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韩非的先后之道
学说要旨的先后之道
《论语·子路》记载了一则耐人寻味的故事:叶公告诉孔子说,他们当地有个人大义灭亲,指证自己的父亲偷了别人的羊。孔子一听,很不开心,说我们家乡不这样,父亲犯罪了,儿子才不会作证;儿子要是犯了罪,父亲也不会作证,这样才有正义!(“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孔子为什么要反对“大义灭亲”而提倡“亲亲相隐”?只言片语的《论语》难以理解的话,可以去读《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幼”、所谓“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说得明明白白,人伦是出发点和归宿,只有在敬爱自家亲人的基础上,才能爱社会爱国家。孔孟之后,《荀子·子道》做了进一步阐释:如果因为服从君主的命令而让父母亲身处危险或感受耻辱,那么不服从命令就是忠诚、就是奉行道义、就是恭敬(“从命则亲危,不从命则亲安,孝子不从命乃衷;从命则亲辱,不从命则亲荣,孝子不从命乃义;从命则禽兽,不从命则修饰,孝子不从命乃敬”)。
儒家十分重视人伦次序,试图从人伦次序入手整顿政治次序。《礼记·大学》宣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重视“格物、致知”,由此而“诚意、正心、修身”,再追求“齐家、治国、平天下”。宋儒朱熹抽出此篇,与《论语》、《孟子》、《中庸》并称为“四书”,真是慧眼识珠,用心良苦,指出了儒家思想的精髓。
由人伦而政治,并不是凭空臆想。周王朝推行的“宗法制”,就是儒学逻辑次序的历史根源。到了春秋战国,这种靠血统远近区别亲疏、维系人际关系、搭建政治框架的制度逐渐分崩离析。君臣之间已经不再看重血缘关系,甚至不再有血缘关系,儒家所追求的由人伦而政治的次序遭到了严重破坏,诸侯之国和大夫之家越来越混乱。“世异则事异”,情况变了,措施就要跟着改变(“事异则备变”、“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宗法制”框架下的许多治政理念难以适应政治形势的发展,亟需重新建构。
法家学说尤其是《韩非子》应运而生,基于当时政治现状(“急世之民”),做了独特深刻的思考。
韩非并不反对“亲亲相隐”的历史意义,《五蠹》篇对周文王以德治国表示赞许(“古者文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却又指出徐偃王因行仁义而被楚文王消灭的残酷现实(“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政治的基础已经改换,“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或“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这是一个依靠气力争夺霸权的时代,无论是征服者还是被征服者,只屈从于权势(“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力多则入朝,力寡则朝于人”、“国多力,而天下莫之能侵也”),谁还去管什么道德和智谋呢(“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亲亲相隐”之类的“先王之政”,根本无法“治当世之民”。若有人心存幻想,那就与守株待兔没什么两样。韩非使用这个流传后世的比喻,提醒人们应着眼于现实,建构全新的治政次序。
他所主张的依法、用术、乘势以治国,就是一种不同于儒家的治政新方法,体现出独特的次序观念。当时,人口增长迅速而财货积累缓慢(“人民众而财货寡,事力劳而供养薄”)。这是韩非的思维基点,构筑出《韩非子》的理论大厦。在他看来,这个现实矛盾加速了宗法制的崩溃,带来连年不断的战争,造成“当今争于气力”的局面。要解决“财货寡”、“供养薄”的问题,就必须重视耕战;要修耕备战,就必须确保耕战者可以获得富贵(“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以得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君主依法、用术、乘势,是耕战者获取富贵的保证,也不伤害君主的利益。劳动者都去耕地,勇猛者都去从军,国家也才会富裕强大,具备称王的条件;再利用其他诸侯国的弱点伺机而动,便不难成就超越五帝三王的功业(“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蓄王资而承敌国之舋,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正像《八说》之语,“明主者通于富强,则可以得欲矣”。
法、术、势学说关涉治国的多个层面,举凡君臣关系、家庭关系、驭臣之术、防奸辨奸之道、征伐应敌之法、赏罚原则等等,头绪繁杂凌乱。然而细细寻绎,每个层面的论说最终都指向了耕战富强这个终极话题。例如《心度》论述民心与法度的关系,强调法度是衡量一切的根本,施用刑罚不是憎恨民众,而是爱护他们,期望对他们有利。到了文末,终不免宣扬国富兵强方能征服天下的思想(“能越力于地者富,能越力于敌者强,强不塞者王”)。
