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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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赵一海发自：衢州 http://www.infzm.com/content/76751
  

江山市这场经典的击鼓传花式的集资游戏，权力是第一个以及倒数第二个玩家

五年间，多家有权力背景的“担保公司”，将吸金的触角伸到浙江衢州江山市的大街小巷，掀起了一场经典的滚雪球式的集资狂潮。

从最初的公务员贷款优惠，再到鼓励农民集资“存款致富”，直到最狂热的时候要求公务员撤资而引起雪崩。权力在江山高利贷风波中的每一个环节，都留有印迹。“这已不是一个金融问题，而是一个吏治问题。”

浙江省衢州江山市玩了五年的击鼓传花式的民间集资游戏，玩到头了。在这个灰色市场崩溃前，游戏最早的玩家及主力——公务员群体——大部分成功撤资。

高利贷风暴席卷江山市已近一年。江山市政府专门成立了“担保公司处置办”应对危机，经侦大队的警察数量也由原来的10人扩至20人。

巨大的债务雪球的重压之下，整个小城的民间借贷资金链条早已崩断。这个雪球有多大，至今尚无官方统计数字。南方周末记者从多名当地民间借贷业人士处了解到，可能超过50亿，涉及人数可能有5万人之多。2011年，这座位居浙江县域经济中下游的城市，地方财政收入方才踉跄跨过“10亿”门槛。

检视这场风暴的渊源，一条因权力而起、因权力而疯、因权力而倒的民间借贷链条逐渐清晰，正如江山市一退休老干部所言，本质上这已不是一个金融问题，而是一个吏治问题。

吸金“四大天王”的权力背影

江山市主管政法的领导，为在职公务员非法经营的担保公司站台。该公司距离市政府大楼不超过200米。

2012年5月21日，与其他六十名代表一起，经营一家木器加工厂的柳善开来到市政府信访办。这是时隔三个月后，市政府再次召集这群人开会，谈话主题则围绕着一家曾显赫一时的公司——银通担保公司。据官方通报，这家担保公司非法融资额高达7.2亿，其负责人37岁的陈小林也已被刑拘。

事实上，波及的债权人数量超过3000名的银通公司，仅是这场钱祸中诸多肇事的担保公司的缩影。时间退回到一年前，在江山民间，县城的每条主要街道几乎都有担保公司的身影。据江山市警方内部人士介绍，鼎盛时期，这座拥有60万人口的小城有各类名目开办的担保公司超过200家。

这些所谓的担保公司的主业，已经明显偏离了法律的轨道。按照法律规定，正规的担保公司不得从事放贷、吸储等业务。“估计没有一家做过像样的担保业务。”当地一担保公司的拥有者自嘲道。

两百多家担保公司中，最大的四家，被江山市当地人称为“四大天王”。为首的，便是2012年3月警方宣布刑拘的陈小林的银通担保公司。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了解到，直到2011年8月事发，因“非法融资”被国税局辞退之前，陈小林一直在国税局上班，起先负责国税大厅，后转入稽查科。他每天都按时上下班，所开的车为一辆牌号后四位为“1111”的宝马轿车。

多位担保行业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陈小林成立银通公司，得益于2002年起，江山市向公务员倾斜的一项政策：公务员无需抵押和担保，可以一张公务员信用证从银行贷款10万-30万元。信用等级则主要将由职务登记等方面评定，“如果是科长以上级别，50万可轻松贷到。”当地一银行内部人士称。

当地一担保业人士算了一笔账：从银行贷款30万，以月息三分投入担保公司，每月坐享9000元收益，刨去支付给银行的低息，“这相当于公务员两个月的工资”。成立一家可靠的放贷公司之后，公务员高利转贷便有了一个安全出口，当地一担保业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这一利好政策在数年后被市人大政协所采纳，一纸建议被呈递到市领导案头，建议在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当中也启用信用证制度。这里同样被划分为5万-20万不等的额度。

