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1 23:47:21
在苏东坡时代,词这种诗的新形式正在盛极一时。由于苏东坡、秦少游、黄庭坚,及宋代别的词人如晏几道、周邦彦等的创作,词这一体的诗成了宋朝诗的正宗。苏东坡在黄州时才发现了词,极其喜爱,从在黄州的第二年,开始大量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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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柳永,歌妓们不答应了。再说欧阳修的词也挺好啊。
这段不知道是翻译的问题还是原文的问题,什么叫苏东坡在黄州才发现了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沁园春·孤馆灯青》《江城子·密州出猎》等等都是在到黄州之前写的。
词是代表汉语节奏的最佳文体,变化中有规矩,深度虽然终究比不上诗,但婉曲过之。王国维说得好: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不管愿不愿意,词让女性大范围扑面而来,虽然词中女子多病弱,但毕竟作为一个群体占领了一块地盘。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2 08:19:33
他要睡了,闭上眼,细听气血的运行,要确待呼吸得缓慢均匀而后可。他自言自语道:“现在我已安卧。身上即使尚有发痒之处,我不再丝毫移动,而要以毅力精神克服之。这样再过片刻,我浑身轻松安和直到足尖。睡意已至,吾入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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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进入社会载浮载沉以后,我就很少能安然入睡了。这个世界的大多数物质的精神的东西都因为人类而产生,如今物质几乎侵入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我现在之所以能写下这些读书笔记,恰恰是因为有电子产品。现在入睡的问题其实就是解决物质侵入生活的问题。更准确地说,如何消解工业产品冲击的问题。人类终究要适应这个时代,要尽量让自己慢下来。近段时间的生活还是不够慢。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3 07:39:50
跟着他有朗朗笑声的歌,我们也听到怒吼和叹息。在鹭鸶的鸣声之外,我们又听见监狱中的呻吟声;在水车上潺湲的水声之外,我们又听到农村老妪的悲叹声;湖滨楼头的庆祝喧哗声里,我们也听到稀疏灰发人绝望的幽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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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痛苦能够在诗人心中引发痛苦,这种痛苦固然不能与原有的痛苦等同,但恻隐之心可以让他在有能力为他人做事的时候尽其所能做一个好官而不是祸害一方的贪官。同情心确乎是善良的组成部分,我们的时代,同情心其实都还是有的,但比较难转化为善良的行动,尤其是扶不扶这样尴尬的问题。就个人而论,我可以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做一个好人,帮助他人快乐自己。但在陌生的街道上,面对陌生的人,我不一定能做到扶起某个摔倒的同类。
处于中上层的知识分子关注底层百姓生活,为之不平为之呼喊,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因为“话语即权力”,底层有说话的权利,他们自己如果不能说,有人愿意代言总比言路堵塞的好。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3 09:14:10
韩琦和欧阳修已死,富弼和范镇退隐林下,司马光潜心治学,张方平纵情饮酒,东坡之弟子由则明哲保身,闭口不言时事,只有苏东坡不够圆滑。他看见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时应当不应当不顾后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这是一个问题。也许苏东坡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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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最让人敬重的除了困境中的自我超脱,就是不在政治面前奴颜媚骨。他的文集里也有吾皇圣明之类的套话,但从政治立场来说,他并不是个狭隘的人,也不热衷于高位。如果他真的做了执政大臣,我们恐怕很难读到《赤壁赋》这样的传世之作。因言获罪对他来说也许是极高概率事件,这一事件会让懦夫从此低头,也会让真正的伟人得以出世。历史将伟大的可能性放在你身上,撑住了你就是伟人,撑不住你就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其实挺残酷,不过在苏轼看来,他肯定是要做伟人的吧。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4 07:44:29
他的《望云楼》诗如下:
阴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虚空付此身。
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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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诗颇能看出以议论为诗的特点。人与云相对,不说人像云,却说云像人,多了几分曲折。至于说“已向虚空付此身”这样的说法,其实往往是一种徒然的牢骚,人,尤其是苏东坡这样的才人,是不可能到达虚空的境界吧?对美与善与子由的执着会成就一代文豪,对虚空的执着可以成就一个无名的道士或和尚。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4 09:05:16