阅读《韩非子》,首先关注的可能是法、术、势本身,其实,各篇要旨及其先后次序也值得认真思考,若能进而分析韩非尊法、重术、用势的深层原因和真正目的,一定能够走近韩非的思维特色和逻辑次序,受到更多的启发。《大学》说得真好,“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大公无私的“公民”精神
儒家提倡“亲亲相隐”,希望恢复宗法制,背后隐含的逻辑是“上下同利”。“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在孔子眼中,有孝心的人一定会爱国爱君。韩非不同意这种观点,《五蠹》攻击此说“务为辨而不周于用”,是“以文乱法”;还通过分析“公”、“私”的造字法(“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者谓之公”),一针见血地指出:“公私相背也,乃苍颉固以知之矣”。
《韩非子》用大量文字证明“苟成其私利,不顾国患”、“上下不同利”的普遍性,直言为国出力的人少而为权门豪族出力的人多(“公民少而私人众”)。如《饰邪》“君臣异心,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难一》“且以不爱其身度其不爱其君,是将以管仲之不能死公子纠度其不死恒公也”——事实上管仲虽然没有为公子纠而死,却为桓公鞠躬尽瘁;《六反》直陈“今上下之接,无子父之泽,而欲以行义禁下,则交必有郄矣”,而希望君主去求利之心,以爱治国,那是要求君主之爱胜过父母之爱,是对恩德问题的无知之谈,是奸诈和欺骗(“今学者之说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爱之道,是求人主之过父母之亲也,此不熟于论恩,诈而诬也”)。
对于这些不争的事实,包括儒家学者在内,人们往往习焉不察。韩非对当时流行的诸子学说尤其是儒学多有批评。一句“不察当世之实事”,不啻当头棒喝,虽然不足以促使儒家改弦更张,却惊醒了政治家的仁义迷梦,后世治政多是外用儒术而内宗法家学说。《显学》批评孔子的“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思想,又指摘杨朱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佐证“上下不同利”,坦言“公民少而私人众”,大公无私的“公民”意识普遍缺乏。
在“上下不同利”的情况下如何治理国家?韩非明确主张用法、术、势,限制私心、培养“公民”意识。《外储说》认为“彼民之所以为我用者,非以吾爱之为我用者也,以吾势之为我用者也。”《六反》提醒君主要确保民众以力致富、以功得赏(“富贵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挟大利以从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尽而不望”),如此等等,对限制私心的讨论较多而且全面。与普通民众的私心相比,“公民”意识的缺乏,对民众力耕死战的积极性的挫伤更为严重,是国富兵强的最大阻碍(“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这些在《五蠹》和《显学》篇中有较集中的讨论。
为了强调“公民”意识,韩非重新定义了“仁义”。首先,仁义是一种自身需要。《解老》称一般人受外界事物的刺激而有所动作,并不懂得这种动作就是他自身的礼(“礼以貌情也。凡人之为外物动也,不知其为身之礼也”);君子行礼则不然,就是为了他自身的需要(“君子之为礼,以为其身”)。强调了仁义的主体性。其次,仁义意味着克尽职守,忧虑天下的祸患,奔赴国家的急难,而不去计较个人的卑贱地位和屈辱待遇。《难一》提出“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不辞卑辱,故谓之仁义。”“忘民不可谓仁义。仁义者,不失人臣之礼,不败君臣之位者也。”第三点更值得重视,韩非子并没有偏执一端,他所讲的仁义抑或“公民”意识,除了要求自我约束、先公后私之外,还拒绝受他人限制,拒绝愚忠。《外储说》“以罪受诛,人不怨上,跀危坐子皋;以功受赏,臣不德君,翟璜操右契而乘轩。”“臣不德君”观念石破天惊,不但在当时,就算到了今天也仍有先进之处。君臣身份现已不存,可“不明分,不责诚”是古今通病,职责不明,次序混乱。
提倡“公民”意识的韩非本人极富大公无私的殉道精神。《韩非子》反复提到一个现实困境,君主往往“喜淫辞而不周于法,好辩说而不求其用,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知治之人不得行其方术”。法术之士一般难有用武之地,即便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大臣苦法而细民恶治”,易于招来杀身之祸。“其可以罪过诬者,以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商鞅和吴起就分别在秦国和楚国罹难。《和氏》篇感叹,“当今之世,大臣贪重,细民安乱,甚于秦楚之俗,而人主无悼王、孝公之听,则法术之士,安能蒙二子之危也而明己之法术哉?此世之所以乱无霸也。”《难言》、《孤愤》诸篇也曾经反复申说。
