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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梅轩】] 涨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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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5 11: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涨大水

  
  
  诸暨人把洪水说成大水,洪水泛滥则叫涨大水。
  第一次对涨大水产生深刻印象,是1956年的“81台风”期间,当时我刚满6岁。
  那几天,也真是巧,正好轮到妈妈留校,也就是说,虽是暑假,妈妈带着我,必须待在袁家的大侣完小校园里护着守着。倒霉的是,妈妈白天去区校开会,回途中,狂风夹着暴雨,把她紧攥着的雨伞都吹翻了顶,到得袁家,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干的地方。妈妈去弟弟的干妈家接我,干妈劝她不要再去学校,怕年久失修的校舍出危险,可妈妈哪里肯依,毅然决然地扯着我冒暴雨狂风回到了学校。
  据后来的资料,这次台风的最高时速超过65米/秒,达到17级以上。台风在象山登陆后,经过的包括诸暨在内的23个县市,均测到了超过14级的风力,大部分地区的降雨量大于100毫米,临安有个气象站甚至测到694毫米的降雨量。想想看,694毫米,该是怎么样的一个概念?!
  我虽然还小,可也已经懂得恐惧,呼呼吼叫的狂风不断地把屋顶的瓦片扫落到天井里,听着惊心动魄。并不太大的校园显得格外空旷,感觉到处都隐藏着什么怪物。妈妈拥着我,轻轻地安慰着我,我不知道她怕不怕,反正看上去她是很镇静的。
  外面,不时有村民的脚步声传来,还有据说是为了“救埂”的咣咣铜锣声。突然有人敲门,来的是村里的干部,弟弟的干爸,他是村里的支部书记,特地跑来劝说我们转移,据说讨饭堰那边,江水已经几乎与堤埂齐平,说不定骤然间会漫堤甚或倒湖,然而,妈妈还是坚持不走。那时的人就是这样,坚守岗位是最起码的行动准则,尽管,谁都知道,万一出了什么事,在灭顶之灾面前,坚守能换取的只不过是无谓的牺牲。
  干爸无奈离去,有许多的工作还等着他部署指挥,办公室里又剩下了我们母子两个。平时喜欢独自看小人书的我,那个时候,是怎么也不肯再离开妈妈的怀抱,一个劲地嚷着要听故事。毕竟是孩子,慢慢的慢慢的,我沉沉睡去,而妈妈却整夜没有合眼。
  资料显示,“81台风”共造成浙江4925人死亡,1.5万人受伤,220多万间被冲毁,87座中小水库遭冲毁,浙赣铁路10处中断。
  我们附近,曾听到一个可怖的消息,一家农户的草屋被风吹塌,充作檐子的竹竿刺进了一个女孩子的腹中,当场死亡。
  万幸的是终于没有发生漫堤决堤事件,要不然……
  再次体验到洪水的恐惧,已经在上高小了。我们学校就在浦阳江边上,每天都踏着江堤上学。汛期,黄浊的江水卷着肮脏的泡沫急匆匆地往北奔腾,盯得时间长了,头晕目眩,有一种随时可能掉到江中被洪水冲走的惶恐。老师也一遍一遍地告诫我们,千万不要走在近水处的堤岸边缘。
  那天早上,一夜的暴雨差不多已经疏了,江水却依然剽悍。我戴着一顶大箬帽,怕被风刮跑,费力地用双手扯着帽沿,刚刚从堤上走下进入学校操场,也许是箬帽挡住了视线,一不留神撞在了谁的身上,箬帽都被打落在地。我一边找箬帽,一边奇怪地看着面前那一大伙人,他们在跑什么?
