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13-5-28 07:49:41
|
显示全部楼层
董桥: 《一纸平安》
江兆申先生說他的老師溥心畬給他上第一堂課講了一句話:「做人第一,讀書第二,書畫祗是游藝,不可捨本而求末。」
老一輩人都講究磨墨。我在煮夢廬讀書那些年也替亦梅老師磨墨。王念青先生倒不要晚輩磨墨,情願自己磨,說磨墨練腕力,磨了墨手腕聽使,大字小字得心應手。
思明常說他爺爺一生迷信,愛集藏書法不愛多收國畫,古人說的「畫是八重天,字是九重天」,字的地位遠在畫之上,還說家裏掛字可以鎮宅。
鄧之誠《骨董瑣記》說董其昌、劉石庵書法非不工,特有姿無骨,皆人品限之。
王維〈寒食汜上作〉七絕:「廣武城邊逢暮春,汶陽歸客淚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
安徽桐城派古文巨子姚鼐寫信給戴震要拜他為師,戴震回信說:「至欲以僕為師,則別有說,非徒自顧不足為師,亦非謂所學如足下,斷然以不敏謝也!」
英國人嗜茶成癖,吉辛說光聽茶杯茶碟輕輕碰一碰的叮噹聲心裏都舒坦:"The mere chink of cups and saucers tunes the mind to happy repose"。
陝西出了些名人,張伯駒《春遊瑣談》裏說陝西人愛說他們陝西有德、言、容、功四個大人物:德是印光法師,德高望重;言是張季鸞,《大公報》社論健筆;功是李儀祉,近代水利家,留學德國,關中少雨多旱,渭水開渠都歸他經營;容是于右任,辛亥革命陝西人擁以為首,名望大盛,偉身長髯,相貌魁梧,後來任國民政府監察院長卻噤若寒蟬,毫無建樹,陝西人譏諷他徒有其「容」。
一九七七年劍橋古籍專家 A.N.L. Munby那部著名文集《 Essays and Papers》出版。
曼翁那本書話真的好看,三十五年來我讀了好幾遍還愛讀。這樣的書人書話沒人會寫了。過去幾十年英國美國出版的書話我找到的都買,都讀,誰都比不上曼翁的見識和文采。
說他最想譯斯特恩的《項狄傳》,太長,沒人肯連載。那天他還說了些斯特恩軼事,說天才命運都怪異,英國文學史上誰都沒有斯特恩才華高。
夏先生說讀書樂趣不外一葉知秋,腹中有書,眼前的書不難引出腹中的書,兩相呼應,不亦快哉。
蕭翁作品我迷過,老頭不好惹,和貝洛克和切斯特頓駡戰兇極了。貝洛克的詩我不喜歡,傳記寫得好。切斯特頓的布朗神父偵探小說我也不愛看,散文好極了,我有一本他的小小散文集子最講究,日本小羊皮印三十本,桑格斯基合伙人沙格利夫精裝,編號,厚七十頁,只收五篇散文。
夏先生說作家分兩類,一類親切,一類不親切,《莫爾家事》寫得親切,讀了很想結交寫書的人。美國作家塞林格名著《麥田捕手》也說他讀丹麥女作家迪內森的非洲故事很想跟迪內森通電話聊聊天,毛姆《人性枷鎖》寫得好,讀完他卻不想打電話給毛姆,情願打給老哈代。讀沈從文的書我也想打電話跟沈先生聊天,周作人文章了不起,想打電話跟他聊天的人恐怕不多。情願打給張恨水。
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有一則寫得生動:「沈石田每作迂翁畫,其師趙同魯輒呼之曰:又過矣,又過矣!蓋迂翁妙處,實不可學,啟南力勝於韻,故相去又隔一塵也。」琴翁常說繪畫和詩文一樣,有的大見本色,有的句句文采。本色是情意,文采是辭藻。沈周詩和畫經營的是本色,倪瓚詩和畫着力的是文采。本色講自然,文采講深邃。