甚至才高如苏东坡,真正的生活也是由四十岁才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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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莫非是到了这个年纪才可以真正将杂念摒弃,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按照这种说法,那些其实岁之前逝去的天才岂非没有过上真正的生活?人如果活上一个平均寿命76岁(http://m.phbang.cn/?src=http://www.phbang.cn/general/145580.html),四十岁以后还有三十六年,如果真有三十六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还真是好。
当然,林语堂的意思其实是说苏东坡四十以后,“忙于公众活动,从今以后他的生活都是具有这些特色的。”在林语堂看来,苏轼的施政能力让他十分佩服,或许是因为林语堂十分赞成苏轼的政治观点,他们都是温和的改革派。
回到我们自己的想法,四十岁来的时候,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5 07:36:23
乌台诗案
林语堂述乌台诗案的过程比较详细。百度百科更详细,提到了写给子由的绝命诗的事情:
苏轼写《狱中寄子由》说“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无比凄惨。审讯者常对他通宵辱骂。巨大精神压力下,苏轼写下了“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的悲惨诗句。苏轼下狱后未卜生死,一日数惊。在等待最后判决的时候,其子苏迈每天去监狱给他送饭。由于父子不能见面,所以早在暗中约好:平时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有死刑判决的坏消息,就改送鱼,以便心里早做准备。一日,苏迈因银钱用尽,需出京去借,便将为苏轼送饭一事委托朋友代劳,却忘记告诉朋友暗中约定之事。偏巧那个朋友那天送饭时,给苏轼送去了一条熏鱼。苏轼一见大惊,以为自己凶多吉少,便以极度悲伤之心,为弟苏辙写下诀别诗两首,
其一:“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其二:“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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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主如天这些话是当时知识分子的政治套语,不必多说。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这两句真是道别语了,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情绪推演到极致怕就是苏轼这两句诗的情绪。如果一定要死,还是要留下好诗,这就是诗人的态度。
狱中失去尊严,这太正常不过,相比之下苏轼还算好的,前段重温《报任安书》,再次听到司马迁颤抖的心跳,便觉苏轼在这场著名的文字狱中的遭遇实在有幸运之处。如果真的遭受刑罚之耻辱,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如果已经生不如死了还是活了下来,那还怕什么?如果已经疯掉,那就等于死了,千万不要可怜自己了!疯疯癫癫等待肉体的灭亡好了。
御史台想搞死他,很多人救他,最关键的是皇帝不可能杀他,这是苏轼命运的神奇之处。
王安石那时候退居江宁,还为苏轼求情,这个事情林语堂没有提,或许是故意的?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5 08:17:07
苏东坡由现在起,为情势所迫,要一变而为农夫;为气质和自然的爱好所促使,要变成一个隐士。社会、文化、学问,读历史的教训、外在的本分责任,只能隐藏人的本来面目。若把一个人由时间和传统所赋予他的那些虚饰剥除净尽,此人的本相便呈现于你之前了。苏东坡若回到民众之间,那他就犹如在水中的海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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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对于苏东坡当然无比重要,他在这里写下了不少传世之作,所谓传世之作,就是我们想到某种文体的时候率先跳到眼前的。文之前后赤壁赋,词之《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念奴娇(赤壁怀古)》、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乃至书法之黄州寒食诗帖。经历了生死考验,到一个适合自己呆着的地方,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上面提到这些作品既有达观也有沉痛,从这时期他写给友人的书信来看,其实也还有恓惶,这些都可以理解。作品由人而生,作品产生以后,人倒因作品而存。我们今天看到的苏东坡,是文化的苏东坡而非那个也要吃喝拉撒也要生病生存的苏东坡。
生存对于大家其实都是一样的,但杰出的人写出了杰出的作品,他就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人生。这种超越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大特征。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6 07:56:48
所谓解脱一事,只不过是在获得了精神上的和谐之后,使基层的人性附属于高层的人性,听其支配而已。一个人若能凭理性上的克己功夫获得此种精神上的和谐,他就不须完全离开社会才能获得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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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说的是既入世又出世,换言之,身在人间,精神超越人间。国人出处之间摆弄出多种哲学,其中一种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时机到了,努力干一番事业;时不我与,退守内心的纯净。这在慢节奏的农业社会非常普遍。现在呢,做官不是文人的首选,文人更多面对自身的机会,出处的问题不像以前那么重要,最需要解决的,常常是现实的束缚与内心的向往之间的矛盾。现代社会的心灵哲学尚未成熟,那些最优秀的哲学家文学家提供给我们的只能算一种参考,只能由我们自己来解决这个时代的特殊问题。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6 09:41:35
