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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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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11 22:06: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遥祭  

声明本文是转贴,我读之后很感叹,与诸君共赏

我心底深处有一祭坛,它常常空无祭物,甚至长满了野草。可是当你拔起些许草茎,会发现它们的根须上还渗着水珠。难道有股暗流潜伏在祭坛底部?

那是一九四六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天热得连马路两旁的梧桐树都垂下叶片,弄堂外无轨电车懒洋洋地驰过,行人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往前蹭。在一片寂静中,正昏昏欲睡的我,突然听到门外的煞车声,接着外婆惊喜地尖声高叫:“啊!你回来了!”谁回来啦?我急急忙忙冲下楼去,见外婆傻坐在离地面六、七级的楼梯上,对着一位高高大大、英俊潇洒、穿着西服的男子淌眼泪。“小妹,快喊爸爸!”原来这就是我呱呱坠地后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抗日烽火燃起不久,妈妈、姐姐、哥哥和在娘胎里的我,跟清华大学毕业后在国军化学兵任教官的父亲一起,随着边走、边打、边撤的部队到了长沙。眼看母亲身子愈来愈重,还要带着孩子不断地逃警报、受惊吓,父亲这才下决心,托人将妻孥绕道香港送回上海外婆家,从此我们与他一别就是八年。我出世的时候,父亲已经无处可撤,只得离开军队去了菲律宾。日军占领马尼拉之后,父母连通信都很难了。

现在这位爸爸回来了,我曾经上百次想像过跟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盼望他将我搂在怀里,用胡子扎我、亲我,搔我的胳肢窝,笑着逼我叫他爸爸。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俩陌生地对视着,他像行外国礼似的,只用嘴角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七岁的我就像蛰居海底的海绵,对父爱母爱的吮吸,达到了贪婪的地步,同时触觉也特别敏锐,我马上捕捉到了父亲的失望:在返沪途中染伤寒身亡的聪明儿子,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丑丫头,可惜啊!

以后的日子里,我虽然跟父母睡在同一个房间,只是格外地黏母亲,不跟父亲亲近,然而却恋上了他从国外带回来的的枕头。这是一只既蓬松又轻软的鸭绒枕头,外面套着雪白的府绸套子,十分光洁柔滑。每次我将自己的小脑袋一靠上去,蓬松松的枕芯就陷下去,滑溜溜的枕套抚摸着我的脸颊,就觉得是爸爸用他宽厚的胸膛和双臂将我围起来,像妈妈一样,以那柔润的嘴唇吻遍我的脸蛋。因此我最喜欢的就是在爸爸的枕头上,做起平日在屋顶大晒台上才做的梦。

小舅原是三楼屋顶晒台的主人,这里飞起的风筝,已经越过一般电线杆和树梢的高度。我不会放风筝,也不争着参与这游戏,最大的乐趣仅是蹲在晒台的一个角落,望着自由翱翔的各色各样的风筝,生发遐想和编织我的故事。我给风筝挨个儿编号取上名字,这是花大大,那是白小二,还有胡(蝴)么三、蓝阿四……。风筝放上天常会出事故,断了线就飞走了。因此我的故事也是千遍一律的:他们都为了找爸爸,远涉重洋,沦落异国他乡,各有自己悲惨的遭遇,就像《苦儿流浪记》里的苦儿那样。但是故事都以大团圆结束:他们找到了爸爸,从此开始幸福的生活。

爸爸回来以后,只要他一外出,我便将做白日梦的地点,由晒台搬到了他的枕头上。脸蛋埋在有着爸爸气味的枕头里,想着我的风筝故事,这真是何等大的福气!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我在这枕头上入了梦乡,待爸爸把我喊醒的时候,口水已经“绣”出了一朵小花。只听得他用不高兴的口气对我说:“看你弄得这么脏!以后记着:不要再用我的枕头!”哪有这么便当的事?你愈不让我用,我愈要用;过去让高级的部位来享用,现在却换了低级部位来蹂躏。而且,随着我夜间醒来,听到母亲的嘤嘤啜泣和父亲的叨叨辩解的次数愈多,我的“武士道”精神也就愈足。只要他们一不在,我就把父亲的枕头当作“坏八年”的替身,肆意用屁股和小脚来糟蹋。睡梦中被惊醒的孩子,没听确切也不理解父母的谈话,但我却懂得一点:爸爸无数次重复的这“八年”的时间,就是我们家灾难的根源。

