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诗经》
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
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
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
幽怀忽破散,咏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
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
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
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受政敌迫害的苏轼屡屡被贬,曾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地方都是苏轼被贬之地。在遭贬的路上,他写出一篇又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这首诗就是其中之一,诗题很长,“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琼、儋两州现在都属海南省。“觉”字发音同“睡觉”的“觉”,意思却相反,表示“醒来”。前八句写实,中原北望,四顾途穷。接四句,看着眼前的大海,想起战国时好说宏大怪诞之事的邹衍,不由地感慨人的渺小,就如同大仓库中的小米粒!这时,清风急雨不期而至,满山草树起伏律动有如鳞甲,山谷间还发出笙钟一般的响声。诗人于是展开联想与想象:群仙筵宴还没有结束,听说诗人归期在望,便举酒赋诗;飘过的那阵急雨说不定就是群龙在催促众仙,仓促应诏的云神和电仙都顿时变了脸色——诗人以传奇手法写诗,刻画出喜剧场面,把云、电想象成才气不足、谈诗色变的形象,令人发笑,大大缓解了前两部分的严肃气氛。第四部分顺势写出,表面上自责年老无用却诗语精工,实则寓庄于谐,那一本正经的作态引人发笑。 “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继续嘲讽那些身处庙堂之上的材短气狭的家伙,同时也表达出眷念与自信。
没有了苏轼,朝堂上少了多少“妙声”啊。这是苏轼的悲哀,也是赵宋王朝和他的子民的不幸!“国家不幸诗家幸”,“身行万里半天下”的苏轼,在遥远而漫长的路途之上,不管是睡去还是醒来,总不忘心头的诗情和眼前的画意。大诗人笔耕不辍,侥幸传到今天,抚慰着每一位行走着的中华儿女。不管你身在何方,一捧起这些鲜活的文字,根就在眼前,家就在眼前,心里也许便有了愉悦,有了安宁。
我们的文化之根悠远绵长,向前追溯,作为诗歌接力赛的第一棒,《诗经》中也有很多行吟之作,记录下那个时代“在路上”的歌谣,几乎篇篇都是精品。诗中的自然率真,清爽淡雅,后代难以超越。紧随其后的要数唐宋诗歌。惯用兴象来铺陈、隐喻和暗示的唐诗,对《诗经》的继承显然多于宋诗,因此,要想更深刻地体会到《诗经》的清爽之美,不妨先读一两首喜欢议论、重逻辑张力的宋诗。
现在,读完宋诗,让我们来读一读《豳风·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娟娟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狙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都是在路上的内心独白,两诗写法却有很大差别。苏轼通过景物描写和情节想象来创设情境,甚至以传奇入诗来引发议论,丝丝入扣,感慨个人遭际,讥讽群小用事。《东山》首章追思征夫劳苦,二章表达对家乡的思念,三章虚写妻子望夫归来,四章回忆新婚美好,在忐忑不安中充满了期待。各成片断,又密不可分,重章叠句,韵味悠长,一如脚下那条铺满思念的归途。反复诵读,才能通晓诗中暗含之事,体会到征戍的辛苦,品味出主人公对家园、妻子的深沉之爱。苏诗剑拔弩张,议论风生,是在大步流星地赶路;《东山》却不疾不徐,从容优雅,步步莲花。事实上,行走在海南山路上的苏轼当时还没有接到北还的诏书,而数千年前那位“慆慆不归”者已经准备好了平民服装,甚至已经脱下了军装。即使两人都心如潮水,这位士兵的潮水也应该涨得更高才对。“不可畏也,伊可怀也”、“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也直接地表达情感,可是,由于这些抽象的心理活动都化作形象具体的描绘,情景交融,诗歌抒情便不觉生硬,少有排奡孤耿之气。主人公怕见家园又急于想见家园的心理,通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等荒凉破败的具体景象渲染烘托而出。即使家园毁隳,也仍然爱家思家的勇气,与结尾“近乡情更怯”的感情相互映衬,真诚、复杂,透出一股子凄凉。因为两段相隔较远,这婉转的诗思常被解诗者所忽略。
