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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管类】] 最后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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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 12:05: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最后的落叶

 

    作者:桑柔

 

  他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里遇到贝茜。她怀里抱着好几本装帧漂亮的时尚杂志,正准备起身离去。如果不是听到她结帐时细细软软的声音,他还一直在看玻璃窗外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微眯着眼睛,没有思维。下午精神涣散、大脑疲累时来这里渡过难得悠闲的片刻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每次要一杯蓝山,加奶不加糖,在抽完一根烟的时间里把它喝完。有落地玻璃墙的小咖啡屋,冬天和盛夏,干净透明的玻璃上凝结着小水珠,外面的一切就变得模糊不清,他喜欢这种恍若隔世、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没有繁杂的商务文件和电话,长时间绷紧的神经奢侈地松懈下来。

  他迟疑地叫住贝茜。他们都有些吃惊,毕竟是大学毕业五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当天聊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她还是很漂亮,穿着玫瑰红的开司米连衣裙,外套黑色的开襟V领薄毛衣,随意敞开着,脖子上系了条米色缀红碎花的小丝巾,搭配净米色的平底方头皮鞋和手提袋,简单利落地站在他面前微笑。贝茜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上学时他就印象深刻。口红被纸巾用力抹过,深浅不均地残留在薄薄的嘴唇上,夹在小皱纹里的唇膏像渗出的血丝,凄艳夺目。她也在外贸公司工作,离开前匆忙留给他一张名片,上面有黑色水笔写下的手机号码。他怀疑她准备了两种名片,有手机号的和没有手机号的。他为自己拥有前一种感到高兴,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拨打那个号码。他看着贝茜穿过马路,白色的丝巾在风中飞舞,绕到脖子后面,然后她踏着满街的落叶在路口消失不见。那么优美细碎的步子。

  咖啡是奇怪的饮料,暗沉浓香的液体,苦涩美妙,喝完嘴里有淡淡的酸味,混杂着香烟的味道。他依赖它们。他一边寂寞地体会着,一边重复她刚刚走过的路往公司的方向走,是一条远路,比他熟悉的路远得多。他神情恍惚,落叶在脚底发出碎裂的声音,猛然发现是深秋了。贝茜和落叶在记忆里紧密相连,缠绕着他纷乱的思绪。因为贝茜的出现,之前所有在咖啡馆里消磨的时间都有了终极的意义,只是无心的等待,等待和她相见。光秃的树枝迎着寒风和凛冽的阳光,在秋天里哀伤是很自然的事情,包括一些暧昧无奈的邂逅。他看见叶子从树上掉落,仿佛身子的一部分也会跟着死去。秋天是破败的季节,他想。

  吃晚饭的时候,他向琳的父亲汇报公司一天的工作,惯常的生活内容。工厂的新报价、国外客户的询盘、合同签定和完成的情况,当天的出货数量、收汇款项、单证入银行是否顺利等等。琳一声不响地吃饭,安静专心。她患有天生的地中海贫血症,一向瘦弱苍白,在英国坚持念完大学后回家休养。家里有足够的钱让她不用工作也过得快活。她唯一的社交活动是在孤儿院做义工,时不时捐些钱,然后出国进行慈善交流访问。天使一样善良,惹人怜惜的女孩,与世无争、温柔贤淑、知书达理,除了健康,琳什么都不缺。有这样的妻子,是幸运的吧,朋友们都羡慕他,事业成功、家庭美满。他也觉得拥有了向往的生活,还要求什么呢?踏进大学校门之前他待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小县城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新生入学的第一天,一个活泼漂亮的高年级女生接待他,友好地跟他聊天,说着动人的普通话,笑的时候,头发里会散发出洗发水的清香。她的牛仔裤、棉T恤和干净的运动鞋,是最简单舒适不过的打扮,可他仍然敏感地察觉到差异和尴尬。他穿着解放鞋和洗得发皱的粗布衬衣,一路沉默地跟着她,在宿舍里,她熟练地替他放置新领来的生活用具,他想凑上前帮忙,却生怕一动,别人就注意到自己,说话、走路全都不对劲,他躲闪着藏在角落里,被孤立的恐惧和自卑象植物一样在身体里生长。

  家里经济困难,母亲因为劳累过早的去世,父亲多病,再伺候不起家里的田地,勉强支撑哥哥念完中专,哥哥才在县里的小学当上教师,哥嫂俩人拼命劳作,养家糊口,为了省钱供他读书,结婚好几年了都没要孩子。他在学校里省吃俭用,常常上午打四五个馒头,就着咸菜吃一天,为了拿到勤工俭学的补助金,傍晚大家准备晚自习了,他还在一个人打扫操场和跑道。买第一双白跑鞋和第一条牛仔裤之前,他从不敢去舞厅。唯一的一次,他在旁边看着别人舞动和旋转,忽然就丧失了兴趣,以后再没去过。他只想虚荣地经历,哪怕他穿着旧鞋子和衣服在舞厅站上一两个小时,也不会有人认真注意他,可包装过的塌实和自信让他快活。

  大学生活对他来说是单一的,没有娱乐,没有要好的朋友,因为是需要应酬的交际,朋友一起吃饭、上街、去舞厅……哪一样都得花钱,他和同学保持着距离,不接受邀请,也就不欠别人什么。他发疯地学习,寻求着平衡和属于自己的优越感:选修尽可能多的课程,别人千方百计逃课,他从不迟到早退,甚至利用周末和放假的时间学习,积极打听外校举办的精彩讲座,抽出时间参加。晚上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或者图书馆,宿舍熄灯后还在黑暗里塞着耳机学普通话、纠正英语发音,他知道自己浓重的地方腔是同学们偷偷取笑的话题,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都在说英语,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收音机开了一个晚上,白白耗掉的两节电池又让他懊恼不已。

