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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和张爱玲笔下的胡金人
刘铮在2003年《万象》第1期《胡兰成交游考》一文中“胡金人”部分指出:
《新秋试笔》的第四节是谈画家胡金人的。开头说:“大前年的深秋,夜里和金人立在三层楼的洋台上,望着灯火辉煌的上海,我说:巴黎的主妇排队买肥皂,这样的事是很快会来到中国的。”这应该1941年的事情。文章说:“那年冬天,上海的租界也被战争扫荡了。金人有一个时期失业,住在我家的二层楼忙着办《上海艺术月刊》,走进走出很少说话,然而更温和,也更勤勉了。”又说:“后来在南京我和金人又同住了一年。”胡兰成在南京很少去同僚家里,他自称常走动的只有三家,其中就有胡金人家。在《今生今世》里说:“我倒不因为他是画家,而只因他家是战时上海小户人家,他与殷萱年青夫妻恩爱,底下两个小女孩,每次留我吃便饭,虽只青菜豆腐汤,炒一碟鸡蛋,也是待客情殷。”又说:“此时是胡金人的几个朋友,有因战时生活困难,要找职业的,我用他们在法制局。这皆单是朋友之情,还比政治更真实,且亦与政治无关。”1944年初,胡兰成刚出狱,不能与外人接触,他说旧历“新年我只带同妻小及胡金人殷萱夫妇游街逛夫子庙”。胡兰成当初看到《天地》月刊第二期上的张爱玲小说《封锁》,也急着要拿给胡金人看。可见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新秋试笔》中提到了胡金人的一幅画:“一次他从兆丰花园回来,我到他房里,看见一幅刚画好的风景欹在床脚。画的是枯黄的草,受了惊吓的树木,两个人急急忙忙的在一条路上走,因为无依无靠,互相偎傍得更紧了。简直是日暮途穷。”与《新秋试笔》差不多同时,张爱玲发表了散文《忘不了的画》,当中谈到胡金人的八件作品,对一幅题为《秋山》的油画是这样讲的:“《秋山》又是恐怖的,淡蓝的天,低黄的夕照,两棵细高的白树,软而长的枝条,鳗鱼似地在空中游,互相绞搭,两个女人缩着脖子挨得紧紧地急走,已经有冬意了。”比照起来看,张爱玲、胡兰成说的应是同一幅画。胡金人与二人的关系,从这里也可以窥见一斑了。
《新秋试笔》与《今生今世》是胡兰成的著述,《忘不了的画》是张爱玲的手笔,两者从不同的视角,几乎同时记述了胡金人及其行迹。
刘铮的文章虽然提及胡兰成、张爱玲和胡金人关系非同一般,但对如今依然默默无闻的胡金人的身世未加介绍,则不免给读者留下遗憾。事实上,近年来诸多论者在谈及胡兰成、张爱玲和胡金人的交往或二人对胡金人绘画的评价时,也不过说了一些“胡金人是胡兰成在南京住家的邻居”或者“胡兰成的画家朋友胡金人”等无关紧要的话,而读者对胡金人其人其事,几近一无所知。
张爱玲《忘不了的画》一文,最初发表于1944年9月《杂志》月刊第13卷第6期,该文近年来被收录不下于60本文集、选集,但多数编者没有对文中涉及的画家(包括胡金人)加以介绍,即便有注释的,如来凤仪编《张爱玲散文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6月)等几个版本,对“胡金人”仅仅标注“未详”二字,虽然没有什么意义,但表现了编者实事求是的态度。只有陈子善图文编纂的《流言》(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3月),不但在《忘不了的画》一文中添加了张爱玲所评说的胡金人8幅作品之中的《静物》 ,而且对胡金人作了两则文字上的说明——
胡金人(1911——?),安徽泾县人,画家。油画和国画均具个人风格,曾主编上海《艺术月刊》 。
胡金人也长于写作,图为1944年10月《杂志》第14卷第1期发表的胡金人评论《书法与油画笔触》书影。
尽管区区数十字而已,却是迄今为止张爱玲文选中对胡金人所做的最详尽的说明了。然而,细心的读者对于张爱玲不惜以1000多字篇幅评说、褒扬其画的胡金人,则难免会产生一定的好奇心。