公务员法第五十三条明确规定禁止公务员经商，但陈小林的公司平安经营了7年。个中原因，尚不可知。但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银通公司的内部通讯录上，一位已经查实的官员则是原江山市国税局局长缪进松。据知情人士介绍，缪在退休后被该公司聘为顾问，年薪高达20万。

多位债权人表示，银通吸储的公开化始于2008年，除了没有银行卡，“这几乎等于一家银行”。这家由江山市在职公务员开办的商业公司，拥有正规的营业执照以及衢州市免检企业，有中国国际保护消费者权益促进会“优秀示范单位”、有中国商品与质量名优品牌推广中心“守信用、重合同AAAA级单位”等金字招牌。

2008年的6月，在乔迁新址后，银通公司距离市政府大楼不超过200米，24小时闪亮的店牌十分耀眼。彼时到场为乔迁剪彩祝贺的官员也非担保行业的主管官员，而是分管政法的领导。

与银通公司不同的是，其他三家“天王级”担保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并非公务员身份，但无一不被指责与权力有关。

拥有一家酒店、一间车行、一家金店的徐清福，其控制的风雷商贸，在吸金“四大天王”中，规模仅次于银通公司。在当地民间借贷业人士看来，充分利用红色资源搭建人脉吸引储户，成为徐的最特别之处。

通往衢州市区的江东大道8号的一幢三层小楼，正是徐清福的吸储场所。正中一间门面便是毛泽东像章纪念馆。——徐清福成立毛泽东像章纪念馆，是前任江山市书记主推的、江山市毛氏文化旅游节工程的一部分。

相比于其他放贷公司，徐清福的吸储门槛极高，“银通1000元也要，而风雷10万元以下免谈”。出于对更高的利息的垂涎，为了跨过这道门槛，徐清福老家风林镇的村民甚至将多人的贷款捆绑存放。“把钱放在毛主席那里，我们放心”。

另一“天王级”的天鹰担保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余正水，是江山国际大酒店——江山市政务接待的唯一酒店——的所有人。其个人创富经历也与当地官场有涉。据多个消息源指称，余曾与已经卸任的一江山市市委副书记的二女儿有过交往，此人发迹有赖于此。天鹰担保公司涉嫌非法融资超过7亿。“余本人至今并未被采取刑事措施，仅是限制离开浙江境内。”一接近余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排于“四大天王”末位的伟亨投资公司，其所有人郑益伟则被指与当地公安交往极深。曾与郑益伟有过交往的生意人徐云宝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自己保留的购车凭证，“这都是公安局领导的司机向郑益伟索取的”。

“存款致富”的狂潮

村干部召集村民从银行贷款，继而注入高利贷市场，“存款致富”的口号在乡村里流传。

2008开始，以有权力背景“四大天王”为首的两百余家担保公司，已经像章鱼一样，把它们吸金的触角伸到江山市的大街小巷。

陈小林银通公司的扩张触角已不局限于城区，该公司在郊区五个乡镇都设立了办事处，甚至在江山电视台每天的《江山新闻》之前买下黄金时段，“一言九鼎、一诺千金”的广告语一度在江山人尽皆知。

事实上，在国家扶持农村经济的政策背景下，农民同样能够从农村信用合作社中贷款，但是远低于公务员，“一般能够贷到1万-6万元”。在郊区乡镇，甚至有村干部召集村民从银行贷款，继而注入高利贷市场，“存款致富”的口号被村干部们高调提及。诸如“存5万块钱等于养了一个儿子”的说法让无数农村老人被高利贷浪潮所席卷。每月收获的利息已足够驻守空巢的老人养老所用。

“存款致富”不只是田亩之间的农民幻想。江山市公安局局机关郑姓女副科长与丈夫回湖南老家，借贷一千多万元，想以此吃到更多利差。

除了高于银行利息的现实诱惑外，担保公司资金来源几乎仰仗着全民对公务员“掌握信息”的迷信，当地一民间借贷行业人士刘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担保公司众多，为了分到这个庞大市场的一杯羹，引公务员为援成为相互间比拼实力的筹码：只要有一个公务员来存钱，后面就会有五个老百姓放心把钱存在这里。而在一些担保公司里，“老百姓的存款多数只有月息一分，而公务员基本能够三分起”。