  贝茜是他的同班同学,家在市内,漂亮沉默的女孩子,孤傲离群、成绩优秀,惹人羡慕和嫉妒。她独来独往,喜欢看各种各样的书,除了课本。上大课的时候坐在后排,边听课边偷偷看小说,奇怪的是,每次考试她总排前五名,非常轻松的样子。有些人是天生的读书料子,学也学不来,不过,她古怪的性格着实不讨老师同学喜欢,拒人千里,矫蹂造作。刻意与众不同的打扮,常常穿戴热门大胆的服饰在校园里招摇而过。有一件关于贝茜的事,学校里人尽皆知。贝茜说一口漂亮的英语,学校举行外语演讲比赛,她是一定代表系里参加的,但出乎意料地连续两次落选,原因是她竟然骄傲地在组委会同意看稿朗读的情况下,故意不带讲稿上台,结果背诵到一半望了下文,尴尬的冷场,匆匆结尾,当然以失败告终。第一次,系领导批评她,她全不放在心上,同样的错误犯了两次。老师们摇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多数同学表面惋惜,暗地里却兴灾乐祸,认为她自以为是活该丢丑。大学最后一年,全区的大学生演讲比赛,规定即兴演讲,学校的选拔也不再允许带稿上台了,那次贝茜轻轻松松地拿了第一名,接着又在区里的比赛上一举夺魁,让学校狠狠风光了一把。好一段时间,校园广播连续报道这条热门消息,她却拒绝记者站采访和所有经验交流邀请,大家对她冷漠低调态度的关注超过了获奖的新闻事实。有些说她早有所料,对获奖信心十足,自然以平常心对待;有些说她憋足了劲在毕业前做最后一搏,想打个翻身仗,终于挣回面子,但一如既往的心高气傲实在令人恶心;还有些酸溜溜地预测她籍着获奖为马上面临的就业不失时机地添加了砝码。贝茜则依然我行我素,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对身旁的议论纷纷置若罔闻。

  他和贝茜的孤僻低调截然相反,他渴望赞扬和追随,喜欢被关注被包围。为了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改变别人的偏见,消除自卑,他积极参加各种团体,主动组织同学开展集体活动,歌唱、书法、体育……发展多方面兴趣特长,竞选学生干部,写总结、报告和计划交给学校,讨好老师、领导,难免得罪同学。别人不屑于做的琐碎事情,他忙得不亦乐乎,他知道同学表面不得不服他,背地里却骂他是势力眼、马屁精、乡巴佬。那有什么关系呢?老师信任他,各种活动都有他的份,还可以对同学指手画脚,发号施令,谁都有点不大不小的意见,只要不跟自己明里对着干,都白搭。最重要的是,他年年拿奖学金、当选先进学生干部、是入党的一线后备人选、将来优先选择就业——关乎自己前程的大问题,他没法跟条件好的同学比,什么都靠自己努力,他害怕再回到小县城,帮助哥嫂干农活,也不甘心做个默默无闻的乡村教师,一辈子在封闭的环境里受苦受累。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耍脾气和性格也得有资本,他没有退路。人和人不一样,像贝茜成绩好,在市里找个好工作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得努力溶入这个环境,改变自己,让别人接受他,挤一个位置给他,之后才能扎根下去生长,享受更丰富的土壤。生活里需要话题,他也观察贝茜,和同学开着关于她的玩笑,谈论她的特别、她的造作、她的无所谓和自我本位。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出了校门就各走各路,他怎么都没想到,一些事情,最终使贝茜成为他心上一道永远抚不平的伤疤。命是天定,缘是人成,人生沉浮,漂泊不定,谁会遇到谁早就安排好了,将要发生什么却没人知道。

  晚饭后,琳回房看书。他和琳的父亲商量第二天的工作安排。他全权管理的公司属于琳的父亲。毕业时学校推荐他进市内效益最好的外贸单位,5000多人的公司,竞争得厉害,任何人的职位变迁都会掀起轩然大波,大家明争暗斗,撕破脸皮地往上爬,整个公司十几个部门,500多人盯着同一个部门经理的职位,他虽然明白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但在人才济济、龙争虎斗的大单位,没有过硬的后台,想到必须层层突围,才能谋个高职,总感仕途渺茫。他是不安分的人,满心抱负要大展拳脚,倒头来却得畏首畏尾,看那么多人的脸色,实在不甘心。他期望成功,不愿安于平静安稳的生活,一心等待机会跃到浪尖,全身心地开辟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琳的父亲早年派驻香港做外贸,后来建立了自己的公司,和他的单位一直有生意往来。他在一次外贸单位的晚会上认识琳。这类场合最适合年轻人互相结识,有许多健康俏丽的姑娘活跃在晚会上,成为单身男士注目的焦点,可他偏偏看上柔弱无助、平淡沉静的琳。开始,很多人都好奇,后来也就渐渐不问自明了。婚后,他很快辞掉单位的工作,接管了岳父的公司。

  他成长的环境决定他有务实的行事风格,他要求生活必须踏踏实实地抓在自己手中,从不考虑虚无缥缈的理想,就好比最饥饿的时候,想到的总是实实在在填饱肚子的馒头,而不是改善胃口的咸菜。这是他惯性的思维方式,简单、直接而且通俗。琳由于健康的缘故,接触的男孩子不多,天性敏感娇弱,容易被感动。他有耐心,肯抽时间陪她,无非是一起静静地待着,不能去电影院、酒吧这类太热闹的公共场合,也不适合做体育健身运动。于是投其所好,一起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孤儿院。琳很善感,常常为那些遭人遗弃、身体残疾、命运凄惨的孩子暗自伤心流泪,这个时候的琳非常可爱,温柔得象胆怯的小猫,让人忍不住升起保护她的念头,虽然他知道琳的黯然神伤一半为了孩子,一半为了自己。琳感激他的陪伴和安慰,觉得他是值得依赖的男人,他也喜欢琳的,她纯洁美好,任何男人都不会吝啬自己的怜惜,不过决定厮守终身就不是容易的事情,她的病总是个负担。谁愿意娶个病怏怏、多愁善感的妻子,让自己成天担惊受怕呢?

