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
——我眼中的冯梦龙与《智囊》兼及《智囊补》(修改稿)
一、与《智囊》结缘
与《智囊》初次谋面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早期,那是一次逛新华书店的邂逅。玻璃柜台里摆放着新书,“智囊”二字很突兀,仿佛磁铁般霎时吸引住眼球。我让营业员拿出在手里快速翻看,铅字印刷,简洁明了,通篇文言文,是古籍的重排本,且内容绝大多数为以前所未读,真有点爱不释手。至今记得版权页下有“内部刊物”字样,折射出这本书的价值(此版DX未见收)。可一看书价心里就犯毛了,两块五,太贵了。自家有一本帐,前不久买的俞樾《春在堂随笔》仅两毛五,杨万里《诚斋易传》四册一共才一元啊,如此购书,囊中匮乏。只容片刻的思考,最后依依不舍地把书还给营业员,怅然若失地离去…….
【小贴士】
1,那个年代在书店,你不能把书拿在手中长时间阅读,那会遭来营业员的白眼,甚至会被一把抢回去——买不起,别看!文人自古爱面子。
2,按《都是货币惹的祸——透过金钱来解读历史》作者的观点,1980年初的1万元,相当于现在的548万元![注①]那么换算的结果是惊人的——当时的2.5元人民币=今天的1370元人民币。
二、有读强胜无
2004年5月30日中午(习于购书在页面题记时间及地点),途经一爿个体书店,偶然发现《智囊全集》,分上下册,是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5月第一版,查本套书价36元,可店家只收10元,于是毫不犹豫买下。心知肚明,此乃盗版也,讹误难免,须凭阅读功底去纠偏。有一趣事,目录卷十八题“敏小吾”,不得其解。后豁然开朗,不就是“敏悟”之讹吗?书中有些错误一目了然,就无需枚举了。
常言道“好货不便宜”,然而却从这本D版看出了所谓的正版问题多多。略举一二:
1,粗制滥造。
第395页第十行到第十八行,“这件事载于《宋小史》一书……”此段文字是“梦龙评”的内容,而被擅自添加到“宋太宗”本事中,恰与下面的十九行到二十七行的白话内容重叠,且文字叙述完全出自两人手中。此诟病屡屡出现,如450页“直百钱”、453“张恺”……恕不一一。是为了让读者多增加一点判断能力呢,还是出版者疏于校对?
2,古文基础薄弱。
第439页“叛卒叛将”条,“梦龙评:此即冯雎杀宫他之智”,出版者的译文是:“梦龙评:张魏公所用的,就是冯雎杀宫他的计谋”,完全无视正文曹玮的存在,是对原著的曲解。换言之,是没有真正理解原文。
还有,全书“梦龙评:按”,白话均译为“梦龙评:据查”,这种译法前所未闻。第405页“徐道覆”条下阙“秦王祯等三条”,可见文史出版社此版非足本。这样等次的书被列入“中国古典文化精粹丛书”,岂非欺世盗名?
不惟如此,其他出版社也存在不少问题。如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智囊全集》第665页726条“占兄弟占子”:“【原文】成化甲午,江西乡试。揭晓之期,泰和尹公值在京,命卜者占弟嘉言中否,得“明夷”卦,内离外坤,三爻五爻发,三爻皆兄弟”。——谨按:“三爻皆兄弟”乃“二爻皆兄弟”之讹,似乎是编纂者不通经文,未知《易》理,以致上下全错。
相较而言,中华书局2007年版栾保群等校注的《智囊全集》比其他出版社严谨,但此版实际为石家庄市“花山文艺出版社”1988年6月版的重排本,并无新意。
三、冯梦龙与《智囊》
明代著名通俗文学家冯梦龙(1574-1646),除“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合称)为历代读者津津乐道、经久不衰外,还有四部笔记类作品传世,即《谈概》(又名《古今谭概》、《古今笑史》、《古今笑》)、《智囊》(重刊时改名《智囊补》,也有刊本作《增智囊补》、《增广智囊补》、《智囊全集》等)、《情史》(一名《情史类略》,又名《情天宝鉴》)和《笑府》。