生平欠详的画家兼作家
作为画家,胡金人有一些谈论绘画的文章,虽然在《中国油画文献1542-2000》( 长沙市:湖南美术出版社 , 2002 年)、《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文选 上》( 上海市:上海书画出版社 , 1999年11月)等重要文献中登堂入室,但其生平却鲜见大陆画家名录或人名词典。香港波文书局1978年10月出版的《中国现代艺术家像传》收录有胡金人的辞条,文字不长,且引如下:
西画家
胡金人 男 安徽泾县人 年卅七岁
民国纪元前一年生
公元一九一一年
擅长西画,国画
治西画垂二十年,兼研国画。用笔设色,具有独特作风。抗战前,尝于京沪一带举行画展,为艺林所称道。前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曾选购其油画多幅,携往德国参加艺展。又长于文艺,著有小说多种,尝主编上海艺术月刊。
不过,此书虽称“像传”,却缺胡金人肖像。原来,该书为《中华民国三十六年美术年鉴》 之“美术家传略”部分的翻版 ,当年不少传主附有照片,因此翻印者把书名改头换面为“像传”。另有《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 张根全著,杭州市:西泠印社出版社 , 2009年9月)收录“胡金人”辞条,也不过是前述辞条的简编而已。
坊间几本研究文学史料、沦陷区文学活动的专著,倒是注意了胡金人绘画之外的文学活动,如《上海沦陷时期文学期刊研究》(李相银著,上海市:上海三联书店 , 2009年4月 )提到胡金人为《光化》月刊的主要作者之一,《国魂,在国难中挣扎:抗战时期的中国文化》(冯崇义著,桂林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注意到胡金人为《上海艺术月刊》及《风雨谈》的作者,《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 史料卷》(南宁市: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留意到胡金人在《人间》月刊上发表过散文和小说,并将其列入“华中沦陷区”的“主要作家名录”,《蠹痕散辑》(黄恽著,上海市:上海远东出版社 , 2008年)则披露了《人间》月刊主编吴易生为办刊物向在上海办《上海艺术月刊》的胡金人借白报纸的史料。不过,对于胡金人的生平情况,均付之阙如。
笔者希望本文所发现并梳理的一些史料,能够把胡金人从当前胡兰成和张爱玲作品热中一个重要的附属品的状态中释放出来,复原其作为沦陷区有相当影响的画家兼作家的历史地位。
胡金人原来是纪弦妻舅
其实,胡金人的相关情况并非无迹可循,比如,散文家、画家陈烟帆 1994年曾在《谈往事忆旧友》 ,以相当的篇幅谈到胡金人,估计这份刊物读者圈有限,10多年来似乎从未见论者提及或引用。不妨将涉及胡金人的部分引用如下: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了。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我正愁没有工作,一天走过南京路日升楼附近,迎面遇见老友徐淦兄。他拉我到新雅里去吃茶,告诉我有一件适合我的工作可做,就是画连环画。接着说,他想由他来编脚本,供应六个人作画,这六个人是:乐小英、董天野、高孟焕、江栋良、胡金人和我,组成一个连环画创作集体,就称为“绿叶社”。……其中的胡金人和我最熟,他是我的在苏州美专的老同学,他的夫人殷萱是我老伴在扬州时的同学,殷萱家里的姐妹和我老伴家姐妹一样多,年龄相近,两家姐妹间又多有同班同学。胡金人专搞油画,在南京、镇江、上海等地举行过个人展览。胡金人夫妇都在“文革”前先后病故,现在他的画已经无人谈起,只有去年台湾女作家张爱玲在她的散文里以怀念的笔调谈到胡金人的油画 。当时的油画家作品的内容大多的静物、人体、风景,画现实生活的极少,而胡金人过世时三个女儿还不到十岁,他很希望其中能有学画的,果然,他的小女儿胡丹苓现也已是画家,曾任上海美专副校长,现在正在外子顾公度同在巴黎深造。胡金人作连环画恐怕只有绿叶社时的这一册《铁木耳和他的伙伴》。想不到“物以稀为贵”,去年我忽得台湾诗人纪弦从美国来信,说能否为他搜求到一本《铁木耳和他的伙伴》以作纪念。原来,胡金人是纪弦的妻舅,他说从前他和胡金人好得比兄弟还亲,久欲觅得这本书而不得。……
