位军人就是凶手。我转头对他说:“你将车再倒开一步,那只狗或可以活了。”他怒目横眉,怪我多管闹事。及至他不得已,挪开车之后,那狗早已丧了命了。这事虽小,可以见大。在这连年内争之间,老百姓死得不如那只狗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军人是国家的干城。不是私人的鹰犬。警察是民众的护卫,不是私人的家奴。前几年,某派当权之日,许多上级官长逛胡同,竟用卫兵站汽车,守窑门。他们的太太游市场,竟用军警抱孩子,携东西。这全是轻蔑军警的职责,不明白国家设立军警的意义。因为这种缘故,所以才养戒不良的军队,才发生为私人战争的内乱。
   据报载北平将要建立“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我以为,这是自民国成立以来,最有价值,最当建立的纪念物。因为这些阵亡将士,才是真正有功于国,有功于民的英雄豪杰。至于革某军阀以前所立的阵亡将士墓或碑,不过是哄骗他们部下的傻小子们,为他们卖命的诱惑物而已,不过是他损阴丧德的纪念品而已。
   军人,能占领本国几省土地不算光荣。若失去本国一寸之地才是羞耻。
   一国之兴隆,是少数要人的功勋,小民不能分功。一国的衰亡,也是少数要人的过失,小民不能担过。国有亡于内乱的,然而内乱,也是少数的要人逼起来的。国有亡于外寇的,然而外寇,也是少数的要人招进来的。无论国兴国亡,小民没有兴亡的责任可负。
   一国之中,少数的要人,若存公心,国就可兴,多数的小民,也就随着享安乐。少数的要人,若怀私意,国就必亡,多数的小民,也就随着受痛苦。
   《淮南子》上说“猛兽不群,惊鸟不双”。英国俗话说:“猪羊群处,熊虎独游”。我以为,生成一把男子骨头,也当特立独行,超脱于群众之外。冻死也好,饿死也可,决不可加入什么派或什么系。
   “其性与人殊”一句批评人的话,人全以为是耻辱。我以为殊不过是差别,不同,并无避忌的必要。不过,为人应与恶人殊,与小人殊。要与善人同,与君子同。
   作文写字,意到笔随,写将下去。不必拘守成法,不必顾及体式。只要令人看得懂,使人认得出,就可说是文,就可说是字。何必效颦古人,更何必学步今人。
   作文之法,多读古人的好文章。写字之法,多看古人的好碑帖。不必成心仿学,不要劳神刻摹。随时浏览,遇机考究。经得多见得广,自能下笔不俗。
   《文章轨范》那部书,将名文分为“放胆文,小心文”已经是多此一举。《作文百法》将文又别为“一字立骨,反正相生,题前着笔,对面写景”等等,更是画蛇添足。依法读作,只能使人陷入歧途,披枷带锁,矫揉造作,掩闭灵机,不合自然。
   我劝我的学生某甲,多读古人的文章,少看今人的作品。他说:“古文思想陈旧,不合现代潮流。”我说;“文章只论香臭好坏,不论今文古文。文章含有道德劝戒的成分,就是香的,就是好的。文章含有淫邪挑拨的成分,就是臭的,就是坏的。譬如珠玉在古时是宝物,现今仍不失为珍品。古时的瓦砾是弃材,现在仍然是废料。更要知,古时的狗屎虽臭,若以臭的程度而论,还抵不住新狗屎呢。”
   古人的臭文章坏文章,多经不起后人的淘汰而灭绝了。所余下的,香的多,臭的少,好的多,坏的少,所以可读。今人的臭文章坏文章,还在灾梨祸枣的期间,大行其道的日子,无人敢惹的当儿,层出不穷的时候,所以不可读。
   对于字,我最爱草书。对于画,我最爱写意。至于小楷,工笔,我以为仿佛是涂脂抹粉的乡女村妇。远看无神近观无韵,愈端相愈不耐端相。
   去年报上的广告,有“一九三三的大衣”与“一九三三的汽车”,以及“一九三三的这个那人”,已经闹得头昏眼花。现在居然又登什么“一九三三的文学”,“一九三三的小学”。更令人不知所谓。莫非说,文学也是如同女人的衣饰或富人的用器,专在新字上追求么。要知,在一九三三的东西到一九三四就不时兴了,竭力求新,反要落后,这岂不是庸人自扰。
   人在贫贱的时候,若不能安分守己,到富贵的日子,必定祸国殃民,追查几个已死与未死的军阀的身世,就可证明他们那骂名千载的成绩,全是自幼养成的。
   物质发达,只能增少数人享乐的范围,减少多数人生活的安宁。仅以汽车而论,究竟有多少人,能得着它的利益。自有汽车以来,路上的行人,增了许多危险,肺中吸了无量的毒尘,耳内受了屡屡的震动。
   美国,以汽车的辆数而论,占全世界第一。可是每年被汽车撞死的人数,也占世界第一。现在造汽车的人,仍然不止地研究速率的增加。将来人类死干汽车的,必较死于瘟疫,刀兵,水火,疾病的,日增月添而岁加多。穷苦的小民一出门,就得预先留下遗嘱处分后事。并须在身上写名姓住址,以便家人领尸。
   物质文明,本可增人类的便利。可惜人心日恶,偏将与人有益的发明,变为杀人的利器。譬如飞机,原可增加人类输运的范围,减少旅行的时日。然而狠心的人,竟将飞机用为轰城灭敌的东西。使无辜人民,添了一种“正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危险。
   欧美的人说“人是能笑的动物”,“人是能用器的动物”,“人是能群的动物”与“人是政治的动物”。其实,以上几样特点,在别的动物中,也有能表现出来的,不必详说。我以为,人不过是能进步改良的动物而已。譬如, 一万年前的什么鸟筑什么样的巢,吃什么物。什么兽掘什么样的洞,吃什么食。到一万年后,它们也必不能有改变的思想。人类独能变古易常,对衣食住行四件事,永是研究改革的。
   人类因为能知进步改良,人类的苦恼,也就因此而增。别的动物,因为不知进步改良,它们的苦恼,也就因此而减。我终以为“茹毛饮血,穴居野处”那时代的人,较这二十世纪的人,多有快乐。
   直木才可以作栋梁,直人始可以当大任。弯曲之木只可成小器,邪曲之人只可任微职。
   圣人不是如同蘑菇,经阵雷雨之后,就能由土里钻出来的。也不是可以经一班信徒或一系一派一党的人,于短促的时间所能捧起来的。
   圣人须有超凡脱俗的个性,有迈众超群的天才,有勤勉刻苦的修养,有博古通今的学识,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德与精神。又须得一些志同道合的信徒的辅佐与继成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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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8 20:46:03 | 显示全部楼层
 
  孔子,释迦,耶稣,穆罕默德,在当日,也决无人肯将他们认为圣人。并且他们也曾屡受凌辱,大遭疑嫉。他们虽有极顶绝巅的个性,天才,修养,学识,道德与精神,假如他们的信徒不能诚心诚意团结一致,恪遵遗教而行,孔释耶回的道理,也决不能流传普遍。只因他们的信徒能不违遗教,所行所为超凡脱俗,能不“宣真方,卖假药”,所以能引起别人的推崇佩服向往倾慕。历年愈久信仰的人愈多,深入人心牢不可拔。圣人的荣名,遂成了他们的专利。可见,虽是天生的圣人,若非有好的信徒,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人亡道息而已。
   自从新文学兴起,“文圣”,“文坛健将”与“作家”钻出来不知多少。自从白话诗走运,“诗圣”,“诗哲”,与“诗人”钻出不知多少。自从天足受欢迎,“美人”钻出来更不知多少。古人成名难,今人得名易。我替古人叫屈,我替今人庆幸。
   有人问我,什么是个性。我说按心理学,人全有一个特异与人不同的性质。这不同的性质,就叫个性。不但人有个性,甚至除了人以外的动物,也全有“个性”。
   个性有善恶邪正直曲之分。人若能牢守善的正的直的个性,就是君子。人若坚持恶的邪的曲的个性,就是小人。
  《吕氏春秋》说:“石可破也,不可夺其坚。丹可磨也,不可夺其赤。”任子说:“水可干而不可夺湿。火可灭而不可夺热。金可柔而不可夺重。石可破而不可夺坚。”于陵子说:“良金百锻而不失其采。美玉百湿而不渝其洁。”这不可夺,不失,或不湿的特点,就是个性。大丈夫,当学“石之坚,丹之赤,水之湿,火之热,金之重,玉之洁。”
  我对学生讲英文文法里的“物质名词”说物,分之于极微极细,而仍不失原名的就是,譬如木可以做成桌椅。你若由其中任何部分取下一块,就不能称所取下来的为桌椅,而得称之为木。纸可以制为书报。你由其中任何部分撕下一方,就不能称所撕下来的为书报,仍须呼之为纸。木与纸二字,就是物质名词,我以为男子也应如此,任经如何改造,也不失原名原性。
   个性是为人的资格。人若没有个性,不但不配称之为人,简直是有愧于物。
   不但为人应当有个性,作文写字,也当有个性,没有个性的文,纵然作得好,也不能成名。没有个性的字,纵然写得精,也不能传世。
   文章与书法,决不可随着人鼻孔出气,不可专一的婢学夫人。固然,在初学乍练的时候,须以一二名家为模范,然而到了相近的程度,必须冲出范围去。
  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三苏(洵、轼、辙),王安石,曾巩,所以能经人公认为唐宋八大文学家,就是因为各有个性。老苏,大苏,小苏,虽是父子兄弟,而文章的气派,各具特点。他们八位,虽各有所宗学,各有所摹仿,而能跳出墙垣,使所得者与已同化,不露偷窃的痕迹。
   作文写字,须白成一家。欲自成一家,不可专学一人或一派。否则纵然学得一丝不差,也不过成了一人一派的奴隶。受了麻醉,终生不能表显个性。
   教育的目的,是为发展良好正大的个性,消灭恶劣邪曲的个性。
  人身如同钟表,四肢五官五脏六腑,正如钟表内外的机件。命,正如钟表的主要机关(发条)。人吃喝,如同钟表须上弦,人得病,如同钟表须擦油泥。人死,如同钟表断了发条。不过钟表的发条,还可以接,可以换。人的发条一坏,只有完事大吉。市上可以寻得到二百年前的钟表,然而找不着一百年前的男女。
   “人无百年身,枉作千年计”一句俗语,是极应牢记在心的。人若能时时想到这句话,世界上就能风平浪静,家给人足。
   不必“怕饿死”。你守定正道而行,看看饿死饿不死。不必“羡富贵”。你妄行险路而求,看看有祸没有祸。
  前年,我由小市上买了一个牙制的骷髅,到今日还摆在书桌上。我对它敬如师长,尊若神圣。我每逢因贫贱着急,我就看一看它。想一二十年后,我的本像也不过同它一样,我何必贪求。我每逢因愤怒恨人,我就看一看它。想到一二十年后,我的本像也不过同它一样,我何必烦恼。
  以书法而论,专以满清说,王铎学柳,刘镛与何绍基学颜。然而人不能称王的字为柳,不能呼刘字何字为颤。必说“这是王,是刘,是何。”朱家宝学黄,虽学得升堂入室,而仍过是黄庭坚的忠仆,不能取消奴籍,被人称之为“朱”。钱南国学颜,露的形迹虽多,然而所能以传,是因为人格,并不是因为书法。
   将文章作好了或把字写好了,虽不署名,而能令人一见,就认出是谁的文,是谁的字,那才算到了名家的程度。不但文章与字是这样,一切艺术,若想成名也当如此。
  文章或一切艺术,纵然好到绝顶,也须用人格作护卫,作先锋,才能经人宝爱传流久远。曹操,秦桧,严嵩等人,全是文章能手,书法大家。他们并非不爱作文,不好写字,然而竟不能流传的原因,全是被当时或后世的人毁灭了。王安石虽被一些学者所恨恶,他的文章竟能传流至今。原因是他那顽固不肯随和的个性,至死不改,他的文章,又非三功所及。
  现在,我最以为可忧的,是我国与古时相较,事事物物,无不退步。仅以人而论,所谓好人也好不及古人。所谓坏人,也坏不过古人。现今在我国坏的要人中,若寻一个像曹孟德的,竟寻不到。纵有一二要学他的,又没有他的学识。有人将已死的某总统比曹孟德,我当时大加反驳,说:“他哪一点配。”