苏东坡给一个朋友写道:“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此地是够美,但是其风景之美,主要还是来自诗人的想象。他对那栋夏天对着大太阳的简陋小房子,情有独钟,别的旅客一旦真看见,就会废然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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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想象本就是诗人的特征。简陋的房子却是心中的安居,可见诗人其实在物质方面是没有太多追求的。梁实秋抗战时期在重庆住在一个破房子里,他却称之为雅舍。还这么形容: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 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 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 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 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 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素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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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可以与苏轼相过从。民国文人中还真有不少吸取了传统精华的知识分子,难得的是又能够不被束缚精神,而是放眼天下,着实让人钦佩。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7 07:01:37
临皋亭并不见得是可夸耀,风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则在观赏风景之人。苏东坡是诗人,能见到感到别人即便在天堂也见不到感不到的美。他在札记里写道:“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一封写给范镇儿子的信,语调则近诙谐,他说:“临皋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地,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无两税及助役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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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风月,如今有许多地方都被圈起来收费了,这样真的好么?如果不圈起来,必定会被破坏吧?
名山大川如今等同于风景区,当然,还有许多偏僻的优美的风景,人们不见得愿意去。
小时候生活在群山之中,总觉得自己不可能翻过一座座山到外面去,打破别人家一块玻璃都是一件大事。无数次在山路上跋涉,在风中歌唱,在月下匆匆赶路,心中偶尔会感到远古的孤独,说起来,文学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拥抱与抗拒这种孤独吧?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7 07:29:40
在元丰六年(1083年),朝云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遁儿。在生下三天举行洗礼时,苏东坡写诗一首,用以自嘲: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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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非常有名,可惜这个孩子第二年还不到周岁就去世了。这件事情对朝云的打击恐怕比苏轼大,毕竟对于母亲来说,对孩子的爱更为直接更为密切。《苏东坡传》里提到了不少先于苏轼之前去世的亲人,在亲人眼中,苏轼的文学家身份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被聪明误一生,这话里或许有对生平行为的反思,也有对自己坚持说话的肯定。伟大的文学家在面对孩子的时候,并不期望他成为另一个自己,而是希望他无灾无难,这也不禁让人感动又叹息。文学家的责任与父亲的责任有时候是矛盾的,正因为矛盾,才更见这个人的完整。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8 07:17:57
《赤壁赋》是用赋体写的,也可以说是描写性的散文诗,有固定的节奏与较为宽泛的音韵。苏东坡完全是运用语调和气氛。这两篇赋之出名不无缘故,绝非别人的文章可比,因为只用寥寥数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觉道出,同时把人在这个红尘生活里可享受的大自然丰厚的赐予表明。在这两篇赋里,即便不押韵,即便只凭文字巧妙的运用,诗人已经确立了一种情调,不管以前已然读过十遍百遍,对读者还会产生催眠的作用。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现得正像中国的山水画。在山水画里,山水的细微处不易看出,因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这时两个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闪亮的江流上的小舟里。由那一刹那起,读者就失落在那种气氛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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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写完这篇文章以后并没有急着展示,按他自己的说法,所见者盖一二人而已。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写下了一篇会流传到人类文明尽头,乃至所有文明尽头的文章呢?