「少年文章多文采,老去下筆見本色」,歲月有情,總要等到本色與文采轉入化境才是藝術顛峯
明代剔紅的紅才是燭影搖紅那抹紅,清代剔紅的紅只是暑天嶺南滿樹荔枝的俗紅,合該醉倒楊貴妃那樣的俗氣婦人。
王世襄先生說明清歷代帝王批示文玩製作的聖旨口諭都有趣,也有用。
和尚頭鑲象牙,扇骨刻梁啟超集宋詞楹帖,一邊刻上聯「試憑他流水寄情,卻道海棠依舊」,一邊刻下聯「但鎮日綉簾高卷,為妨雙燕歸來」,小字一邊刻「甲子六月」,一邊刻「梁啟超」,任公魏碑打底的法書絲絲鈎勒,一筆不差。
鄧石如字頑伯,初名琰,避仁宗諱,以字行,仿漢人印篆最見精到,性廉介,無所合,翁方綱擅篆分,恨石如不拜他為師,大力詆毀。劉石庵、陸錫熊見了他的作品都大驚,踵門求識面。包世臣說他的篆書是神品,錢坫和世臣遊焦山看壁間他寫的心經說:「此非李陽冰不能作,世間豈有此人耶?」李陽冰是李少溫,唐代文字學家,書法家,工篆書,後世學篆多學他。鄧石如年輕時代客江寧梅鏐家,縱觀秦漢以來金石善本,每種臨摹各百本,曹文埴說他的正草隸篆四體書皆為清朝第一。
書道靠辛勤。元朝趙子昂小楷苦練經年,運筆如飛,一天可寫萬字。明朝文徵明清晨起床先寫千字文一遍才進早飯,八十多了還寫蠅頭小楷。清朝王夢樓快雨堂習書,遺得失,忘寒暑,窮晝夜以為之。
李叔同書學張猛龍,出了家筆下經文樸實靈秀,窗明几淨,一看是個遠離烟火的清素上人,塵世哀樂反而不緊要了。
臨書易得筆法不易得字形,摹書易得字形不易得筆法。早年潘伯鷹先生說臨摹二法都要參用方可補偏救弊,古人說「法書」說的是寫得好,見臨見摹見自家。家父教我看字不可只看一個一個字,要全篇貫串去看才看得出字的血脈。
「全是積學所致。向背疏密,用筆遲速,一看盡是臨摹做階梯,才情做基石,形體既工,丰神自出!」
椒畦是王學浩,字孟養,江蘇人,乾隆年間中舉,一生恬澹曠適,絕意干祿,山水得原祁正傳,筆力蒼古,中年寫生賦色極淡,說畫藝盡在一個「寫」字,有的意在筆先,直追所見,雖亂頭麄服,意趣自足;有的落筆工麗而氣味古雅,所謂士大夫畫也,「否則與俗工何異」?晚年破筆變得雄渾蒼老,脫盡窠臼。他的行書也好。
江千里是晚明揚州人,號秋水,生卒年月不詳,所製螺鈿漆器花紋工精如髮,傳世作品真的仿的似乎不少。
桑先生說中國文化是月亮文化,西方文化是太陽文化,中國人講究溫潤,西洋人生性剛烈,音樂繪畫於是各呈剛柔之異。
居處有名,其源甚古,帝王殿臺,豪室園囿,各取嘉名,早在先秦。讀書人讀書治事之齋,聽說到宋朝才興起榜額,流風所被,日漸多了。
戈湘嵐從小跟哥哥戈公振讀書,愛畫畫,先進上海美專學西畫,畢了業任職商務印書館十多年,當過上海新聞記者聯合會會長,拜趙叔儒為師,畫馬得了老師神髓,馳名滬上,創辦學友書畫社出版教學用掛圖,一九四九年之後還在上海教育出版社畫掛圖。戈湘嵐畫馬媲美徐悲鴻,xxx細密,配景也好
林雪巖倒是戈湘嵐同學,一起跟趙叔儒學畫,揚州江都人,老民國時代著名書畫家,飽讀詩書,和戈湘嵐一起跟陳含光交往,精習詩文金石。陳含光後來去了台灣,我在台北買過他一枚閑章,白文刻「樂琴書以消憂」,刀工遠遠不如陳巨來。
林雪巖畫庭園工整秀潤,像溥心畬。聽說他二十五歲在蘇州百貨公司夜校教國文,兼任吳縣漆業公會文書,抗戰後在江南各地賣畫,一九五○年入燈塔出版社專畫連環圖,一九五六年在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連環畫編輯組當組長,一年出版連環畫冊近四百種,還經常跟戈湘嵐合作畫畫,戈湘嵐畫馬,他布景,上海揚州人人讚為藝林一絕,一九六五年五十三歲辭世。