   文章本是自由的。是一时兴到随手记出来的,不必分析什么派别。可恨我国现在所自命为文坛健将之辈,竟吃洋人的屁灰,将文又分为什么“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尤奇怪的是“未来主义”。愈分愈乱,令人或读或作,全要加上桎梏。
   现在的人心。慢慢全要变成虚,浮,躁,伪,阴,狠,险,毒。所以制造的东西,也渐渐表现这种恶劣的现象。再求坚实耐久,是妄想了。我看拆毁北平东安门的石桥与宣武门的瓮城时,所费的力气与时间,知道古人做事,全有万年的计划。
   我想现在若将故宫里的三大殿拆成平地,所用的时间,比建筑九大殿的时间还要多。
   拆毁若反比建筑还费力。那么,耐久不耐久,就可想而知了。
   我乍到北京读书时,北京各商店并无华丽的门面与辉煌的电灯。然而内部是充实的。铺伙的穿戴简陋朴素,可是日有存蓄。现在商店的门面,只求壮观,铺伙的衣履只求漂亮,也不过是应了俗语所说的“驴粪球儿,外面光”。
  去年年底,有人送我十匣点心,五匣挂面。装璜美不可言。堆积一起足达三尺之高。及至打开瞻仰,点心不足一斤,并且难以入口。挂面不足四两,并且糟不可言。我对我的她说:“他们全在外表上注意了。”这大概如同北平丧事所用的“饽饽桌子”欺人骗鬼,根本就不是为吃的。
   用文治,可以立国。用武功,也可以立国。亘古以来,决没有用骗术可以立国的。用整旧之法,可以强国,用维新之法,也可以强国。决没有整个贩运外国的文化可以强国的。
  某报登载某青年的来函,大意说,他生在不良的家庭,不能容身。处在污浊的社会,难谋职业。投入机械式的军队,度牛马式的生活,受种种残酷的待遇,前途黑暗异常…等等的话,并求指示明路。某报编辑,劝他存正大的志向,努力自修,做个好军人。某青年虽染了现在青年的毒,然而还怕误入歧途,实在是可造之材。某编辑那种答覆,实在是因势利导,对症下药。假若遇见野心的编辑,也必要随某青年,大骂环境,未免就要将那位青年引入愁云惨雾里去了。
  某青年要知,不良的家庭,正是鼓励有志者的兴奋剂,自古以来的伟人,多是由不良的家庭,激迫起来的。不易谋求职业,是怨自己没有真正的本领。真有本领的人,少有真饿死的。军队原是机械式的,原是牛马式的,待遇原是残酷的。不但中国的军队是如此,甚至目下青年们,所认为天堂的外国的军队生活,也不能例外。俗语说:“不经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威震环球的拿破仑,乍入军队时,也不是总司令。中国的名将,也多由小兵演进而成的。
   一个青年,若居家,就怨恨家庭。处社会就怨恨社会,或到一处,就怨恨一处,我管保他一生也没有成功的希望。不但不能有所作为,简直心中一时也不能安宁。纵然将他进到他所羡慕的外国,他也要喊革命。纵然将他送到天堂,他也要向下跳。
   我对我的学生某青年说:“人处于不良的环境中,如同身落泥塘里。决不可乱嚷乱骂,或呼求救援。必要奋力爬出来,才是好小子。若能在爬出之后,再设法将泥塘填平了,才是大英雄。”
  世上种种的困难,决不是少爷式的人所能战胜的。世上种种的劳苦,也不是少爷式的人所能忍受的。少爷式的人纵然赶上“天雨金”,他也不愿费力拾起来,他还恨上天不替他送到银行里去。纵然天上掉洋服,他还嫌式样不摩登,颜色不如意。纵然天上掉面包,他还嫌无果酱缺黄油。这虽近乎笑谈,然而现在一些挑拨性质的书报,多能将大有后望的青年,练成这种少爷式的废物。
   英国格言说“平静的海面,养不成精练的舟子”。我以为,安乐的境遇,造不成伟大的英雄。
   哈兰德J•G•Holland说:“上帝为鸟造食,然决不送至其巢内。”他那话证是为那种怨天尤人,不知进取的人说的。
  现今的青年,并非异于古时的青年。也非是甘心自愿争先恐后地跑入歧遮。他们所以沉溺日深,是因为没有真正引导他们走入光明之路的人。并且一些受外人豢养或野心的“学者”,用各种钩铒,诱惑他们猛力地向歧途里盲行。我常说:“现在若想为一个好青年,比当初修成一个神仙还难。”
  青年正是不小不老的人,应当守定中道而行,不顽固,不趋新,顺中正之路,谋求将来应世的学识。可惜他们多被两种极端派的人——老顽固与新野化——害了。老顽固既不能对青年加以正当的指导,青年们遂不由得被新野化吸收了去。青年人如同鱼鸟。新野化如同钓翁与猎者。老顽固就是驱鱼上钩,驱鸟入网的人。
   有人问我:“为什么在前几年的一些新圣人,现在竟被一些青年。讥为落伍了。”我说:“因为那些新圣人,又多活了几年,思想慢慢地入了轨道。并且回国的日子多,作的文也可以使人懂了。思想若入了轨道,作文若令人可懂,这不是落伍么?”
   我中国现在的男女老少,所以不能相安共济,是因为守旧的太旧,维新的太新。双方分道扬镳,各趋极端,中间断了连系。并且缺少不旧不新的折中派沟通新旧两派的隔膜,调停两派的偏见。
  日本维新,在中国之前。可是日本的摩登男女,摩登的程度远在中国之后。日本到现在还不准演接吻的电影。我中国的摩登男女,在公众的地点,就敢亲嘴抱腰。日本国民现今还主张保留古代遗风,我中国摩登男女,竟提供打倒旧日的伦理。日本的阁员,尚肯乘坐电车,我中国官至司长,就以为不乘汽车是不合身分。何怪日本岛民日强,何怪中华民族日弱。
  人说:“新加坡是各种民族的展览会”。我看我中国,仅就北平一处而言,是一个“新朝旧代的陈列所”。北平有不知民主共和的乡民,有高谈社会主义的学者。有三寸金莲的姑娘,有烫发光腿的小姐。有讲三从四德的女子,有破伦常灭宗教的“密斯”。有十八世纪的土房,有立体式的洋楼。有康熙元年式的轿车,有一九三三式的汽车。甚至一个家庭的人口,以思想新旧而论,相差足有三百多年。
   用马车与汽车作比方,足可证明中国守旧与维新的现象。守旧的人维新,才达到马车的程度。维新的人进化,已超过汽车的速率。一个太慢,一个太快,中间接不上气。
  有人问我;“中国近几年来,为什么愈文明进步,愈见危亡。究竟有没有补救的方法?”我说:“中国所以到了这般地步,是因为一些有势力的要人与学者,合着眼,昏着心,随着洋人胡趋乱跑,跑进了泥塘。现在救亡之术,不是上前猛进。是睁开眼目,先在泥塘里,寻求一条出路。”
   现在北平的当局,又要提倡举行大扫除了。真是一件可歌颂的善政。不过,我以为,定期限日的大扫除,实在不如实施天天日日的小扫除。若仅在大扫除的特典上用心,恐怕就要学了四年前,北平的清洁运动。
   若欲使城市整洁,一切通衙大道,须山官吏督率清道夫勤加工作。胡同僻巷须由官吏责成各住户,每日认真扫除。若有一家门前污秽不洁,就加以严重科罚。不可依靠自治的机关,总当由公仆(官也)时时注意。
  中国人中有许多是不能自治的。非由官吏督催认真巡视,决不能有良好的效果。仅以清洁而言,庚子年,洋兵分段治理北京,连贫穷的大杂院中的小孩子,也不敢在门前开拉屎展览会。并且住户不论身分,若不将门前洒扫洁净了,就有挨打受罚的羞辱。经洋老爷管教之后,果然达到了卫生的表现。
   我终以为,在我国未亡之前,由各住户将门前自加洒扫,较亡国后由洋鬼子用皮靴督催而施行清洁的运动,体面得多。
   使我大感痛苦的,就是我中国多数的人不讲公德。我无论在任何城市居住,我每日必亲身将临近我的门口二三丈内洒扫清净了。然后常遇着街坊任意的作践,使孩子们用为厕所。我屡加劝导,他们多用“你管得着么”一句回答。这种陋风,只有将来洋老爷可以管得着。
   在中国—— 尤其是北平与天津——住杂院公寓旅馆,实在能使讲理的人,气破肚皮。你正要安寝,有人就大唱二簧。你方要合眼,有人就大打麻将。只顾他们的自由,不顾别人的安宁。他们竟认他们的举动为当然,你的干涉为非礼。至于唱小曲,泼脏水,倒炉灰,光膀子,出怪声,骂大街,还是小焉者。所以中国有一句话说“修八代,修一个好邻居”。
   愈是公众的所在,愈不能有个人的自由,更不可将放肆误认为自由,在公共的所在,任意自由就是扰乱公安。在公共的所在,任意放肆就是破坏秩序。
   荣楼饭馆戏园以及一切娱乐场所,虽是寻乐开心的地点,然而不能自治,不知礼貌的人,不当容他有放肆的可能。我中国有一部分人,专以为在以上各处,扰乱公安,破坏秩序,为光宗耀祖。你若稍加规劝,他必说“我是花了饯的。碍不着你,你不配过问”。
   饭馆是公共吃喝的地方,理应保持相当的安静。若高声谈笑,足能扰乱大众的神经。
   在外洋各国,进入这种地点,必低声细步,无异进入礼拜堂与神庙。这并非怯懦不敢自由,这正是重己敬人的君子之道。
  在饭馆,高声谈笑已经是失礼的蛮行,然而还有人喊破喉咙,拼命似地猜拳,扯开嗓子歌唱。为劝酒起见,小声猜拳还不失为欢宴的一种方法。至于饭馆之内,既非舞台又非旷野,何必大显腔调高唱二簧。要知,正在你山嚷怪叫声震屋瓦之时,正是邻座皱屑蹙额掩耳心烦之候。你固然是花了钱了,别人也不是免费来吃的。
  我在饭馆用饭,菜将摆上,常见邻座的饭客,在桌旁拍身上或脚上的灰尘。我将要取菜入口,邻座的饭客,竟在桌旁大吐黄痰。前后有空地方有痰盂,他们竟不肯亲劳玉趾多行几步。我每加干涉,所得的答语,总是“我也是花钱的,你管不着”。我想,中国民族道德之衰亡,多坏在“你管不着”一句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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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30 15:1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戏园剧场,喝采鼓掌是为鼓励演员的。然而我中国有些人,竟将这种扰乱公安的举动,扩张到电影院里。我不知他是有什么目的。
   开饭馆的若想生意兴隆,必须饭菜精美,价钱公道,房屋雅洁,器具整齐,伺应周到。一切设备,务要合乎卫生。不在乎刀勺乱响,山摇地动,狂喊助威。可惜北方一些饭馆,皆以为不如此,招不来财神顾客。不这样显不出生意发达。
   我每逢上一次饭馆,出来之后就觉耳中尚有吵嚷的恐怖,心里许久不能定神。他们那些堂倌,每叫一个菜,必要大逞喉咙夸示嗓音。每报一次账,账房先生也必随声接喊。山嚷怪叫,惊人耳鼓,刺人神经。我遍游十几省,只在北方——尤其是平津二处——才见着这种扰人的恶例。
   我虽是中国人,是北方人,我最爱吃南饭馆,吃西餐。因为无论客座多少,多么忙乱,决听不着堂倌在饭馆练噪子,更听不着厨师用刀勺作音乐。
   东安市场有家饭馆子,在开张不久,我曾去探险一次。饭菜粗劣,价钱奇昂。可是以能喊叫而论,足可列全球第一。堂倌上下楼梯的声音,足可使雷公退避三舍。我对他们的堂柜说:“请你们以后,多在菜饭上注意,不可仅在喊叫上研究。要知发财,不是由喊叫得来的。”现在那个“喊叫传习所”早就关门大吉了。或者他们的老板,还以为是因为喊叫得未到家呢。
   北平有几家饭馆,并不在饭菜上用心,反竭力搜罗嗓音洪亮,善于嚷叫的堂倌,以便声惊四座。这正与学校不在功课和体育上注意,而专门礼聘几名选手增光助威,滥出风头,是一样的离了正轨。
   前年我的朋友某甲给我写信,介绍两位新到中国的美国人,请我招待。我请他们在东安市场某饭馆用饭。他们吃到半途,即告辞而去。说:“你们中国的菜真好吃,可惜我们的耳朵受不了”。
   孔子说:“食不语……。”他并不是说,见了饭菜就低头猛吃,连话全不肯说。他是说,不可说不当说的话,不可任意喧哗以免扰乱同座的人。外国不论,单以北平的洋饭店说,无论一个饭厅有几十桌坐客,决没有高声谈笑的。并且小孩也知注重公安,保守秩序,对于吃饭的礼仪,应当牢守古化并要仿学洋化。
