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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给我的鼓励
我研究翻译的第一步
时报的编者要我写这个题目;我一则以惧,一则以喜。我想,只有成就卓著的人,才有资格写这篇文章。譬如登上喜马拉雅山峰巅的人就可以。我自顾没有什么建树,当然会有害怕的心。但我从不认识英文的小学生到能读、能听、能翻译,也写一点点英文,自己得到很多快乐,不免也想鼓励命运和我相同的人,也来学习一种外文,倘使写这篇文章对他们有点用处,也不辜负编者出题目的用心,我就再喜欢也没有了。
这件事得从头说起。我小学毕业后进中学不到一年就停学了。英文的根底差得可怜。十六岁进了银行当练习生,虽在内地,却有少数说英语的外国顾客。我那时管存款,看见洋人来了,立刻就要找别的懂英文的同事来救急。他们都进过教会学校,读过高中,当然个个会说英语。我心里又恨自己、又羡慕人家。
这段经过,我在别的文章里已经提过,此地仍旧不得不简略复述。我问过一位同事可不可以自修英文,他说:“不行,你一点底子也没有。我可以把英文读好,因为我有底子,只要用功就行了。”我信了他的话。我的中文稍微学过,虽做银行练习生,也还是不断读书的。银行里请过先生教英文,我并没有用心去学,以为自己反正学不好。后来有位郭兄,四川人,在上海读了大学,我和他谈起我学英文的事,告诉他我没有希望的事情。他说,那有学不会的道理!他自己在四川读完中学,到上海考大学,校长对他说:“你别的科目都不错,英文程度还不及我们的中学生。”录取后,他用心读英文,字典不离手,等到大学毕业,他的英文考第二名,他对我说:“你读书只问耕耘,不要问收获。”
我信了他的话,从那时起到现在差不多没有停止学习过,已经四十多年了。
以下是我自修英文的经过:
首先,我要感谢鼓励我的那位朋友(几十年来我不知道我恩人的下落),不是他的一句话,我永远不会这个外国文。人如果认定了自己已经绝望,那就是真正完了。中国人说,有志者事竟成,英国谚语说,“有志就有办法”,意思一样。可见是态度的问题,信心的问题。谁也不应该把自己的失败注定。你所认为绝望的未必真正绝望。(另外可提的一件事是健康。我生下来体弱多病,少年时面色很差。多年锻链,到了三十以后,渐有进步。现在似乎可以说是健康的人了,这也给我极大的信心。)
不过有了志,要学成功还有几个条件。志是不够的,要靠行动,这个行动还要快,说做就做。等可能等一辈子——拖延、拖延,不久就志气消沉,忘都忘记。初学一件事纪有许多困难,无法克服的困难,如果受不了挫折,就完了。
我自学英文,第一要学会念。我认定不会念就没有人懂我说什么,我也听不懂英美人说什么。幸好我学了极少的国际音符,虽然不很正确,也不完全,但极有用处。这是好底子。那时用国际音符注音的字典还极少,后来我根据会读的英文字,细听英美人说话,又查出了韦氏和牛津的音符,于是自己可以读出声音来了。
最初若干年苦恼的是我在内地,没有无线电广播可听,没有英文报刊可看,只和极少数的西方传教士偶尔往来。银行顾客虽有西人,只能偶然一见。这些人的口音大有出入,无法找到标准。我少年时候学习方言极快,和他乡人稍稍接触就可以说他的话,所以辨音算是容易的。但英美各地的口音不同,凭我认识的少数几个字要找出各元音辅音来,实在不容易。我请教过同事里面读了教会学校的,竟没有一个学过国际音标,而他们对于其他的发音符号更是言人人殊。不过日子一久,我也知道全部的符号了。从此对于发音有了些研究,后来更买了英语发音学的书来看,渐渐多懂得一点。我至少可以摹仿英美两国比较标准的口音,和美国一部分(如中西部或南方)的方音,也可以听出西方说英文的人是德国人、法国人,或是意大利人。中国各地的人说英文也不一样,譬如有些广东人把无声的th读成f,v读成w;有些上海人把in读成ing等等。
