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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和宗教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意识形态,具有密切的关系。文学和宗教都产生于上古时代,“在早期村落定居生活的阶段,巫术和宗教得到了发展并系统化了,我们现在称之为艺术的形式被作为一种巫术工具用之于视觉或听觉的动物形象,人的形象以及自然现象的再现,经常是用图画、偶像、假面和模仿性舞蹈来加以表现,这些都称之为交感巫术,祈求下雨就泼水,祈求打雷就击鼓,而符咒则经常被用之于雕刻和装饰,被认为能带来好运气和驱逐魔鬼。……而礼仪的活动,说、唱、舞蹈都被用来保证巫术的成功。”[朱狄:艺术的起源.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120]根据托马斯·芒罗的讨论,可以说,宗教与文学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宗教可以是文学交流的先导,也是相当活跃的媒介,利用文学发展自己。重要的宗教经典,如《圣经·旧约》和《古兰经》,本身就是文学作品。在文学的产生和发展的过程中,宗教曾经起过重要的作用,如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几乎所有的西方文学作品,都渗透着基督教或圣经的影响,即使没有明显地取用其内容和人物的名字,它们也渗透着基督教的善恶观和为人处世的态度。”[游英慧:比较视角下的欧美文学.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6:124]中外很多有成就的哲学家、文学家都有厚实的宗教诗学的基础:康德从实践理性对于德福相配的要求出发,提出了上帝存在等实践理性的三大公设,完成了对道德必然导致宗教这一命题的论证;提出了唯一的理性宗教,解释之前的“历史性的信仰”,首先就是圣经。[李秋零:康德论圣经及其诠释.圣经文学研究,2015(1):168-181.?]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深受圣经及基督教思想的影响,作品不仅包含圣经中的意象、人物、话语等原型踪迹,而且圣经及先知精神和天国观念也贯穿于该作品的始末。莎士比亚对神学的精通让后来的研究者感叹不已,对《圣经》更是“了如指掌”,是《圣经》的讲读者。[梁 工:圣书之美.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156]弥尔顿对宗教的研究远远超过他对文学的喜爱,作为虔敬的清教徒,弥尔顿在精心研读圣经基础上写就了《基督教原理》,其中“论上帝”、“论圣灵”、“论创世”及“论福音及基督徒的自由”等篇章重新讨论了神的属性、人的本质以及现世对于人的意义等问题。出于对宗教的无知,人们无法认识诗歌中深刻的神学内涵,因为诗歌从一开始就是“隐匿的神学,表达的是神性的东西。”[谷 裕:隐匿的神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6]
新英格兰诗人有六个主要代表作家:爱默生,朗费罗,惠蒂尔,布莱恩特,霍尔姆斯和洛厄尔。除了惠蒂尔,其他几位诗人出生在宗教世家。他们的诗弥漫着宗教气息。关于朗费罗的宗教思想,翻译家杨德豫指出:从朗费罗的若干作品中可以看出:“在诗人心目中,有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立的理想世界。现实世界充满着暴力、邪恶和不公;而在理想世界里,则是完美的秩序、崇高的品德、人道主义的精神主宰着一切。但是,怎样才能达到这样的理想世界呢?我们从诗人那里得不到明确的解答。我们看到:诗人是把他的理想世界同基督教教义联结在一起的。”原因是“他毕竟是一个虔诚的新教徒。他的作品常常乞灵于宗教的玄想,借助于宗教的形象和隐喻,有时还向读者作一些宗教气味浓厚的说教,引导读者向宗教领域去寻求精神的安慰和寄托,引导读者向宗教领域去寻求精神的安慰和寄托。咏但丁《神曲》的六首十四行诗,号称他的最佳之作,但诗中那种氤氲靉靆的宗教雾雰,恐怕是今天中国的许多读者所难以理解和接受的。”[朗费罗:朗费罗诗选.杨德豫,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11]杨先生高屋建瓴的概括为本章立论奠定基础。本章对朗费罗的诗歌中宗教思想加以阐述,力图建构一个完整的宗教诗学体系。
第一节 清教:朗费罗诗歌的精神底蕴