第三章想象妻子在思念自己,仿佛听见了她的声音,看见了她洒扫的动作,意在突出主人公对妻子的思念。唐人杜甫“今日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白居易“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都接受了这种写法。当然,唐人也不是一味地接受。《东山》的叙事不像杜甫的《北征》,纯粹使用赋的写法,一层一层地铺张,而是拿事件作背景、作线索,拎出许多情思。变化在层层累积,到了宋人苏轼,就走得更远。
《东山》有很多想象之语,所想之象却不似苏轼那般天马行空、怪力乱神,只是由情即景,由此及彼,由过去到将来,给人留下回味的空间;《东山》也有议论和抒情,但两者都被压缩到最低限度,尽量避免干扰读者的阅读体验。苏诗结尾,带着积压已久的戾气,又加了点大才子的小聪明,没有余音而只有余味,一种需要逻辑思辨才能体会的味道。《东山》结尾,恰如钱钟书《管锥编》所言,“二句写征人心口自语:‘当年新婚,爱好甚挚,久睽言旋,不识旧情未变否?’乃虑其妇阔别爱移,身疏而心亦遐,不复敦夙好,正所谓‘近乡情更怯’耳。”贺贻孙《诗经触义》也深得诗心,“‘孔嘉’二字从上文‘皇驳其马’三句说来,此名不言乐,乐处在‘如之何’三字想出,妙甚。”就全诗而言,这两句既有乐,又有怯,还有抑扬顿挫都无法掩盖住的辛酸,一任情思千转百回,真诚、随意而又隐忍,淋漓尽致而又怨而不怒——这是《东山》的特色,也是《诗经》的特色。读罢苏诗再读《东山》,仿佛吃完葡萄再尝苹果,清新甘甜,余香满口。
《诗经》中,也有一些抒发切肤之痛的行吟之作与宋诗精神相通。如《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人路过宗周那颓败的祖庙宫室,伤心彷徨,不忍离去,直陈心中块垒。宋人承此遗绪,“纯以意胜”。当然,区别依然存在。这首诗“沉痛处不当于文词求之。……‘谓我何求’四字,说尽人世浅薄,一‘求’字误人,直到君国之义漠不相关,可惧哉。”牛运震《空山堂诗志》解释得透彻,这四字一如《东山》,真诚、随意中带着隐忍,不像后来的诗人那样,崇尚文字技巧,雕章琢句。苏轼父子强调“风行水上以自然成文”,那意思与《诗经》写法相通,心物相遇有感而发,不加人工打磨而自成妙章。可惜,《诗经》时代已经过去,诗人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卖弄着聪明,到了宋朝,总改不了叫嚣怒骂的顽劣。
《黍离》的复沓章法也保持着《诗经》时代的隽永,戴君恩《读诗臆评》称“反复重说,不是咏叹,须会无限深情。”前人曾经指出,稷之苗、稷之穗、稷之实,不可能一一入诗人之眼。诗人满眼黍稷乃至荒草,只是掇取二物进行申说而已。诗人想象着黍稷出苗、吐穗、结实,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无人问津,心情也越来越沉痛,由“摇摇”而“如醉”而“如噎”。诗人的想象、情感和诗歌的艺术魅力,都如同脚下的道路线性延展,渐至浑成之境。相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周南》中的《樛木》有“葛藟累之”、“葛藟荒之”、“葛藟萦之”,《芣苡》中的“薄言采之”、“薄言有之”、“薄言掇之”、“薄言捋之”、“薄言袺之”、“薄言襭之”等等。不能小看了这几个字,这种变化不是凑字数,也不是简单地重复,好比《春秋》笔法,正是以一字寓哀乐。《诗经》的情韵,《诗经》的灵动,就这样扑面而来。它们虽然不是描绘“在路上”的所见所感,也不拿道路、行走来做比兴,却和《东山》、《黍离》、《蒹葭》诸篇一样,有着行走的曼妙姿态,不快不慢,恰与自己的灵魂同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