《智囊》是冯梦龙继成名作《谈概》后的又一部作品,最初成书于天启六年(公元一六二六年,冯五十三岁),共收故事八百六十八则,二十七卷。出版后不久,又增添十八则,附在有关各卷之后印行。崇祯七年(公元一六三四年,冯六十一岁),又增加故事一百七十五则,次序也略有调整,更名为《智囊补》,是为定本。
必要指出,学术界对于《智囊》的研究还很不深入,专著和专论屈指可数,并且存在着较大歧义。突出表现在《智囊》究竟如何定位?如栾保群等将其列入“笔记文学”,但他们的分析立场明显烙上了阶级斗争的时代印记,未被认同。另有持“笔记小品”的、“笔记小说”的、“汇编”的……,不一而足。这种不定性给编写教科书带来困惑,或许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讨论冯梦龙的章节中干脆略过《智囊》即基于此。
为探索对于《智囊》的平实公允,笔者拟就三个方面作为简析,是以抛砖。
1,关于《智囊》的体例
定本《智囊补》全书分成十部、二十八卷,每部前有总序,各卷前有引语,一部分故事后面有按语,旁边有批注。这种表述方法和《谈概》、《情史》、《笑府》体例完全相同。究其源头,这种“分层分类”纂辑框架可以上溯到魏文帝的王象撰《皇览》、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和宋代李昉等人的《太平广记》。但冯梦龙突破了前人“述而不作”的窠臼,加入了大量的按语和评论,直抒自己的见解和感受,在类书和总集的编纂中,无疑开启了先河。
《智囊》将“智”划为上智、明智、察智、胆智、术智、捷智、语智、兵智、闺智和杂智十部,每部有一个中心,展示了冯氏“智”的层次观。每一部开头,冯梦龙以“总叙”概括此智的层次和内涵,有提纲挈领的作用。每部又分若干类,每类前加上引语,起到贯穿骊珠的效应。
如果说《谈概》是冯梦龙在明万历后期从大量的正史、野史、笔记、杂著中摘录出的二千多条幽默故事,那么《智囊》正恰恰是他广泛涉猎经、史、子、集后孕育出的姊妹篇。但两者截然不同,前者以幽默为眉眼,后者以“智谋”为主题。《智囊·自叙》这样明确采编标准:“吾品智,非品人也。不惟其人,惟其事;不惟其事,惟其智”,具有封建社会士大夫难能可贵的眼界。
2,关于《智囊》的内容
由于最早刊行的二十七卷本至今未见,从而使探究《智囊》版本流变陷入困境。可见的问题是,二十八卷本究竟有多少则(条),其说不一:栾保群以为近二千,江苏古籍精确统计为一千零六十一则,而房厚信自以为1300余则,似乎都是据手中的版本说事,最终结果有待深入研究。
在《智囊》多达一千多条的细目中,涵盖着几千年中国历史人物和故事,蔚为大观。有人粗略对《智囊》直接或间接引用的史料进行了统计,给出了一张列表:
史料 《智囊》引用数量 全书比重
《战国策》 17条 2%
《晋书》 18条 2%
《三国志》 26条 2%
《后汉书》 26条 2%
《汉书》 29条 3%
《新唐书》 3O条 3%
《史记》 45条 4%
《宋史》 87条 8%
《太平御览》 95条 9%
《资治通鉴》 96条 9%
合计:469条,占篇目44%;[注②]
显然,上表并不完整,相当多的正史、野史、笔记、杂著及方志等均未一一列出,即便如此,却已占《智囊》全书的近一半。另外,《智囊》所有条目的主要人物均有稽可查,体现了冯氏言必有据的特色。
冯氏遍历百家,将故事性强、文学性高符合“智”的范畴的作品独立出来,去粗取精,重新编排,这是一项既繁重又精细的劳动。他的“既述又作”表现在,除了在“引序”、“按语”和“注评”上颇下功夫,还对采编的原有材料进行再加工,与宋元之前的总集只广征博采以补正史有着显著的区别。这不属于“剿袭前人之书而割裂之”的剽窃行为,而是从艺术整体观着眼必须要完成的修缮工作,才能使作品符合整一和谐的规则。有几篇论及《智囊》的艺术特征和思想体系的文章,可以参看:
甲,夏咸淳:《智囊》诸书与晚明崇智思潮[注③]。
乙,吴惠敏:论冯梦龙《智囊全集》的人物塑造[注④]。
丙,傅承洲:《智囊》的编辑与评点[注⑤]。
丁:房厚信:从《智囊》看冯梦龙的编纂艺术[注⑥]。
——这里就不重复了。