爸爸终于又要走了,我问妈妈他还会回来吗?回答竟然是摇头,她含着泪说:“爸爸还是爱你们的。”我无法体会这句话的深意,只想既然父亲是爱我们的,我可得留住他的爱,于是就想跟爸爸说请他将枕头送给我。然而直到他动身,我都没勇气提出这要求,为的是怕遭到拒绝,那就证明妈说的也是谎话。我们娘儿仨送爸爸到机场,我紧紧抱住妈妈的腰,看着这位即将离去的人搂住姐姐亲了一阵,我却再没让他亲,心里突然很后悔,怎么昨天没想到把他的枕头藏起来,那样在匆忙中,说不定来不及寻找就把它留下,可是现在他还是带走了。从此以后我很讨厌枕着枕头做白日梦,而小舅也发现我再不去晒台看他放风筝了。

四十八年之后,我已从大陆移民美国,并应某会议之邀到了台北,第一次去给葬在阳明山的父亲祭奠。没有香烛祭品,也不行洒酒跪拜之礼,只我孤身执一束鲜花坐在墓地的边沿。这是清明节后的第五天,扫墓高潮已经过去,坟茔都像重新妆扮过那样,既干净又整洁。雨后的天空,远处一片青黛色正在逐步扩大,空气中那股清新的气息,使我忍不住深深呼吸了几口,觉得整个腹腔都洁净了。望着那只刻着未亡人姓名,却没有一个子嗣姓名的爸爸的墓碑,我心里虽然有点空荡荡的,却并没有怨恨、苦毒、内疚和遗憾,就像那清澈的天色一样。

只记得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天,姐姐和我突然收到瑞典一位远亲,托她香港朋友给我们捎来的口信,说父亲已经几次中风,自知来日不多,希望我们能给他写封信。写信?休想!父亲离开我们回菲律宾之后,就跟他再婚的妻子去了台湾,他们并没有孩子,而我们父女之间由于种种原因,居然从无通信联系。我愈长大就愈要切断这一晦气的“脐带”:妈妈至死都因父亲的缘故背着“特嫌”的黑锅,原先他支付的子女教育费竟被当作“特务经费”,我怎能让自己的孩子也像我一样另入“花名册”?至于那一辈子只见过几天面的父亲,活该让他闭目前尝不尽自己酿下的苦酒。不久据悉父亲去世了,我心中却只有报复的快感,这就是女儿为他准备的心祭;而父亲也留下这座没有刻下后嗣姓名的墓碑,作为无言的控诉。

当我坐在父亲的墓畔时,我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六年,早就接受天父入住心中,他使我懂得了爱和饶恕,认识了人的本性并无多大差别:父亲当年强调八年分离是他感情背叛的历史缘由,以致不顾妻孥的感受,放弃当负的责任;二十多年后他的女儿又突出海峡两岸长期隔离的事实,作为仇视他的政治背景,无视垂死者的感受而予以报复。我不禁扪心自问:这些恶果难道只应怪罪那醸成离乱的国难吗?

俯瞰阳明山墓地,到处松柏成荫,给人一种宁静、安谧的感觉。细看长在向阳和背阴处的那些常青树,它们的颜色和高度虽有差别,但同样都令人感到宽慰、愉悦,没有一棵会为自己提出任何辩解。然而人就不一样,中国典故中有“橘化为枳”一说,《晏子春秋•杂下之十》记载:“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综观前后文,问句似乎发人深思,答案却是斩钉截铁的。从古代善辩的文人策士,到现今明理的教员律师,都喜欢用这典故作比喻,说明人是由于环境的影响而品质变坏的。我父亲和我不过是这些人的门徒而已。结果无论老少都以这种说词为推托,将个人自私、放纵、好记仇的罪性隐匿起来,似乎报复有理,而从不肯省察自身,只将一己的责任完全推给社会环境,真是十分可悲!

……那块水墨画中的青黛色已经扩大成一丬蓝天。我将鲜花插进墓前的花瓶,洒了些我随身带的饮用水,希望它们能多陪伴父亲几天。抬头凝望墓碑上父亲的遗像,默愿将他铭记在心,因为我怕有一天我俩相会在天国,也许彼此都不认得。

又过去了十多年,我再没机会去台湾为父亲上坟,这空落落的祭坛底部却常有暗流汹涌,就乘波浪翻腾之际,我写下此文,作为对远隔万里的父亲的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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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17 21: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是让人感动.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对亲人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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