  跑的当然全是学生,有几个女同学还尖叫着,声音充满了惊慌。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也有不跑的,两个男同学,别班的,我不认识。他们蹲在地上,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拖着箬帽赶过去,正想看个究竟,却听见其中一个男生喊了一声“快逃”,然后撒腿就跑,另一个也立即站起来退开。这时我才看明白,操场中间居然冒出了一个“喷泉”,刚才大约是那两个男生用手捂着,没有引成水柱,这会儿,那股水流居然冲上有近一人高。
  我也吓坏了。
  小时候诸暨是没有喷泉的,但我在电影里看到过。喷泉好玩,曾经无数次地向往过。可是,即使再笨再傻,也应该明白眼前这喷泉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看周围,刚才逃散的人儿,其实都还在,无非是离水柱远了一些。
  看看手里的箬帽,心里想,该不该用它去捂一下,当然我很快否决了自己的笨念头。
  正犹犹豫豫着,看见几个同学簇拥着郑宝康老师匆匆跑了过来。
  郑宝康老师只在水柱边上看了一眼,扭头便走。有两个同学像卫兵一样,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跑。
  我奇怪极了,这怎么回事,那喷泉像是越来越大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学校会不会成了汪洋大海啊。事实上,这时候,操场上已经积下了一大滩水,正汹涌地向四周扩散。
  幸亏郑宝康老师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长木棒和大榔头,旁边两个学生则抬着一个凳子。
  反正我没穿鞋,连忙也走近过去。只见郑宝康老师把长木棒尖端嵌进那个喷水口中,然后使劲地往下压,水柱是不见了,但水还是直往木头边缘向外冒。郑老师用下巴示意,待凳子放在了木头边上,他跨了上去,先用榔头在木棒上头轻轻地试了两下,然后才结结实实地击打起来。
  木棒一点一点矮了下去,水也慢慢地小了。
  最后,郑老师跳下凳子砸打,直到木棒只剩下半尺来高,他才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如果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有水流从木棒边上涌出来。刚才那一汪水,也早已流散,这也没什么,下雨天,地上本来就湿湿的嘛。
  同学们似乎还不肯散去,包括我,都想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或者,那根木棒能不能顶得住,万一喷泉力量大,把它冲开了怎么办?有几个同学开始叽叽喳喳,郑老师没有明确回应,他用手推了推两个近旁的孩子说,回教室去,没事了没事了。
  虽然离开了操场,心里却老是惦记着那个喷泉,一下课就冲出教室察看,但每次见到的只有那个孤零零的木桩,当然旁边总会有几个大约像我一样心思的同学在。
  我觉得很奇怪,凭这么一根木棒就能把水柱压下去?万一有一天顶不住了,操场上会不会出来一个山洪暴发?
  惴惴不安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内心的那种说不明白的紧张感觉,自然而然地渐渐平复。
  过了好几天,木桩没了。这之前,浦阳江的洪水早已退去。
  一切仿佛都已过去,可我还是很不安心。我知道,雨还会下,水还会涨,到了那一天,喷泉说不定又将出现。然而,虽然以后又有过好几次洪水泛滥,学校操场上的那个水柱却始终没有再现。
  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样的心情,是担忧还是期盼。
  浦阳江几乎每年都有洪汛。正因为如此,两岸都筑有高高的防洪堤埂。城里大街(解放路,如今为浣纱中路)一侧却是例外。当时,大街东侧还有城墙,城墙自然起到了防洪的作用。平时,上水门、中水门和下水门全都城门大开,江水来了,三个城门门洞全上了闸板。闸板虽然非常厚实坚固,却又不十分弥缝,一旦水位升得很高时,从闸板的缝隙中,总会有汩汩细流渗出。小时候的我,看到这个,经常联想丰富,越想越怕,最后逃之夭夭。
  与城里相对的江东一侧,也是没有筑有防洪大堤。一到汛期涨水,街头路面,全是汪洋一片。水浅一点的话,人们还可以小心翼翼涉水行走,倘若涨高了,就很麻烦。
  江东的住房,面江的一边,全有一道起码半米厚两米高的墙围挡着,当地的居民,把这墙围称作江防。
  1966年,我们住到江东小街时,已经是金秋十月,来不及碰上洪汛。次年初夏,有过两回涨水,印象中不是很严重。这年年底,我们搬进了红台门后,倒是扎扎实实地领教到了浣江发大水的可畏。
  最难忘的是1970年6月25日,连续下了有十多个钟头的雨。
  这之前,住在雪耻路,除了上学,因离江较远,平日里不曾有过与洪水近距离接触的危险。但我毕竟见过洪水的浩浩荡荡,想着,不寒而栗。
  这次的大水,显然比我记忆中都要凶猛可怕,包括十多年前的那次,“八一台风”时,毕竟还小,我根本没有到江边去见识过。
  雨势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有经验的房东龙嬷嬷开口了,快点准备吧。龙嬷嬷习惯发号施令,我们一般不肯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这一次,我们明白她是正确的,应该听她。