说句狂妄的话,我可以开一所诊所,专门医发音的毛病,给人开方治疗。不过我虽然教人打过太极拳,可从来没有纠正过别人的口音。
我对英文没有深的研究,自己虽然也会读错字,但对口音真下了功夫,可以到英美国会演讲,不用担心口音不好。这件事太简单,学会几十个音符就全会了,不比英文字有十几万个要记的。我因为自修,每个字都查过字典,符号全记得。有许多年的英文日记是用音符记的,写起来和写英文一样方便,非熟悉这种符号的人不能读。别人读错字音我可以标出错误,我写过一本《简易英语发音》,就是多年研究的结果。
在我看来,发音是学外文最主要的初步。大多数的人都不讲究。不免带自己的乡音。受学校教育的或许可以不学国际音符,自修的人却非学不可。
第二件事是文法。我信了林语堂先生开明英文文法里的话,不死记文法规则。只熟读一些文章,在文章里注意文法。后来看他和葛传槼先生(是自修英文的人)的书,知道他们很佩服编袖珍和简明牛津字典的浮勒弟兄,推重他们写的《标准英文》(The King’s English)和《现代英语用法字典》(Modern English Usage),所以买了来参考。《标准英文》非常难看,里面讲的文法修辞的毛病,中国人连犯的资格都没有。但知道了的确有益;不会被英美劣等作家引入歧途,也知道了一点英文的好丑。我要劝学英文的朋友直接看英美人写的书,不必去看《英语周刊》之类的杂志,冤枉花时间(虽然我也替《英语周刊》写过稿)。上面说浮勒弟兄的书对我后来研究中文的文法修辞大有好处,因为他们真是知道文章好坏的人。
林语堂先生教人用英文思想,这话不错,但也要学会不少英文才行。葛传槼先生叫人用英文记日记,是他经验之谈。彷佛他们也教人用英文字典,这和理解极有关系。我记得最早记日记只能打开书本拣可以借用的句子改一两个字抄一两句。记得多了,久了,渐渐可以自由表达一点意思,不过错也很多。先外祖闵可仁公教人学写诗文,常说“文从胡话起,诗从狗屁来”,我认为极对。有人不肯下笔,终身写不出东西来。当然光写不读是没有用的,光练习不思想也是如此。要练习,要思想,要留心。(我学唱京剧,近来又拉点胡琴,完全是自修。初学胡琴噪音尤其吵人,指总按不准,弓总拉不好,快慢也总不对。但日子一久,我相信总可以悦耳的。)
我不但记日记,一有机会就写英文信。当然也是错误百出,不知所云。但写多了错也渐渐少起来。为了记日记,我读了英国哈代的《艾丽霞日记》(原书久已遗失,原名大约是Alicia’s Diary,此书不很出名,一般参考书上不列),当然会话和尺牍都读了的。奇怪的是会话书上的对话平时极少用到。现在有录音带可以把会话学得极好,而且话也是活人常说的。不过听录音带要常听,专心听,不是听一两遍就行的。
一般学英文的人看文章大都匆匆一过,所以不能拿来运用。我一直鼓吹书要读熟,不一定背,但要看了又看,看很久,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然后才能吸收。我写点散文,所以专看英文散文,有的很喜欢,几十年来不时打开来欣赏。当年看那些书,查字典苦极,几乎把书头书尾写满。可惜太忙,意志不坚,没有多下苦功,否则今天写英文散文应该很不错了。不过少数若干篇最精妙的散文的确给我许多滋养,只要想到,整篇就一层一节在眼前出现。我今天写中文散文在思想、结构、遣词方面,也受这些作品的影响。
我因为时间有限,所以不能多看书报,这是一大缺陷。但在种类方面,涉猎的却不太少,法律、新闻、商业、文学等等,都注意过。文学书不大读二三流以下的作品,第一是有时间不如看最高级的文章,第二是怕自己学坏。自己的英文没有根底,不知好歹,很容易跟着人走,写出伧俗无聊的文章来。我常常觉得,发见新作家不是我的责任。我多数要看了文学史才去研究一位作家。这样有好有坏。好处是胸中多少有个文学史的轮廓;坏处是对于近人不免认识不够。近人的作品我也看,还该多看些。当然也有偶尔碰到喜欢的作家,结了缘的。