3,关于《智囊》的评价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三十二·子部四十二○杂家类存目九”这样认为:“《智囊》二十八卷(内府藏本)明冯梦龙编。梦龙有《春秋衡库》,已著录。是编取古人智术计谋之事,分为十部。亦间系以评语,佻薄殊甚。”四库馆臣用“佻薄殊甚”贬低冯的“评语”来诋毁《智囊》,流毒甚广几成盖棺定论,直到现在仍有编纂者尊之为圭臬,持以为说。为证其谬,我们特以下面的事实说话。
众所周知,身为主席的毛泽东1964年1月特派人借来《智囊》,置于案头时常翻阅,留下许多圈点和评注。尽管毛泽东没有对《智囊》全书发表总体看法,但恰恰在冯评下保存一则重要信息,令人耳目一新。
《捷智部总序》“冯子曰:大事者,争百年,不争一息。然而一息固百年之始也。夫事变之会,如火如风。愚者犯焉,稍觉,则去而违之,贺不害斯已也。今有道于此,能返风而灭火,则虽拔木燎原,适足以试其伎而不惊。尝试譬之足力,一里之程,必有先至,所争逾刻耳。累之而十里百里,则其为刻弥多矣;又况乎智之迟疾,相去不啻千万里者乎!军志有之,“兵闻拙速,未闻巧之久。”夫速而无巧者,必久而愈拙者也。今有径尺之樽,置诸通衢,先至者得醉,继至者得尝,最后至则干唇而返矣。叶叶而摘之,穷日不能髡一树;秋风下霜,一夕零落:此言造化之捷也,人若是其捷也,其灵万变,而不穷于应卒,此唯敏悟者庶几焉。呜呼!事变之不能停而俟我也审矣,天下亦乌有智而不捷,不捷而智者哉!”毛泽东在旁落下一句感叹批语“吾见其人矣”![注⑦]寥寥数字,毛所感叹的“其人”虽不便妄测,但这种似曾相识的由读书而延伸到人的例子,马上让人们联想起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赞》也有同样的感慨:“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两相对照,足以证明冯的这段议论勾起了毛泽东的强烈共鸣,探赜出毛对冯评持有一种欣赏态度,也就是说是认可,是肯定,而不是否定。在毛泽东的高瞻远瞩面前,冯评的“佻薄殊甚”何在?反衬出四库馆臣辈的卑小和愚昧。
赞赏冯氏《智囊》一书的不乏其人,如梅之焕《智囊补序》言“岁在丙寅,余敛足梅花市山庄,感时事之棼丝,叹当局之束手,因思右才智之士必有说,而处此,惩溺计援,视症发药,断不默默。然书洪乔之空,堕步兵之泪而已。而冯梦子犹,先得我心,辑成《智囊》一书,分为二十八则,拓万古之灵胸,启千门之慧钥。张驰恰投乎彀中;斡运远出于表意。错节盘根,不乏利器;水穷山尽,别有二天。固宜家宝枕中之藏,人遵车上之指矣”[注⑧] ;沈几《智囊叙》“取方内方外,九流百家,通变成务,卓绝闪烁之观,心所能会,口所不能言,千古可思,一时不可说,莫不发其要眇,抉其幽隐,使微妙玄通之士,超然娱会于意言之外,破大疑,宅大快,心爽而涎欲流,盖入世用世之概见于此矣”……只不过他们的声音太微弱,无法与四库馆臣的势力浩大相匹敌。假如历史真能穿越,对于他们而言,毛泽东的批语何啻一把尚方宝剑?
在封建正统观念阴影笼罩下,《智囊》可以用来弥补明代史料的不足也在“明人好剿袭前人之书而割裂之”的讨伐声中埋没了。笔者仅随便翻看,就发现了两条颇有参考价值的东西。
A.《了凡四训》从明代开始广为流传,但有关袁了凡其人的资料却相当缺乏,而冯梦龙在“77,孔子”、“354,韦孝宽 李崇”、“474,吕公弼 张咏”、“644,张良”四处都引用了袁了凡的原话,应当引起专家学者的注意。
B.《黄金策》是京氏“易”流的重要典籍,但它的作者和具体成书年代同样因资料不足而以讹传讹。726条“占兄弟占子”,记录了准确的年代和人物事件的活动内容,对研究《黄金策》的形成不无裨益。
诚然,这里所举乃挂一漏万,相信还有更多有用的资料等待深入挖掘。
综上所述,《智囊》不仅是启迪人们的灵感,开拓智慧的有益读物,普通读者还可从中了解历史人物和典故,甚至对于专门家,它的编纂、史料的钩沉也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何况它还兼具条目索引的功能呢?经过大致梳理,反而觉得那些对《智囊》“收罗庞杂、分类不清”、文学语言不够统一等等批评,正可视为瑕不掩瑜的一种客观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