   我中国人——尤其是阔人——对于宴会,多不肯按时出席。尤可恨者,是以为到得愈晚,愈以为光荣。到得愈早,愈认为可耻。因为自己端架子,使别人陪着耗光阴,这是何苦。现在我同朋友约定,有人约请宴会,要提前十五分钟到场。宁可候主人,不让主人候客。
   十年前正在某派走运之日,某阔人在北平某外国饭店宴客。原定下午六点。九点客才到齐。客气寒喧一小时之久。然后让座。让至半个钟头,不能解决。将一座饭厅,几乎变成猪市。饭店洋老板气极,连息了三次电灯,他们才入了轨道,闹了一个不欢而散。洋老板遂发誓,再不接待中国人。
   中国固然是个礼仪之邦,但是礼仪应适可而止。并且主人应预先用红纸小条写明诸客座次,以免争执而省光阴。
   西半球某国,当初曾用感化的方法,处治撞伤人物的开汽车的。将开汽车的与所撞伤的人物,关在一齐。使他看一看残肢断骨的惨状,感化他的良心。岂知释放之后,开汽车的仍不改草菅人命的恶性。可见感化之法,不是慎重人命之道。
   在变通发达车辆繁多的城市。行路的人须前瞻后顾,时刻留意。横穿街道时,更要详看左右,不要低头慢行而大迈四方之步。既有行人的便路,不必在马路中,摆摆摇摇。
   近几年来,常常发生军用汽车撞人毁物的消息。原因多是开车的仗赖军用二字,开足马力横冲狂驰。军事运输,若在战时固当以速快为是,以免迟误军机。拿破仑因他的炮车出发晚了五分钟,竟致一蹶不振。然而,若在平时,为慎重民命起见,军用汽车,若缓开一点也误不了军国大事,行路的小民,也就感德无涯了。
   有勇将,决不能有弱兵。有贤父,决不能有逆子。有爱民的将官,决不能有扰民的士兵。正如有贞洁的婆母,决不能有卖淫的儿妇。
   军人是保卫国土的,不是对国民示威的。真正的良好军人,对敌国要威如猛虎,对国民要柔若绵羊。如此,才能使敌国畏服,才能使国民爱护。
   岳武穆所以能使金人破胆,背地里还称他“岳爷爷”,就是因为他专心对外,纪律严明。他所以得人民的信仰,就是因为他的兵,能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某省的军队,所以受敌人的轻蔑,受人民的恨怨,就是因为一部分的官佐目兵,反逆岳飞之道而行。
   某省的军队驻在我的故乡滦县时,军中对老百姓,有一种歌谣“打是饺子,骂是面。不打不骂,小米饭!”军队行有行饷,驻有驻饷。百姓没有直接供给的义务。他们的长官既明征给养,他们又明扰居民。然而他们的司令,深居简出,又焉能知道人民的痛苦。结果,少数的贪将劣兵得了便宜,某司令担了恶名。然而他还不知道昵。
   耘田要除害苗,养马须去害马。治国治军,以至办学校,开工厂,设商店,也离不开这种原则。若将其中的坏的去了,才能保全好的。否则就要应了俗语“一木杓坏一锅”。
   民国元年十月.我入武昌陆军学校充当教员。武汉一带的人民,因曾受北兵骚扰,甚至见着北方人,全有愤恨之意。湖北驻防的旗人,因平日杖势欺人之故,武昌起义时,不但将旗人杀尽诛绝,且连累一些不是旗人的北方人。那不怪武昌人无礼残酷,是因为少数的北兵与少数的旗人,种下了恶因,使无辜的北方人也受了连累。
   当一个要人,修坟地,建宗祠,不是光宗耀祖。做一个好人,不给乃祖乃宗招骂增羞,才是真正的耀祖光宗。
   为好人,只要一个良心。做恶人,须费千条妙计。
   青年人,多为将来的事作梦。老年人,多为已过的事后悔。中年人,不但为将来的事作梦,又为已过的事后悔。人之一生,也不过是作梦与后悔而已。若能将眼前的事尽力而为,就可以不为将来作梦,也可以避免为已过的后悔。
   合理和恒久的生活目标是志向。非理与变动的生活目标是妄想。也可以说,志向是定见,妄想是作梦。
   志向是专一的,妄想是复杂的。伟人的人,一生只能有一个志向,所以能成大功立大业。平凡的人,一生存无数的妄想,所以必多失败少成功。
   志向如正路,只要一心一意地走去,虽途径长远,终必能达到目的。妄想如歧途,纵然东奔西驰而求,虽途径短近,终必不能有所成就。我半生所以寸名未立,一事无成,就是因为错将妄想,当了志向。
   我曾求朋友将“寸名未立,一事无成”写为对联,悬在我的寝室。有同学老友见了说:“这对联仿佛挽联,你何必悬挂。”我说:“我生与家庭无益,与社会无补,与国无功,与世无利。活着与死了,毫无分别。你说是挽联,实在合情合理。我寿终之日,你若能将这八个字作挽联,才真是我的知己。假若你用‘典型犹在’,‘哲人其萎’或‘老成凋谢’等等的词句送帐子,那才是骂我呢。”
   为人与立国相同。为人只靠自己要强,不存损人利已的念头。纵然发不了大财,做不了大官,然而也受不了大穷,招不了大祸。立国只靠整理内政,不做侵略的行为。纵不能扩张领土,威镇环球,然而也不致大遭惨败,民乱国亡。
   为人若到无人敢惹的程度,就是到了寿终的日子。立国若到无国敢惹的范围,就是到了灭亡的时候,人为日本人高兴,我替日本人担忧,势不可作尽,篷不可扯满。招白种人之嫉,事小;伤同种人的心,事大。
   贪人不能长富,贪国不能长强。人因贪而败,国以贪而亡。
   狮虎天性凶暴,残生害命。然而种类,不能发达。牛羊天性温良,屡受摧残。但是子孙,日加繁殖,可见“强者荣华,弱者消灭”之说是不合自然现象的话。
   自然之理,是抑强扶弱,奖善惩恶。人若背逆自然之理,自逞聪明,自显强横,就是对自然革命。迟早就要被自然之理淘汰了。我所说的自然淘汰,就是循环果报。
   自然之理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是戒满忌盈的。高大的山与深长的河,尚且日渐缩小。人的寿命,既不如山河,就当不求有余,力避盈满。
   “强存弱亡”一句话,是扰乱世界的根源,是已过的。世界第一大战的成因,是未来的世界第二大战的种籽。
   人类的不平等,是自然而然养成的,不是忽然改变的。正如高山因积土粒,深海因汇水点而成的。人既不能平山填海,也必不能使社会各阶级化为一律。更不能用一种学说,于一时之间,除净阶级的存在。
   古圣前贤用“愚公移山”持久耐烦,和平稳妥的办法,劝化世人的恶行。劝了几千年,尚未能达到“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边际。今人竟想施用揠苗助长急迫躁猛,相仇互斗的手段,强使人类的阶级,于少时之间,化为相等,岂不是徒劳的妄想。
   人力纵能移山填海,也不过只能移只能填一小部分。归终还是要望山流汗,望洋形叹,空耗气力达不到目的。那么,利用“阶级斗争,混合贫富”,才能发生效力,也不过是“一部分”的,也不过是“一时”的。
   我为己奋斗二十余年,到现在没有半间的房产,并无一百元的存积。我岂不愿向富者斗争,平均产业,平均劳逸。怎奈人事是复杂的。或贫或富或劳或逸,各有原因。决非是一夜之间,就可以化为一律的。要知学说终是学说,它的势力决打不倒事实。
   人类有富贵贫贱的阶级,我以为正是鼓励人自强上进的梯子。你若羡慕人的富贵,你就勉力向上攀登。若只坐在梯子底下怨天尤人,梦想有人把你抱上去,那是徒劳妄想。你纵然将梯子打倒了,仍必有人将它扶起来,再往上爬。
   世事就仿佛一个梯子,人生就如同爬梯子。在这梯子前后左右,你争我挤各不相容。若得到梯子的正面,就费力小而成功易。若得着反面或侧面,就费力大而成功难。你若爬不上去,只可怨你的心志不坚,脚根不稳,不能怪人推你挤你。
   劳资之间,并没有什么分界。工人若勤恳耐劳,积有盈余,也可以变成资本家。资本家若奢侈不节,怠惰放肆,也能降为工人。今日被人雇用,明日就能雇用人。我见这种的实例很多了,所以劳、资不过是个有时间性的名词。
   人人骂资本家。人人骂官僚。但是,谁不愿为资本家,谁不愿为官僚。我只望惯骂资本家,惯骂官僚的人,一旦走了运,变成资本家的时候,若能为工人想;变成官僚的日子,若能为百姓想,就不至于再招人的骂了。
   劳资虽有贫富劳逸之分,实在是互做一件事。劳方出力,资方费心。劳心者获利多,劳力者获利少。无工人无资本家。无资本家,工人无工作。双方应互相谅解,和衷共济。和则两利,仇则两伤。万不可苦待工人。万不可轻于罢工。
   我是由学校出身的。我深知学生头儿管学生,甚于校长教员。我入社会二十余年的经验,更使我知道,工头管工人,甚于资本家。妇女管妇女,甚下坏男子。二房东对房客,甚于大房东。我也当过二房东,我对于催索租金,比大房东还不客气。可见“奴使奴,使死奴”与英文中说“弱者之间的专制,过于强者”两句话是至理名言。
   朱熹说:“肯为别人想,是第一等学问。”现在各国所以不安,中国所以不安,就是坏于不肯为别人想的人太多。
   国际之间,甲国若肯为乙国想,就不能侵略乙国的领土。一家之内,父子夫妇兄弟叔侄姐妹姑嫂,若肯互相为别人(对方)想,就不能起家庭革命。社会之中,富贵贫贱老少尊卑,若肯为别人想,就不能有阶级斗争。
   肯为别人想,就是《孟子》上所说的“不忍之心。”不肯为别人想,就是诗经上说的“忍心”。不忍之心是慈祥的。忍心是狠戾的。不忍之心就是仁。忍心就是不仁。仁就是善,不仁就是恶。
   英文所说的(Consideration for Others就是“肯为别人想”。所说Conmiserating Mind就是“不忍之心”。可见洋圣洋贤,也是与中国的古圣先贤,同想到一条路上去。这种思想,若能普及人群,世上就是天堂,用不着拜神求佛,祷告天主,歌颂耶稣,自己的心,就是上天堂之路,就是入地狱之门,何必向外面去寻。
   天堂与地狱两个名词,本是人造的,假定的名词。可是人也能将世界造成实在的天堂地狱。自古以来,一些君子,就是造天堂的。一些小人,就是造地狱的。自我民国成立,人民日处于刀山剑树碓捣磨研之间,就是因为造地狱的人太多。
   良心就是上帝。背逆良心,就是得罪上帝。
   俗语说“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心所以不惊,是因为有“良心”从中作主。
   据我多年的观察,无论如何贫穷卑贱的人,全有发达的希望。惟独好占便宜的人,水远不能有发达的可能。因为好占便宜的人,是生就一身穷骨头。他无论算计得如何精巧,到底还是外面拾进来一升。家中反失了八斗。
   精于算计别人,必疏于为自己计算。人所最容易受欺骗的时候,就是正在他用心欺骗人的日子。
   小学教科书的良否,关系人一生的成败。在小学若打不好根基,入了中学大学,也不能有良好的希望。
   现在中国所需要的人材,是知己知彼的。若不先将真正知已的知识,灌入脑中,决不能追求真正知彼的学问,我国许多的留学生,回到中国之后,竟不能使中国得着他们的利益,就是因他们多能知彼,不能知己,对外国的事明白,对本国的事模糊。
   日本的留学生,回国之后仍不改国民性,仍是日本人。我国的留学生,回国之后多失了国民性,多变成外国人。日本的留学生回国,多服务社会。中国的留学生回国,多钻入官场。看一看现在的我国的文职大员小员,有几个不是挂着英美大学博士硕士的头衔。
   我的学牛某甲,为将来没有出路大着其急。我对他说:“你将眼前的功课,预备好了,将来自有出路。若只在吃喝玩乐上注意,仅在衣饰上讲求,将来不但没有出路,简真只有死路。
   当初乡间的人,卖去三亩田,可以造出一个秀才。现今乡间的人,卖去三亩田,不足给儿子做一身洋服。当初造出一个秀才,至不济还可以慢慢地收回三亩田。现今造出一位学匪,多是把产业也光了,把儿子也毁了。
   天下惟中国的百姓最老实,最怕官,最容易治。当权的人若不能治中国,天下再没有可治的国了。
   中国的百姓,并不求参预政治,并不求官吏保护。只要官吏对他们不敲骨吸髓,他们就心满意足,歌功颂德。
   各国军队,屯驻防区要塞,对百姓无所需求,且竭尽保护之责。开拔调防之日,百姓也无若何感谢的表示。因为卫国卫民,是军人的天职。百姓既为国尽了纳税的义务,当然应享保护的权利。