英国诗人白伦敦君在出任港大英文教授就职演讲词里说,他对于现代人只有从略。难道他也不太清楚?我不敢说。至少自修的人要用大部分公余的精力去研究文学史上地位已经奠定了的名著,不能多浏览当代有名无名的作家,这是不会错的。我研究散文之外,也读一点英国诗。我认为诗是文字的精英;文字的伸缩性,变化的幅度,以在诗里为最大。不读诗永远弄不清文字的奥妙。凡是一般英国人熟悉的诗都要读。读多了一点以后,英国散文里有些引的诗我也认得出是谁的句子,很为喜欢。当然希腊、拉丁作家的我就一窍不通了。我引以为憾的有两件事,一是不懂希腊、拉丁文,没有古典文字底子——这等于中国人不懂古诗文。第二是没有把英美由小学到中学毕业的各科课本拿来好好读一读,这样一来就不会看不懂他们一看就懂的文章了。这也是时间、精力不够,意志不坚强的结果。
实在说,天下几乎没有不可以自修的学科。我常常想,历代开国的皇帝都没有学过帝王术,孔子没有念过中国哲学史、伦理学、政治、经济学。释迦、耶稣没有学过宗教哲学。扁鹊、华佗不是医科大学的博士,公输班没有学过建筑…要自修英文实在太容易,无非是死钉而已。一本本的书尽可以细读,现在更有录音带,可以一遍遍放来细听,最鲁钝的人也可以学会。问题是我们去不去读,去不去听?一次一次地重复去读,去听。
胜利后我在上海中国银行总管理处国外部任职,当时刚从内地调去,部里有很多留学生,大学毕业的不计其数。曾请英国领事馆的一位太太教过英文。每星期写一篇作文的只有我一个。当然错的地方很多,但她改得细极好极,也有称赏之处,给我极大鼓励。后来又请过葛传槼先生,他的书我是细读了的,所以向他请教特别感到亲切。
自修英文的人有一点要特别注意,这就是最初的几年(甚至此后若干年)只能专攻英文;不能有许多别的活动。我记得在最初的几年,自己戒绝了一切,连喜欢看的中文书刊也只得割爱,后来看也还有限制。自己绝对没有自由。上面提到的郭兄,精拉京胡,走的是胡琴圣手孙佐臣的路子。他本要教我,我只有不学。现在想来虽觉可惜,并不后悔。当时如果再学胡琴,英文就别想学会了。我自修过法文,后来放弃,因为发见一面学法文,一面忘记英文,而且口音也受影响。我本想学拉丁文,也因同样的情形作罢。自修的人不能和在大学读书的人比。白天的时光全给了人家了。
我是很笨拙的人,记性尤其坏,英文生字查了又查,许多还是生字。只有读久了才记得住。(有些字也有一次记了就记住的,但并不都如此。)(我查字典查得多,所以查起来非常之快,不但英文不好的人看了惊奇,连英文极好的人也大为诧异。我知道那个字大约在什么地方。)许多字在记熟的时候会用,过久了竟会连读到了也不认识,忘了!我羡慕别人过目不忘的本领,我也没有训练自己的记忆力。我虽苦读,并不苦记,把该做的事做完,其余就听其自然,但从四面八方去读、去用一个字,也记住了不少。
我绝不劝人读字典,专记生字。但像《袖珍牛津字典》,《牛津进修者字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这一类的字典不妨从头至尾看几次。我没有做这件工作,很以为恨。有人记了很多字,文章不一定写得好,甚至不会用英文。有人记得的字并不多,却很能用英文。这是值得注意的事。
我虽然没有读遍英美中小学的课本,但凡是看得到的英文总看一看,这也是葛传槼先生提起过的。所不同的是有些草木虫鱼等等的名称课本里有,日常见到的英文里却不常有。但文学书或专科书籍里有许多字不是一般英美人都熟悉的,我们外国人有时反认识了许多,这也不足为奇。
我们不要以为学英文要到英美住很久才学得好,不一定。住得久当然好,很多东西见过、吃过、听过、闻过,但英文不一定好。真用功的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用功。最理想是打好底子再去。