  他选择的不仅是琳,琳选择的也不仅是容忍呵护自己的丈夫,同时还是父亲事业的接班人,让她和母亲能够在父亲年老之后,继续维持目前优越生活的家庭支柱。他和琳的父亲在一次生意上的合作,很好地说明了自己的能力。那时一个法国客户向琳的父亲订购10个货柜的青刀豆罐头,由于已是产品淡季,客户给出利润丰厚的价格,他听到琳父随意提起这笔生意,并正苦于寻找货源,他记在心上,凭借着大单位与工厂的良好关系,调动自己权限下原本用于菠萝罐头生产的资金在市场上高价收购原料,硬是让工厂在一个月内生产出区内最后一批青刀豆罐头,用货柜车拉到深圳码头等待发运。琳父对他的工作效率和胆量非常满意,他的单位也从中获得可观的佣金。

  从商适合他实际精明的作风,他有天分、肯努力。可身边的人不肯用公平的眼光看待他身上的光环,散布着各种流言,他的背景是摘不掉的身份标识,无论谁谈起他的事业,都有意无意附带提起他与琳的婚姻,提起岳父创下的业绩,这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大家无形中达成一种共识,好象他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笔不光彩交易的产物。他不以为然,他的才能不由琳的家庭决定,任何选择都意味着取舍,他的想法十分简单,他选择最大限度地发挥和实现自我。

  而且,男人的肩膀应该承担责任、接受挑战,不单单对事业,他对琳也是认真尊重的。琳喜欢音乐,他学习如何区分巴赫和舒伯特;琳喜欢绘画,他买厚厚的画册,跟她讨论印象派和超现实;琳喜欢文学,他关注她热爱的作家,繁重的工作之余抽时间看海明威和昆德拉;琳讲究生活品质、注重细节,他陪她逛商场,研究服饰打扮,花时间记忆世界饮食的种类特点。这些其实是额外的负担,他不感兴趣的事情。琳不用出外打拼,向来有所依靠,心思细腻,感情丰富:他面对的压力把他的精神世界打磨得粗糙、迟钝,没有退路。别人说他唯利是图,他想,难道他没有妥协吗?他活在刻意经营的角色里,好比对琳的迎合、对岳父的唯唯诺诺、对工作的全力以赴、对家庭的一心一意、对侮辱和轻视的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这些牺牲是每一个人都愿意付出的吗?他承担着自己的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或许沾满世俗气,也需要勇气和毅力。比起那些生活不如意,却不愿努力改造,寻求安逸和方便,表面超凡脱俗、内心焦虑的人,他又输在哪里呢?他心里坦然。

  安排好第二天的工作,整理完文件,家人各自休息。他回卧房陪琳。她一边细心地涂抹润肤露,一边愉快地说孤儿院里一个聋哑孩子今天被一对好心的美国夫妇领走了。琳的生活圈子就这么大,颠来倒去、反反复复。他倒不觉得一定是美满的事情,以后孩子和养父母间会有怎样的隔阂和遗憾,谁知道呢?都别以为自己是慈善家和救世主就好。当然,琳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他从不表露,只是倾听和微笑,让她安心。那么安详的个人世界,谁忍心去破坏它?他看着琳入睡,她苍白的脸色因为熟睡时的平静和温暖泛起难得的淡淡红晕。

  他丝毫没有睡意,点燃一根烟坐在阳台的地板上抽。清冷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斜,大地上的一切都被镀上了银边,褶褶生辉,透着奢华的腐朽气,风轻轻一吹,万物在摇晃,他生怕风再大一些,世界要碎了。他听到树叶沙沙的响声,心神不宁,烟圈刚到唇边就消散了,把握不住的虚无在空气中弥漫,他的身体轻得几乎要飘起来,心不由地抽紧,手微微一抖,烟灰掉在衣服上,用手指去弹开的时候,他碰到口袋里贝茜的名片。

  小小的浅黄色纸片,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犹豫了一下,把它凑到鼻尖,深深地呼吸。在贝茜指间停留过的东西,对他有特殊的意义。它记得那双温软的手。也是秋天,他组织班级郊游,大家叫嚷着乘坐景区内的电动飞船。他不知道自己有心律不齐的毛病,也争着上了船,贝茜被混乱的同学推挡,刚巧跌坐在他旁边。船刚刚飘荡起来,他就感觉不舒服,心口堵得慌,呼吸越来越艰难,心随着船的飞升、降落撕裂般难受,仿佛已飘忽在身外了。他强忍着恐惧和前所未有的不适,告诫自己千万别叫出声,周围都是兴奋无比的同学,发出刺激的尖叫,还有没挤上船的同学,在底下看着,晃动模糊的笑脸……他害怕出丑,这个缺陷将会成为他们新的话题。时间凝固了,每一秒钟都那么漫长,他的脸因为痛苦变得扭曲。如果贝茜不及时悄悄握住他的手,他一定坚持不住,要么失声喊叫、要么因为心脏不堪重负晕倒在游乐船上。贝茜通过手指无声传递的温度、力量无法言喻地包围他,他的痛苦和恐惧不再孤独,手指的交缠分担着它们,他的注意力分散了,心塌实安稳下来,直到飞船减速静止,贝茜松开他的手,不动声色地离开。他想道谢,可她甚至不看他一眼,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恢复了往日冷漠的神情。她是特别的,换了别人,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表现,惊异、恐慌、尖叫、散播消息……她的处理方式冷静、沉默而坚定。于是一直,除了贝茜,没人知道这个关于他的秘密。他从此发觉贝茜并不完全象大家表面认识的那样。

