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替一个时代背黑锅的人

秋水小柯

　　自称为“爵阁部堂”的琦善在被道光皇帝打成天朝最大的“内奸”后，被革职发配，查抄家产。负责抄家的清朝官员向领导通报工作成绩：“奴才等查出金锭、金条、金叶约重五千一百余两，元宝七百八十一个，散碎银锞锭二万六千五百余两。大概情形，具奏在案……”


　　看来成果丰硕，好得很嘛！抄家的负责官员很高兴，道光皇帝更高兴：搞臭了琦善，正好为前线的溃败作借口。堂堂大清国的威武之师居然被区区“英咭猁”毛贼的几条破帆船打得溃不成军，皇帝面上挂不住啊！正好此时琦善被线人爆料说“私许香港”给敌人，还拿了夷人的贿赂，这叫顶风作案，不死才怪。皇帝和大臣们一合计，干脆就此先把琦善“双规”了，让他据实交代自己“私通敌国”和“贪婪腐败”的恶形恶状。大伙儿心里很清楚：吃败仗的黑锅要让琦善这样“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来背，民众才不会把割地赔款的总账算到皇帝的头上。


　　但环顾域中，又有几个人敢把帐算到皇帝头上？皇权至上的社会，天子即圣明，乃是代表科学发展观的“完人”，其决策哪里容许思想觉悟底下的庶民置喙。官员直接批评皇帝，如明朝的海瑞，危险系数又实在太高，此为士大夫所不齿亦不敢为者也。但每当政府出了问题，或者行政捅了篓子，总得找个人来当箭靶一番，一来可过嘴瘾，二则俯对大众舆论，仰对浩荡皇恩，算是有个交代。那个不幸被筛选出来“供批判用”的人，学名叫做“奸臣”。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政治危机公关，长久以来有着这样的“奸臣模式”。历史学者茅海建《天朝的崩溃》一书里对此做了如此解释：“‘奸臣’欺蒙君主，结党营私，施横作恶，致使国运衰落；一旦除去‘奸臣’，圣明重开，万姓欢腾。”在道德上一棍子将奸臣们打死，故而，这个奸臣模式很轻松地“使皇帝避免了直接承担坏事的责任，至多不过是用人不周不查”。


　　西汉时，七国诸侯嫉恨晁错削藩，于是喊出“诛晁错，清君侧”的口号，一张大字报把晁错打成“奸臣”，叛乱大军挥师杀至长安城下，要求皇帝速速锄奸。汉景帝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大军，很害怕也很无奈，最后只能说声“吾不爱一人而谢天下”，忍痛把晁错砍了。


　　景帝杀了晁错这个“奸臣”，等于变相承认了西汉分封制的正当性，正如把琦善打成“奸臣”等于承认大清政体的合法与正确。至于问题本身，始终是出在“一部分官员的身上”，只要统治者能够“亲贤臣，远小人”，国家的基本面还是朝着好的、健康的方向发展的。这好像现在一些专家谈论股市时的口气：无论股指已经高血压或者低血糖到何等地步，但那个看不到摸不着的“基本面”，还是雷打不动的一个字：好。


　　如此，善莫大焉。所谓君臣父子之防，更加牢不可破，从官场多找出几个“奸臣”不成问题，但想要在意识形态上“以夷变夏”则是万万不可。与西方列强的几场战争下来，清朝不得不接受输人的现实，但同时又死不承认输体制。从道光到同治皇帝，大清的“基本面”一如既往的好，他们承认的失败理由仅仅是，国家“忠臣”太少，“奸臣”太多，我们的核心决策层里潜伏着里通外国的奸吝之人，我们的干部队伍存在大量的腐败官员……


　　这倒是为整顿、清理干部队伍提供了很好的一个理由，国家纪委的同志认为，奸臣和贪官的问题，其实是个“生活作风”问题。于是，清朝的中央对广东省下达了禁烟的命令；一百七十多年后的今天，“扫黄打非”行动在各大城市高调展开。二者共同的目的都是挽救日渐衰颓堕落的干部队伍于旦夕：鸦片大烟不要抽，天上人间不要去，抽了去了必被捉。归根结底，让我们干部出问题的毕竟是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和腐朽的生活作风，并不是我们自己的“道统”。


　　林则徐当年民族主义式的大手笔“扫毒”，为的就是要好好整顿一下那群已被西方资本主义舶来品——鸦片——熏得数典忘祖的八旗兵，改善公务员队伍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个举措内在的逻辑太显而易见了：19世纪的“烟毒”戕害、腐蚀八旗兵队伍，但若戒除烟毒、裁汰庸员，即使再次发生战争，以大清在国家制度上的优越性，必定不会重蹈输给“英夷”的覆辙。


　　林则徐的爱国之意，一片冰心可鉴，但他这种一厢情愿的见解却被历史证明有着可悲的天真。缉毒本身没有错，但如果执意要从人们手里那杆鸦片烟枪找出举国羸弱的根本原因，无异于缘木求鱼。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立足于今天看历史，我们都清楚清朝的溃败本质上是输在了国家体制和政治制度，至于什么奸臣、贪吏、烟枪，都不过是用来反证“皇上圣明”、“X书记辛苦”的帮村。让大时代下具体的人去承担整个旧体制该负的责任，这是正义的错位，而如果把真实的社会演绎为“忠臣”与“奸臣”、“廉吏”与“贪官”之间的抗衡和较量，未免也太不得要领、太抄袭电视剧了。


　　但举目四望，神州何处不是“电视剧”？一个个封疆大吏落马，牵出背后多少秘辛故事，被传媒搬上荧幕，好看的很。原广东政协主席陈绍基贪污近三千万，判了两年死缓，有人说判轻了，有人引用法条说量刑适当，于是一帮人开始在饭桌上辩论起来，最后，终于还是聊到了陈绍基与香港黑帮的那些瓜葛，以及陈绍基情妇的香艳八卦。兴起时，直说得口沫四溅，两眼泛光，而一旦酒酣耳热过后，绝对没有人愿意再作深究，去花心思琢磨什么“结构性问题”——其实又有什么好深究的？无非是一小撮道德败坏的“奸臣”而已。这部贪官戏看累了，就换个频道看别的吧，谁叫我们中国是电视剧大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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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从来都是圣明的，都是下面的人把事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