这一段文字包含的信息量颇多,但胡金人是诗人纪弦(即路易士)的妻舅,是至关重要的一点。笔者翻开手头三卷本的《纪弦回忆录》(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2001年12月),在第一卷《二分明月下》找到相关记载:
我和内兄胡传钰内弟胡传鈜相识,大概就是在我放弃“县中”考上“震旦”之前,1928年暑假期间的事情。……我常到他们家去玩,他们也常来看我,彼此友情之好,超过所有同学。……他们是安徽人。以前由于盐务上的关系,所以就在扬州住下来了。我妻胡蕙珠(后改命为胡明)和我同年,大传鈜两岁,小传钰两岁,作为胡家的三小姐,二八年华,在那时,凡是和她家有来往的三姑六婆,谁都想要替她做媒。
……
婚后 ,我转学“苏州美专” ,读绘画系西画组一年级下学期,和内兄传钰同班同学 。……于正式上课前,传钰带着我去逛了玄妙观和观前街……
(分别见第34到35页,第40页)
行文至此,我们所看到的和纪弦同读“苏州美专”是胡传钰,并非胡金人。不过,在《二分明月下》第7章“文坛生涯的正式开始”的结尾,纪弦终于“一语道破天机”:
8月中旬 ,我和传钰又到南京去了一趟。可是“磨风艺社”二次画展 ,整个失败了!各报虽有好评,但是观众寥寥无几,我们连一张画也没卖掉,却花了不少的宣传费、交际费和运输费,得不偿失,很是令人泄气。从此以后,王家绳就专门搞话剧,不再画画了。我虽然没有气得把画笔扔掉,但也不再开展览会了。而传钰却使用别号胡金人,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各大都市去举行个展,结果是名利双收,他终于成为一位名画家了。
(见第67页)
原来胡金人就是胡传钰!苏州美专编辑的《艺浪》1932年第1卷第8期,刊载有“校友会状况及校友调查录”,其中“一九三二级”名单中有胡传钰的相关记录:
胡传钰 字:坚甫 籍贯:安徽泾县 地址:扬州东圈门斗鸡厂十三号或震旦中学
这一记录和前述纪弦的回忆正好吻合。遗憾的是,《纪弦回忆录》中没有透露胡金人去世的具体时间,只是在第三卷《半岛春秋》谈到1986年接待前来美国留学的胡家露的女儿时提及胡金人已经不在人世:
8月18日,胡家露的女儿顾勤来美留学,暂住老二家。8月20日,我们请她吃饭。22日,她就去东部了。胡家露是我的内兄胡传钰的大女儿,传钰已经去世。他一共生了三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名叫胡丹苓,是学画的,传他爸爸的代。 (见第115页)
其中胡丹苓学画的叙述,和上述陈烟帆的文字,正好相吻合。至于胡金人的逝世时间,我们只能从陈烟帆所说的他“过世时三个女儿还不到十岁”这句话来加以推断。不过,因为胡金人的三个女儿岁数最大相差有7岁,而最小的女儿胡丹苓出生于1942年 ,根据陈烟帆所说的胡金人夫妇在文革前分别过世的说法,则不可能三个女儿都不到十岁,只能是小女儿胡丹苓不到10岁。如果这个推断正确的话,那么胡金人应该在1952年左右过世 。
《上海艺术月刊》的编辑者
胡兰成所说胡金人“住在我家的二层楼忙着办《上海艺术月刊》”,是1942年的事。《中国美术期刊过眼录(1911—1949)》(许志浩著,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6月)是这样介绍《上海艺术月刊》的:
1941年11月1日日创刊,上海艺术学会编辑兼发行。1943年2月出版了第2卷第2期后停刊,共出版14期。