  他很想找机会悄悄谢谢贝茜,可她的若无其事让他不知所措,道谢反而小题大做似的。他本想等毕业的时候借机送她点纪念品,或者一张小卡片也好,但还是彻底地失望了。最后一年,发生巨大的意外,贝茜在那个秋天的深夜,被混进校园的流氓强暴,她不堪侮辱和议论,很快申请办理退学。五年了,他忘不掉落叶在她身下碎裂的声音,她的挣扎和喊叫,流氓的低吼和殴打。他在那里,他看到了,他不是故意离开的,他不知道是她,可有什么分别呢?他是胆小鬼,他逃离了。他无数次尝试遗忘,情景只是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梦魇一般……烟蒂烧到他的手指,他猛然抽搐,烟蒂落在地板上,风猛烈起来,月光跌落成无数银色的碎片。他把贝茜的名片紧紧贴在脸上,心头的伤疤再次裂开,流出新鲜温热的血,枯叶在夜风中飘落,他的世界无声地崩溃。

  将近清晨时分,他才悄悄回到卧室,在琳的身边躺下,疲惫地睡了一个钟头。睁开眼睛,恍如隔世,挣扎着无力的身体起来上班,为了保持清醒,他走进洗手间,把脸深深埋进冷水中,抬起头时,看到镜中自己冷漠空洞的脸。他在光滑的下巴上涂满厚厚的剃须膏。刀片和皮肤接触时引起的疼痛使他精神焕发,尖锐的身体刺激,暂时的兴奋剂,灵魂依然麻木。他象一台工作机器,充足了电,重新组装修整,准备再次无休止地高速运转。他并不感觉有趣,但他要让别人看到他在忙碌、在兴奋。他靠摧毁别人的自信来维持自尊,还能坚持多久,他不知道。

  没有吃早餐,他在办公室里冲了双份雀巢,滚烫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直抵心肺。琳素来拒绝速溶咖啡,她认为速溶饮料是对品位的妥协,这是可笑的,她不明白一些来自身体的迫切需要如果能够及时得到满足,远比慢吞吞地制造所谓的品位来得彻底、来得痛快。只有天性乐观的人才真正喜欢悲剧。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打开电脑,开始阅读新邮件。网站的BULK MAIL每天都有,不用浪费时间,随手删除;中东的客户出尔反尔,签下的合同又要讨价还价,工厂已经开工,包装好的货物临时发给谁?商业道德都是自欺欺人,市场好时,抓着合同嚣叫着信用和诚意,一旦市场不景气,龙飞凤舞签上大名的破纸随时可以用于洗手间应急;来历不明的询盘邮件十有九虚,多半探完价格就石沉大海,虽然如此,也总是有求必复,明知故犯。自家经营的小公司,任何希望都不轻易放弃,侥幸心理出奇地顽强。他思考着,把要点迅速记在便签上,交给秘书,让她完成具体的答复。头疼的事情得亲自处理,荷兰的一家公司收到上个月发运的货物,如今抱怨质量问题,要求索赔。货款至今未入户头。他把负责出货的职员叫进来问话,才知道没有采用信用证付款,负责职员说事先已经征得他的同意,他倒是不记得了,劈头盖脸把对方训了一顿。自是不必告诉琳的父亲,懒得听他唠唠叨叨,哪有完全保险的生意。他好言好语回复客户,要求尽量减少索赔金额,答应折价向它销售货物,条件是尽快付清货款。回头联系工厂,当然得把客户的索赔要求转移给生产厂家,一番称兄道弟、唇枪舌站之后,才商定在与工厂的下批新定单中扣除索赔金额。趁热打铁,时间一长,免不了装糊涂,立刻准备好相关的书面协议,让秘书传真出去之后才松下一口气。电话不断,他的脑袋一刻不停地运转,轰隆隆地响。拉开百叶窗帘,阳光倾泻进来,他有片刻的眩晕,这是在28层写字楼上,外面高楼林立,挤满和他一样拼命工作的可怜虫,骂着别人或者被别人骂,承受压力或者施加压力,赚钱或者亏损,生活疯狂可笑。日子只是一张张翻过的日历,不断重复的简单动作,可时间在流逝,一去不复返。

  耐着性子和生意上的朋友们吃完午饭,他径直去了公司附近的咖啡馆。坐在上回靠窗的位置上,望着贝茜走过的路。他心不在焉,不想继续工作。一根烟的时间,喝完蓝山,贝茜没有出现。他决意找到她,拨打着名片上的手机,因为紧张,第三次才拨对完整的号码。“喂?”贝茜周围一片忙乱,电话、传真、人声,他估计她正忙得人仰马翻,原本想好的罗嗦的寒暄显然不合适,他支吾着,有些后悔自己的冒昧。贝茜听出他的声音:“老同学,我现在忙疯了。晚上一起吃饭再聊好不好?”他掩饰着兴奋答应下来,几乎欣喜若狂了。