   我国的驻军,只要不加搔扰,百姓就认为是恩出格外,受宠若惊。除了制造万民伞万民旗之外,还要登报颂扬德政。这种老实可怜的实例,全球几十余国中,除中国外再也寻不出来。
   在中国当老百姓,最好是不住在“用兵所必争”之地。仅以近三百年以来,仅以我滦县而言,连遭吴三桂,李自成,清兵,军阀,外寇,匪军的蹂躏,屡屡不得安生。但是滦县的百姓,虽在水深火热之中,仍不愿逃出龙潭虎穴之地别寻乐土。我若有养身之道,仍要转回故乡。可见居住险要之地的人民,并非不怕遭劫,只是故土难离。
   有人说:“在已往的二十余年中,我国的政客军阀,只能在‘中华舞台’上演唱《双天师》。他们互相排挤,彼此攻击。究竟谁是真,谁是假的,我们小百姓,实在无法区别。”我说:“真天师能降妖捉怪,假天师也能唤雨呼风,他们哪能比得上。他们不过是瞎唱《五花洞》而已。纵然证出谁是真武大郎,谁是真潘金莲,又有什么价值。”
   我极愿做官。朋友问我愿意做官的理由。我说:“在中国千行百业之中,惟做官最容易。并且愈大愈好做。文的,我不敢做书记,传达。武的,我不敢做连长,排长。至于主席,司令,我敢立刻走马上任。因为官愈大,愈用不着学问。”
   在满清将亡的时候,有不会写“军”字的陆军部尚书。在袁政府的时代,有认不清自己大名的督军。假若他们是书记或秘书,不但掌不了大权,发不了大财,简真保不着饭碗。
   各行之中,据我看惟有唱戏与教书最难。因为挑眼的观众最多,决不是可以模糊对付的。唱戏的,若是大草包还可以下降而跑龙套,充扫边。教书的,若是半瓶醋,在学校内决无滥竽充数之余地。我所以竭力要跳出教育圈子,就是因为在学校里,不易谋生。
   近一二年来,连连发现贪污大案。案中的要犯,或远逃国外,或匿避租界。当局若果肯拿办他们,他们怎能安然出国,焉得稳居租界。纵然他们托庇于洋人宇下,既不是政治犯,又为何不肯交涉引渡。若能赶紧将他们明正典刑,非但可以制止贪污,且可以使小民消解愤怨,也可以使外国人少说闲话。因亲属关系,容留一二奸贪,固然是人情之常,但是若为全国设想,为自己的声名打算,则万不可稍存姑息。
   刘邦所以受人民的欢迎,是因他能先除苛法。朱元璋所以得人民的悦服,是因他能先诛贪官。
   苛税不除,民生无望。贪吏不诛,国命不保。
   定国不在奖善,只在去恶。因为去恶,就是奖善。对善者,要听其自然。对恶者,须痛加诛戮。
   我中国的政治,所以屡改屡革,永未上了轨道,只是因为掌权的人,对“公私”二字分别不清。其实,事关个人或少数的人,就是私。事关国政或多数的人,就是公。
   掌权的人,对私字上用心,不过养成一群胁肩谄笑的小人。对公字上注意,才能助成一些光明正大的君子。日与君子相亲,必定公心日长,私心日退。公则人心归服。私则民心离散。
   宋朝名将曲端,为泾原教统的日子,他的叔叔为他部下的将官。因为打了败仗,曲端就不顾叔侄的关系,立刻将他叔叔在军前正法,并且作了一篇祭文说:“呜呼,斩副将者,泾原统制也。祭叔者,侄曲端也。尚飨。”他这种办法,既能全公,又不废私,焉能不得全军的敬畏,怎能不受人民的歌颂。
   明朝名将戚继光,因为他独生爱子临阵回顾,竟不念父子之情,斩了他的儿子。不怕当了绝户,断了香烟。他能不因私害公。所以他才能东平倭寇,北卫边疆。今日掌权的人,多因私废公,不但对亲属力加庇护,甚至因同乡的关系,也能毁法乱纪。何怪东北四省,被岛民白白拾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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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30 17: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外患不足以亡国。内乱不足以亡国。惟国法不能推行必致亡国。并且法律若得推行,国政才能入轨道。国政入了轨道。自然不能发生内乱,内乱不起,自然不能招起外患。
   无论行什么政体,讲什么主义。反正是,法行于上则治,法行于下则乱。我中华前途之兴亡,只看掌权的人,能否却除人情面子,能否因公不顾私。
   俗语说“法律本乎人情”。所谓人情者,不是一二要人的私情,是全体国民的公情。以私情行法,必招人心怨愤,以公情行法,必能上下翕服。
   太平天国的名将陈玉成,守安庆时,对部下临阵退缩的将官,不分亲疏,一律用点天灯之法处治。东王杨秀清,对部下败将,全处以凌迟之刑。他们那等行为,固然是惨无人道。但是太平天国,所以能支持十六年的原因,未尝不是对大员能行法的效力。以后太平天国所以灭亡,就是因为姑息顾忌,不敢严惩大员,只能对小民身上用法了。
   我国的扰乱,就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操持大权的人,对于犯法的文武大员,多讲情面而不忍处治。二是对于犯法的文武大员,多所顾忌而不敢处治。其实若能光明正大认真办理,虽亲友亦不能怨你刻薄。若能将他们的罪状宣布全国,虽大员亦必无法反抗。
   若想中国不亡,须振起监察院的胆量,施行“闻风即奏”的办法,由该院直接派人暗中澈察。不必另派大员使大员们增加额外的收入。如此,不但可以减少公费,也可免得大员们,因吃洒席太多而拉稀便秘。
   严办犯法的人,才能保护守法的人。宽纵犯法的人,必致守法的人也因不平之故,起而犯法。
   古人说“家庭之间,只可论情,不可论理”固然是大有阅历的话。然而只可限于一家人,对一家人之间的私事。只要一关涉家庭以外的人,就只可论理,不可论情。家庭是邦国的基础,若为护庇私情,由家庭先将理字破坏了,一国之人,彼此之间,更不能讲理了。
   我常见一些未受过教育的夫妇,因孩子在外招生是非,反因舐犊之念,向被害者大打大骂而惹大祸。全是起于只顾私情,不顾公理所致。假若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只论曲直不加偏袒,不但不致惯坏了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免得招人的愤恨。天下小事大事全是一理。国中若有贪污的官吏,全是因掌大权的人念私情而纵起来的。
   用太阳系作比方。太阳与八大星之间的吸力就是情。八大星的轨道,就是理。它们若不能守着一定的轨道走,太阳也就无法施用吸力,宇宙必立时分崩碎裂而化为无有。人犯了法,就是出了应守的轨道,也就是不循理的举动,是破坏人类的系统,是群众间的败类。所以不可因情牵扯,而将理毁了。
   法律是为讲理而设的,是专对不讲理的人而施的。当权的人,若只顾情而不顾法,就是毁法背理,国政不但永远上不了轨道。并且必致民乱国亡。
   国际间,保护政治犯,是因为政治犯是对一国的政府叛逆的。并不是在一国的社会之间,因为私欲而杀人放火诈欺劫盗的。 一国的政府,时常被一些人霸占而倒行逆施,才引出政治犯来。当权的人为泄私愤,可以施用势力,对反逆者加以惩处而不顾公理。国际间因维持公理起见,才对政治犯力加保护。
   我国近二三年来,所发生的邮款,鸦片,盗宝,卖官,舞弊几件大案中的男女罪犯,虽然全顶着委员官吏的头衔,然而与寻常窃盗诈欺的罪犯相等。岂可容他们远居乐上逍遥法外呢。当权者若不将他们赶紧引渡过来,他们就要造谣攻击政府,而掩盖他们的私罪,假冒政治犯了。
   司马迁论商鞅,说他“刻薄寡恩”。其实,若欲使法律推行,决不可“宽厚多恩”。太子犯法,他还敢认真处治。因太子不能加刑,而惩办太子的师傅。商鞅不知有所顾忌,不肯模糊敷衍,所以才能使秦国盛强。中国现今若有商鞅那么一个不避权贵,不拘私情的人,何致贪污的案子层出不穷呢。
   前年我问某侦缉队长说:“你们终日缉捕盗贼,假若他们被释出之后,对你们报仇怎么办?”他说:“我们办的是公事,无所偏袒。不贪赃枉法,盗贼并不同我们结仇。”可见按法而施,公事公办,盗贼还知公理而无人可怨。假若当权者用光明正大的手段,重办几个贪污的官吏,将他的罪公布全国,也必招不起私仇与私怨来。
   据报载,某省当局,枪决了三个见匪攻城弃职潜逃的县长。这真是一个大快人心的事。因为官吏受了人民的供养,有守土之责,理当城存俱存,城亡俱亡。然而细一想,未免要为他们呼冤。因为县长多是文人,没有防守的武力。没有武力,因失城逃走,还须处以死刑,那么身拥数万之众的将官,若因敌进攻,轻弃防地的人该当何罪。
   管子说:“草茅弗去,则害禾谷。盗贼弗诛,则伤良民;”唐太宗说:“养稂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贼良民。”这两句话,当权的人若顺着走,就能保权位,定国乱。否则,不但害了自己的声名,也要缩短国家的寿命。
   操持国中大权,不在乎有什么高明的学识,只在乎能否“除恶”。所谓除恶者,只是“除恶税,除恶法,除恶人,除恶俗,除恶习”这五恶若不能除,任何好的政策,也不过是谈淡而已。
   怨天尤人是匹夫匹妇行为。自怨自艾是圣贤英杰的本色。
   近两三个月中,我看人力车夫的脾气,多是大改旧日柔顺的常态,而化为凶横的现象。我详细考查,才知道是起于市面枯涩,坐车的人太少。他们劳苦终日,度牛马的生活,除去必交的“车份”之外,几乎得不着一顿饭的余资。所以因饥饿所迫,而化为暴烈。英国格言说“饥人就是凶人”。当局若欲保持和平秩序,应当速谋补救的方法。
   北平一处,拉人力车的不下三四万人。以一人一家四口计算,将达十余万人之多。为防患起见,应设法减免他们的车捐,增高自用汽车的捐款,以作抵补,要知有自用汽车的人家,每月多出十几元,不过九牛一毛。穷人每月出四五十枚的捐税,就必减少一日生活的代价。捐税固然是向开车厂的主人征收,然而直接担负的还是人力车夫。我不是对有自用汽车的人有恶感,我是为他们谋稳妥的享乐方法。
   救济穷人,只在小惠,不在大德。只在目前的切要之图,不在高远的伟大计划。
   近几年来,一提救济贫民,就是一些聪明过度的人,乱喊“设立工厂”,实在是屁话。纵然言顾其行,也不过是收容少数的贫民。最好是重征奢侈品的捐税,对米面煤油等等的苛捐恶税,认真的竭力减除。
   现今就北平一处说,没有一辆不纳捐的人力车。可是不纳捐的自用汽车则不知多少。正如少有不出房捐的贫民,可是常有不纳房捐的阔人。我以为,若用征人力车捐与收贫户捐的精神,转移到汽车与巨室上去,每月必可多收十几万元。我国的汽车,行路有优先权。停放有占地权。有骂人打人(老实人)之权,在街上有警察代为开路之权。有妨碍交通之权。汽车主人愈阔,权威愈大,其致有打骂警察(租界与东交民巷的除外)之权。既享得权利多而且大,当然所纳的捐税,应重而且巨。如此才合平公理,如此才可平止愤怒。
   中国有些阔人,不纳捐税,并非不知应纳,也非无钱可纳。他们是以为,若纳捐税,就失了自已的面子,丧了自己的锐气,减了自己的声望,灭了自己的威风。不但见不起亲友,简直见不起自己的太太。这种恶习,只有中国地图变了颜色之后,洋老爷可以代为除根。呜呼,中华“民”国。
   前几年,我在某机关当小官僚。我的一个旧日的学生某甲,也在一起办公。某日他到我家拜访,说:“先生,为什么不安电灯。买几盏电灯和几丈引线,再用一根铁丝搭在电灯线上,就行了。你若办,必无人敢管。”我说:“某派的势力倒了,我怎么办呢。”他说:“再取下来。”我说:“取下来容易,然而再点我的煤油灯,就不合眼光了。莫如用我的老法子,终久是稳妥的。电灯公司虽是大资本家,是吸收市民膏血的,然而我没有白用的权利。”
   前几年,在机关任职的要人的自用汽车,投有一辆纳捐的。那么依此推断,在机关服务的小要人的自用人力车,也可以不纳捐了。但是我看他们的车上也有捐票。可见在目下的中国,做的官愈大,享得权就愈多,并且愈对国家,有不纳税的义务。伺怪人人愿做官而且愿做大官呢?