清教思想体现了美利坚民族的人生态度:“美国人普遍形成了独立、自由、机会均等、竞争、务实、实干、效用至上等思想观念,并且形成与之相联系的不迷信权威,不困守抽象原则和书本知识,不拘泥于旧传统习俗,崇尚科学,富于创新进取的精神,这些就构成了美国精神。”[王元明:行动与效果:美国实用主义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5]清教思想也是美利坚民族的一种命运选择:“当第一个清教徒踏上美国土地时,我就可以看到整个美国的命运就已经包涵于其间了。”[[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陈羽纶,等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98:408]清教思想更是美利坚民族的社会价值观:“清教传统像一条红线规范了从殖民地时代到如今的美国的政治文化与社会文化。清教主义可以说是美国文化的根。”[朱世达:当代美国文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2]没有对清教的理解就很难接受美国民主、美国文学乃至美国文化。
16世纪,轰轰烈烈的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结果之一是推动新教的发展。新教旗帜下宗教改革要净化英国国教,使其完全脱离天主教的影响,这些信众因而得名“清教徒”。17世纪初期,一批欧洲清教徒远涉重洋,来到北美,如同诺亚的方舟,停留在一片荒野的新世界。清教徒开始定居于新英格兰,马萨诸塞是其主要聚居地。对于清教徒而言,新英格兰是“基督教博爱”的典范,一座“建立在山巅之上的城市”,标志着“上帝指引的道路”、“在(无边的美洲)荒野中的使命”。当今的“美国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是曾经在新英格兰地区处于领导地位的那支清教徒部落的思想体系的翻版”[Lawrence Buell: New England Literary Culture,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p.203]
清教徒信奉严格的宗教和道德原则,教义主要有“命定论”、“原罪说”、“完全的堕落”、“控制情欲”、“追求理性”和“通过上帝的仁慈所带来的有限的救赎”。“清教徒的道德观念,在美国国民特征的发展过程中,一直是一个强大的力量。”[[美]查尔斯·爱德华·梅里亚姆:美国政治学说史.朱曾汶,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3]清教信仰在北美殖民地时代一统天下,而今,在美国人思想中依然占主导性。“虽然清教神学思想的重要性在18、19世纪漫长的岁月里已逐渐消失,但其许多道德和政治思想还在继续发挥作用,两个世纪的沧桑变化并没有使我们失去对这些遗产的继承。”[亨利·斯蒂尔·康马杰:美国精神.杨静予,等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251]历史学家巴斯、贝列斯和兰普斯萨斯基等认为没有对美国清教思想的了解,就不可能理解美国社会。事实上,没有对清教思想的掌握,也很难读懂美国的诗歌,尤其是属于新英格兰群体的朗费罗充满氤氲色彩的隐匿的诗学。
朗费罗的清教思想是美国“经过许多世代的反复经验的结果所累积起来的剩余物。”[[美]杜·舒尔茨:现代心理学史.杨立能,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359]这种文化积淀的价值弥足珍贵,尽管是在无意识下发生的,但是,朗费罗诗集都体现了这种文化积淀的烙印。朗费罗的前辈是“五月花号”那批清教徒的后裔,“朗费罗美丽的生命来自于清教文化的熏陶。”[Howard Mumford Jones:Longfellow, American Writers on American Literature,New York, 1934. p. 111]人类的最终情感是宗教的,朗费罗在诗歌创作中保持这种情感。
诗歌表现时代,更表现生活。朗费罗诗歌表现的时代生活更具备美国文化特色,不仅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文学,甚至在不同的程度上代表了美国精神:即19世纪的清教精神,如《乡下铁匠》蕴涵的美国清教思想非常清晰:
辛苦劳作、快乐、悲伤,
一步步走在人生的路上;
每天早上有活计开始,
每天晚上有活计收场;
有的起了头,有的干完了,
给他挣来了一夜的酣畅。(杨德豫译)[朗费罗:朗费罗诗选.杨德豫,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8[后文引用没有标注皆出此书]]
此诗充分体现了清教思想中脚踏实地、诚实勤奋、刚毅乐观的精神。作为清教徒的铁匠以“不知疲倦的劳动”和“严格苛刻的自我克制”来达到宗教的虔诚和纯净,他们把命运交给上帝,生命不止,劳作不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19世纪的清教徒常“将其劳动成果和积聚看作上帝对自已拣选、思典和预定救赎的标志。”[卓新平:宗教的理解.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122]铁匠“挣来了一夜的酣畅”是上帝对他的劳作最高奖赏,“你须为上帝而辛劳致富,但不可为肉体、罪孽而如此”。[[德]马克思·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刚,译,西安:陕西师大出版社,2006:127]因此,诗人在结尾激情洋溢地写到:
谢谢你的教益和榜样!