本刊是上海孤岛时期出版的一份颇有影响的艺术综合期刊,美术占一半以上篇幅,该刊内容丰富,图文并重。文字通俗易懂。主要执笔者和论文有:黄觉寺的《什么是现代中国画》、《乡土色彩与艺术》;胡金人的《略谈上海洋画界》、《艺术家的修养》、《模仿与写实》;张充仁的《雕刻的必要因素》、汪亚尘的《艺术漫谈》、陈抱一的《洋画运动过程略记》、《洋画界如何进展的讨论》、黄幻吾的《现代中国画之动向与展望》、周碧初的《近代法国画派之源流》。胡兰成的《艺术与时代》、《艺术的严肃性》;张俊堃的《建筑艺术》等。这些论文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
《上海美术史札记》(黄可著,上海市: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则称《上海艺术月刊》为“美术(为主)与文学相结合的综合性刊物。……该刊是上海‘孤岛’时期甚有影响的一份刊物。出版了几期颇有特色的专辑:‘美术家的秋天专辑’、‘生活速写特辑’、‘文艺创作专号’、‘作家一日专辑’。刊出有不少重要的美术论文,作者有陈抱一、黄幻吾、黄觉寺、张充仁、汪亚尘等。”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提及该刊主要编者和重要作者胡金人的名字。
对于1941年成立的“上海艺术学会”及其所创办的《上海艺术月刊》,陈抱一在《洋画运动过程略记》 一文有如下叙述:
去年(民三十年)春间,已听到有一个“上海艺术学会”成立了,这个学会是胡金人、黄觉寺等所组成(发起人除上述两氏外,还有周碧初、蒋仁、张充仁、吴易生、唐蕴玉、丁光燮、黄宗默等)。后来由这个学会却产生了一本《上海艺术月刊》(创刊号出于民三十年十一月一日),可说是历年来所罕见的专门艺术杂志之一。虽然目前它还未能做到艺术杂志所应具备的多种条件,但我不能不希望它对于我国艺术界应当负起相当责任来。——胡金人,也是研究洋画的,早年曾毕业于“苏州美专”;在这《艺术月刊》上,他常有一些健实的论文发表。差不多与吴易生同时,都是在“八一三”以后,他们来到上海以后方始会面的。
这段叙述,证明了胡金人在上海艺术学会和《上海艺术月刊》中的核心地位。不过,由于《上海艺术月刊》版权页上“编辑兼发行者”只署名“上海艺术学会”,为准确和慎重起见,我只称胡金人为该刊的编辑者,而不把他称作主编 。毕竟还有黄觉寺参与了编辑工作,而黄又是他的老师 !
《上海艺术月刊》虽说以美术为重点,但非常重视文艺评论、小说、散文和诗歌,该刊第6期刊登“启事”昭告读者,“自下期起决扩充文艺栏,刊载创作小说 、诗歌、散文,及趣味隽永之文艺小品等”。果然,自第7、8合刊之后,文艺创作的分量大大增强,甚至于11期出版“文艺创作专号”,不亚于专门的文学杂志。除了胡兰成接连发表文艺评论《艺术的严肃性》、《五四以来中国文艺思潮》、《艺术与政治》、《艺术与战争》、《艺术与时代》外,胡金人本人也连续发表了小说《星期日》、《秋》、《书记鲍桂生》、《陈缦》、《孙子庭的烦恼》,并写有多篇散文。第10期的“编后”对他的小说《秋》如此推介说:“胡金人先生的创作惯以平常实际生活为题材,本期所发表的《秋》一稿,写现在都市里知识青年的矛盾心理极为深刻,读之甚易引起青年人内心的共鸣。该文全篇流露着真实的感情,是目前文坛上一个珍贵的收获。”虽然不免有“戏台里喝彩”的嫌疑,但基本还不算溢美之辞。
该刊的另一名编辑者黄觉寺,除了发表有《甚么是现代中国画》、《论偏爱艺术》、《艺术家的困斗》、《关于保古》、《罗马教廷壁画瞻礼》、《意大利名画志略》等艺术论文外,还写作了《萍踪散记——乌非齐美术馆前的姑娘》、《威尼斯之夜》等散文作品,诗意盎然。除此之外,该刊所发表的赵景深的文艺评论,吴易生、陈烟帆的散文,杨桦的小说,以及路易士的诗歌,也都具备了相当的水准,同样值得论者注意。
《上海艺术月刊》第2卷1期刊登过一则“本社出版丛书预告”,其中有胡兰成的《艺术论文集》、胡金人的《短篇小说集》、黄觉寺等的《散文集》以及《名画选辑》。但不知道这些丛书是否问世了?