  毕业后有过许多次同学聚会,贝茜从不参加。传闻她退学不久就离开了这座城市,在深圳工作,跟一个美国人一起生活。大家依然对她充满好奇,那次可怕的意外使她成为异常敏感的话题,事实上,这么多年,谁都不刻意寻找她。她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和大家的生活始终保持着距离。他怀疑她从不曾收到任何聚会通知。很多时候,她不令旁人愉快,因为她的若即若离、她的特立独行,她参加聚会与否本是无所谓的,大家只是喜欢谈论她,好象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甚至她不在场的时候,这样的谈论才更自在。有一个问题,许多人感到疑惑,就是贝茜为什么深夜里还在校园的偏僻角落游荡,使暴徒有机可乘。她被残忍地殴打,失去知觉,清晨的时候有人发现她躺在图书馆后面的草丛中,伤痕累累。他回避类似的猜测,对这个问题热心的人,在他看来,口气里总暗含轻视。深夜在校园里做什么是贝茜的自由。她受到的伤害烙在心底,一辈子摆脱不掉。他厌恶这些冷言冷语,虚假的同情。他害怕任何跟那次意外有关的线索,他的立场和别人已经不一样,象个旁观者一样无动于衷,他做不到,他的懦弱使他成为一个罪人,和直接施暴的流氓一样应该受到惩罚,如果他有勇气制止,悲剧也许能够避免,可他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时间的流逝减轻不了他的罪恶感,回忆在抽打他,越是逃避越遁入痛苦的深谷。贝茜的再次出现给他安慰,好象带来了出路,让他从隐藏的角落里走出来,他希望接近她,希望有所补偿。虽然他不能想象如果贝茜知道真相,会如何反应,只要见到她,知道她如何生活,他就好受一些。

  他计划请贝茜去市内的高级酒店吃晚餐,她却笑着拉他去中山路吃便宜的小吃。贝茜变了,她不停说话,热心打听每一个同学的去向,毫不忌讳地告诉他自己在深圳的生活和工作。和美国男朋友同居四年,那个中年洋人答应带她出国,答应跟她结婚,她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因为他不想工作,然后他一声不吭地回美国,回到妻子和孩子身边,留下不足一千美金。她淡淡地说话,在路边的小摊上狼吞虎咽地吃东西。“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我想念这些食物。”她大笑着。她不再是当年的孤傲的女孩子了,变得唠叨和失望,他心痛地想。

  贝茜在各个小吃摊前流连忘返,好象肚子里藏着一个永远填不满的胃,还不时仰着孩子般愉快健康的笑脸跳到他身边。他想到琳,琳是必须小心侍养的娇贵花朵,只有土壤、水份、阳光、温度刚刚合适,才能继续生长。琳享受着精心构筑的快乐,要求尽善尽美的细节。简陋的中山路对琳没有吸引力,相反,她会不厌其烦地谈论西方用餐礼仪细节:用餐时不能从身体里发出声响、不能随意中途离席、不能在上咖啡前抽烟;避免餐具碰撞发出声响,中途放下刀叉时,应用“八”字形分别放在盘子上,刀刃必须朝向自身,如果刀叉放在一起,表示用餐完毕;繁复的上菜次序——汤、鱼、肉、色拉、甜点、水果和咖啡;已进口的肉骨和鱼刺,不能直接吐入盘中,要先用叉接住后轻轻放入盘中,水果核则应先吐在手心中,再放入盘内;鱼不可翻过来吃,要吃完上层后,用刀叉把鱼骨去掉再吃下层;用小勺搅拌咖啡,却不能用它来饮用咖啡……各种讲究对琳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时常为他的不拘小节沮丧不满。刚认识的时候,一次吃西餐,他记不清用餐中途该如何放置刀叉,怕琳生气,愣是一直拿着刀叉把牛排吃完,才空出手来。他向来在乎别人的看法,也许天生骨子里自卑,放弃自我。

  贝茜一个人住一套两居室的出租商品房,离市区很远,房子的租金比较便宜。他开车送她回去。她默默看窗外烟火效果的跳跃路灯,街头相拥热吻的恋人,交叠的高楼。她说:“城市变化真大,我以为自己再不会回来了。”他的头皮被针刺似地胀痛起来,迅速传达到身体每一根神经。“哦。”他简短地敷衍,漫无目的地摇开车窗,想转移她的注意力,疾风带来桉树浓烈的气味,整座城市种满这种绿化植物,学校的校园也随处可见。他慌乱地掩饰:“真冷。”急忙又关上车窗,脸色苍白地偷偷从后镜里看贝茜,幸好她专注于陌生的夜景,没有察觉。

  车子拐进环境优美的住宅区。“上来吗?时间还早。”贝茜歪着头问他。“恩,上去也行,看看。”他不看她。

  房间里到处是CD和影碟,各类小说和杂志,包装食品,随意堆放的衣服。“我一个人住,随便惯了。没有朋友,它们帮我打发时间。”她蹬掉高跟鞋,用脚推开地板上的几张CD,卡百利和神秘园,腾出一块空地,示意他坐下来。“喝什么?”她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喜力抛给他。他说:“我想喝咖啡。”“只有这个。”“那刚才何必问?”她拿着烟缸偎着他弓身坐下,没听见似地点燃香烟。“六个月零二十四天。”“什么?”“六个月零二十四天前我从深圳回来,搬进这套公寓”“哦。”“你是这儿接待的第一个男人。”贝茜笑,吐着烟圈。“今晚留下吧,恩?”她停顿了一会接着说。“恐怕不行。”他尴尬地站起来,走到沙发附近,四处寻找着遥控器。“看电视吧,今晚有足球。”天知道,他最讨厌足球。“可能在沙发垫子下面。”然后她不说话,坐在原地抽烟,背对着他。电视频道交替更换的声音象一个人在不停打嗝,气短急促。没有任何电视频道播放足球节目,他眼睛盯着闪动的屏幕,寻找着合适的话题打破沉默。他还不想碰她。“等我洗完澡,你走吧。”她在烟灰缸里捻灭烟头。回头望着他。“恩。”他盯着屏幕。