而资金流出，同样屡现公务员的身影。“找担保公司借钱，只要有公务员担保，手续一般能够顺利办下。”前述民间借贷行业人士称。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纸担保合同显示，江山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一领导为人担保，便能够从担保公司内无抵押借取近千万元。

在2011年6月因集资诈骗近千万元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江山老板刘芳国一案中，并无实业的刘，借助数位与之关系甚好的镇干部交替担保，最终从担保公司骗取数万到数十万不等的借款。作为答谢，每次担保过后，刘芳国都会给担保人近千元的“好处费”，平时更有烟酒相送。

刘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刘案中近千元的担保“好处费”在民间借贷市场已属低额，“甚至公务员要求返利一半借款”。

因为担保的连带责任，江山市多位泥足深陷的公务员要么神秘失踪，要么诉讼缠身。南方周末记者得到的一个未经证实的数字是，该市已有四名副科级干部因此被迫离开岗位，“普通公务员跑路者可能超过10人”，当地政府一内部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担保公司集聚的天量高利资金最终流向了哪里？当地民间借贷业人士介绍，近三分之二的资金会在融资市场来回拆借“空转”，以拆东墙补西墙，其余则流入赌博业。

这意味着，与同属重灾区的温州不同，从赌场放水而起的江山高利贷市场依旧没有脱离这种灰色地带，高利资金注入实体经济的机会极少。“江山人在玩一场击鼓传钱的游戏。”

官银大撤退

一边是公务员资金的大规模退出，一边是“不明真相的群众”继续砸钱进来。

与高利贷市场的勃兴乃至疯狂的内在逻辑相似，让这场游戏停止鼓点的仍然来自于权力。

事实上，官方已对甚嚣尘上的民间借贷迷狂有所警觉。2011年6月下旬，来自上级党报的《衢州日报》的一篇报道直指江山民间借贷乱象，“民间借贷月息六分已十分普遍，年利率甚至突破了一毛的关口。一业内人士甚至坦言，现在全市月息低于3分的民间借贷几乎已经绝迹，这是最基本的‘门槛’”。

2011年8月19日，一纸通知下发，江山市所有党员、国家工作人员必须签署承诺书，以“自觉抵制非法民间融资”。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承诺书显示，内容可谓齐全，基本涵盖了公务员可能介入民间借贷市场的所有方式如：加强对直系亲属和管辖范围内的党员、国家工作人员从事、参与民间融资行为的监督管理，及时制止和报告、不以本人或借用他人名义从事非法集资和民间高息借贷活动、高利转贷行为；不利用职权和职务上的影响在非法民间融资中谋取利益；不为民间高息借贷者提供担保等。

更强力的措施则在内部会议上传达，一周之内，公务员在担保公司内的资金必须撤离，否则一律免职。此时，恰逢新任市委书记履新一月。

在官方表述中，此举则是“未雨绸缪，防止国家工作人员染指非法民间融资，同时引导民间合理投资”。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曾有法院一退休干部建言，强势撤出公务员资金，民间借贷市场恐怕难以承受如此震荡。但此番意见未获当局理睬。

强势撤出的一个隐忧，则是没有人能够说清公务员资金在这个市场上到底有多少。“如果公务员资金占据这个市场的半壁江山，那么彻底崩盘指日可待”。

以徐清福的风雷商贸为例，当地多位担保业人士给出的数字是，公务员仅在这家公司便撤走了5000万。“不过这些钱未必都是公务员的钱，有很大一部分是普通民众借给公务员，以求优质身份带来的高息”。

据徐云宝称，郑益伟在被拘前曾经亲口承认，在8-9月的撤资潮中，仅江山市公安局公务员抽走的钱，便接近1000万。

然而，民间市场的风雨飘摇，官方叙述里仅被轻描淡写。直至承诺书下发一个月后，江山市纪委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仍然表示，“尚未发现一例党员、国家工作人员涉足非法融资”。