桂馥漢隸刻工雅負盛名,刻印刻字愈小愈妙,八分書論者以為百餘年來第一。
桂馥是乾隆年間文字訓詁學家,取《說文解字》與古代經典文義相參校,寫《說文義證》、《繆篆分韵》、《札樸》,翁方綱、阮元十分推崇,漢隸和伊秉綬齊名。《札樸》我明明有過,五十年代中華書局老版本,翻箱翻架找不到,「溫經」、「覽古」、「匡謬」、「金石文字」、「鄉里舊聞」、「滇游續筆」依稀記得些,自謙著述內容瑣碎如削牘棄掉的木皮,因名《札樸》。沈曾植的《海日樓札叢》我倒翻找出來了,灑金封面,錢仲聯輯,一九六二年北京中華書局版,封面題字甚佳。《札樸》比這本早幾年編印,我在新加坡牛車水舊書店買到。文革前大陸出版這些古籍最考究,最秀麗,一個錯字都沒有。
先是寄來一張南洋李家後園沉香樹黑白老照片,說我們小時候都爬過那株老樹,柜柳樹榦,繁花雪白,葉子像橘子樹的樹葉:「欲取香,伐之,經年,其根榦枝節各有別色也。木心與節堅黑,沉水者為沉香」。還說中醫拿樹根樹榦裏的黑色樹脂加工入藥,可鎮痛,可健胃。第二封信說沉香之極品叫伽南香,叫伽藍香,叫奇南香,叫伽楠,多產於南洋,海南島也有,《紅樓夢》七十一回說「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枝,伽楠珠一串」。第三封信說沉香也叫沉水,李清照《菩薩蠻》裏有一句「沉水卧時燒,香消酒未消」。還說《西京雜記》中趙飛燕女弟給飛燕信上說的「沉水香」就是沉香。第四封信說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裏「愁欹單枕,夜深無寐,襲襲靜聞沉屑」,沉屑是沉香的末屑,裏頭那句「寶獸沉煙裊碧絲」的沉煙倒是點燃了的沉香,沉煙的火苗叫沉燎。李子第五封信三張信紙寫香料:英文書裏找到的資料都影印給我看,說沉香配龍腦叫沉腦,沉香配麝香叫沉麝,一一湊出拉丁文學名。
柯靈編《萬象》每期登一幅作家手迹,徐先生(徐調孚)給柯先生寫信閑話作家書法,說周作人、老舍、趙景深、茅盾的稿子排字人歡迎。老舍顏碑打底,端正樸厚。趙景深是大胖子,愛用青蓮墨色寫字,多姿像閨秀,字和人不相襯。茅盾書法好,寫稿雖然清楚,字並不好,瘦削瑣小,筆劃常不齊全,排字一走神會排錯。鄭振鐸文稿字形極大,藏不進格子,添注塗改又厲害,讀來費神。鄭先生的毛筆字倒是大佳,顏魯公體外加寫經體,鐵劃銀鈎,儘管不如錢玄同精美,功力畢竟不淺。錢玄同真迹英國亞非學院圖書館老書裏見過他的題識,棱角都磨圓了的金冬心,秀潤富泰得要命。聽說他替人家題的字很多,坊間竟少見,都捨不得放走。他的學生魏建功也練寫經體,我有一本舊書魏先生題識,端莊漂亮。劉半農書法也渾厚。沈尹默不必說,行楷聖教序加蘇東坡,楹帖大字藏着魏碑,是大書法家。
徐調孚說胡適的字庸俗,學東坡而乏東坡筆力,雖也挺拔,一瀉無遺,不堪回味,跟文章一樣少了文采。我不覺得。胡先生的字正直仁厚,小字尤其開朗爽利,在台灣讀遍他的著述見過他的晚年我從來偏心偏愛他的書法。周作人小行書真是徐先生說的秀澹閑雅,不沾人間烟火,看了幾十年看不厭。徐調孚說女作家手筆個個不脫女子纖細筆勢,謝冰心謝冰瑩沉櫻蘇雪林陳學昭都相像。蘇老師寫字很快,字體稍扁,有點像寫快了的胡適之。林海音先生的字才是書法家的字,毛筆小行楷寫信裱起來掛都很漂亮:字怕掛,林先生的字不怕掛。盧隱女士毛筆也用得多,徐先生說草率特甚,標點也亂,「她的不能永年,我們在她的書法裏可以看到一些端倪」。