  贝茜忘记把浴巾带进浴室,他远远站在门外给她递,她从门缝里伸出手来,浴巾滑落,她沾满泡沫的手一下拉住他。升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他仿佛又坐着船飘荡,身心分离,空气渐渐稀薄,回荡在五脏六腑间,搅动着馨香。她的温度引领他。他轻轻放下贝茜湿漉的身体,摊平她修长柔软的手臂,重叠上去,让十指交缠。船越飘越高,他握紧她,下面晃动着无数张模糊的笑脸,他把头痛苦地埋进她浓密的头发,投向黑色的神秘海洋,他挣扎着喘息,海浪翻涌而来,伴随着泥土的潮湿和落叶腐烂的腥气,皮肤摩擦的沙沙声,象落叶在黑暗里碎裂。她感到他强烈的颤栗,脖子里滚动的眼泪,他停下来,大声地啜泣,小心架起自己的身体,生怕碰碎了她。

  贝茜坐起来,微笑着裹着毯子靠在床上抽烟。“怎么,想到家里等你的人了?”她嘲弄地问。他走到窗前席地坐下,窗帘随晚风拂弄他裸露的双脚,很快把他的泪吹干。世界只剩他一个了,无限寂寥在胸中扩散、膨胀。五年里,他时常回忆,却没有哭过,如今真遇到贝茜,流泪了、伤心了,也不准备向谁忏悔,他知道自己的自私,做任何事情都想清楚出路,对实际利益的认真估算,努力地保持个体自由,他这样的人是孤独的,因为对所有事情的宽容度很有限,明白置身事外、保持距离、刻意冷漠的重要。别人猜不透他。一些不能用对错来简单判断的问题,他以为在时间的河流里,将烟消云散,谁知道,道德和良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尺,随时随地丈量着人的心,遗忘不掉,就要被反复诅咒。

  今天春节回家乡,哥嫂盖起新房,经营着一家杂货部,随着他在经济上的渐渐宽松,家里人也跟着过上好日子,父亲辛劳一辈子终于能够安享晚年,不必再为衰老无用的身体哀叹、为每日三餐发愁,人本是要老的,但贫穷使人产生奢望,巴不得身体是台永动机,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可以日夜劳作才好。他相信极端扭曲人性,因此总渴望转变。现在生活状况好转了,左邻右舍都知道他有出息,挣了不少钱,给家里挣了光,在城里过上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体面日子。表面的光鲜迷惑人,他清楚自己的位置,充斥在身边的全是羡慕和嫉妒,不是尊重。他虽然看重自己的努力,也绝不认为自己应该受到尊重。妥协和懦弱已经使他变得面目全非、狼狈不堪。

  春节里,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宽敞的新房子里吃丰盛的年饭时,他更感悲哀。无力摆脱的贫穷本身就是羞辱,它意味着长期的、无可奈何的忍耐和愤怒。他的学费一度成为家里沉重的负担,哥哥为了省出钱来,只吃素食,患上营养不良的毛病,常常头晕眼花,听信老人的劝说,偷偷练起气功,据说能够抵抗饥饿,不沾荤腥也身体强健。他在哥哥床头发现发黄陈旧的气功解说书,想到哥哥挺着单薄孱弱的身体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为他默默牺牲这么多,惊异内疚得趴在床上痛哭,怕哥哥发现,把脸埋进泛着霉味的枕头,压抑着流泪。他一声不吭地把书拿到学校,忍着食堂饭菜的诱惑,也开始拒绝荤食,只吃馒头和蔬菜。怕同学取笑,还有那些复杂的、好奇的、同情的目光,只好白天记下书上的气功要领,半夜才悄悄起来在寂静的校园里练习。贝茜遇到意外的晚上,他披着衣服刚绕到图书馆后面,就看到地上的纠缠和挣扎。粗壮的歹徒咒骂着她的反抗,硬是连踢带打,沿着落满枯叶的偏僻小路把她拖进草丛……他犹豫过,想冲上去呵斥阻止,顾虑自己势单力薄,英雄当不成,倒反身陷困境;想寻求帮助,又怕引起别人种种联想,询问他为何深夜不休息,在校园里游荡,他该如何解释?暴露自己可笑的目的吗?脑海里迅速掠过种种念头,仅是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子,如果他不出现,事情一样要发生。他踉跄地摸回宿舍,睁着眼睛捱到天亮,第二天若无其事地沉浸在整个校园的意外和震惊中。他确实没料到是贝茜,他为此自责,但那也是自私自慰的情绪,因为无论是谁,结果可能都一样。至于贝茜深夜为什么仍留在校园里,不得而知,她拒绝解释和调查,并再次成为轰动的话题。这一回,她无法置若罔闻,离开了学校,放弃即将完成的大学学业。

  他凝视窗外,猜测着贝茜在深圳可能有过的种种经历,其中的复杂和艰辛远不如她叙述的那般平淡轻松。他心里的脓疮捅破了才能痊愈,会有一瞬间专心的刺痛,极有可能留下永久的伤疤,他不想碰它,决定让它在内部悄无声息地溃烂。“生活在丧心病狂地继续,会一直继续。”离开前他对自己说。贝茜睡着了,身体在温和的月光下简单洁白,一动不动。

  琳等着他,焦急却不动声色,在黑暗里突然拉亮电灯,照得他睁不开眼睛。“回来了?”琳问。“哦,几个老朋友高兴,大家聚聚。”他忙着解释。“还不睡?”琳答应着,也不追问。“你没回来,睡不着。洗完澡,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上班。”与其说琳信任他,不如说是因为她自身的骄傲和教养。她总不轻易流露心迹、不屑于象其他女人那样去猜忌和怀疑。他欣赏琳的品质,不使性子、耍脾气,但她的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又让他气馁,仿佛他是无所谓的存在。比如琳说:早点休息,明天还得上班,他就不舒服,如果后半句换成注意身体,会好得多。上班是为她家卖命,这到底是关心他,还是关心公司的正常运行?对话继而变质,不纯粹。也许是他多心。琳脱俗骄傲,明事理,从不缠他。