   不必讥骂古人。不必拍捧今人。要立定志向做一个好人。
   现今“学校商业化”已经成了一个普遍的名词。我的朋友某校长,认为是奇耻大辱,打算作文驳辩。我说:“你不必辩。办学校若果能真正商业化,教育就不致愈办愈糟了。”因为商业是以公平交易为正轨的。学生花一份钱,必要设法使他得一份真货。他们虽年青,不识货,也必要使他们换了真的走,万不可用劣货蒙骗他们而行奸商化。
   教书是好汉子不做,赖汉子作不了的一种行业。人当了教员如同钻了牛犄角。愈往前钻,愈没有光明的前途。人说教书是清高,我以为教书是昏暗。
   人的两只眼,全是平行的,所以,应当平等看人。人的两耳,是左右并列的,所以不可偏听一面之词。人的鼻端,共有两个孔,所以不应当随着别人一个鼻孔出气。人只有一条舌,所以不能说两面话。人虽只有一个心,然而有左右两心房,所以作事不但要为自己想,也当为别人想。
   真恶人,如同明枪明刀,容易使人躲避。假善人,仿佛暗枪暗箭,令人无法提防。所以,被真恶人骗了或害了的人少,被假善人骗了或害了的人多。
   真小人是蒙虎皮的狼。伪君子是蒙羊皮的虎。
   动物中,惟狼最不知爱惜同情,然而非到饥饿无法忍受的时候,决不自相搏食。可惜生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愈是衣食不缺的人,愈要损人利己。
   民变起于争食。官反起于争权。争食因为饿,争权因为贪。民的肚子容易饱。官的欲念永不足,所以,民变常少,官贪常多。
   现在的“新生活运动”是中国再造复兴的引子。惟最要紧的第一步,是先须使百姓能够生活。百姓有生活的可能,才有心肠分别什么是新生活。欲使百姓有生活的可能,先须严办贪污的官更,痛剿扰民的军匪,速裁无用的机关,减免害民的恶税。
   今日不较昨日好,就是苟活一日。今年不比去年好,就是虚度一年。所谓好者,不是增加财富与权势,是增加学识与道德。
   有人说:“中国将来不亡于东方某国,就要亡于西方某国。中国目下不联东,就得连西。”我说:“东方某国是凶狠的强盗。西方某国是阴毒的恶妇。亡于强盗是家破人伤。亡于恶妇是家败人亡。联前者,如同交匪类。联后者,仿佛娶婊子。全不能有好的结果。”
   有人问我:“为什么书呆子的性质多方正,不合时宜。”我说;“书全是‘方’的。你看见过‘圆’的书么。”
   中国当初用的制钱,全是圆的,中间有一个方孔。颇与我国古人,处世要“外圆内方”的学说相合。可见古人做事,虽小的东西,也颇能给人一个教训。
   《颜氏家训》上说“夜觉晓非。今悔昨失”。我中国的人尤其是些高出小民之上的要人——若能施行这句话,国中就可真正统一,东北四省,终久是中国的领土。
   生活是工作,不是游戏。是为别人,不是为自己。是牺牲,不是享乐。认清了,就能随遇而安。误解了,就必怨天尤人。
   世上人,其分三等。第一等人,是与世有益的。第二等人,是与世无害的。第三等人,是与世有害的。人的等级,不可由职业上分。我以为,人力车夫与倒马椭的,若存心公正,就是第一等人。大学者与委员长,若存心偏私,也是第三等货。
   旧的不一定全坏。新的不一定全好。旧的也不一定全好。新的也不一定全坏。能分辨良窳,邪正,才配谈守旧与维新,某要人所以屡起屡仆,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就是因为他,只以为新的就是好的。
   中国人学外国人,或外国人学中国人,决学不到其中美点,必先要染成了坏习。所以久居中国的洋人,回到本国多不受人欢迎。中国人留洋几年,回到中国得了权势,作弊的技能更特别的精巧。要知近三四年内,贪污大案中的罪犯,全是由外洋学来的。
   “教育救国”实在是一句皮毛的话。真正的救国之法,是“良心救国”。“欲施行良心救国,须先毁灭现今一些“责人”的学说,施行“克已”的教育。
   某女士留学数国,通晓四国文字,对于政治法律,极有研究。外国女子对她也甘拜下风。论她所受的教育不为不深,知识不是不大。然而她得了权位不久,贪脏枉法的程度,竟超乎一切旧日的官僚。可见无论男女,若心术不正,纵然有天大的学问,只能与人群有害。
   我最恨现今有些要人,对中国民穷财尽的现象,不说是“前人遗下的祸”,就说是“受了帝国主义的剥削与压迫”,一毫也不承认自己的过错。
   现今那位惯说便宜话,惯将自己认作圣人的某要人。又跑在一边大说便宜话蛊惑愚民,假充正经,假冒贤德去了。岂知中国这几年中,人所受的苦恼祸害,实在沾了他的光不少。
   只要中国的要人,不肯自认自己担负了一部分殃国害民的责任,中国永远不能复兴。只要中国人民肯受人骗,中国前途必不堪设想。只要中国青年,自视为圣人,中国教育必根本破产。只受中国摩登妇女,误认放荡为自由,中国人种必归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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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30 20:53:13 | 显示全部楼层
亡中国的,不是洋鬼子,正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下层社会,而是中国上等社会与中等社会。尤其是一些读书识字的官僚与有名的学者。他们互争权利,互逞才能,才将中国弄毁了。
  《潜夫论•务本篇》上说“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所谓“富民”者,不是用科学方法,改良农田,也并非礼聘一些讲堂上的人材,干涉农工商的职务。是不行扰民恶政,轻减人民所担的恶税,少设不切实用的机关,剿除人民中的土匪,令人民能安心自理他们的职业。所谓“正学”者,不是采取四二制或三三制,也不是效颦欧美日本。是慎选有学有品的教职员,是施行“教育纪律化”,是编定合乎中国民族性的教材,是养成学生出了学校,有在中国谋生的本领,是排除一切“外国顺民”所作的毁坏欺骗青年的邪说。
  现在,我国的青年,原是白壁无瑕的良好国民,全是些大有后望的人物。可惜受了野心的学者蒙骗,将他们引入歧途迷路之中,导进愁云惨雾之内。欲救这些陷溺的可怜的孩子,教育部应赶紧编选“鼓舞”的课本,使他们多读富有民族性的文学。在教科书中,竭力铲陈为外国宣传的材料。对于时人的作品,务要彻底肃清。用各省耗于留学的经费,奖励辅助勤苦的学生。
  中国现在所以衰危,是因为未曾学到外国的美点,反将中国原有的美点失去了。正如庄子所说的“寿陵余子,学行于邯郸。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
  有一个笑话说:“一个乡下人,娶了城市的姑娘。某日他进城给他岳父贺寿。得了他女人的命令,一举一动,仿学同席人。同席的某甲,见他那事事学人的举动,大笑一声,立刻从鼻中喷出一根面条,乡下人连忙仿学,不但未曾喷出面条,竟喷了满桌鼻涕。他回乡之后,说城市中的人,全容易学,只是学不到他们那喷面条的技术。我中国人学洋人,也不过将将学到,乱喷鼻涕的程度。
  救我中国,只靠我中国人,自己寻求自己的病源,自己用自己药品。徒靠外国人,专吃外国药,是不能“立起沉疴”的。
  亡在日本人手里,是日本的顺民,亡在俄国人手里,也是俄国的顺民。反正,决不能与他们本国的人,享受同等的待遇。真正自认为是中国父母生养的志士,若要救中国,决不可求助于异族。石敬塘骂名千古,吴三桂遗臭万年,就是最好的鉴戒。
  “要人”犯了显显然然的大罪,本可立正典刑。偏要另派大员亲临检查,惟恐屈枉了他们。“小民”犯了似实似虚的小罪,本可设法详查。偏要立时捕拿下狱,竟无人代为剖白。专制时代也少有这种现象,岂知要人是人生父母养的,小民也不是猪生狗养的。同为一国的人民,不可有两种的待遇。
  “匿名信”本是不敢负责的怯懦之夫的卑鄙行为。寻常人接到这种东西,还要认为鸡鸣犬吠置之不理。然而近四五年来,我听说官方竟凭这东西,任意逮捕人民。假若此风一行,人民就无时无刻不在忧惶恐惧中度日子了。
  官方对于匿名信,不可认作升官发财的机会。应先设法详细追查他们的人。一面对于被告发者,慎加调查暗行监视。在无真赃确据之前,万不可轻施逮捕。一则可免无辜者含冤,二则可保官方的名誉。
  五年前,北京某机关,因得匿名信一封,竟不加详查将某校教员某甲,捉捕而去,非刑审问,使他承认是共党的首领。至终,打掉了他三个脚指。及至证明他是被人陷害,才将他释放出来。某甲虽未丧了性命,但是两支脚全残废而成了瘸子,这种黑暗,只可在我中华民国寻得出来。
  去年我由地安门用铜元四十枚雇人力车到灯市口。匆忙付了钱票一张。进门之后,车夫敲门,说我所给的是一张六十枚的,要退还我二十枚。我见他的举动奇异,问他为什么不占便宜,他说:“富贵,天给的,瞒心昧己,发不了财。”可见下级社会的人,若存一点迷信的心理,也不肯做背逆天良的事。从来阴狠奸恶之徒,全是些毫无信仰的。
  人民迷信太深,固然是防碍国事的进步,然而“要人”所办的“金刚时轮法会”,也不是推进国事之良谋。
  古语说:“国将兴,听于人。国将亡,听于神。”所谓听于“人”者是靠赖一群要人,化除私欲专心国事。所谓听于“神”国者,是一群要人,尔诈我虞放弃责任而专在他们所拜的神上用心。这两句话并不是指着无官无职的小民说的。
  所谓“要人”者,是要办“要事”。所谓要事者,是军国当前的大事。只要“要人”能将“要事”办好了,小民那种种不合科学的陋习,先不必管他。
  我听说某省,苛捐恶税层出不穷,土匪遍地。某省的要人竟熟视无睹,偏大用精神,拆毁庙宇,严催放足。这是倒行逆施,这就是轻重不分。
  《新序》上说:“圣人不易民而治”。汤武所治的人民,就是桀纣当日所治的百姓。然而前者扰乱,后者安稳。不是人民改良进化了,是当权的人正大光明了。
  不必向人详说你的苦恼,要知人人全有自己的苦恼,谁有闲心听你的唠叨。不必向人高谈你的功德,要知人人全有要自颂的功德。谁有耐性闻你的牛气。
  地球的表面上有崇山深谷的不同,有凸凹高下的分别。地球上的生物,当然也不能平等一律。同是人,就有坐轿抬轿的,有坐车拉车的,有使用人的,就有被人驱使的。同是狗,就有稳居狗窦,肥头大耳的,就有终日奔驰,骨瘦如柴的。同是老鼠,就有生在仓库里,就有生在厕所中的。
  不但动物中有明显的不平等的现象。甚至无识无知的土石草木,也享不到平等一律的待遇。同是一块土,就有人将它塑成神像,受人跪拜。就有人将它烧成夜壶,受人便溺。同是一条木,就有人将它做成佛龛,受人供奉。就有人将它制为马桶,盛粪装尿。同是一朵花,就许被美人插在鬓边。就许被毛驴,饱了馋吻。只可说是有幸有不幸而已。
  天下的事,往上比,则心烦意乱,怨天尤人。向下比,就心定意定,无所怨尤。
  为人,有应向上比的,有当向下比的。对于道德学识,须向上比,才能不为小人,不为混蛋。对于财产职位须向下比,才能不为贪夫,不为官奴。前者,只要努力刻苦,人人可以办得到。后者,纵然奋勉追求,有时竟空费心机。一是凭人力的,一是靠机会的。人力,随时可施。机会,终于难遇。
  人是一个奇特的产物——有时是圣人,有时是贤人,有时是君子,有时是凡人。可是常常做了小人。
  生在这只重言,不重行的时代,你若愿人呼你为善人,你就常常大骂恶人。你若愿人称你为贞女,你就常常痛骂淫妇。