胡金人笔下的妻子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提及和胡金人夫妇一起赏花的情景:
我南京的家就在行政院旁边丹凤街石婆婆巷,平时到法制局办公通一天不过三四小时,所以总有闲暇。春日好天气,我偕妻女及胡金人太太殷萱连同殷萱的 小女孩,还有卫士的女人阿毛娘,去屋后鸡鸣山采松花。松花日影里,殷萱立在树下向我含笑,颜面好娇艳,像带了面网。松花我们采回去做饼吃。我家院子里紫藤花开得满架,亦采了做饼吃,还有香水花连窗沿墙一路开,五岁的小芸仰面问道:“香水花不可以吃的呀?”
胡兰成这里所说的鸡鸣山原名鸡笼山,就是南京北极阁气象台、鸡鸣寺所在地的小土丘 ,现在通常被称为北极阁了,距离石婆婆巷咫尺之遥,可以用“屋后”来表示。胡兰成是文字高手,一句“松花日影里,殷萱立在树下向我含笑,颜面好娇艳,像带了面网” ,一幅美人出游图就活生生展现在读者面前了。
殷萱的美,在丈夫胡金人的笔下理应也有展现。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胡金人在殷萱生前描绘她的美丽的文字,不过,在很偶然的情况下翻到徐蔚南主编的《长春•青年文选之六》 ,竟然发现胡金人以笔名“李棉” 写作的3篇回忆亡妻殷萱的散文:《忆妻》、《断环》和《画像闲谈》。
《忆妻》的开头就是:“三十五年六月二日下午六点半钟,我的妻殷萱终于丢下我和三个心爱的孩子而永逝了!在去年二月间妻得病之初,我就担心这可怕的恶运之来临。”这一事实,和署名“胡金人”的文章《病愈致亡妻》 可相互印证。
胡金人《忆妻》中描写妻子的美,是从她的遗容开始的:
三日午后,妻的遗体装饰好了睡在殡仪馆的灵堂上,依然面目如生,静静地如熟睡未醒,瞻吊遗容的人,同声赞叹她还是那样的美丽,是的,那依稀还是十年前同我结婚时那副美丽的容貌呀。记得我同她结婚的那天,许许多多的贺客,无不惊叹她的貌美如花,当时我真感到和她结婚是莫大的幸福;十年后的今天,吊客亦复称赞她的美丽,天乎,这是谁在虐弄我!
此种写法并不多见,由死联想到生,由葬礼联想到婚礼,非亲身经历,分寸很难把握,稍有不慎,就容易导致造作和矫情,但此处作者发自内心,出于真情,感人至深!