大约三十年前,我在中国银行总管理处国外部主编办事细则,以美国欧文信托银行的手册为蓝本,己经要做很多翻译工作了。这大约是最早的文字工作。抗战时期我巳经在江西赣州的报上写散文,并译过詹姆士·希尔顿的We Are Not Alone,这本书没译完就撤退他处。(书名是编者所拟,我不喜欢,所以此地不提。原文名称一语双关,既说“我们不孤独”,也指“还有旁人在场呢”。)胜利以后,在上海《申报》“自由谈”和陶亢德编的一本杂志(《宇宙风》还是《论语》已记不清了)投过稿。那时叶秋原先生替天主教翻书,哄我译了点东西,大概不能用就作罢了。可见那时我的翻译很差。
我在上面提到自修的条件还有几个:第一是持久,要钉着下去,一天也不能松懈。第二是兴趣,没有兴趣绝不能持久,不过兴趣是培养出来的。起初学一样东西只有痛苦。(我请教过一位英文好的同事,当时他看书连正眼也没有看我一眼,受这类的屈辱不计其数。)第三是精力过人,一个人做了一天苦工,晚上再工作几小时并不很容易。要是易于疲劳就只有算数。我自修多年,是分秒必争。乘渡船、搭公共汽车、排队买邮票等等总看书。这种生活是很辛苦的,近年来才研究一点京剧消遣;但除了用心之外,练习的时候极少,所以唱起来总很生。
我不得不感谢银行员的生活稳定,虽然辛苦,总比时时换职业、换地方好。
记得我已经用了五年苦功,在银行里工作应付顾客已经绰有余裕了,一天到天主堂的图书室里,翻了书橱里的许多本书,一本书也不能看懂。还有我和当地的一位传教士谈天已经可以对付,有一次他有客人来,我竟然完全听不懂他的话。这两件事真叫我灰心到极点。不过再一想,已经花了五年工夫,若是丢手就前功尽弃,只有再干下去。所以此后我不管碰到什么打击,总没有放松。赌输的人要扳本,越输越多,越陷越深,和我的情形一样,我全能了解。
我要补充一句。多少年来,我从来没有一天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总想法要利用时间。虽然也有很大的乐趣,但是负担也很重。偶尔应酬,就很肉痛。连退休的两年也是忙不可言。我的学问没有成就只怪意志不够坚,对自己还不够狠。不过有一点也不能不替自己辩解,就是果真做到百分之一百,我也不免失去了人性,成为怪人。把朋友全拒绝光么?我想起少年时代对妻子儿女照顾的不周,心里愧疚无以自容。中年好了一点,近来似乎更好些,但还不够。我的学问的失败也是做人方面的少许成功,我总朝更近人情的方向走的。
多年前我在香港应友人之邀,译起书来,谁知竟译了多本。后来又跟已故的徐诚斌主教工作,以翻译为业了。这完全是偶然。我在三十岁已经做了中国银行总管理处国外部人事股的主管,如果不是时局变化,绝不会换工作。后来又主编英文刊物,写社论,又做了读者文摘中文版的编辑,教授高级翻译,全不是当初自修英文的时候始料所及。读英文把中文放下了几乎有二十年,做翻译工作又把英国文学的研究放松了二十年。唯一的收获是《翻译研究》这本书。我得到的鼓励远非我所敢企望。现在正准备把近七年来的研究再写一本书,希望切切实实给学翻译的人一点好处。
我在翻译这方面等于是个认真打了多年仗的老兵,各种战况经验过。现在除了研究、教授翻译,还在动笔翻译。将来退休,希望继续翻译一些名著,直到我不能动笔为止。我把翻译和创作合并成一件事,定下了很高很难的标准,自己不能缩手袖间。看起来,翻译和我是不可分的了。回顾当年从念英文“我是一个男孩,你是一个女孩”自修起,四十多年过去了。无限的辛酸、失望、挫折、痛苦,也有无限的报酬、安慰。这都是一位朋友的一句话鼓励的。我希望这篇文章里说的我的经历对无数读者就等于那一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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