  《汉书》引古谚说“足寒伤心,民怨伤国。”自古以来,善冶国的人,不惧外患之迭起,而怕民怨之骤兴。民怨之所以起,是起于赋税之繁苛,官吏之贪暴,兵匪之滋扰,能将这几项人民之害,彻底扫除,民怨自息,外患也就无隙可入。
  近二十年来,中国的乱源,是因为政府没有巩固的政府。没有巩固的政府,是因为政府中没有能统治的人材。没有统治的人材,是因为纵然有一二可以统治全国的人材出现,就必有一些嫉贤妒能的要人,竭力在暗中挈他的肘,扯他的腿,拆他的台,使他不能安于其位,不能尽其长。
  现今是日本可以随时随意危害我中国的日子,不是当权的要人与在野的要人,自颂功德或彼此攻讦的时候。
  人民说便宜话,是出于望治心切,是督催政府。要人说便宜话,是妒嫉心深是要拆政府的台。
  一人所表示的意见,或许是妄言。多数人所表示的意见,就是舆论。拿破伦说:“随舆论行事,何事不成。舆论所向,天下无敌。”管子说:“民别听之,则愚。合听之则圣。”法国古语说:“人民之言,神言也。”可见舆论是不可抵抗的。
  现在我国一些无系无派不受津贴的报纸上所表示的意见,就是代表多数人民的意见。当权的人若能对这种报纸多加注意,以定行止,决不致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姜子牙(姜尚)说:“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天下就是指人民说的。古今中外的伟大的人物,所以能得流芳万代的成绩,就是因为他们能以人民之耳目为耳目,以人民之心为心。
  国亡,决不是亡于或用“武力”或用“经济”侵略的帝国主义。是亡于用“文化”侵略的帝国主义。
  中国百姓全是好的,只是缺少好官。百姓中纵有坏的,也是跟官吏学了来的,或被官吏逼出来的。中国兵士全是好的,只是缺少良将。兵士里纵有坏的,也是上粱不正下粱歪。我以为,与其训民,不如先训官;与其练兵,不如先练将。
  好主义或好演说,也不过如同千里马,非有千里人,不能得它的效用。
  宝剑不能使怯懦之夫,化为勇敢之士。名笔不能使涂鸦孺子,变成书法大家。
  你若将你自己认做非凡出众的人物,你一生也不过是群众里的一个凡人。
  磨盘不论运转的迟速,全不离磨心。人的思想言行,无论如何转变,也当不离良心,磨离磨心,不能工作。人离良心,不配为人。
  吃苦是人类进化的动机,是种种事业的根本。道德因吃苦而成立。天良因吃苦而保存。学生不能吃苦,必成流氓。农工不能吃苦,必成土匪。军人不能吃苦,必成盗寇。妇女不能吃苦,必成下流。官吏不能吃苦,必成民贼。
  我国民族——尤其是汉族——自古以来,只是勇于对内,怯于对外的。只有同化异族之能,并无对外之力。所以能同化异族,是因善于孳生。不能对外,是因不善于团结。略读中国历史,就可发现汉族这种劣点。
  朱元璋所以能驱出蒙元,武昌起义所以能打倒满清,并不是汉族之力盛强,是因为蒙满二族消失了他们原有的民族性。
  中国的领土,所以慢慢地推扩,多不是用武力夺取而得的。是异族入了中国而赔嫁过来的。中国正如一个多病而寿长的男子,屡被一些壮妇们所霸占,她们一个一个的用尽心力,为他经营家政。慢慢地也受了他的传染,变成多病的弱妇。他因得着她们的补养,每一恢复元气,就不念夫妻之情,略一举手投足,将她们一个一个的或打死或逐出,将他们由娘家带来的东西,全据为己有了。
  前年某洋报,议评中国人,如同无知无识的微生物。我以为这并不是恶意的。不过该报并不知中国人不但如同微生物,而且如同病菌,孳生之能力极大。任用什么科学方法,也不能使之灭绝。他们那科学之力,穷尽之日,就是中国人布满全球,吐气扬眉之时。
  现在青年人,所痛骂的人,多是将来他们所感念的人,现在青年人,所崇拜的人,多是将来他们所痛恨的人。
  大前年,我因求升官发财,也买一部某书朝夕研究。我朋友某小“要人”问我说:“怎么?你也要投机。”我说:“许你们偷狗,还不许我偷鸡(投机)么。你们偷大的,还不许我偷小的么?”
  一些要人,若欲替人民谋幸福,只有本着天良,凭着权势,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做去。不必大唱高调,乱发宣言。以免再使人民失望,而怀“与汝偕亡”的怨愤。
  我的亡妻活着的日子,因缺柴少米,时常愁锁双眉。我劝解着说:“你不要因家境忧伤。你耐烦等着,将来总有汽车给你坐。”她说:“我受你的欺骗太多了。你有好听的话不必向我说。我恐怕我死了,连寿衣还穿不上呢。”果然,她死去十八小时,我才借到朋友的钱,将她身上的旧衣,换下来。对妻应许的太过,还能使她失望而死,使自己的良心抱愧,何况要人对于小民呢。对妻说大话,若办不到或能得到她的原谅。对百姓说大话,若办不到只能受他们的咒骂。
  爱国救国的事,是富贵人的专责。不当强加在贫苦的人民身上。贫苦的人,爱命爱身还不能苟全,当然提不到“国”字。所以我不恨贫苦的小民出关谋食,我独恨一些丰衣足食的阔人,出关投伪。没有官吏削剥,小民决不致困贫。没有阔人认贼作父,国命必不能濒于危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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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11:37:16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不要骂父母腐败。你到做父母的日子,你的儿子还要骂你不合时代呢。你不要自命为新文化先锋。将来,你所生的儿女,还要骂你开倒车呢。因为现在你所认作新化的,到你过了三十岁以后,也是腐化了。
  苏俄,德,意,日四同,所以能转弱为强,是因掌国政的人,能以身作则。是因国中的要人,肯牺牲已见,捧起一个肯负责的人来做首领。中国所以日趋危弱。是因掌国政的人言不顺行,是因国中的要人,私见难除,各怀首领欲。
  不要羡恨富人,他们的钱,若不由正道得来的,他的子孙就能给他“散”。不必羡恨贵人,他们的权若不是用正道得来的,他的妻女就能给他“现”。这并非迷信之谈,正是循环之理。
  行善的人,家有坏子孙,也能变好了。为恶的人,家有好子孙,也能变坏了。这是感应之理,也是必然之道。
  我最重视古人。我极轻蔑今人。古人的功罪已定,不必再骂他们。今人的是非难断,不必瞎捧它们。
  古人所说的“信天命”与“畏天命”,不是信畏虚空的天,是信畏万古不变的“自然之理”。果能本着自然之理行事,不必跪拜玉皇大帝,也不必祷告天主耶稣。
  真聪明的人,不致失败。真糊涂的人,也不致失败。失败的人,全是些混蛋而自认为聪明的人。我中华的危乱,全是由这第三种人招起来的。
  能克己,才能克人。能自胜,才能胜人。自已是自己最大的仇敌。你若不能先将它克服了,征服了。你永久要受它的驱使,永远没有安闲宁静的时候。自己也就是一个我字。大圣大贤,全是些能先在自己身上作工夫,首先能打倒我字的,千古的小人,全是些我字的奴隶,全是些我字的牺牲。
  人怨恨人,多是真的。人敬爱人,多是假的。所以人怨恨人的时候多。敬爱人的时候少。
  至大而不可变易之理,为天理。至明而不能掩闭之心,为良心。
  《孔子家语》上说:“汤武以谔谔而昌。桀纣以唯唯而亡。”当权的人,若欲国事兴隆,不可不广开言路,使人民有敢进直言的可能。若愿国势危亡,只有箝制人口,强使人民歌功颂德。
  《史记》上说:“千人这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民国以来,一切失败的要人,全是被诺诺之声而毁坏了的。他们部下,虽有时有一二特出的人员,对他们竭尽忠言,怎奈他们听不入耳。不但不肯采纳,且必力加摈弃,使中正之士不能展其所长,尽其所能。
  欧阳修说:“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现在,有志有胆的明达之士,纵然不避斧铖之诛,愿粉身碎骨对当权者直言劝谏。不但要触当权者的震怒,并且社会间也要说他是个疯子。假若他对国事毫不关心,终日混吃混喝麻木不仁,社会间还说他是识时务的俊杰。人情如此,国事焉得不糟。
  吕坤先生说:“庙堂之上,以养正气为先。海宇之内,以养元气为本。能使贤人君子,无郁心之言,则正气培矣。使群黎百姓,无腹非之语,则元气固矣。”庙堂就是政府,海宇就指民间。政府之内,若多为小人霸占,纵有贤人君子,正气也无法发挥。国中的言论,若受无理的箝制,纵有真正的舆论,也无法上达。民意既无法发泄,元气就保不住了。正气不能存,元气不能养,国命就是到了尽头了。
  一党须先统一党员的心,一党才能站立得住。一国须先统 一要人的心,国政才能进入轨道。人说,治国须先统一人心。我以为所谓人心者,是“要人”之心。只要“要人”们能统于一,人民自必风行草偃。因为人民向来就是统一的,不过被一些“要人”们,强加上不统一的恶名而已。
  人民自古就有互助之心,所以容易统一。要人从来就有猜嫉之念,所以掼于彼此分立。
  现在我国的大患,是党干党的,官干官的,民干民的。彼此隔绝,不能串通一气,而变成三截了。
  乍读几天书,最容易将自己认为圣人。多读几年书,才知道自己是个愚人。
  读书愈少,对环境愈不满意。读书愈多,对自己愈不满意。现今,大骂环境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就是因为真读书的人,一天比一天少。
  镜明,才可以照物。心明,才可以察理。欲得镜的效用,不可不常常拂去上面的灰尘。愿求心的效用。不可不时时消除其中的欲念。
  镜虽明,若旋转不停,照物必不能清晰。心虽明,若妄用不休,察理必不能精确。所以,镜须定心须静。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妄想。一知人事,就是妄想的发端。一断气息,才是妄想的完结。所谓妄想者,包括一切不必存的希望与不必费的思索。人能少存妄想,就能多安乐而少忧愁。
  军阀因妄想,而抢夺地盘,而苦害人民。大员因妄想,而贪赃枉法,而剥削百姓。土豪劣绅因妄想,而欺孤侮寡,而鱼肉乡里。学者因妄想,而创造主义,而牺牲青年。妄想既是不合理的,所以他们纵能将妄想做成事实,达到一时欲望,然而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眼就完。不但苦了自己,并且害了别人。
  某军阀当权之日,浪耗了无数的民脂民膏,毁坏了无数的青年妇女。结果,他白白的被人诛系,较寻常的小民,还无处诉冤。这本是为恶无不报的循环之理。然而他的母亲,竟对人哭喊着说:“我儿一生,未尝为恶。天之报施太不公了。”她原是村女乡妇,不能辨别善恶,不必深责。可惜现今,竟有一些饱受教育的人,也缺乏辨别善恶的能力。中国焉得不危不乱。
  有人对我说:“故宫盗宝案中的罪魁祸首,至今稳居租界逍遥法外。偷鸡盗狗之辈,反铁锁啷当坐狱蹲监。这种的不平,真令人气破肚皮。”我说:“他们不过凭借一时的人情势力,得以幸逃国法。然而决不能避免千载的公论。并且他们内受良心的谴责,外受人民的痛骂。纵然苟且偷活,也没有人生的滋昧了。你何必为这个不平呢?”
