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此类机构往往会使孩子不仅没戒掉网瘾,还生上暴力阴影。
6月10日,出逃学员大部分已被送回“中心”继续接受特殊教育。 作为特殊教育机构的淮安网瘾戒治中心并未在教育部门注册,而是在文化局登记。
6月3日晚11点20分,已入睡的教官蒋明察觉到什么,他睁眼,看见有人在绑自己的腿。他大吼“干什么”,一脚踢开还在绑腿的一个学员。
随后,八九个学员一拥而上,按手按脚。他们用被子、绳子、毛巾,很快制服教官。有的学员边捆边说“对不起”。
10多分钟后,蒋明还在徒劳挣扎。14名学员已顺利逃出淮安市网瘾戒治中心(下称中心)。
他们均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因逃课、早恋、迷恋上网被家长送入该中心,接受“准军事化”训练。而他们选择了暴力出逃的方式,来对抗这里的特殊教育。
据了解,这也是该中心出现的第4次学员出逃事件。
一次仓皇出逃
学员出逃无周密计划,制服教官外逃后不知去往何处;20小时后大多数学员被押回中心
班长王明(化名),是出逃事件的“策划者”。他已在该中心训练了4个月,认为自己够条件回家上学,并也征得父母同意。
6月3日,王明向学校提出“回家申请”。
校方答复,他的亲情感还比较淡薄。希望他继续学习一段时间。在选出新班长前,希望他能留下。
王明认为,学校很黑,让他们留在那儿,就是为显得学生多,随后将这想法告诉另一班长李伟(化名),邀其一同出逃。
出逃计划悄然在学员中蔓延。当时“有八九个学员决定与他们一起走。”
“我们并未像媒体说的,有预谋策划,也没暗自练习捆绑术。”李伟说,他们当时只形成一个简单想法:如果出不了中心大门,就翻墙出去。
幸运的是,当晚,有一名教官请假,只剩一名教官,在学员寝室守夜。他被迅速制服后,学员们拿着教官的手机、钥匙,开门出逃。
班长王明喊了声“走”,另一些不知情的学员也跟着出了寝室。其中有个学员后来回忆,“当时我还以为是要体能训练。”
更幸运的是,中心大门还未上锁。
14名穿着迷彩服的少年跑出巷子,但在街边,又变得茫然,他们还未商议“去哪儿”。
“并没有想好出去后怎么办,只是觉得出去了一切都好办。”李伟说,王明家住盱眙,离淮安一个半小时车程,是学员中住得最近的。他们决定先去那儿,等天亮后,再联系家长。
三辆出租车,载着他们,奔赴盱眙。
凌晨1点多,王明、李伟等6人坐的第一辆车到达目的地。他们在县城闲逛,等待天明。3点多,他们被王明父亲找到,去王明家洗澡、睡觉。
“刚躺下几分钟,学校里的人就来了。”李伟他们被命令躺着别动,然后双手被胶带绑住,被带回中心。
后两辆车跟丢了。车上的学员被送到盱眙县一派出所。他们联系了家长。随后,这些学员大部分被送回中心。
整个出逃过程不到20个小时。该中心只有4名学员没有外逃。
有“艺术”的惩戒
李伟是第二次出逃,曾因出逃被打掉门牙;校方认为惩戒学员是必须的,但要有技巧
6月10日,藏身于居民区的淮安市网瘾戒治中心,犹如一个破落的工厂。镂花铁门,锈迹斑斑。该中心租用的是某小学的校舍。
出逃事件后,原来的班长换了人选,学员的寝室也一分为二。出逃的学生做了俯卧撑或半只脚掌站楼梯的训练。
李伟说,这是他第二次出逃。
今年,他进中心不久,就伺机逃跑。他使计,令教官进教室下棋,从外面将教室门闩上。随后,和另一学员溜达到大门外,假装捡垃圾,遇另一教官质询后,胆怯,自动折回中心。
他的逃跑计划很快被人告发。但李伟拒不承认,挨了教官一拳。
李伟说话时,露出一个颗崭新的刚补过的牙。他说,“这颗牙,就是第一次逃跑后被打掉的。”
李伟父亲找人给儿子补完牙后说,“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在家没人打你,在外面你做得不好就会付出更大代价。”
“残酷”的现实中,不断有学员逃跑。
据中心副校长蒋坤介绍,还有两次逃跑分别发生在2009年和2008年。
2009年过年时,一学员借机晚上撒尿,逃走,在外面待了几个小时后,又自动回来。
另一次是2008年10月,一个学员被送来没几天,爬墙跑了。
