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独运的智慧

陶梦

匠心独运的智慧

  公元前541年，秦景公派一位名叫和的医生去为晋平公治病。医和察看了晋平公的病情以后，却说

他治不了。其实这病算不上什么疑难杂症，不过是因为过分贪恋女色而伤了身子，凭着医和的高超医

术，对症下药，药到病除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是“在医言医”的话，医和通过一番望闻问切，对症

下药治好晋平公，再领赏复命，自是恪尽职守，也值得尊敬。然而医和固守医官职责，分析病因、溯

本求源以期标本兼治，既是替人治病，又如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上医医国”，开出了救人救世

的良方，真可算得上是苍生大医。

  医和感到棘手的是这致病的根由。病人晋平公在赵武等一干能臣的帮助下，重新恢复了祖上建立

的霸业，“于今八年矣，内无苛慝，诸侯不二”，既无内忧又无外患，便在女色中寻求刺激，“惑以

丧志”。内忧外患的消失与丧志好淫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所以医和认为，晋平公“远男而近女”实

在是“天命不佑”，老天爷不待见他的缘故。上天不眷顾，使其朝中缺乏良臣，在位公卿大夫不能直

言极谏，又不思过自退，一个个地听任平公寻欢作乐，以致身体亏空，染上疾病。如此以来，晋平公

的病就没办法治了。没办法治也不能不治，医和的激将法招来了名臣赵武，一番晤对，开出了举贤任

能、戒色戒淫（“昼选男德，以象谷明；宵静女德，以伏蛊慝”）的药方。可惜，听受医嘱的大臣赵

武当年便撒手人寰，于是，一切尽如医和所预言的那样发生了：诸侯背叛（“若君不死，必失诸

侯”）、十年后晋平公离世（“若诸侯服，不过三年，不服，不过十年。过是，晋之殃也”）。（徐

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第434-435页）

  医和能够“论病以及国，原诊以知政”（《汉书。艺文志》），道德高尚不是主要原因，也与政

治无关，关键在于，他已经从辨证施治中锻炼出了极强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形成了寻根究源、标本兼

治的思维习惯。

  由精深一门技能，到逐渐形成思维方式中的某种习惯，并不是医和的专利，《庄子》中那位削车

轮的匠人阿扁也是由技入道的高手。齐桓公在堂上读圣贤之书，阿扁说那书上所载的圣人之言都不是

什么好东西。桓公很生气，“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如果匠人阿扁不能

自圆其说，那可真是后果很严重。当然，阿扁已经从那炉火纯青的削车轮的技术中，悟出了言说的局

限性，为事必躬亲、实践出真知张本，在陆游之前，就已经说出那“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

行”的意思来。他认为削车轮不能快也不能慢，“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

焉于其间。”这个不能言说出来的道理，阿扁无法讲出来，他儿子也无法学了去，所以阿扁他都七十

了，还在削车轮。因此在阿扁看来，那书上所传的，往往都是“古人之糟粕”了。阿扁此语固然失

之偏颇，但是他能通过总结削车轮的技艺，感受到言说的无能为力，又由言说的无能为力来推断著书

立说的局限性，由技入道，还是成功地说服了桓公。（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卷五，中

华书局1961年，第490-491页）

  知识只是一个载体，这个载体往往并不能充分传达言说者的真实意图，有时甚至扭曲了本意，所

以连博学的孟子也常常感叹“尽信书不如无书”。由此，我们可以想象到技能的传授过程。通过口头

或书面来学习技能，往往并不能学到精髓，其中的奥妙还要靠自己在实践中探索。当然，就算是事必

躬亲，也未必就能练就精深的技能。除了口不应心的言说屏障之外，还有从技术操作到思维训练这个

未知行程要完成，总之，需要一边观察、总结，一边思考、判断。不是每一个从医的人都可以成为医

和，也不是每一个削车轮的都会有阿扁匠心独运的智慧。

  也许，匠人阿扁只是《庄子》的写作者臆想出来的人物。不管有没有阿扁，像《庄子》作者这样

洞明世事、练达人情的智者，常常从某一门技能中提炼出体现其本人品格的本质性的东西。《老子》

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就是用厨师烹小鲜的经验来思考治大国的办法。（朱谦之撰《老子校释》

中华书局2000年，第244页）晏子在阐释“和而不同”这个抽象词汇时，也拿庖厨里的那点事来打个比

方，什么叫“和”，“和”就是用水火醋酱盐来烹鱼煮肉，大师傅负责调味，淡了加盐咸了兑水，

不咸不淡，吃得心平气和（“和如羮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

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之间的和也是如此，国君认为可以做的事，其

中有不妥的地方，大臣帮助改进；国君认为不妥的事情，其中有可行的一面，大臣就有选择性地推

动（“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

如此以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如果国君说可以，大臣跟着说可以，那不就成了以水对水

淡而无味的雷同了吗？（吴则虞撰《晏子春秋集释》，中华书局1962年，第442-443页）

  医和、阿扁、厨师和智者，都通过某一种技能窥见生存智慧，形成思维习惯。两百多年前，康德

老爷子这样总结：“技能必须要精深，并且逐渐成为思维方式中的习惯。它对于一个人的品格来说是

本质性的东西。技能的培养是为了天赋的发挥。”（康德著，赵鹏译《论教育学》，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第40页）这正是“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钱钟书《谈艺录·序》

中华书局1993年，第1页）

  医和他们将个人技能提升到思维的高度，从而名垂青史，载入史册却并不是后人敬仰、缅怀行为

的全部。在我们这个国家，尽管众人都可以声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是众口一词交口

称赞的往往只有某几个行业，大多数的行当只是人们吃饭的依靠，并不是什么不可亵玩的神圣物，就

是整天果腹塞口的吃食，也未像邻邦那样，以“道”名之，以“道”虑之，以“道”行之。这不能不

让人警醒。

（原创首发）

josephe

哦也。陶陶。

hanvool

陶公文采斐然，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