  贝茜则常常故意为难他,冲他撒娇,霸道地希望时时陪着他吃饭、工作,尽可能多地与他待在一起,哪怕她知道他得顾及家庭和事业,难免分身乏术。她毫不掩饰失望、生气的情绪,甚至有近乎无理的要求和行为:专门在他开会的时间给他打电话;他抓紧时间工作时,她在一旁盯着他看,让他心神不宁;买价格昂贵的奢侈品,使他的信用卡透支;在情理上他必须和琳共渡的日子里,想出各种牵强的理由挽留他,让他为难,让他不得不编出理由瞒天过海。他怀疑贝茜以此为乐趣,想方设法要他围着她团团转。所幸琳天性不喜多疑,哭天喊地、无理取闹是她的教养所不齿的行为,她一向表现得大度、宽容、信任、理解,男女间的情爱游戏她不感兴趣。

  他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间周旋,日子倒紧张有趣,贝茜热情任性,琳知性冷漠。贝茜给他琳无法给予的自尊,琳给他必要的支持和协助。他对贝茜怀有歉疚,希望补偿,尽力照顾她;对琳则充满感激和同情,希望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和义务。他明白这样的关系不可能一直继续下去,却贪婪地不愿打破个人感情上的平衡,他也认为自己自私、犹豫得无可救要,却逃避选择。日子不知不觉流逝,转眼又是秋天。

  贝茜公司的一个客户想订一批罐头,因为公司一直经营手工艺产品,无意投资。贝茜找到他,说是自己负责的非常熟络的客户,希望他帮忙提供资金,货款收回后马上连本带利归还,到时两家公司都得利,她也正好借机会表现自己,争取上司的好感。从公司的帐户划拨一笔资金,对他来说不是困难的事情,而且撇开他和贝茜的私人关系不谈,也确实是合情合理的贸易合作,不应该引起怀疑。让他稍有纳闷的是,贝茜给他的接受贷款的帐户并不属于生产厂家。他向贝茜提起,她马上一脸不高兴,埋怨他信不过她,并解释帐号是一家空罐厂的,厂家需要购买空罐生产,又因为欠着空罐厂一笔数目不小的款,才指定他们的帐号。他见她不耐烦,也就笑着签了字。他是生意人,并非完全相信,只是贝茜果真另有目的又如何呢?她花这些心思,就顺着她好了,全当哄她开心,大不了算一次投资失败,再费些口舌跟公司交代过去。装糊涂也是一次而已,这类把戏又不能永远玩下去。

  在正常应该收回货款的两个月时间里,贝茜异常忙碌,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减少,几天不见面,她也不着急找他,一反常态,总推说工作太忙。一次,他偶然为了另一笔生意到贝茜说的那家工厂抽样检查,问起贝茜公司的货物情况,厂长惊异地说从来没洽谈过这笔贸易。他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贝茜果真在玩花样。心里不禁笑她冒傻气,又不是特别巨大的款项,难道以为谎话可以没有头吗?非等他去挑明,让大家尴尬,

  想问贝茜的,但看她一副坦然从容的样子,又决定再等两个星期,看她最后如何收场。贝茜终于主动摊牌的那天下午,他正在开会,手机突兀地响起来。他一脸歉意地走出去接听,刚想责备她又任性地不分时间打电话,听到另一头她淡然的声音:“我要走了,去美国,刚拿到签证,跟你说一声。”“你说什么?”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要他知道,没有他,我一样能去。我憎恨欺骗。”电话挂断了。他在走廊上脚步不协调地来回走动,努力保持平静,他想贝茜可能在开玩笑,她喜欢逗他。他一面这样安慰自己,一面更加心烦意乱,各种想象和猜测象厚厚的云层遮盖他的思绪。草草结束会议,他冲出来,站在落地玻璃前一次一次拨打她的手机。无人接听。他看到从附近机场起飞的一驾客机,直冲云霄,很快淹没在云层里。

  他怀着一线希望去贝茜的寓所,房间异常整洁,还残留着她的花果基调的香水气味,地面却空空如也,没有衣服、CD、书刊,她带走了所有心爱的东西。他的存在本是如此微不足道,比不上那些物质的陪伴。他为她预交了全年的租金,她可以随时离去。希望破灭,心反而平静了,不再期待和猜测,他坐在地板上默默抽烟,试图把事情好好想一遍。他怀疑和贝茜的相遇只是一场幻灭,不留痕迹地带来欢乐和伤痛。从寓所出来,他去了公司附近的咖啡馆,想要证实相遇的真实。那里是他想到的最后一个可能找到她的地方。