当地一位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通知下发后，多位公务员朋友曾经上门找过他，询问一旦签署，以后的钱能否追回来。“我只能告诉他们，这是行政命令，借条是法律契约，两者并不相关”。

刘文是一家担保公司的老板，也经历了发生在2011年8月的公务员挤兑热潮。“很多公检法的公务员告诉我，如果不还钱，就要查封我的房产”，一个在当地担保行业流传的说法：当地某系统的钱基本全身而退。

这场高息赌局的击鼓传花游戏，得以持续运转的逻辑就在于，无论拆东墙补西墙，钱都在这个资金池里运转，一旦抽空大块资金，原本的资金池就会干枯，“水流不起来了，游戏就宣告结束”。

差不多在2011年9月中旬，包括“四大天王”在内的诸多担保公司内部已无法运转，“少数几家担保公司至今还能够勉强支付利息，但是已经打了对折，而且拿回本金基本无望了”。

几乎与此同时，打击非法集资的标语被贴满大街小巷，电视上滚动播出的广告语也一再提醒着慎入高利贷市场。

然而，正如柳善开一样的普通人，并没有意识到整个市场因为公务员的大撤退而彻底塌陷。“政府只说打击非法融资，但是哪家非法哪家合法我们根本不知道”。被加诸了众多官方色彩浓厚的光环的银通担保，柳善开的10万元钱是在2011年9月存入的，“当时营业员以银通公司获得的一个地块缺乏开发资金为由，承诺比以往更高的年息。”

正是在这种诱惑下，实际上于2011年8月初便无法运转的银通公司仍在继续吸储。而从供电局退休后担任银通公司财务的王姓女士，通过关系，劝说了供电局数十位员工将钱注入银通公司的户头，而供电局也成为这个借民众膏血补疮的赌局中损失最惨重者。“数额可能高达3000万。”一位债权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直至2011年10月11日，银通公司对外宣布停止支付本息。众多“不明真相的群众”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一个精心布置的迷局。这场“请民入瓮”的迷局事后被诸多债权人质疑，以3、4、5分的高息“钓鱼式”集资，该部分集资款可能一部分用于支付给公务员的本金及高息，让他们先走。

几家欢乐几家愁

江山市副市长徐柏民答复：一定把所有获得不义之财的单位和个人彻查到底。

2011年10月13日，银通公司对外宣布彻底崩盘，借民众膏血补疮的赌局终告结束。实际控制人陈小林也于次日提出离婚申请。

时间过去半年，数量庞大的银通债权人连续五次前往市政府讨要说法，建议政府应全面有效掌控银通公司多年来的往来账册及有关人员的资金资产流向。前三次未获答复后，在2012年1月16日，终获副市长徐柏民答复：一定把所有获得不义之财的单位和个人彻查到底“。

时间过去3月，追债未有进展。2012年5月21日的债权人代表座谈会上，一市政府担保公司处置办官员甚至直言不讳：此事涉及的不是一般的领导，欢迎群众向上级纪委举报。

事实上，诸多债权人在这场由政府主导的追债消耗战中已身心俱疲。在中山国际大酒店一楼的茶室里，前来讨债的人每日如打卡上班一样，围聚起来打起了“炒地皮”（当地一种扑克游戏）。

尽管严重资不抵债，但是这家政府接待所倚重的酒店仍在持续运转中，作为对债权人的平衡，余正水所承诺的利息将以数额不等的酒店消费卡形式支付。“部分债主为了尽快套现，甚至将消费卡以三折出售。”一酒店工作人员称。

跑路者众多的江山市，房产广告也顺时而生：“投资还是商铺好”，然后是醒目的红色字体，“跑不了”。曾经人满为患的夜店KTV，如今渐显零落，“放水者”在此争相烧钱比拼“扎花篮”（向演唱小姐献花）的场面已属遥远。

（应采访者要求，刘文为化名）


个人点评：都是钱惹的祸啊！归根结底都是金融体制的错，特别是利率政策！无序的经济模式将带来更大的经济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