斗胆讨论这篇文章,是因为尽管现在年轻,但也有年轻的角度。如果再过十年,也许会读出更多的东西,但也许会受到更多蒙蔽。
大约十年前(?)在语文教材里读到《赤壁赋》,就是喜欢,根本没搞清楚意思,也背不下来,只是在早读课上读许多遍,后来大学又读,纠结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说“物与我皆无尽”?人的生命终究是要消失的,一旦消失,我就不再是我,而物依然是物,怎么可能无尽?《苏东坡传》解释的是,万物和我们人都是长久不朽的。把“我”解释成“我们”,一下子就通了,不知道是不是苏轼的本意。在佛家哲学里,我本来就可以是永恒的,道家哲学里也有类似理论,不知道苏轼到底是从“我”来说,还是从“我们”来说。
前后阅读这篇文章应该不下五十遍,出于谨慎,我们还是先小心地粘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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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rén)戌(xū)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
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zhǔ)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yǎo tiǎo)之章。少(shǎo)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dǒu)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píng)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xián)而歌之。歌曰:“桂棹(zhào)兮兰桨(jiǎng),击空明兮溯(sù)流光。渺渺兮予(yú)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hè)之潜蛟,泣孤舟之嫠(lí)妇。
苏子愀(qiǎo)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wèi)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liáo),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zhú lú)千里,旌(jīng)旗蔽空,酾(shī)酒临江,横槊(shuò)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qiáo)于江渚(zhǔ)之上,侣鱼虾而友麋(mí)鹿,驾一叶之扁(piān)舟,举匏(páo)樽以相属(zhǔ)。寄蜉蝣(fú yóu)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sù)。哀吾生之须臾(yú),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fu)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zhǎng)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zēng)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gǒu)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zàng)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shì)。”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zhuó)。肴(yáo)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jiè)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此文字句,整齐中有变化,读之朗朗上口;行文思路,先写景,次抒情,再说理,次序井然。在形式上来说,它是文赋的标杆。但这不是《赤壁赋》能成为千古奇文的所有原因,让它一直流传的,还有其中包含的文化精神。
赤壁之风、水、月,与苏东坡竟融而为一,这才会幻化成他笔下流动的辞章。他与客人乘坐的小船,已经变成了穿行宇宙间的观览之舟,人在这种情境中确乎成为了宇宙与自身的观照者。许多人穷尽一生,都未曾遭遇过这样的时刻。南宋张孝祥有一首极好的《念奴娇》近之: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张孝祥是主战派,词中多悲壮气,不仅融入宇宙,更有驾凌其上的气魄。
苏东坡的文字更飘逸,二者各有千秋,不必强行分出高下。
遗世独立真能做到么?扣舷之歌透露了真实的心境。所谓“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分明就是感叹自己迁谪之愁,不遇之悲。这是否可以证明苏东坡并不如众人想象的那般豁达呢?答案是:苏东坡也豁达,也哀愁,但归根到底是豁达的。作为一名儒家知识分子,他的使命就是要兼济天下。作为一个追求自由的知识分子,他终究要以内心的逍遥为依皈。
吹洞箫的客人当然懂得这歌声里的“呜呜”,于是也就吹着“呜呜”,让读者也跟着“呜呜”了。描蓦音乐的古诗文很多,著名者如《琵琶行》、《李凭箜篌引》、《听颖师弹琴》、《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相比之下,苏轼的几行文字并不算超越古人,但放在文章之中,却是恰到好处,也自然引出下文之议论,堪称行家手笔。
接下来的一段主问客答,窃以为是此文精华所在。此段前半写英雄伟业而今不在,是一般怀古情绪的表现。后半写人生短暂、宇宙无穷,说出了人类的普遍体验。或许多数读者诵读此文,最喜的就是“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以下数句,这几句的音节文辞之优美自不待言,试拆解其含义:“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写生活闲散自在。“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写眼前友人相聚的乐趣,“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从空间上写出人的渺小,“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从时间上写出生命的短暂,“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写物我一体的大欢喜,“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回到本段的关键字“悲”上来。整体来看,内涵极丰富,非天时地利人和实难出此至文。赋体文本有主客问答的传统,文中客人的悲伤,其实就是苏子自己的悲伤,后来又成为了无数读者的悲伤。