  朦胧的夜色里,仿木材料建造的原色小房子依稀透出昏黄暗淡的灯光,行人和汽车的移动使它看起来是浮动的,随时都会在空气中飘升不见。贝茜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上微眯着眼睛抽烟。“我知道你会来。”他沉默地看她。“我在等你。”“到底为什么?”“我不甘心,一次被凌辱,就注定一辈子抬不起头吗?他可以欺骗我,利用我的自暴自弃,但不能侮辱我、轻视我。”她象猫一样锐利。“你不也欺骗了我吗?”他苦笑。他害怕她离开,她为他死水般沉闷的生活带来活力和乐趣,他希望留住她,他留恋她的陪伴和撒娇,需要她给他的自尊和随性。她对他的依赖,琳无法给他。他绝不在乎那些钱,但还是绝望地威胁:“相信我会抖露你的欺诈行为吗?你私吞商业货款,让我来收拾烂摊子吗?”贝茜突然仰头大笑,她愤怒地站起来,用手紧紧撑着桌子俯向他,美丽的眼里满是晶莹的泪:“你不会!你是个懦夫!五年前我就知道你是懦夫。校园里的那个晚上,我看到你。我永远都忘不掉月光下那张胆怯犹豫的脸。我期望你会回来的,告诉自己你只是去叫人了,失去知觉前的一秒钟还在等待奇迹出现,但你没有,你象一只猥琐的老鼠逃得无影无踪。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欺骗你?你还打算用一辈子的时间编织无边的谎言吗!”他象一条被扔在沙滩上的鱼,暴晒在耀眼的阳光里,无处可逃。他咆哮着把她推倒,失去理智地趴在桌子上抽搐。贝茜站起来,嘲笑他:“回到琳身边去,你委曲求全得来的生活,会不惜代价轻易放弃吗?不用再卑鄙地威胁我,保持沉默和虚伪,生活将照常继续。你注定是懦夫。”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贝茜,和咖啡馆里的邂逅刚好相隔一年。生命里充满偶然,在各个时期出其不意地发生,他们可能相互联系,也可能彼此孤立,生活表面上有特定的轨道,每次偶然都是意外,或大或小,可能一下就使生活偏离,也可能几次意外累积作用,一点点地让人在平静中感觉生命的无常。贝茜是对的。琳和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次正常的投资失败,生意场上见惯不怪的欺诈。琳的父亲语重心长地教导他,告诫他吸取教训。大家都不知道其间的变化,生活似乎丝毫没有改变,他还是忙碌的商人,经营着成功的事业;是有责任感的丈夫,呵护照顾多病温柔的妻子;是家庭的支柱,维持着安逸优越的日子。但他的灵魂不再安于以往的面具,曾经因为习惯和麻木而信以为真的许多事情已经灰飞烟灭,他常常在梦中反复陷入无法自拔的回忆,突然尖叫着惊醒,一身冷汗。

  琳以为他工作压力太大,神经衰弱,劝他外出旅游。他哪都没去,一个人回到县城休息,每天在田埂间,在村边的矮木从中,在小时候玩耍的池塘边,在废弃的校舍里渡过,什么都不想,只是让时间缓缓流淌,他不知道自己想找寻什么,又曾经得到什么。如果再遇到贝茜,生活或许完全不同,他拥有的一切显得空虚无力,放弃才能得到自由,如果请求原谅再重新开始,算不算太迟?可是他已无法再承受自己。

  坐火车回城的路途中,他在终点的前一站下车,想慢慢走一段,因为路上可以看到大片的落叶。他背着大大的旅行包,坐在铁路边给琳打电话,说他会比预计的时间晚一些回去。琳嘱咐他小心,还简短地说了公司的情况,很多事情等着他回来处理。他低声答应着挂断手机。

  暮色渐降,田野上的小村舍透出点点亮光,烟囱里冒出白色的袅袅炊烟。简单温暖的生活。他跨过铁路,想走近一些,仔细看那些人家。田野边排满光秃秃的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暗色的泥土地上铺满干枯后卷边的落叶。他跨过一条铁路,前面的铁路上有列车经过,他停下等待的时候,另一辆刺眼的列车从后面的铁路上朝他的方向开来。交汇的瞬间,他迟疑了一下,在两列并排行驶的火车之间考虑着应该前进还是后退,还来不及完成思考,后一列飞驰而过的火车已经啸叫着挂起他身后的背包,继续急速行驶,一刹那,他象被钉上车皮的装饰木偶,动弹不得,溶在夜色和火车的灯光中一晃而过。天旋地转间,他又隐约看到漫天飞舞的树叶,贝茜穿着鲜艳的玫瑰红裙子和米色皮鞋,踩着细碎的步子走远了,白色缀红花的薄丝巾在秋风中舞动,缠绕着脖子……他的背包带跟随火车行进近二百米后突然断裂,他被重重抛落在漫长冰冷的铁轨上。

  人们发现他的尸体完好,没有明显的伤痕,可五脏六腑俱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更奇怪的是,对面小路上满地的干枯落叶竟然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秋天随即结束,漫长的冬季如约而至。


    后记

  开始写这个故事时,并没想到死亡,直到情节的发展让我越来越觉得生命的终结才是最合理最安然的结局。同时想起看过的《蝴蝶梦》续集——《德温特夫人》,作者是苏珊.西尔。描写了迈克西姆夫妇离开曼陀丽后的生活,丽蓓卡的阴影并没有随着曼陀丽的焚毁烟消云散,她始终无形地存在,肆意控制他们的生活和情感,强迫他们在道德悖理中挣扎,直到疲惫、恐惧和厌倦。还有充满仇恨,对丽蓓卡忠心耿耿的管家——丹弗斯太太,像一心要复仇的冤魂,穷凶恶极。尽管如此,生活似乎可以继续的,因为有爱和信任,虽然并不彻底。但作者要迈克西姆死,没有前兆的交通事故,情理中的意外,突然中弥漫着淡淡的哀伤和平静。

  “十分奇怪,他没有受伤,似乎额头上稍微有点儿青肿。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死了。”

  “不过这个问题我并不思考。在那儿的他我视而不见。我只看见在所有那些别的地方与我在一起的他——在蒙特卡罗的路上开车,迈着大步走过幸福谷(杰斯帕在他脚边蹦蹦跳跳),两手撑在那艘旧轮船的舷拦上站在我身旁(当时太阳已经落山但一轮新月尚未升起,我们正驶入伊斯坦布尔),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俯视着下面盆状地形里的科贝尔特林苑。”

  尽管一向不太喜欢名著的续写,但迈克西姆额头上那个致命却不显眼的青肿,最终让我接受这个故事。一切为遗忘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逃避只让往事越发清晰,罪恶感日益深重,一念之差犯下的错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偿还才能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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