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学1994年出版的《从五四到六四:二十世纪中国小说与电影》(From May Fourth to June Fourth:Fiction and Film in 20th—Century China),即是最新的一个例子。这本书辑有12篇专论,探讨当代中国小说与电影如何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意象,投射中国的面貌,而这些面貌与五四文学、电影传统所呈现的中国,又有什么样的对话传承关系。合而观之,我们看到三个主要方向:乡村与城市的辩证关系;主体性与性别的定位问题;文字与映像组合及拆解国家“神话”的过程。
五四一辈文艺家对主体性自我的辩难,促进了女性意识的萌芽。“我”不论是个体小我或是国家社会的大我,原来竟是有性别之分的,不能以一中性(男性)的修辞叙述,一语带过。早在20年代女性运动即受到许多有心知识分子的关注。但不久这一为女性争地位、谋幸福的运动即陷入复杂的政治漩涡中。尤其当女性意识与阶级意识、妇女解放与无产阶级解放的政见被有心者混为一谈后,女性运动失去了原本主体诉求的立场,成为国家“革命”节目表里的点缀。80年代大陆的女性运动者重整旗鼓,延续半世纪前丁玲、萧红的女性意识呼声,另一方面也与西方方兴未艾的女性运动唱和。而海外关心这一现象的学者,她(他)们的问题是:80年代与30年代的中国女性意识在表达方式与诉求上有何异同?中国女性主义者要如何借鉴西方的策略而不流于人云亦云? 密西根大学的梅贻慈(Yi—tsi Mei Feuerwerker)教授针对五四以来中国作家描写定义自我的方法,有独到见解。她不把自我当作是自足内烁的观念,而将其视为文义文本不断相互指涉、传钞的一种想像。尽管五四诸君子对自我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他们只能以旁敲侧击或否定现状的方式,来推论自我存在的可能。只是,鲁迅的《狂人日记》竟是借“质疑、误解、沟通的失败、意识的混淆”等负面表达行为,暗示对自我的渴望而非完成。同样的手法可见诸郁达夫的作品。他的《沉沦》用嘲仿的笔调,写主人公向往西方浪漫英雄的行径,以及其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下场。梅注意到《狂人日记》之后60年,当代中国作家仍然问着五四时代的老问题。这样时光倒流的现象,何以致之?五四的作家即使反传统,毕竟仍有一传统可供其“反”,他们想像中的自我虽不能一蹴而至,至少有轨迹可循。而当代作家才真正处于一文化、信仰、传统的真聋状态。以老牌作家王蒙为例,他所陷入的语言及意识形态的“铁屋”,其实比当年鲁迅所想像者更难突破。梅的结论语重心长:如果主体的建立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赖传统资源的激荡,那么在一个历经种种狂暴革命、又只顾“往前看”的社会里,企求理想主体自我,何异缘木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