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荷塘

nanojxy

　　我离开故乡三十余年了。我生命中黄金般的童年岁月是在荷花摇曳的时光中度过的。故乡有一方不足两亩的荷塘，但是，它可以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丽壮阔相媲美。
　　记忆里的童年，村前有一方美丽的荷塘。荷塘一隅有一棵三人合抱不过的古榕树，树荫几近一个篮球场大小，周遭有成排成排的椰林。
　　无风的早晨，四面八方的鸟竞相在榕树上打闹。据大人说，大凡在南方生长的飞禽，都在古榕树上落过脚，鸟是为古榕来的，更是为独一无二的荷塘而来的。理由很简单：浓荫如盖的古榕在南方并不少见，而如此美丽的荷塘却不多见。孩子们喜欢与鸟和平共处，但是，有一种名叫翠鸟的飞禽，孩子们大多都不喜欢它。翠鸟身上多半羽毛翠绿，小脑袋上有蓝黑相间的羽毛，样子很好看，但是，它很贼，常常栖在高高的树梢上，一旦看到游鱼出水，冷不丁一个扎猛子，箭一般冲入水中，叼起一条挣扎着的小鱼，扑棱棱飞入古榕深处。
　　荷塘不仅是一幅百看不厌的画，更是一首玩味无穷的诗。听老人说，荷塘历数百年，它看风看雨，看世事更迭；看穷人潦倒，看富人发迹，却始终不被世态挟持。荷，不管世态如何清蚀，依旧矜持地守住心性。故乡荷塘是正人君子的一面镜子。
　　多少年来，故乡农人把千年不变的耕作童话，留给懵懂的孩儿辈。压在内心深处的痛楚呢？只要打从荷塘上走过，都会得到无形的消解。
　　有件事却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那是一年仲秋，许多农人下塘采藕，把圆滚似孩子小腿般大小的鲜藕采挖出来下菜。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在小孩儿的心灵上划过一刀。在我的眼里，孩童的无知和顽劣，偶有对荷花的伤害犹可以原谅，桑麻半生的农人怎么能够对如画的荷塘横加奚落与蹂躏？后来才知道，荷如同所有的有生命的物种一样，都有新陈代谢的生命运动过程，适度采挖莲藕，松动淤泥，来年荷花还会开放得更美丽呢！莲藕有高超的生存本领，一节断藕，只要还有丁点儿根须，它都会顽强地根植在淤泥之中，让它们的后代得到延续。
　　我的童年，故乡很贫穷，听大人说，不走出故乡，走过两亩的荷塘，休想过上好日子。不知大人的话是真是假，贫与富都与孩子们无关，我真的不愿走出魂牵梦绕的荷塘，情愿长久地守护这份割舍不去的荷塘情缘。后来，我终于明白，莫说生性率真的孩子对故乡荷塘怀有这份挚爱，就连背负苦难的农父也不外骛，他们骨子里都对故乡的荷塘存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感情。大人们劝我们走过两亩的荷塘，只不过劝我们求学向上罢了。
　　终于有一天，我拗不过母亲的意志，为求学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梦里的荷花。多年的校园生活，我孤独徜徉在发黄的古籍里，吟诵唐诗宋词，玩味六朝骈骊，发思古之幽情，寄寓理想抱负。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塘清水，静静荷花，悠闲游鱼，它渐渐在我的情感畛域里淡去，我再也听不到风梳椰叶的沙沙韵响，再也看不到荷花出水临风的曼妙舞姿。我的故乡，故乡的荷花都已经上升到文化层次。它是柳宗元笔下的“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咀嚼的是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虽然我居住的城市离故乡不太遥远，但是，它在我的情感视野里已经是咫尺天涯了。逢年过节携妻儿回乡，当然也少不了同农父攀谈，扯了一些连自己也觉得可笑的话题，比如故乡小溪何时涨水？村后的山坡上还有没有人牧羊呢……当然，我从农父不自然的表情里，也应该读懂，我们彼此之间的调侃，已经是理智多过感情了。
　　不知什么时候，村前的荷塘已被填成一片平地，一条宽近四米的水泥板公路从荷塘上压过，公路两旁栽上了好看的三角梅。
　　如今，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村口，努力去追寻记忆里的荷塘，听凭内心深处那风那雨卷打残荷发出的沙沙韵响，偶尔产生莫名的怨艾。
　　哎，人老了心情也变得古怪起来，明知道世事沧桑皆由不得人来左右，却总要固执地让这份怀旧的愁绪来折磨自己。
　　当年，农人牵黄牛的土路上，飞驰的是崭新的小轿车，质朴的农父身影已被入时的西装革履、华裙艳服所取代；人们为生活忙碌，为生存拼搏，为功利奔走，却也无可厚非。现代农父的价值法则已同纯粹的农事没了关联。当一脸春风的快乐男女开着崭新的本田，从村口的荷塘上驰过，身后甩下一串格格笑声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不知是苦是乐抑或是甜。
　　说真的，我打心里为故乡的变化庆幸，为新—代农人的清醒庆幸。我想，已经化作血肉筋脉的荷塘，也应该以另一种美，浪漫在故乡农人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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