我们的命运也得要锤炼,
要经受人生的炉火风箱,
在叮当震响的铁砧上锤出
火花四射的事业和思想。
在美国普通人的观念中,命运将受到上帝的考验,事业将受到挫折的磨练,清教徒的人生注定迎接上帝的挑选。在诗人的情感中,我们能够感悟到“消教徒对—切充满了信心……排除万难、获得非凡成功的勇气和信心,他们善于创造和创新,不断地开拓和征服。”[[德]马克思·韦伯:天职:美国员工创业精神培训读本.曼丽,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前言]
《乡下铁匠》同时体现朗费罗集体无意识中清教的“天职”理念。清教主义认为人世间的劳作和职业是上帝赐予每个人的天职。“天职”观念认为任何职业无高低贵贱之分,人类选择的职业与宗教活动一样神圣,在上帝那里都具有同等价值,而且,清教信徒必为自己的选择而付出代价的同时收获成功。清教信徒应该乐于接受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职业。[[德]马克思·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刚,译,西安:陕西师大出版社,2006:90-100]朗费罗通过《乡下铁匠》传递的信息正是呼吁美国人热爱本职工作,生产财富,追求财富,并将其荣耀归于上帝,因为“期待自己一贫如洗不啻是希望自已病入膏肓,它名为弘扬善行,实为贬损上帝的荣耀”。[[德]马克思·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刚,译,西安:陕西师大出版社,2006:127]如同信仰上帝一样信仰职业,如同热爱生命一样热爱工作,清教徒“崇尚‘努力工作、节约、勤俭’,今天大多数的美国人仍持同样的观点”[Bass, Herbert J., et al. Our American Heritage. Silver Burdett Company, 1983.p.40]
清教是美利坚民族的灵魂,也是今日美国主流文化价值观念的基础。“使命意识”也是清教徒最为骄傲的品质:“一个民族的文化是其宗教的体现……而且,—个民族,如果其文化同一种具有部分真理的宗教是一起形成的,那么它就会实践那种宗教(至少在其历史的某些阶段是这样),且比起另外—个思想更先进的民族来,他们的宗教实践更为真诚”。[[英]爱略特:基督教与文化.杨民生,陈常锦,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106 ]自从“五月花”号上第一批欧洲人在美国建立一座在山巅之上的城市开始,清教的使命意识在美国人的潜意识中代代相传:“加尔文的日内瓦理想就随着移民们横跨大西洋,来到了殖民地……他的这些久经考验的训令,突出地屹立在美国的精神领地之上。”[[美]查尔斯·博哲斯:美国思想渊源:西方思想与美国观念的形成.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101-102]以“改善生活,从而更好的服务上帝,加强基督教的影响,还将更加有效地防止他们及其后代受到这个邪恶普遍存在的浮华堕落的侵蚀,并在上帝圣示的力量和纯洁的召唤下获得拯救。”[John Winthrop: A model of Christian charity, perry miller ed,the American puritans:their prose and poetry,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2.p.83]朗费罗秉承清教思想,将“使命意识”书写在诗歌中,无论是《潮起,潮落》中那位旅客天明之后依然上路前行,还是《中途》里那位建造诗歌之塔的中年诗人,他们都有一种崇高的“使命意识”。我们以《更高的目标》来细读朗费罗诗歌中鼓舞人心的“使命意识”:
阿尔卑斯山,夜色已降临,
村子里走过一个青年人;
冰雪中,他举起一面旗帜,
旗上有一句古怪的题词:
“更高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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