  人民的咒骂,较死刑尤为痛苦。人民的歌颂,比金冕更为光荣。
  “要人”居高位.如同一个人站在高处。他的优点或劣点,最容易被人看出来。他的一举一动,决瞒不了众人的耳目。所以“要人”留好名或留坏名,全比寻常的人格外容易。寻常的人想留名,如同由深井里向外爬,除非爬到井口,才能被人看见。所以或好或坏,多不为众人注意。
  人的两眼生在上边,所以惯向上看。人的两眼生在前面,所以不惯向后瞧。人的学问或位置高了,若肯向下看,决不致栽筋斗。若肯回头看,决不致遭失败。
  近几年来,北平各坛庙中的古柏,屡次发生监守自盗的恶风。我望有管理北平古柏之责的大员,对于“斩伐枯树”这一条,必须改为“不论死枯,永远不准砍伐”。否则一裸一棵的古树,全要变成枯萎了,人让人死还不为难,何况让树死呢。若嫌枯树有碍观瞻,最好仿中央公园的办法,将枯树全作为藤罗或“爬山虎”的架子。
  人说,砍伐老树之后,可以补种小树。我说,老树是经数百年的光阴养起来的。我们对于大的国土,若不能保存还有可说。假若连区区几棵老树,还不能使它们存在,未免太对不起古人了。
  我大胆包办民意,替农工说,向“要人”们说:“你们老爷们,只要能让我们可以苟活,我们自己就会改良我们的生括与经济。我们也知住洋楼好于住茅屋。吃西餐好于咽粗粮。喝咖啡好于吞凉水。坐汽车好于骑毛驴。穿洋装美于着粗布。我们若能有钱,也知存银行,也不愿藏炕洞。你们老爷们愈讲科学,愈升官发财。我们愈讲科学愈典妻卖子。由着我们的不科学,我们还可以丰衣足食。顺着你们的科学化,我们立刻魂归天国。”
  以“老实易治”四字而论,中国的百姓,可谓全球第一 。以“贪脏枉法”四字而论,中国的官吏,可谓环球无二。因为百姓老实,所以容易养成官吏的贪污。因为官官相护,所以官吏的罪恶永远不能除净。
  中国的百姓之所以老实易治,是因为怕官怕势。官吏之所以官官相护,是因为朋比为奸。若有严正的政府,自不能容留官官相护的恶风。百姓的痛苦若能有上达的可能,自不能养成怕官怕势的心理。
  不必高谈革命。中国的革命若不能首先由官吏革,中国的革命永远不能成功。政府若不能破除情面,严惩贪污的宦吏,无论什么法式的政府,永远不能根深蒂固。
  我读历史得了一个判断。从来伟大的人物,所以招起天怒人怨,身败名裂,多不是他们本身所引出的,多是因为护庇少数的私人而生出来的。
  治田,只在勤于耕耘。治国,只在勤于惩劝。耕,就是疏通上下。耘,就是铲除恶苗。惩,就是诛罚贪污。劝,就是鼓励良善。治田与治国,全是一理。上下之气,若不能流通,民心永不能稳固。贪官污吏,若不能肃清,民生永不能繁荣。
  人民服从官吏之心,甚于服从家长。属僚服从上官之心,甚于服从父兄。所以治国,易于治家。驭下,易于训子。
  有人说:“古时的人民易治,现在的人民难治。你不可将治民看容易了。”我说:“古今的时代,虽然不同,但是古今的人民,全是一个心念。古时的人民所求的,只是安居乐业。现今人民所求的,也是乐业安居。正如三千年前的人,喜欢吃饭,三千年后的人,也不能喜欢吃尿。”
  古时人民,所以易治,是因为骗他们的人少。现今的人民,所以不易治,是因为骗他们的人多。古时为政的人,多是治民。现今为政的人,多是骗民。所谓治民者,是惩治莠民。所谓骗民者,是欺骗良民。人民肯受治,决不愿受骗。若误认骗民之术,为治民之法,当然得不到好的效果。
  我读古人的言论,少见“为民众谋幸福”的话,而人民反多得幸福。我读今人的言论,天天日日时时刻刻,见“为民众谋幸福”的话,而人民反无法安生。我愿我中华的老实百姓,大家立定志愿,每逢听见“为人民谋幸福”的话,不论是谁说的,大家要同心合意地静骂他三分钟。如此,虽不能使他得“千夫所骂,无病宴驾”的效果,也可以使他心神不安,多打几个嚏喷。这并非迷信之谈,这正是感应之理。
  对穷苦的人尽一分心,比等他们饿死之后,施舍花棺材木好。使悲苦的小民,减客观存在一分担负,比等他们愁死之后,为他们谋成极大的幸福好。我所以痛恨现在的外国学说,就是因为他们要用现今的人民,作试验的牺牲,专为未来的人民打算。他们纵或能使未来的世界变为天堂,然而等到那时候,不幸的小民早已化为枯骨了。
  我只信农工可以救国,因为他们肯低头苦干用力专心。我决不信学者能够救国,因为他们只会舞文弄墨鼓唇摇舌。
  现今多数的要人,若肯将考究汽车的心,考究自己的声名,国事决不致大糟特糟。现今多数的学生,若肯将考究洋装的心,考究自己的本领,学问决不致日趋日下。
  宋朝苏轼说:“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德国路德TartinLuther说:“一国之盛强,不在岁入之繁多,武备之坚利,而在有教育之人特多,有品行之人迭起。”美国爱墨森BalphW.Emerson说:“一国文化确定之标准,非其户籍之繁稀也,非其市府之大小也,亦非其出产之多寡也,乃其国人之品格耳。”英国斯迈尔S.Smiles说:“一国之强弱,视人民之德行。”我们读这几句话,再反照我国的现状,我中国的前途,就可推想而知。
  近几年来,我中国人——尤其是一些要人——多养成了一个亡国败家的陋习。凡事怨天尤人,不知痛自反省。纵然亲自将国事毁了一个七乱八糟,反在一边恨天怨地,大骂张三李四。自己不负分毫的责任,而昧着良心大说风凉之话。寻常的人有这种恶习,一生休想发达。国中要人有这种恶习,国命决不能持久。
  人,坏得连自已也不知道,那还不是真坏。坏得连自已也知道,而偏不肯向好里转,那才是真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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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 21:40: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人问我:“现在我国有许多人——尤其是许多青年——全彻悟了。他们已认清中国所以危弱的原因,是因为外受帝国主义的侵凌,内受封建势力的压迫,与经济制度的不良。他们若有朝一日掌了大权,是否能使中国起死复生,转弱为强。”我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不过是悟出了一半,不能称之为彻悟。因为那一半,就是他们本身。他们若连自己还认不清楚,他们纵然大权在握,也不过徒唱高调而已。这种不知己反求诸己的恶习不能去净,中国只有走入灭亡之途。”
  外国对中国所施展的帝国主义固然可怕。中国人对中国人所施展的帝国主义,更加可怕。外国的帝国主义,是强横之国对弱小之国而施。中国的帝国主义,是有权势的人对无权势的人而施。
  旧的专制,是寡头专制。因为只有皇帝,可以行专制。新的专制,是多头专制。因为你若有权势,就可专制。旧专制,是皇帝自以为受命于天。新专制,是“要人”自认为受命于民。旧专制下的百姓,是皇帝的家畜。新专制下的民众,是“要人”的傀儡。
  “有强权,无公理”一句话,自从由外洋传入我国之后,已经被许多人误认为是人生的金科玉律。其实,这句话只可行于禽兽世界,只可行于天下将乱的国际之间。一国之人对于一国之人,万不可施用。中国人对中国人,更不可施用。
  人,要与人同——与善人同。人,要与人殊——与恶人殊。
  某青年,在某报登载一段痛骂当铺的文章。内有“当铺的老板同店员,对当铺的人,横眉立目,施出资本家的面目。淫狠地压榨穷人……。”他并不知,当铺颇有救人之急的好处。我是常与他们交往的。我每到无处求借之时,就用衣物同他们通融。他们既然有求必应,当然不能远接近送,当然要取三分的利息。愿者上钩,岂能认作骄横,岂能认作压榨。某青年若开了当铺,也未必对当铺的人恭维奉承,也未必肯白借与人钱。并且当铺里应柜的,全是些每月挣几元钱的穷光蛋,怎配称得起资本家。真正的资本家,还是那些终日在家吃烟打牌的。店员若配称资本家,那么,肩挑贸易的小贩,也全是资本家了。
  在无权位的日子,不可擅骂当权的人,要先自量,你得到有权位的时候,你能否好于你所骂的人。在失位下台之后,更不可轻骂当权的人。要先回想,你掌权的日子,你是否好于你所骂的人。平民说便宜话,讥骂“要人”,还觉情有可原。现今的“要人”,说便宜话,讥骂“要人”,未免是不知自反。
  中国现在是个黑白混淆,是非颠倒,里勾外连,阴错阳差的时代。欲救这个危局,须由知识分子先定一定神,睁开两只眼,用心研究什么是黑白,什么是是非,什么是阴阳。这些若分辨不清,大可不必合着眼睛,争前猛跑乱唱高调。
  善用欺骗之术而得成功的人,也必因屡用欺骗之术而遭失败。这就是古语所说的“善骑者坠,善游者溺”。某军阀所以屡起屡仆,不能成事的原因,就是他屡以为他所施的骗术,别人全看不出来。
  真聪明的人,不敢骗人。真湖涂的人,不会骗人。骗人的人,全是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古今中外那些生前受人咒诅,死后受人讥骂的人,全是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人。
  《左传》说“失信不立”。人所以得存立于人群,就是一个信字。信字是用人言二字合成的。言若不是发于天良,纵然悦耳动听,也不过等于禽言兽语。其中既然没有人的成分,当然不能存立于人的社会。
  《说苑》上说“巧伪不如拙诚”实在是一句处世最好的良言。因为伪字是人为二字结合的。纵然用尽心机,想尽巧妙的人为方法,终抵不过以逸待劳的拙诚。正如一块玉石,经能工巧匠雕成一件美术品,终不如一块天然的璞玉耐久延年。
  在中国各处,多有开设二三百年的商店。在外国就少有这种例子。因为我国一些老商店,全是能守至诚无欺的老规矩。外国的商店,多是重视宣传竞赛的投机术。一个得利如同细水长流,滋田润物。一个得利仿佛山洪暴雨不能久长。
  自从商战二字流入中国,将我国多数商店的商业道德几乎毁灭了。不独新开的许多小商店不顾信用,甚至有些有名的老商店,也染了欺骗的恶习。专在两片皮(嘴)上研究,而不在货品上留意。
  前天我由鲜鱼口西口外路东,某有名的老糕点铺(姑隐其名),买了二十块玫瑰饼。店员的架子不下于法院的法官。我因抱着信仰的心,所以也不敢查看他给我包了些什么东西。到家一看,每块之上全加了一层灰土的装饰,馅子坚硬的程度,至步有两星期的年龄。钱虽然用了二百零八枚。可是,使我气得身上的体温增到二百零八度。我只好认定上当只一回。
  所谓商战者,是与同业的商店,在货品与价格上而战。不是店员们大端架子,使顾客见了,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是店员们善用花言巧语,哄骗买主,将坏货强充好货卖出去。
  买卖人,固然应当先练成一片好嘴,但是更要预备一些好货。端大架子,固然不是生意规矩,假若能像北平口口堂,货真价实,也能招进买主。买主虽不愿看冷冻傲慢的面目,然而为购货要紧,也能忍气吞声。假若货既不良,架子又大,买主当然望而生畏,不敢登门。
  俗语说“和气生财”。做生意的人,当知生意二字是活泼亲切,使人喜欢照顾的意思。假若使买主入门,如同进了阎罗殿,谁有勇气瞻仰一些鬼脸呢。
  有些商店的货品并不精良,可是男女顾客往来不绝。他们那些主顾。所以肯去上当受骗,就是因为店员和蔼可亲。他们那种远接近送,敬烟捧茶的情形,能使买主甘愿上钩。假若他们再能货真价实,更必财源茂盛。
  顾客花一分钱,要买一分货,当然要挑剔检选。这并非要占便宜,多是恐怕吃亏。因为顾客若不是血迷心窍,也必知道无论如何精明,决斗不过做生意的人。店员遇着这种顾客,要竭力耐烦忍气。要知能将货卖出去,才是好手。能吵嘴,善打架的店员,却是买卖人中的败类。
  在日本,商人最以谦和为主。顾客挑选半天,纵然一物不买,他们也能和声柔气地鞠躬施礼,送到门前。这样态度,能使顾客感发良心,不忍不照顾他们。
  最可恨的是有些店员,专对顾客的衣饰与性别上注意。要知俗语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穿着好西装的,未必就是好主顾。漂亮的妇人女子,未必就是活财神。
  自爱二字,不是爱数十年必死的肉身,是爱千万年不死的令名。
  钱财是人生的羁绊。人若被钱财捆住了,一生不能脱出它的势力范围,一生也要受它的驱使。若将他看轻了,只求足用,不求其多,无功不可成。古今中外的圣贤豪杰中,只有许多好色的,决无半个贪财的。
  钱财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能助你提高你的身份,能助你得着你所愿得的东西,能助你办理你所要行的事务。可见钱财,不过是个助手,并不是个主人。可惜我常见一些努力弄钱的人,只知堆积,不知花用。这种人无论存储多少钱财,也不配称之曰“财主”,只可呼之为“财奴”。
  “要人”为老婆孩子牺牲声名,还觉值得。“要人”若为几个私人败名丧节,未免是愚不可及。可惜我国失败的“要人”之中,十之八九是因为使几个私人的欢喜,而得了全国的骂名。结果,一些私人发了大财做了大官,而自己反无立身之地,岂不可叹。
  财与色是人生两个最难过的关口,是人生最难破的阵线。能不被这关口与阵线阻挡的人,才可称得起超凡入圣的人物。
  我的老友张君说:“人生四惑(酒,色,财,气)的次序,是一个比一个严重普遍,并不是一个比一个轻微狭隘。”他这话极有道理。因为酒,有不饮的。色与财则比酒有引诱性,然而也有不贪不好的。惟有“气”是人人当犯的。并且“气”能伤人的身体,促人的寿命,较酒、色格外容易。
  贪应贪之财,不为贪财。好应好之色,不力好色。应贪之财就是薪俸与利息。对这两项,丝毫不必谦让。应好之色就是自己的妻妾,除这两人,无论如何不可妄动。
  古人称蓄钱的瓦器为“扑满”,是极有意思的。因为这种东西有入无出,积而不散,到了盈满的程度,也不能取出分文。所以必须将它扑打碎了,才可以将它的存储发现出来。人若只知存储而不知分散,也必要发生破碎的危险。不但钱是忌盈戒满,一切声名权势,也当以盈满二字为戒。
  我半生没有做过阔事。当初最好的时候,每月收入不出二百五十元。最坏的日子,每月分文没有。并且是一天打鱼九天晒网。以入社会二十年合计,每月收入不过三十余元。可是我的生活程度,虽月入百元的也不敢同我相比。有人见我不知储蓄,对我说:“你上无父兄,下无子嗣,如此生活,将来如何归宿。”我说:“你计虑得太远了。中国将来还不知归何结局。我不过一个小民,何必作久远的计划,我留下盈余是孝敬谁。”
  朋友又问:“将来假若你有了儿子,也当为他留下生活费。”我说:“世界所以扰乱,就是因为对子孙的心念太重了。有一些人,不但为子孙,不顾一切,拼命搂钱。甚至连重孙子媳妇,将来用的马桶,全要预备好了,岂不是糊涂么。我的先父,没有给我留下生活费,所以我才得苦活至今。假若留下生活费,恐怕我早就乐死了。”
  朋友又问:“你可以不为子孙谋,然而也当为自己谋。你若不存下几个钱,死了谁埋葬你?”我说:“我若死了,没钱棺殓,自有公安局与卫生局拿出款来,替我办丧事。岂不是还落一个‘国葬’么?”朋友大笑着说:“你一个小民,有何功德,配消耗国家的钱呢?”我说“自民国以来,得享国葬的‘要人’,全是真正有功于国,有德于民的人么?”