“我们把他追了回来,”蒋坤说,后来他被母亲接回了家。
此后,中心把围墙加高。
在“残酷”的现实中,令学员们害怕的是一根戒尺,长一尺,宽约2厘米,竹子制成。副校长蒋坤花了一天时间将其削平,磨光。他认为戒尺代表着一种威严,所以要自己做。
李伟第一次逃跑失败后,他和另一学员被打了上百下,“手都提不起来”。李伟说,犯错越重被打得越重。
一名入学不久的学员说,他曾进行过消极抵抗。让他干什么,他就不干什么。结果被戒尺打。“手机放在袋子里,被打烂。”
“不过教官也不是随意打人,”李伟说,犯了错才被打,比如背不出学校规章制度,两手就会各挨5下。“在中心,好像只有两个人没被打过。”
副校长蒋坤说他小时候也被老师打过,“所以肯定不允许随便打人。”
但他认为,对于这些“特殊”孩子,没有惩戒教育不行。惩戒要有艺术,需要讲究度和技巧,比如要打手心,那不会造成严重损伤。
一名学员告诉记者,他们希望在中心能得到平等对待,有什么事,教官应以理服人,而不是让他们因恐惧而服从。
戒网瘾与练口语
有学员对中心课程设置不解,不明白为何要他们学英语;校方解释,练口语能提高自信
李伟选择出逃,更主要的原因是在中心的生活非常枯燥。他“想家,想出去”。
4个月前,还在读高二的他因时常逃学去上网,被父母送到淮安市网瘾戒治中心。“我是被骗过来的,家长说给我换个学校。”来到这里后,李伟想,锻炼锻炼也好,但没想到生活那么枯燥。
中心的生活像是军营和校园的混合体,每一天基本上是文化课和体能训练交叉进行。
早上5点就要起床。随后是跑步,叠被子,扫厕所,扫教室,洗漱,吃饭,洗衣服,课前休息。每天如此。
接下来的文化课,是学习《弟子规》或《论语》,教做人的道理。老师是一位曾经在军队做思想教育工作的教官。
然后是英语口语。老师姓高,10多年前他从学校辞职,开始自己做教育和培训。2008年中心成立时与他合作。
李伟不明白学口语和戒网瘾有什么关系。
副校长蒋坤则认为开英语课很有必要。一是因为英语使用范围广、社会上比较重视。二是希望孩子们通过学英语明白自己还能学其他东西,提高自信。即便一天学一句“早上好”都可以。
但是,高老师也不是每天都来。没老师的时候,就由班长领大家朗读。
每天午饭前、晚饭前,都有1小时体能训练。中午以军姿、列队为主。下午除了跑步、俯卧撑,有时还能打桌球。
该中心认为,上网成瘾的孩子身体都比较弱,因此希望通过体能训练让他们强健体魄。
李伟在中心的4个月,发现字写得比以前好。他说,校长赵卫东一般会在下午来教他们练毛笔字。李伟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学毛笔字。“但学校说,这是为了让他们静心。”
采访中,很多学员觉得中心设置的课程无聊、没意义,有些甚至让人昏昏欲睡。他们也无法领会校长设置课目的意图。但很多学员都喜欢中心的心理老师。
中心有两个心理辅导老师。早期是由淮安市第二人民医院的一名心理咨询师担任,现在很少来上课。
如今的心理老师叫许玥。她会和孩子们讲弗洛伊德、博弈论,还会做些小游戏。
有时,孩子们在她的课上,表露很强的出去的欲望。许玥说,比如学员会问别人,“你真的喜欢这里吗?”如果对方说喜欢,还会继续问。直到对方说不想回答为止。
“回答喜欢的孩子脸上的表情其实说明他并不喜欢这里。”许玥说,孩子问这样的问题是一种发泄,想从别人那得到对比。
但如今,许玥已向中心请了长假,也很少来上课了。
“不拘一格”的创造性教育
中心副校长曾假扮黑社会在半夜恐吓“桀骜不驯”的学员,希望他们因此产生畏服心理
淮安市网瘾戒治中心的课程都是赵卫东设置的。他是中心的创办人。对于中心课程的设置和惩戒措施的质疑,他有自己的看法。
赵卫东认为,网瘾是个长期养成的坏习惯,需要通过兴趣转移和一些必要的强制性手段让孩子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赵说,他曾是淮安淮阴区三树小学教师。因得知邻居小孩染网瘾而犯罪,让他深受触动。2008年,他召集几个朋友创办这所学校。
“来这里的不单单是网瘾少年,还有一些逃学、厌学等问题学生,每人每月交费3000元,表现好了即可回家。”赵卫东说,他希望能打开这些学生的心结。