话虽如此,韩非却敢于直面困境,“蒙二子之危也而明己之法术”。《问田》篇中设辞言志,先强调“立法术,设度数”,“危于身而殆于躯”,再申明决心,表示这样做是为了造福民众,是真正具有仁爱智慧的表现;不怕遇到昏乱糊涂的君主而遭受祸患,反感那种只知道明哲保身而不顾及民众利益的人,认为他们贪生而卑鄙(“窃以为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之道也。故不惮乱主暗上之祸患,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仁智之行也。惮乱主暗上之祸患,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夫身而不见民萌之净利者,贪鄙之为也”)。
义无反顾的结局众所周知,韩非步了商鞅和吴起的后尘,杀身成仁。人们常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尚给自己留了条后路,韩非为了那个国富兵强的梦想,破釜沉舟,争先而断后,说他“近道”,恐怕已经不合适了吧。
“各处其宜”的千年春梦
韩非无比清醒。处在战乱年代,他渴望井然有序、国富民强,并为之殚精竭虑,英勇献身。
声称“唯女子与小人之为难养”的孔子,崇尚有教无类,所传授的其实都只是“礼、御、射、乐”等君子之学;韩非则专门探讨管理小人的方法,因为乱世小人多而君子少(“治世使人乐生于为是,爱身于为非。小人少而君子多,故社稷常立,国家久安”)。当儒家还在宗法体制内憧憬、架构理想国的时候,他早已把现世的人际关系看得明明白白。亲子关系虽然温情脉脉,也有撕去面纱的时刻:“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於为己也。”由亲子关系推演君臣关系:“父母之於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计数之所出也。”君臣之间只存在交换关系。“今学者之说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爱之道,是求人主之过父母之亲也,此不熟于论恩,诈而诬也。”理清了这些关系之后,韩非没有像其他学派那样期待圣贤君子,做形而上的规划,他尊重先急后缓、先近后远的规律,踏踏实实地做“急于用”的功课,思考如何驾驭这种交换关系,建构政治、经济和社会新次序。
照韩非理解,像尧舜桀纣这样的君主,一千世出现一个已是高频率事件了,其他多半是中人,为中等资质的君主制定法制原则才是当务之急(“且夫尧、舜、桀、纣千世而一出,是比肩随踵而生也。世之治者不绝于中,吾所以为言势者,中也”)。治政目标也有轻重缓急之分。国富兵强即前文所言的重视耕战,首当其冲。这是存毛之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知一时之权,又不知万世之利。战而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立,虽有后复,莫大于此,万世之利奚患不至?战而不胜,则国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万世之利?”
为了耕战富强的梦想,韩非认为一国之人应“守业其官”、各司其职,“功当其事,事当其言”。他赞同韩昭侯的做法:当掌管帽子的近侍为其加衣御寒时,他既处罚了典衣官,又处罚了典冠者。“其罪典衣,以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为越其职也。非不恶寒也,以为侵官之害甚于寒。”这也印证了《扬权》篇之语:“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处其宜,故上下无为。”
一部《韩非子》,尽管在流传过程中残缺脱衍、篇章杂乱,却无法遮掩韩非对事物先后次序的关注和迷恋。旨在耕战富强的“法、术、势”学说,洋洋洒洒、枝枝蔓蔓,实质不过是高扬“各处其宜”的理想而已。韩非留心观察了时间空间、世道人心的存在次序,希望人们都遵守次序,追求幸福生活,正是“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本人甚至不惜牺牲生命,甘愿破坏关乎自身安危的某些次序。
遗憾的是,“各处其宜”只是一场做了几千年的春梦,以方块汉字的形式留存,在故纸堆中蒙尘。前一段时间,美国副总统拜登去北京胡同吃炸酱面,老板临别赠言“祝愿中美两国更加繁荣富强,人民更加幸福安康。”拜登说“你真是一位好外交官。”老板的话有没有事先安排不得而知,拜登的幽默大有深意。一个人对家国民族乃至人类之爱,在本分扎实的工作中最能体现。
“公民”韩非的学说未必字字珠玑,他的先后之道却不可忽视。《韩非子·说林》有言:“今人不知以其愚心而师圣人之智,不亦过乎?” (原创首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