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身上有一个深渊【原创首发】

左安

冬天的傍晚，他一个人在夜色中疾走。

远离了超市，远离了车灯，远离了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们，远离了空旷的广场，远离了路灯照耀，他独自走进树林的深处，小径的深处，深处的深处，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的深处，慢慢忘记了身体和自己的存在，只剩下灵魂，是一缕热气。

空气寒冷，而他正需要这寒冷，剥茧抽丝般还原了生命的本色。

生命的本色是害怕。尽管他正处盛年，害怕却一阵阵地涌进心里，像寒气在夜色里一阵阵袭来。他怕想一个人孤独终老的晚安生活，除了银行账户里每天都在贬值的钱什么也没有，青春爱情和健康，一样也留不住。可是现在每天一个人不也生活得好好的吗？虽然没有什么钱，可是有青春。可是青春也像是笔无法久存的通货，每天都在变少。他怕想自己是一个人在生活，就好像是失去了获得幸福的能力，一种感情的残疾，但又十分清楚地知道，那也只是自己目前的选择，选择过一种有持守的生活，感情自理、责任自负；假如有一天他厌倦了这种生活，他也可以和遇到的随便一个人一起开始另外的生活，他有勇气割舍自己，对人也还没有失去信心。

那么他又在害怕着什么呢？在内心深处，他好像在害怕着自己。

自己是这样一个不完美的自己，有着这样多的缺点和无能为力，像个黑乎乎的洞口。有些事永远都做不好，有些话永远都说不对，这样的一个自己，虽然满心渴望，却没有获得幸福的能力，永远受着命运的诅咒，轮回在黑暗里。

沿途的路灯忽然亮了，一盏一盏，冷冷的白光，像一些发光的冰。这地方真像个墓地，四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连树叶都是干枯卷曲的。而他就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呆着，好冻掉身体里残留的那点热气，阻碍了寒冷的热气。他想使自己变得和泥土一样，无遮无拦，冰冷而卑微。

他体察着内心，然后觉得自己很变态，像个受虐狂。他渴求着新鲜的痛苦，但求那痛苦是真实的，但求它靠近灵魂的核心。他想起中世纪苦行的基督徒赤身穿着荆棘，又想起禅宗故事里高僧与学徒的频繁问答，为的是那痛苦每刻崭新，为的是那领悟时时更换角度。只有那样他才能感觉到生命是真实的。也许在所有宗教的核心里，全都是同一种苦涩同一种单调，之所以不觉得苦涩单调，是因为每次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在触及。

然后他想到，这结论恐怕只是自己的心性使然。情绪的涌动总是遵循相同的模式，像河流服从地心引力，每次的河道都会变换，但方向总是相同。而那害怕也不是世俗生活里人们所拥有的害怕，更像是种形而上的抽象，借此强化孤绝，只是他愿意一再返回，反复咀嚼那苦楚，由此获得一种近似澄澈的超脱。

还有一种人，她们像天上的白云一样飘忽不定，从来不让自己纠结于这类问题，她们享有的快乐是另外一种。而人生并无优劣可言，他想。附近的镇子上有好几家肉铺，快过年了，那些铺子一定已经开始灌香肠了，想到这里，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