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与物之间的“际”(区分),使得它们各自的“极”(有限性)在对较中得以发显;而这“极”的发显,又必得通过“迹”方能够实现。因之,我们前面指出,由察形而体性,由循“迹”而得其“所以迹”,也就成为郭象哲学中所必有之理路。但另一方面,郭象在《庄子注》中,又强调着不可执“迹”,“夫迹者,已去之物,非应变之具也,奚足尚而执之哉!执成迹以御乎无方,无方至而迹滞矣,所以守国而为人守之也。”(30) 在郭象看来,所有的事物都处于念念不住、流转无尽的变化过程之中,日新不已,“夫天地万物,变化日新,与时俱往”、(31)“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32)天地万物的变化既然是“不暂停”、“无时不移”的,这自然就决定了每一事物,都没有其呆板的固定相存在。因为在事物的每一现在相中,都已潜在地包涵了其过去相和未来相在;它既是过去相的终结,又同时具有将发未发的向未来相转换的动态势能。从这个角度来说,天地万物连其可确立的单一的现在相亦属乌有,又如何可能存在着恒定无迁的“迹”呢?“迹”既无定,其“所以迹”者自亦无可定处,若说这世上确有万物所共有之“性”,则此共有之属性,亦不过指动而不息一点而已。“更生者,日新之谓也。付之日新,则性命尽矣。”(33) “日新”既终始无极,“死生代谢,未始有极”,(34)“于今为始者,于昨为卒,则所谓始者即是卒矣。言变化之无穷。”(35)则这“性命尽矣”的“尽”字,不过是说“尽”此“无尽”之理而已。故即令“性”本不动,也无法以已去之“成迹”,来求此“所以迹”者;更遑论此“所以迹”者本身亦动荡不定。所以郭象以“独化”一词来标识性理之旨,“故人之所因者,天也;天之所生者,独化也”,(36)实已兼摄有极(独)、无极(化)二义于一体。这在表面上看,和庄子以化与不化二义来解说物化之理有些相似,但根子上却有着极大的不同。盖庄子所说的物化,是形化而神不化,在变迁不定的万物背后,自有一绝待、恒定的精神本体在,“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37)而郭象将独、化二义结合在一起,事实上是连此精神本体也给抽空了,既已釜底抽薪,则火又何传呢? 万物的流转不定,使得晋人在仰观俯察万物之殊形时,不仅要把握其“物各有性,性各有极”之处,且亦对物相之“日新”,特加关注。因时节变易而发生的物象之“新”变,尤能触发他们内心的情致: 萧瑟仲秋月,飂戾风云高。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疏林积凉风,虚岫结凝霄。湛露洒庭林,密叶辞荣条。抚菌悲先落,攀松羡后凋。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澹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孙绰《秋日诗》)(38) 虽然明显有着此前文学中强大的感物传统的影响,但笔下的景物,却已由感物模式中观念性的描写,转为诗人对其当下寓目所见来做着较为细腻的刻画;由秋景兴发的忧愁和悲哀之情,也为一份澹然的濠上之心所取代:诗人们每每由对物相“日新”的观照,而明虚心任物、纵浪大化之理:“夫荣凋之感人,犹色象之在镜。事随化而迁回,心无主而虚映。”(湛方生《怀春赋》)(39) 谢安的《与王胡之诗》(其四)在这些方面,较之孙绰来得更为纯净: 往化转落,运萃勾芒。仁风虚降,与时抑扬。兰栖湛露,竹带素霜。蕊点朱的,薰流清芳。触地儛雩,遇流濠梁。投纶同咏,褰褐俱翔。(40) 以“栖”、“带”、“点”、“流”等动词的精心选用,来表现事物于特定时间中所呈发的殊相,这正可见诗人在诗歌语词上的雕琢之功。而这些诗歌中所透出的在写作上种种变化的朕兆,无疑对晋宋间山水诗的勃兴起着导夫先路的作用。甚至于在谢灵运诗中,他所喜欢使用的从事物变化之促动因上着眼,勾连出未有此因之前事物之状貌,以发显物象“日新”的写法,如“日没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登上戍石鼓山》)(41)、“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石门岩上宿》)(42)等,在东晋时人的笔下,亦可时见端倪:“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帛道猷《陵峰采药触兴为诗》)(43)、“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44) 但另一方面,东晋时人又往往于体悟虚心任物、纵浪大化之理后,却由此“日新”,反更为痛切地体悟着人生无常之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王羲之《兰亭集序》)(45) “乃席芳草,镜清流,览卉木,观鱼鸟,具物同荣,资生咸畅。于是和以醇醪,齐以达观,决然兀矣,焉复觉鹏鴳之二物哉。耀灵纵辔,急景西迈,乐与时去,悲亦系之。往复推移,新故相换,今日之迹,明复陈矣。”(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46) 此种痛切之情,看似与郭象之学说全然相悖;但究其实质,却又不能不说是与郭象的理路,有着莫大的关联。