《断环》是作者回忆婚礼之夜的一件蹊跷事:起坐室通往卧室门上的开关把手——一个“擦得非常光亮”、使用了好几年的粗粗的黄铜圆环,作者没有用力,只是随手习惯性地一拉,“应手断作两个半圆形落在地板上”。十年之后妻子的病故,让作者不由感叹:“人的生死原是一个谜,而我同她的缘只止于此,莫非有所谓定数吗?现在我想起结婚那天断环的事,也许真是一个不幸的预兆吧。”
《画像闲谈》一文,开篇先回忆自己喜欢画人像,“遇到可画的人以及自己愿意画的人都不会轻易放过”,因此衣袋里经常放一本“sketch book”(速写本)。直到叙述过为一个老和尚及曾任国民政府主席的林森等人画像的经历之后,才进入正题:
我结婚之后,给妻画了一幅全身肖像画。那时我上午去学校里去教书,下午没有事,每天午后两点钟,给妻换上结婚的礼服,动手给她描绘。每天大约画两个小时,一连画了一个多月才完工。
那时妻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丰姿很美,我画那幅的动机,是想把她的青春常留在我的笔下,同时也作为我同她结婚的一种纪念……
画幅中的妻坐在富丽的背景当中,丝缎的礼服熠熠发光,她脸上红红地像刚饮了酒,身姿软软地斜倚在床上,显着微醺的慵懒,情调表现得相当好。但一直想不出一个适当的画题,有一天诗人韩北屏 在我家晚餐时,偶然谈到这幅画,他想了一晚,想出了“酒阑人散后”,后来便用了这个题名。
值得注意的是,胡金人为老和尚画像花了4个小时、为林森画像每天画1个小时花费了3天 、为一名84岁的瞎眼贫苦老人画像不足1个小时,对比之下,他为妻子画像,每天画2个小时,到完成竟然持续了一个多月之久,可见其倾注了无比的精心、耗费了满腔的热情!可惜这幅画借给镇江图书馆陈列时,毁于“八•一三”后的劫难。
《画像闲谈》最后写道:
去年春,在妻得病之前,我为她描了一幅半身像,因为刻意求工的结果,反而显得失了画趣,终于被我涂掉了。后来有一个时期,她的病似有好转,我想等她精神较佳时再重行描写,但我一直由于疏懒,兴趣又欠好,迟迟没有动笔。现在她已离开了人世,我不能再见到她一面,更无从与她对坐画像了。她的死,我无法挽救她的生命,而历年替她画的像,又在兵荒马乱中遭了劫而不能保存,现在想来,更让我生无比的痛恨。
胡金人发表于《论语》142期(1947年12月1日出版)的《病后吟》,是殷萱病逝后次年所作,其中有这么一段话,颇可体现集画家和作家于一身的胡金人内心尚存的天真气(我更愿意称为赤子心),当然,更反映出他们的伉俪情深:
我虽则不顶怕病,自然也不希望患病。不过在病时也还有病中的乐趣在,我结婚以后,偶尔有点小毛小病,妻总是加意的侍候我,她比平时变得更温柔,而我在这个时候却不免恣意的把感情放纵一下,有时还要同妻发点脾气,她也不同我计较。我的病好了,妻又想着弄各式美味的菜点给我吃,因此我想,有点小病也是一种幸福的享受。
命运多舛三千金:露露、芸芸和苓苓
胡金人在《病愈致亡妻》中谈到自己重病之后的思想活动 :
倘使我能随你而来,在我个人真是求之不得,但一想到我们的三个孩子,我又感到还不能逃避这人世间的苦恼。我睡在床上默默地告诉你,我自信不至于马上便会死,为了孩子,我请你放心。
这三个童年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分别是胡家露、胡家芸和胡丹苓。胡金人的朋友吴易生曾在1942年3月出版的《上海艺术月刊》1卷5期上发表过一篇散文《露露和芸芸》(由胡金人配了一幅芸芸的插图),记述这两个可爱的孩子:
露露和芸芸,是胡金人兄的两位千金,露露今年6岁,芸芸实际上出世只有三年,但照中国的习惯算,也居然是五岁了。
在他的描述下,露露平时比较沉默,而芸芸则活泼得多。吴易生和两个孩子十分熟悉,也很喜欢,还曾在自己主编的《人间》第4期封面刊印出露露所写的短文《我的家庭》的书影,虽然区区几行字,但无论文笔还是字迹,都充满了可爱的童稚气!