  有江防挡着,房屋不会有事,大水漫上来之前,门洞必须用闸板挡上,否则,一个门洞进水,附近的住宅都将跟着遭殃。
  门洞的大小宽度绝对一致,闸板也清一色标准化。据说,闸板全由水利会统一配发。
  大水还没淹上街面,有两件事必须及早动手准备。
  首先是堵塞下水道口。每个台门都有阴沟,阴沟出口在江畔的斜坡上。要是不把这个出水口堵上,大水势必由此进入台门,甚至于威胁到整个江东地区。
  每年大水将临,堵塞下水道口的事儿,都由余大爹来做。不是别人不愿不会,而他老人家不放心。
  第二件事,是从江边挖来一堆尽可能“韧”的黄泥。这活儿一般让年轻人干,王家兄弟、介昀、介浩,还有凤英姐妹俩。
  闸板有两道。两道闸板之间有一个十来厘米宽的空间,黄泥填在里面,然后夯实。填夯黄泥是力气活,更得由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来干。
  一切预备妥当,多少安下一些心来。除非出不可预知的意外,一般来说,即使街面上的水淹到一米多高,也影响不到我们。
  闸板一堵,意味着大门被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好在凤英家有个小后门,进出上街上班,还不至于有什么困难。没有后门的人家,只好上江防墙了。男的还好,女同志爬上爬下的,身边又洪水滔滔,免不了时时尖声大叫。
  那时我已不能行走,整天半躺着,不知道洪水究竟多大,危险究竟多近。介昀、介浩时不时爬上江防察看水情向我汇报。
  晚上,雨还不停地下,洪水越来越大。谁都没心情上床,大家都那么等着,等着,具体在等什么,不知道。
  心情很紧张,却又说不上恐惧,仔细想起来,甚至有些兴奋。大家都知道,滔滔洪水根本奈何不了我们。要真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三十六洞将率先开闸。只是,万一三十六洞闸门一开,将有多少田地被淹,多少人遭殃啊!
  了无睡意,便坐在一起闲扯。老人们说到了“古话”,一首很有名的民谣。“有名”,是后来从资料上得知的。当时只是感觉特别新鲜:
  
    民国十一年,
    大水没寮檐,
    灶司菩萨没大腿,
    县官逃到胡公台。
    草子透透鲜,
    砻糠蜜蜜甜。
    男人做长年,
    女人哭坟前。
    ……
  
  夜深了,几位老人在大家的劝说下,回房休息去了。我们几个,依然坐在我家,继续闲聊守夜。
  介昀又要跑出去察看水情。
  凤英说:“不用去看了,反正看不见,这么黑的天。没事。”
  凤英话音刚落,只听介昀一声惊呼:
  “不好了,天井里的水在冒泡泡!”
  凤英闻声,吃惊不小,连忙跑了过去。
  “不好,”凤英着急地说,“江水倒灌进来了!”
  “啊?”大家异口同声惊叫。
  江水倒灌进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凤英到底是大姐姐,马上镇静了下来。她迅速找来一块砖头,下到天井,用破布将砖头裹上,摸索着使劲塞进水中的阴沟洞口。只是,一松手,砖头立即被水冲开。凤英急了,索性蹲积水中一动不动地用力按住砖头。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心理作用,大家都觉得天井里的水似乎满了不少。照这样下去,洪水漫上寮檐下的走廊,麻烦就大了。于是,谁都不敢怠慢,齐心协力把天井的水舀进水桶,抢运着倒到江防外去。只有我坐着干着急。
  天井里的积水渐渐浅了少了。
  满英再三要求替换一会儿。凤英同意了妹妹的的请求。不曾想,姐姐的手刚一离开,妹妹还没来得及按住,砖头便倏地一下被冲了开来。凤英猛一哆嗦,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大家慌忙拥上去搀扶,凤英却挣扎着嚷道:“快,快堵住!”极不可思议的,等满英抖抖瑟瑟用破布包好砖块,刚要堵塞时,意外地发现,洞口虽还冒着泡,却已不再那么汹涌。
  “水小了!”满英惊喜地轻叫一声。凤英显然也注意到了,凑近仔细观察,水中居然没有冒泡。我也很惊讶,连忙大声问:“怎么回事?”他们只迷惘地朝我看看,全都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凤英回头看了我一眼,又下了命令:“别管它,堵上再说!”
  洞口再次被严严实实地封上,可凤英不放心,叫大家搬来几块石头抵住洞口。我见凤英像是松了口气。心想,这下也许万无一失了。
  看着不会再有危险,几个人又回到我家坐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我们在无寐之中迎来黎明。
  雨明显小了。
  我们还是不能放下心来。直到大水退去,心头的石头才算落地。
  浦阳江水渐渐浅了下去之后,几个人跑去江畔查看阴沟出口,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洞口只是被淤泥堵了个严严实实。
  之后的几年,又发过多次大水,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却没有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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