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的不归路（原创非首发）

sonia6949

一个朋友约写的专栏，关于红楼梦

贾雨村的不归路

   余英时独具慧眼，看到红楼梦中有两个世界：乌托邦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大观园是以宁国府的会芳园和贾赦住过的荣府旧园为基础建起来的，这两个地方原是贾府中最肮脏的两个去处，

  《红楼梦》中干净的理想世界是建筑在最肮脏的现实世界基础之上的，……曹雪芹一方面全力创造了一个理想世界，在主观企求上，他是想要这个世界长驻人间。而另一方面，他又无情地写出了一个与此对比的现实世界。而现实世界的一切力量则不断地在摧残这个理想的世界，直到他完全毁灭为止。

  贾宝玉是《红楼梦》中最纯净的男人，同他的纯净相对照，贾赦和贾珍大约是《红楼梦》中最龌龊的男人。贾宝玉也是《红楼梦》最有灵性的知识分子，他之所以深爱黛玉，就是因为黛玉从来不会跟她说“委身于经济之道”的混账话，黛玉是他唯一不二的知己。他爱读诗词歌赋，看《会真记》看到发痴，他想要怡情山水，在大观园中永远守护女儿们的纯净，不要让她们被外面的肮脏世界玷污。同他的灵性相比，贾雨村就是《红楼梦》中最恶俗的知识分子。

  贾雨村同甄士隐一样，是《红楼梦》中重要的线索式人物，开篇第二回，他说了一番颇不俗的话，贾宝玉被他归入正邪二气相搏、应劫而生的绝顶聪俊灵秀之人。然而作为情节人物的贾雨村，同开篇这些话毫无对照，竟是一个寡廉鲜耻、屡屡恩将仇报、贪腐成性、为钻营不择手段的标准禄蠹。这样说来，贾雨村是个人格完全异化、活在分裂世界中的人。

  贾雨村在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一回之后，就很少直接的出场，他后续的事迹，多是草蛇灰线式地从别的人物口中说出。为巴结贾府陷害石呆子，从平儿口中说出。贾府被抄捡时落井下石，是包勇听到路人说出。大观园在建时他去贾府，贾政让家人叫宝玉来见，宝玉避之唯恐不及。有意思的是，贾雨村是林黛玉的老师，是有授业之实的，然而曹雪芹写的八十回中从不见黛玉提到贾雨村一个字。

  读读《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贾雨村的诗，就知端倪。“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是林黛玉的诗。“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这是贾雨村口占的对联。诗人有很多种，诗的流品就是人的流品。林黛玉是陶渊明一样的诗人，贾雨村不过几句直白浅近的言志（我要做官，我要做官，我要万人之上），林黛玉心里怎么可能承认贾雨村这样的老师？贾雨村的授业又能给她怎样的启迪？提及这一点可能都是一种侮辱。所以黛玉口中从来不出贾雨村，宝玉对贾雨村避之唯恐不及，原因也是一样的。这人太俗了。

  贾雨村的出场，无论才学（做的诗、对联和谈吐）、交游（认得甄士隐这样的高人）、相貌和抱负，看上去似乎还颇为正面，而且自视甚高，并不因处于贫贱受人馈赠就降低自己的人格。他囊中羞涩，没有盘缠去赶考，甄士隐赠他五十两银子和两套冬衣，这是不小一笔钱。贾雨村接受了这个礼物，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曹雪芹的春秋笔法惜墨如金，就从这个馈赠起点，贾雨村的蜕变急转直下。甄士隐馈赠时说“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这日正当十五，要到十九不过四天。然而次日凌晨他就迫不及待地走了，让寄宿处的和尚转告甄士隐，“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一个一无所有靠卖字糊口的穷书生，得了一个好心财主的厚道盘缠，看似不介意地淡淡谢了一句，其实他心里是怎样一种莫名的狂喜，这五十两银子就要让他时来运转，就是他期盼已久的锦绣前程。他拿了钱，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赶考去了。人可以想见他拿着银子回到破旧的僧房，是怎样癫狂不禁，趁兴收拾行李的，那一夜，他是不眠的，他等着可以上路。他不讲黄道黑道，对鬼神和死后的世界全无敬畏，他只要一条心奔向他的官宦前程。

  贾雨村走了，葫芦庙烧了，甄士隐破败了，真实的世界在沉沦，理想的世界在破灭。贾雨村中了进士，回到姑苏做知府，还不曾忘记故人，要来讨偶一回顾的甄家丫头娇杏（侥幸）做二房，最初的贾雨村，人性并没泯灭，听到甄士隐的不幸遭遇，表示要想办法寻访失踪的英莲。他在官场走得很快，不几年就升任了知府，“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上任就显出急切的本色，“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贪酷不会让他失官，不通世故才会让他栽跟头。知府不到一年，就因恃才侮上顶撞上司，被参了一本革职了。托了林如海与贾府之庇，他起复了，来了应天府做知府，一个比姑苏更富庶更显要的地方。他遇到了恩人的女儿，被拐子拐去失散了多年的英莲，他最初似乎想要伸张正义，门子一个眼色和一番护官符的提醒，正义和恩情就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了。他就像化身博士喝下了奇迹般的药剂，那一个葫芦案之后，他心如铁石奔向更高的权位和贪欲。知道他过去的人，都应该消失，那条不归的路上，容不得任何东西拷问他的良知，让他犹疑。门子被寻了个不是重发了，甄士隐寄宿的道观失火，他竟不施援手相救，贾府触怒了皇帝，他作为地方官唯恐别人说他回护，重重判了一笔。

  贾雨村的不归路，是宝玉厌憎和唾弃的人间世，理想的世界就要被这样的人间世毁灭，所以贾雨村要来最后完结贾府的破败。最干净的还要回到那最肮脏的，然而黛玉早早就死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免去现实世界的污秽，现实世界中曾经教诲她的贾雨村，宦海浮沉，最后还是落了个削职为民。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人读什么样的书，就要怎么样活着，读书人写出每一句大道理的时候，都要警醒自己，不要在生活中迷失了自己。一旦迷失了自己，聪明即便胜过贾雨村，也是一样的不归路。

读书参考报

余英时看到两个世界的统一和对立。蜗居在理想世界中，人性才能免却现实世界的荼毒。贾雨村的寓意，或许在于他没有保住精神世界的纯洁性，毕竟他在十里街仁清巷中，还有一丝知识分子的孤傲，一份魏晋风骨。可是他在官场中的几番翻滚后，越翻越不像话。那么从这个角度看，他也是一个悲剧人物，人格逐渐泯灭的悲剧。无怪乎王国维先生说红楼梦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