胡金人发表在1943年2卷1期《上海艺术月刊》“作家一日”专栏的《又是千金》一文,讲述了太太生三女儿(胡丹苓)的前后。在太太前往医院生产前的晚饭上,两个女儿显示了不同的表现:
露露管自己埋头吃饭;芸芸呆呆地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粥,睁着两个大眼睛向着站在餐桌旁边的妻,时时有想哭的样子。我放了一点菜在她碗里说道:“云云乖,妈妈明天会带一个小妹妹回来同你玩。”可是满含在她眼里的泪水已经不断地滚到她的碗里去了。妻勉强笑着对她说:“痴孩子,妈不是常常出去吗。”我心里在想,五岁的孩子也被这紧张的空气所震动了。
看了这段文字,露露的沉默显而易见,而芸芸活泼之余,也是更加敏感的。
此外,胡金人曾在《人间》1943年1卷2期发表有散文《桃花处处开》,叙述他因为职务上的关系要离开X城,忽然对原来的寓所起了留恋之情,原因是“靠着围墙的一棵碧桃花”。就在他徘徊于桃花之下,寻思着:“去年此时,这棵桃花正含笑迎人,今年却含苞未放,我不知道是今年的时令较迟,还是桃花有知,不愿意替我送别呢”,5岁的女儿芸芸突然活泼地跳到他的身旁问:“爸爸,我们不等桃花开了就走吗?”听到女儿的话,胡金人拉起她的小手,答道:“最好不要等她开花就走,免得……”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不想让小小的孩子知道“悲欢离合”的滋味。
令人唏嘘的是,不过几年之后,胡金人的爱妻撒手人世时,即便父亲再度保持沉默,那三个失去了母亲的小姑娘,还是会刻骨铭心地感受到“悲欢离合”的滋味的!我们现在无法从文字上感知到胡家三姐妹当时的心情,但从胡金人的《病愈致亡妻》一文中,我们读到了这样的一段话:
苓苓每次看到我睡在沙法上哭,她连忙用她小小的拳头替我搥腿——她似乎想设法抚慰我。一边搥,一边对我说:“唔妈有病的辰光,我也是格样子给她搥的”。她的小小的心灵上恐怕在担心我一病不起吧。
其实,胡丹苓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在她不足4岁的时候,她和未成年的两个姐姐失去了最亲爱的妈妈,但她不足10岁的时候,又再度失去世间唯一的依靠——父亲!
童年相继失恃、失怙的胡家三姐妹,在成长过程中遭遇了多少了不幸,即便现在无法探寻,也不难想见。本来看到上述陈烟帆的叙述“胡丹苓现也已是画家,曾任上海美专副校长,现在正在外子顾公度同在巴黎深造”时,深为胡家小女儿继承胡金人的衣钵并事业有成感到高兴,并由此推断,经过了种种磨难的胡家其他两个女儿也应该否极泰来,于今理应享受幸福的晚年,以弥补童年时代的不幸和缺失。孰料,笔者在查询《上海美术志》 ,期望找到有关胡金人的相关介绍时,偏偏无意中看到胡丹苓的“人物小传”:
胡丹苓(1942--1996)女。现代装饰画家。祖籍安徽泾县,生于上海。1965年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工艺美术系装潢专业毕业,留校任教。先后任上海美术学校副校长、上海大学美术学院设计系主任。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会员。1986年同丈夫、油画家顾公度,以访问学者身份赴法国巴黎定居,创办“法中艺苑”画廊,勤奋创作,积极开展中法艺术交流活动,在法国和欧洲画坛产生影响,被接纳为法国艺术家协会会员、联合国国际造型艺术家协会会员。所作富有东方情味的装饰画,多次入选巴黎大皇宫秋季沙龙,法国双年美术展览,法国赴美、德等国的法国美展,还多次为联合国世界儿童基金会选作贺年卡,大量印刷发行。1996年9月20日返国赴敦煌艺术宝库考察时,因车祸不幸罹难。
非但如此,《纪弦回忆录》第三卷《半岛春秋》还有更进一步令人伤痛不已的记录:
八月 里,从大陆传来噩耗,胡家三姐妹旅游敦煌时,发生车祸,先后死亡。家露、家芸和丹玲 ,内兄胡传钰的三个女儿,从前在扬州和上海,我们看着她们长大,都很疼爱,万想不到,三个人一同死于车祸,这使我和老伴伤心不已。
想不到一对不幸的夫妻,在战乱中留下三个不幸的女儿,却于和平的日子里,竟然在同一场车祸中一道遭此大不幸……
原载《万象》第10期,读书园地为网络首发。如需转载或引用,请和作者联系。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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