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没有毕业！——北大毕业寄语?强世功

davidcjs

我们还没有毕业！——毕业寄语   


强世功


　　这是一本纪念册，也是一本通讯录。

　　纪念册是一件文物，它隐藏我们四年生活的全部秘密，不过这是带着密码的秘密，只有你才能读出其中的意义。那天，你对我哭了，诉说你一生最大的不幸；那天，你笑着让我请客，让我分享你幸福的秘密；那天，你觉得这个世界就要崩溃了；那天，你觉得从此人生没有了遗憾。还记得那一天吗，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也许仅仅是一张小纸片上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字。“什么，有过这样的事吗？我怎么都忘了！”是的，生活里每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的，需要纪录的大事就有几大卷，我们的日记都快要涨破了电脑的硬盘。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你还记得这纪念册的密码，打开它，所有遗忘的东西都会在这里重新活过来。

　　未来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对着这本纪念册将会一筹莫展，我们怎能不嘲笑这些学科的虚妄，他们自以为领悟了生活的秘密，他们说出一些只有他们才明白的抽象理论，其实，这与我们生活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怎能体会到这照片和文字背后的甜美与忧伤呢？因此，这件文物不属于博物馆，也不属于那些考古学家们，而仅仅属于你自己。它的这种唯一性就证明了她的永恒价值。同时，它也不是用来展览的，而是用来记忆的，即使你在向你的亲人展示的时候，那也是在回忆一段故事。记忆是我们唯一真实的生活，因为生活就是这样一个MATRIX：她将不可知的未来迅速转化为不可改变的现实最后被记忆这个巨大的容器所收藏。记忆越清晰，意味着我们的生活越丰富，那时历历在目的细节，就是生命之树上的叶子。在我们终老的时候，落叶归根，究竟什么东西落入你生命的泥土呢？

　　难道我们不就是生活在这样的记忆中吗？这是怎样的北大四年呢？从“流放”到草长雁飞的昌平园开始，以“隔离”于非典肆虐的燕园而结束。这仿佛是隐藏着箴言的隐喻，“流放”与“隔离”成了我们这四年生活的写照。

　　“流放”是一首诗，它是主流之外的异端，异端背后的梦想。正是凭借着诗歌想象的力量，它要塑造一个千年王国，一个诗歌的王国。我们所学的“法律”在这个国家的生活中不就处于这种流放状态吗？诗歌是从一个民族的喉舌中自然流淌出来的，法律的梦想也是从这个民族无序的灾难中自然萌发的。在我们的心中，法律就是一首诗，就是一个梦想。我们所学的法律，决不是我们神往的美国法学院里所学的法律，它从一开始就不是用来在法庭上混饭吃的。在法庭上，流行的可能是金钱、关系和权力等等，法律在法庭上也同样处于流放之中。我们所学的法律就是为了一个梦想，作为一个立法者，建立正义的千年万国。还记得那个晚上，响彻昌平园上空的班歌吗？我们曾经一起高唱：“承穿千年的梦想”，“正义的种子在萌发生长”。

　　透过这梦想，我们活过了怎样的生活？不是四年，而是千万年，不是昌平园，而是宇宙万千。我们与海子一起领略过周天子的雪山；我们和张五常一起度过“夜审科斯”的智慧之夜；我们与托克维尔一道追问民主时代的伟大德性；我们和苏力一起像秋菊那样体会正义在起步时刻面临的艰难。

　　然而，我们的梦想会不会因为“隔离”而折断翅膀？“隔离”不是囚禁，而是自我筹划的规训，不是限制自由，而是创造自由的法则。正是在“隔离”中，我们建构一个全新的王国，一个法律的万国，并把我们自己训练成这个王国的守护者。

　　从进入法学院的第一天起，我们就进入了这种“隔离”状态中。我们不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法律人”。这是一个让我们感到由衷自豪的身份。“像法律人一样思考问题”不就是自我规训的开始吗？从此，我们以全新的眼光来审视原来的世界，这个世界突然变得陌生了，变得丑陋了，原来这家伙侵犯了我的权利！我们是不是变成了一帮动不动就威胁说“小心我告你”的恶棍？

　　想想这“隔离”的生活，占坐上课、背诵法条、复印笔记、准备考试，日复一日，我们都要变成了法律机器上的螺丝钉，每天处在精确的筹划、计算和运作之中。今天，除了我们的一张成绩单，一张毕业证书和一张身着学士服的毕业照，在我们的纪念册中还能留下什么呢？这就是我们为法律付出的代价！当我们变成一个优秀的法律人的时候，我们差不多要丧失了常人对生活的感觉。

　　“流放”与“隔离”，“正义王国”的缔造者与“法律王国”的守护者，诗意的想象与精明的计算，北大法学院的这四年就给了我们这两种思想，两种身份，两种不同的力量，两种生活方式。我们如何把它们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呢？我们还来不及思索，我们就要毕业了！

　　毕业了……，就像梦醒时分的喃喃细语，你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一个用金钱、关系和权力构筑的现实。我们是不是从此结束了“流放”的生活，一头扎入到酒气汹天的主流生活中？我们是不是我们要从“隔离”中解放出来，借用金钱和权力来发言，而不是法律来说话？总之，你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怀揣着那张无须千辛万苦就能得来的文凭，与法学院告别，与梦想和训诫告别，就像与自己的青春期告别一样，迫不及待地开始在人生舞台和社会舞台上穿上永不停止的“红舞鞋”……

　　这时候，这个纪念册不就变成了一本简单的通讯录？上面记载着种种社会关系，都是可以兑换成金钱的人力资源。在自己的案件遇到问题的时候，翻开来找一找，哪一个是可以帮忙的法官？在开拓律师业务中，查一查谁在银行、谁在机关。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也许会越来越珍惜的这本通讯录，经常修改一下工作单位和联系方式的变动情况。咱同学都升为院长了，还有摆不平的案子吗？我的牌友调为局长了，法律业务肯定是咱兄弟的。偶然有一天你突发奇想，我的同屋有谁呢？数来数去，少了一个。翻开通讯录，发现他/她的单位从来没有修改过，他在偏僻的乡下，早就被你遗忘了，因为你生活在主流中，生活在金钱滚动的速度中。这样，就在我们不断翻阅通讯录的过程中，我们已经接近了生命的终点。
　
　　这一生是怎么过的？这样过值得吗？如果有来生，我会这么过吗？除了挂满金钱、身份、地位和荣誉，你的生命之树上还有什么样的叶子呢？

　　不要忘了这是一个纪念册，更不要忘了它的密码：只有回忆才能让被速度压缩了的生活重新舒展开了。正是因为回忆和纪念，你比别人活得更长，活得更丰富。当你焦虑的时候，给他/她打个电话，就像当年对着他/她哭一样；当你成功的时候，还是给他/她打个电话，就像当年和他/她分享你的秘密一样。给他/她打个电话，告诉他/她你曾经暗暗地爱着他/她，今天你终于明白友情比爱情更为长久。给他/她打个电话，告诉他/她，你当年是多么嫉妒他/她，甚至偷偷砸过他/她的箱子、撕毁过他/她的课堂笔记，今天，你请求他/她原谅，因为你了明白人性的脆弱。

　　只要你的生活保持这种丰富，只要你的生命之树保持根深叶茂，无论经历怎样的邪恶与艰难，你都不会忘了流放时的梦想和隔离中的训诫，而这种梦想和训诫也会像阳光雨露一样滋养你的生命之树。这时候，你才明白，我们的梦想的诗歌王国还很遥远，我们都还没有毕业！

xtr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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