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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茶座】] (原创)复仇的窘决:读鲁迅《铸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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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7 10:18: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鲁迅被奉为革命的斗士,在多难的近代中国以觉醒者的姿态冷眼刺世。复仇是他作品的最重要主题。王思任的“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污纳垢之地”的言说也烙在了鲁迅的心中。《铸剑》无疑是先生复仇文学中的经典之作。而笔者在阅读中,没有感到复仇后的酣畅淋漓,却有莫名的悲凉。作者踌躇与犹疑的复杂心态也若隐若现。
  复仇的使命无疑是沉重的。眉间尺的性格本应该是豪放、坦荡的。按照古代相书,双眉间为印堂,印堂狭小者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反之心胸开阔,坦坦荡荡。他双眉之间有尺许之宽,性格豪爽可想而知。但是外在的相貌并没有内在的精神相称。他只是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性格敏感而谨小慎微,显得软弱退缩,不过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一只老鼠已经吸引了他全部的精力。改变不过发生在一瞬间。“尺儿,你在做什么?”母亲黑夜里的一句话把眉间尺从他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出来。他慌忙,不知所措,紧张地答了两个字“老鼠”。“可是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它?”眉间尺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立在暗中”。是呵,他不可能回答,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懂得“生”与“死”的重量。母亲又说:
  “哎!一交子时,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
  “母亲”是记忆的掌握者,也是眉间尺的启蒙者。母亲的记忆赋予了眉间尺命定的责任。一个仅仅存在于“母亲”言说中的人物——父亲,充满着无限的隔膜,他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一”,本来是值得“骄傲”的家世,可是为了给王铸剑最终丧命。他是“仇”的起源,也是棋局的设计者。他留下了种子,发芽是必然的事情。母亲把这颗复仇的种子埋在了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的心田里。“我要改过”,从此眉间尺的世界改变了,“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他的坚定既是怕母亲失望,也是给自己壮胆,因为那一夜是难熬的:
  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头便睡,清晨醒来,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但他醒着,他翻来覆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的鸡鸣;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
  一夜未眠,复仇的魅影折磨着他,下定千万次决心,掩盖不住内心的无助。残酷与无奈让人心酸。交了子时是新的一天,也是他新的生命的开始。青色的剑,青涩的年纪。一切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年来说是那么的沉重。
  命运无疑是荒诞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没有选择的余地。仅存在于“传说”中的父亲的命运是注定的——死亡。善水者死于水,善割者毙于刀。他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师,王让他铸剑,他不得不去,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但是只能眼睁睁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他没有选择,也不可逃避。眉间尺的命运也是注定的,虽然他只有十六岁,还不曾体会尘世的繁华,死亡已经成为他的宿命。“我也只得说。你必须改过……。”“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命运。我可是早已有准备在这里了!”母亲守护着记忆,过去的事实埋下了种子。他不过是完成既定的历史宿命。有“怨”也只能埋在心里,因为无可推脱,不可逃避。“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迈开大步,径奔城中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看似决绝,却有太多的不敢。他不敢回头,不敢贪睡,不敢踟蹰。因为他怕,怕母亲的叹息,怕自己会犹豫,怕自己的胆怯,怕自己会不敢出门。明明知道前面是死亡,却必须一步一步地走近,连看自己最亲爱的母亲最后一眼也不能,多么残酷!
  眉间尺是那只老鼠的主宰者,而他也成为冥冥的被主宰者。老鼠是让人生厌的。可是在文章的意象里,它不过是可怜的生命的象征。它掉在了水瓮里,“爬不出来,只沿着水瓮内壁,抓着,团团地转圈子。”它渴望活着,而能够决定它命运的眉间尺只是“赏玩着”“伸手抽出一根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去。”垂危的老鼠得到眉间尺短暂的眷顾,他“用那根芦柴,伸到它的肚子下去,老鼠抓着,歇了一回力,便沿着芦干爬了上来。”也许它这次能够活命了,但是眉间尺看到老鼠湿淋淋的样子,马上厌恶起来,把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到了水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死亡马上要降临。可是眉间尺突然又可怜它起来,他把老鼠夹出来,放在地上。“老鼠先是丝毫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吸;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来逃走。”生命是顽强的,对于生的渴望是无限的。生似乎就在眼前,可是眉间尺“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只听得吱的一声”,一条生命呜呼哀哉了。生命是多么的脆弱。眉间尺对于自己的行为后悔,“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对于被自己杀死的老鼠还有一丝心灵的祭奠。而命运也像玩弄老鼠一样要了他的命,而且没有丝毫的怜悯。
   命运开了眉间尺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他怀着“崇高”的使命,去复仇,一个“天大”的责任。可是结局充满怪诞。他和他的仇人是不共戴天的,可是死亡让他们融在了一起。“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复仇者和仇人在时空里变得“和谐”。仇人和复仇者同时得到供奉,享受王的待遇。真是滑稽!在眉间尺看来的崇高复仇使命,对于看客来说,不过是闹剧,是谈资而已。城里的人们都来瞻仰国王的“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人们看那“依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黄钺之类;此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并且渐渐近来了,于是现出灵车,上载金棺,棺里面藏着三个头和一个身体。”死亡也不过是一场赏心悦目的视觉盛宴而已。怀着崇高目标的复仇者和民众是隔膜的,他们没有成为英雄,“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正义”的复仇者不过被目为“逆贼”而已。严肃的复仇命题最终消解了,复仇的意义在那里?
  作者的心态无疑是复杂的。鲁迅是以“横眉冷对”的斗士形象存在人们的记忆当中。而笔者分明感触到了他内心的“怨”与无可奈何。《铸剑》具有自传性。“母亲”——“祖国”或是“历史”,也交给他一项不可推脱的使命。中国是备受外国人欺凌的弱国,亡国命运就在目前。而国人并没有觉醒的迹象:
  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面: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他被启蒙了。残酷的历史记忆赋予他新的使命,弃医从文,去唤醒中国民众,唤醒国家的巨灵。生年不满百,却怀千世忧。他的弱肩必须担起命定的千钧重担。沉重的历史成为他的宿命。改变也不过是在那时那地的一瞬之间,新的生命新的开始。他挥动投枪在暗夜里冲击。可是对于这条路,他是犹疑的: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对于这样的窘境,只能以“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来宽慰自己。一条意义不确定但是不得不走的路。他“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有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接受了命定的使命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了。“母亲”将一项残酷的使命给了他,“儿子”有责任去分担“母亲”的苦楚,担起这个重担。“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儿子”除了沉重的复仇使命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又在那里?不堪承受之历史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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