  专会讨老婆孩子喜欢的人,固然是好丈夫好父亲。然而决成不了大业,享不了大名。我读中外大圣大贤英雄豪杰的传记,才知道他们多是些享不到家庭快乐的人。因为人心不能二用。若专对一个私而小的范围内耗费精神,对于公而大的社会与邦国中,就不易有伟大的成绩。
  人夸奖你,你不必快话。你若一起快活的感想,就如同别人砌了一堵墙,将你圈起来,你再不能有进步的可能。人讥笑你,你不必忧烦。休若一起忧烦的念头,就仿佛别人掘了一眼井,将你推下去,便更不易有出头的希望。
  恭维的话,是愚夫愚妇的麻醉药。毁谤之言,是英雄志士的再造丸。
  遇着恭维之言,先要自想配受不配受,听了毁谤之辞,先要自问应得不应得。自己是自己的天平,自己是自己的明镜,自己的轻重与美丑,自己应当明知确断。
  人若能时时扪心自问,反躬自思,就能不因外人的谀言而喜,也能不因外人的谤语而惧。
  人所以好多言,全是起于自以为学识道德高于别人。殊不知这种行为最容易显示自己的浅陋。
  在大庭广众之问,真有学识的人,只觉无话可说。真无知识的人,才敢叨唠不止。
  在你高谈阔论的当儿,大众若对你静默无声,不加反驳,你最好是它刻止住谈锋,强闭尊口。要知这未必就是对你心服口服的表示。
  在你高谈阔论的时候,若有人对你提出抗议,你不必以为他是你的仇敌。你正当引他为你的同志。因为他若是一个深沉的人,他决不肯打断你的话头,他反要听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与人谈活,你若愿讨他的喜欢,最好是用他的事务作资料。你若愿招他的憎恶,只有以你的事务作题目。因为人找你谈话,不是要卖弄他的学识,便是要向你求指教。决不是要为你作传记。你何必将你的详详细细向人说。谁有闲心耐性听你自颂功德。
  无知的妇女向丈夫说话,爱加小注,好绕大弯。这种不肯简捷,直爽的说话方法,实在令人厌恶,然而,丈夫是为避免吵闹起见,不敢不听。所以只好用十二分的耐性,听她从头至尾,远征博引地说个详细。至于男子对男子说话,总当直直爽爽,干干脆脆,三言五语立刻说完。千万不可“拉丝,剥茧”。
  男子说话,最忌附加小注。冗长拉扯的言语,最易使听者厌倦心烦。耗费的光阴,更觉可惜。
  有些人说话,不知求要,只知求详。甚至一件小事,也必掰开揉碎,从根到底说个不休。譬如你问他:“你到上海去了一次么。几时回来的?”他决不筒捷地说出来。他反要将他到上海的原因,临行以前的预备,何时雇汽车到车站,几点几分开车,买的是几等票,车中乘客多寡,男有多少,女有若干,男客的老少,女客的美丑,沿路有几个车站,车中有座位宽窄,以及车中的温度如何,全要预先说给你听。甚至要说火车是谁发明的,是用什么东西造的,是什么时候中国才有火车,全要源源本本,一五一十说个彻底。说了半天,也不过是一去的情形。至于到了上海,以及回来的情形,还未说到十分之一。你若任他说完,恐怕一天也没有了结。这种的说话方法,详细固然详细。但是详细得无用。
  人的寿命是短促的。光阴是宝贵的。寿命既是由光阴积合而成。那么,浪费光阴就是轻视寿命。古今中外的伟人,有不爱惜金钱的。然而决没有浪费光阴的。
  与其出去同人闲谈,不如在家里闭户自修。谈论国事既干禁令,谈论天气更觉无聊。国事是要人所包办的,谈论起来也不过是白费唾沫。天气是随时转变的,谈论许久,也不过空耗精神。与其谈说许久,讨论半天,还是以没有办法作一个归结,何如收心养气,听天由命。先对自己的本分上用功夫。
  去年,有一位爱国商人,屡次来见我讨论救国的事。并且有意呈递救国的条陈。我说:“你的条陈,是否确切先不必说,凭你这一个毫无声望的人,居然要“伏阙上书”就是不知自量并且每一个要人,必有几层的包围。你的条陈又岂能达到他的尊目。与其白耗精神,空生闲气,何如安分守己,做你的买卖。要知救国并不在乎干政。各尽本分就是为国家谋富强的唯一之法。譬如,你的贵行是买卖米面,你只要不屯积居奇,不大斗买入,小斗卖出,不向米面里掺东西,不劝人吃‘西贡’吃‘仰光’,遇到善士捐舍米面票,你真能给穷人准斤十六两,就是救国,也即是救民。”
  又问“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个匹夫,岂能放弃责任,不管国家的兴亡。”我说:“顾先生的意思,并非指定邦国危亡之日,匹夫匹妇全应舍弃当尽的本分而去救国。他所以提出匹夫匹妇来,正是激励一班要人。匹夫匹妇尚须负救国救天下的责任。至于一班要人,更是责无可卸了。”
  帝制国的君臣,向来负亡国之责。因为帝制国的人民,是处于奴仆的地位。譬如,主人若将家弄败了,只有主人负责。民主国的公仆,永远不负亡同之责。因为民主国的人民,是居于主人的身份。譬如,奴仆若将家弄败了,人也必是要将责任归到主人身上。况且,以我中华民国而言,这四万万多位主人,既有这个权,那个权。所以公仆们,可以永远立于无过之地。
  公仆这两个字是由荚语Public sevant译出来的,是首先经华盛顿发明的,是专指民主国的官吏而言。因为民主国的官吏,是人民选举的,是为人民办事的,是服从民意的,是不敢独行已见的。所以,我以为民主国的官吏,若没有华盛顿那种为人民鞠躬尽瘁,大公无私的心志,就不配妄用公仆这个名词。
  富家的主人,若对于家务不关心,必至养成一班恶奴。专以北平一处而言,有一些旧日的富家的主人,现今多已成了乞丐。至于他们仆役,多已变了富翁。我详查他们败家的原因,多不是因他们吃喝嫖赌,多是因为过于信任仆役,以致“太阿倒持,大权旁落。主人日瘦,仆役日肥”,甚至反奴为主,上下颠倒。民国的人民若对于国事不加注意,只容一班公仆们任性而为。将来所得的结局,恐怕还不如北平富家的主人,所以,孙中山才提倡“民权”以防公仆们存私作弊。
  富家的仆人,并非全是没有良心的。有些主人败家之后,反可依赖仆人为主。甚至有些发了财的仆人,不但能维持主人的生话,并且对主人能尽旧日的礼节。至于不入轨道的民国的“公仆”,多是高居万人之上,作威作福,平日既不将主人看在眼里。亡国之后,他们必跑在一边安享快乐,更不管主人是死是活。
  仆只是私的,并没有公的。愈是一个人之仆,或小家庭之仆,愈能尽为仆之贵。假若是大众所用的仆人,必然没有专诚的忠心,所以仆字之上,若加一公字,实在是不合情理。
  凡事须求实惠,不可只贪虚名。贪有名无实的名,反要被名所累而有苦无处去诉。
  凡事须顾名思义。有其名就当有其实。民国的官吏,既以公仆自居,就当细想仆字是怎么讲。假若住必洋楼,衣必华贵,食必精美,出必汽车飞机,而对于国事,成则居功,败不认过,未免是名卑实尊。如此,我宁愿生生世世为民国之公仆,决不愿名尊实卑而为民国的主人。
  我是求实不求名的。我常说:“当犬马之名目若能享祖宗的待遇,我甘愿为犬马。得祖宗的名目,而受犬马的痛苦,我决不当祖宗。”
  假若民主国的公仆不肯尽公仆之责,将来公仆二字,就要成了字典里最恶劣的名词。譬如救国救民四个字,岂不是可尊可敬可钦可佩的好话。然而为什么,老百姓现在一听这四个字,就要长吁短叹,皱起眉头。
  私仆若忘恩负义,营私肥己,就是恶奴。然而,其罪只关系一姓一家。公仆若忘恩负义,假公济私,便是民贼,其罪关系全民全国。前者,仅招一生一世的讥评。后者,则受千秋万代的唾骂。
  中日两国,变法的时期,相差不远。然而,一则因变法而弱,一则因变法而强。我中国所以得到相反的结果。只是因为一班执政的人,专能在法上变革,而不在自己的心上改善,徒有良法而无良“心”,焉能得到良好的成绩。
  不会变法的国,如同“沐猴而冠”的猴。纵然日日薰浴,天天更衣。到底还是贼头贼脑。不改良进化,还不失本来面目。一向人里打扮,反倒格外难瞧。
  孔孟纵然披上猴皮,还是圣贤。猴子纵然穿起蟒服,仍是兽类。内心末变,外表的变更,毫无关系。
  法制不过如同器械。徒有精良的器械,而无干练的工匠,也是无济于事。徒有完美的法制,而无公正的人员,也是有害无利。所以,重法制不如重人格。各项的工匠,若仅凭技艺,不讲道德,还可制成有用的物品。办公的人员,若仅凭才能,不讲道德,决不能做出利民的政绩。
  怕得罪小人,就是小人。肯扶助君子,就是君子。
中国古时重德化。西国今日重法治。化是温和的,是无形的,是静而不扰的。治是强暴的,是露骨的,是勤而多变的。施德化,则须勤于修己。讲法治,则须劳于防民。德化,是出于情。法治,是生于术。情之用,无尽。术之用,有穷。情专能感人内心。术精仅可帛外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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