丁玲、胡也頻、沈從文三位字都好,沈先生倒是書法家了,章草大有成就,字字靈動,二王底子深,鋼筆字也見功力。徐先生說作家正楷俞平伯、葉紹鈞、王統照最擅長,俞平伯有顏真卿之剛兼鍾元常之麗,筆筆正派。俞先生書法一九四○、五○年代我最愛收,是顛峯,連信都是藝術品,太迷人了。王統照我無緣一藏,扇面冊頁友朋家中見過,不輸俞平伯,聽說蘭亭臨得熟。葉紹鈞早年開明書店小學課本請他寫了影印,老穆藏了一冊,真端麗。前輩王念青先生家有一幅葉先生的小條幅,朱絲欄裏字字光彩照人,絕品。王先生還有一件夏丏尊斗方,很古雅,魏碑影子歷歷可見,他和弘一法師共過事,受弘一張猛龍體影響也深。
我這一代人少小時候熟讀朱自清,白話文受他啟蒙很深,老了重讀認出一些沙石,不要緊,通篇還是好的。朱先生做人認真,為文認真,筆底情趣偏淡,理路偏濃,初學多讀可醫浮泛。
紀曉嵐妙人妙筆,筆記彷彿小說,好極了。他說他三十以前講考證之學,所坐之處典籍環繞如獺祭;三十以後,文章與天下相馳驟,抽黃對白,徹夜構思;五十以後,領修秘籍,又講考證:「今老矣,無復當年之意興,惟時拈紙墨,追錄舊聞,姑以消遣歲月而已」。
宋先生(宋淇)晚年文字亦文亦白,越見簡潔,他說毛姆年輕的時候追摹辭藻,愛用深字,常到大英博物館抄錄稀世珠寶名目,還在筆記簿裏記下古奧形容詞隨時搬弄,如此過了一段時日覺得用處不大,幡然省悟肚子裏詞彙多少用多少才是正道,不必羨慕生花妙筆,句子越短越乾淨越像寫電報越好:"But I am content if I can put this down as briefly and baldly as if I were writing a telegram"。宋先生抄在信上這句原文我在毛姆《The Gentleman in the Parlour》中找到,一九三○年初版,收錄仰光到海防旅途札記。
《大亨小傳》一九二五年出版她寫信給費茲傑羅說這本書跟《人間樂園》一樣好,而且不一樣,更老了,作家不會寫得更好,是寫得不一樣了寫得更老了,那才是賞心樂事:"... and different and older, and that is what one does, one does not get better but different and older and that is always a pleasure."對極了。
米元章說「家多資力,貪名好勝,遇物收置,不過聽聲,此謂好事」。張大千那樣的高人才是賞鑒家:「多閱傳錄,或自能畫,或審畫意,每得一圖,終日飽玩,如對古人,雖聲色之奉,不能奪也」。
信箋印「平安」辭書上說叫「平安字」、「平安信」、「平安紙」。宋詩輕嘆「細讀平安字,愁邊失歲華」。元代《桃花女》楔子說「想我河南人出外經商的可也不少,怎生平安字捎不得一箇回來」。清代李慈銘樂府外集《星秋夢》說「凴盈盈生長畫堂前,勞夢裏家園指點,恨不得倩寄平安紙一緘」。
翻譯確是我的故業,譯得滿意的舊東西不多,《再見延安》是一本,其他翻一翻都看不下去,人老了不信翻譯可靠。英國名家亞歷山大.蒲柏翻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劍橋古典文學專家理查.本特利讀了說,真是一部漂亮的詩歌,卻不該說是荷馬的作品:"It is a pretty poem, Mr. Pope, but you must not call it Homer",多洩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