再下一段说理,说物我无尽之理,说江山风月之可适,其实就是苏子的自我开解,他自己应该是信服的吧?读者能否信服呢?即使像我现在这样并不怎么信服,也依然会受到整篇文章之美的净化。
庄子有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苏东坡偏偏要写出这种大美,还要把人也变成这美的一部分,把汉字也变成这美的一部分,这等才华,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民国时期有人倡导废除汉字,试想一下,要是几百年后的人只能通过拼音来阅读《赤壁赋》这样的文章,会是什么样的体验?——真是想不出来。我们这代人注定了还是要守着汉字一直到死,《赤壁赋》就是极重要的一个理由。
人能说出某种哲理,并不代表他就真能达到那种境界。就拿苏轼来说,《赤壁赋》的洒脱当然是真的,仕途的挫败感也是真的,但这无损于苏轼其人其文的伟大,江湖与庙堂,人间与仙境,在苏东坡那里本来就是统一的,中国知识分子本来就可以将出世与入世协调起来。
最后要说的是,《赤壁赋》可以与黄州时期的其他作品一起读,也可以单独来读,这可样证明它的伟大。
《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chán )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qiú)龙,攀栖鹘(hú)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jiá)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piān xiān),过临皋(gāo)之下,揖(yī )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fǔ)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chóu)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相比之下,《后赤壁赋》没有那么深刻,但却属于一流的小品。其记事写景,文采风流,较《赤壁赋》多了几分轻逸,这种轻逸在结尾达到了极致。在中国文学中,鹤的形象屡见不鲜,苏子文中的这只鹤是非常显眼的。今天关于《前赤壁赋》说了太多,再读这篇,就什么都不想说了。等到有一天,我再次在文章中映照到自己,再说吧。只要我们愿意,它们就一定不会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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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里说:
东坡请问姓名,二人不答。东坡说:“我明白了。今天晚上我看见你们俩从我头上飞过去了!”两个道士微微一笑。东坡便从梦中醒来。他开窗外望,一无所见,外面街道上只有一片寂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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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不知道为什么是两个道士,然后是推开窗应该不是看到街道吧?苏东坡当时应该不是住在街道边。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8 12:27:03
苏轼亲自写的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8 12:29:51
赵孟頫写的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8 12:30:48
赵孟頫写的后赤壁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8 12:31:28
文征明写的后赤壁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8 12:33:22
苏东坡直到他人生的末日,一直想求得“道士丹”,不过他对寻求长生不死之药,还没有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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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炼丹,在当时也是某种时尚,苏东坡爱好这个,不知道是出于无聊还是确实相信。修道静心对于精神倒是有好处,现在也还有不少修道者,至于境界高下,就不知道了。修道的苏东坡不如食人间烟火的苏东坡好玩,还好他虽然也修道,但也还是那个横跨儒释道三家的苏东坡,想想真是不得了,他几乎能赢得所有喜欢文学之人的喜爱,或者说,在所有文学家里,他大概是拥趸最多的,是因为他的文学世界足够丰富多彩?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9 10:04:42
苏东坡表现他那合乎情理的简单生活原理,只用下列他从古书上摘取下来的四条规则。有一张某向他请求长寿良方,他就写出下列的四句话:
一、无事以当贵。
二、早寝以当富。
三、安步以当车。
四、晚食以当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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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句特别简单的话,要做到却很不容易。无事早寝安步晚食,快节奏下生活的人最容易做到晚食,不过这倒是生活不规律的表现,而不是悠闲的表现。《笑林广记》里记载了一个笑话:
一鬼托生时,冥王判作富人。鬼曰:“不愿富也。但求一生衣食不缺,无是无非,烧清香,吃苦茶,安闲过日足矣。”冥王曰:“要银子便再与你几万,这样安闲清福,却不许你享。”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活得简单并不容易。
秋自鸣
发表于 2015-6-19 12:34:47
也许是命运对人的嘲弄吧,苏东坡刚刚安定下来,过个随从如意的隐居式的快乐生活,他又被冲击得要离开他安居之地,再度卷入政治的旋涡。蚂蚁爬上了一个磨盘,以为这块巨大的石头是稳如泰山的,哪知道又开始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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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伟大就在于在辗转不定的命运中还能创造出种种文化奇观,古代官员四处为官的情形并不少见,晚岁致仕回乡的为数亦多,苏东坡的官场遭遇当然说不上好,也不能算最差,说白了,摊上了,接受了,还很快乐,还去创造,这是苏东坡之为苏东坡。林语堂说“读书人能用别的方法谋生,最好不要做官,他的遭遇便是充分的理由”,在那个时代,他不做官,也不会有机会“享有”这么丰富多彩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