因为既如前述,依郭象的理路,“性”自身也成为变迁不居者,则他的理论之中,即已隐然有一难以解决的问题在。大凡哲学,总难避得开生死问题。郭象在《庄子注》中,对这点也是反复地陈说: 夫哀乐生于失得者也。今玄通合变之士,无时而不安,无顺而不处,冥然与造化为一,则无往而非我矣,将何得何失?孰死孰生哉!故任其所受,而哀乐无所错其间矣。(47) 明终始之日新也,则知故之不可执而留矣,是以涉新而不愕,舍故而不惊,死生之化若一。(48) 这些阐述,从字面上看,和庄子的思想颇为相似。但细究起来,却大有差别。盖人如欲洞彻生死,则必得解决一个生命之意义究竟何在的问题;而此意义所由生发的基点,又必得为一绝待之存有。如无此基点的存在,则意义自身必失却其恒定性而动荡不定,又如何可居恃为生命之存在与展开的根本所系?所以庄子虽横说纵说无己之理,但仍执定一绝待永存的精神本体斯须不离。而郭象却把这精神本体也抽空了,则人生在世,终期于灭,岂非形神俱灭,而全无把持挂靠者在了?慧远《沙门不敬王者论•形尽神不灭五》中记“问曰”云:“夫禀气极于一生,生尽则消液而同无,神虽妙物,故是阴阳之所化耳。既化而为生,又化而为死;既聚而为始,又散而为终。因此而推,固知神形俱化,原无异统,精粗一气,始终同宅。宅全则气聚而有灵,宅毁则气散而照灭;散则凡所受于天本,灭则复归于无物。”(49) 系生死于一气,这本是庄子中固有之义;但连“神”也一并收拾于内,恐怕就有郭象的影子在了。形神既同归于灭,人生在世,岂非纯然为虚空之飘荡,绝无依凭?魏晋时人,于生死问题上,本自情钟;更何况郭象哲学,一方面将万物日新之理发挥到极致,另一方面,却又无法真正地解决生死问题。这就使得“死生亦大矣”的痛感,越发尖锐而厚重地横梗于东晋时人心中: “吾谓形既粉散,知亦如之。纷错混淆,化为异物。他物各失其旧,非复昔日:此有情者所以悲叹!”(孙盛《与罗君章书》)(50) 由此看来,因日新而明不喜不惧纵浪大化,和因日新而痛感人世无常,看似全悖,实则亦为硬币之两面。尤其是痛感无常一点,恰凸显了郭象理论中所未能周全之处。《世说新语•文学篇》“《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条刘孝标注引支遁《逍遥论》云: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鴳。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鴳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51) 支遁此论的新义究竟何在?如果仅是至人“物物而不物物于物”,则郭象《庄子注》中亦多此类话头,恐怕很难说在郭象义外另有“卓然标新理”而为“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之处。但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前所举王羲之与孙绰的《兰亭》诗序,却正吻合于支遁新论中对郭象的批评,“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这恰也证明孙、王二序与郭象理论间的关联。那么,由此推论,支遁较之于郭象的“拔理”、并为诸名贤后遂用之之处,当在于他在“至足”“逍遥”一点上,别有申发。又《世说新语•文学篇》云:“(支)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羲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52)王羲之对支遁本是“殊自轻之”,却因支论而“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则支论中必有切中其心中固所郁结之块垒者在。按支遁《大小品对比要钞序》:“夫至人也,览通群妙,凝神玄冥,灵虚响应,感通无方。……故千变万化,莫非理外。神何动哉,以之不动,故应变无穷。”(53)又《善宿菩萨赞》:“体神在忘觉,有虑非理尽。色来投虚空,响朗生应轸。”(54)《维摩诘赞》:“维摩体神性,陵化昭机庭。无可无不可,流浪入形名。”(55)将这些与我们前所述的郭象义相对照,自可发现支遁于纵浪大化、物物而不物物于物外,恰针对“向、郭之注所未尽”之处,又别标一绝待不动的形上本体“神”者在。此后慧远作《形尽神不灭》、宗炳撰《神不灭论》,进一步发挥、阐述神不灭的理论,或许也和注意到了郭象理论中的这个问题有些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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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2楼emppp于2014-12-31 22:46发表的 : 哈,鸿渐好早,抢了个头排! 元旦都咋过,别说睡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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