在赵卫东的“教学团队”中,除了英语老师和心理老师,更多的是教官。共有5名,都是退伍军人,主要负责体能训练。他们均通过人才市场招聘而来,年龄最小的为23岁。
据中心介绍,他们原本希望招收结婚有孩子的教官,“因为他们会更加懂得关爱孩子。但招不到。”
相比于那些拘泥于形式的传统教育者,该中心负责人更注重教育的个性、创造性。他说,“教育实际上也是一种与人交际的艺术。”
在某种程度上,中心副校长蒋坤得到赵卫东的认可。
蒋坤原任教于“徐向洋教育训练工作室”———淮安市的另一所特殊教育机构。他向记者讲述了他与学员沟通的特殊方式。
“当时在工作室,遇到一个学生,混黑社会的,要拿刀捅自己的母亲。他对我也是爱答不理,经常斜着眼看人。”蒋坤说,于是一天晚上,他叫上自己的兄弟,假装黑社会的人,把这学生从寝室里拉出来,掐他的脖子,说要做了他。
开始孩子还不屑,后来窒息的感觉让他害怕,并跪了下来。
“这时,我赶紧蹲在他旁边。告诉他,要跪是给他的父母,不是我。”蒋坤说,他要让该学员知道社会上还有比他更狠的人,做人要低调,谦虚。然后叫人去打来水给他擦脸,“最后这个孩子被我感染了,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
在赵卫东的网瘾戒治中心,则有这样的创造性教育:每个新生进来,会挂上一个重10斤的米袋。中心称之为“孕妇袋”,意欲让学员体验怀胎的感觉。
心理老师许玥认为,这种形式做一次就够了,但让一些老学员经常做,便流于形式了。
网瘾背后:父母之责
该中心很多学员与父母关系不好;专家认为,一些家长求助特殊教育实为逃避责任的表现
许玥在和这些学员接触后,认为他们都不是“坏孩子”,他们都很善良、聪明。
“不过中心有些领导认为,我没看到孩子黑暗的一面。”许玥说,他们一来就被当做问题学生对待。
在许玥看来,很多孩子不见得有网瘾。学习不好,可能是因为现有的教育体制,让他们没机会接触自己感兴趣的知识,从而反感学习。
“而且家长也有很大责任。”许玥说。
在淮安网瘾戒治中心,许多学员和父母关系不好。有些来自单亲家庭。陈宏(化名),出逃事件中的一名学员,5岁时,父母离异。最近才和母亲相认。
另一名学员章文(化名),和父母情感疏离。被送到中心后,父母来看他,章文不愿和他们交流,为此被教官用戒尺重责。
出逃“组织者”之一的李伟,则常跟父母撒谎。李伟母亲说,“我们管不住他,所以才把他送到这里。”
李伟是江苏南通人,父亲开厂生产渔网,常在外谈生意。母亲负责后勤,看厂子,给工人做饭。工人请假,她还要亲自上阵做渔网。
两人均没时间照管李伟。
两年前,李伟以班级第七名的成绩升入一所县级重点高中。父母嫌学校住宿条件不好,便给他在校外租了房子。
此后,李伟开始结交外面混的朋友。“跟着他们在外面玩游戏,上网,甚至打架。”
班主任没课的周四下午,李伟总会逃课。
“老师后来找我谈话,但很凶。说我给班级添乱。”当时李伟对老师除了害怕,就是讨厌。
李伟父亲打他、骂他、教育他,什么方法都用过。
李伟开始变得和家人不说话,“体会不到亲情了”,很多话更愿意和外面混的“兄弟”说。
南京市心理危机干预中心主任张纯长期关注此类特殊学校。他说,“很多时候,家长把这些学校当成救命稻草,这是逃避责任的表现。有的孩子只是青春期自然表现,根本不需要送到这些特殊学校。”
戒治网瘾,谁来监管?
目前网瘾戒治机构一般挂靠教育局、文化局等各种部门;因缺乏监管而出现暴力体罚等乱象
淮安网瘾戒治中心14名学员出逃后,该中心的教育资质被社会质疑。
淮安市教育局相关负责人说,他们从2007年就停止对此类特殊学校进行登记注册。而该中心成立于2008年,所以他们不对其有管理责任。
记者了解到,淮安网瘾戒治中心目前是由淮安市青浦区文化局主管的民办非企业单位。
“我们知道该中心发生学员出逃。”文化局一相关负责人说,中心是个私人学校,挂靠在文化局名下,就像网吧、KTV一样。文化局主要负责年检。
他还告诉记者,目前文化局没接到投诉,也没发现学校有什么问题。
北京军区总医院成瘾医学中心主任陶然接受采访时表示,目前我国的网瘾治疗机构,鱼龙混杂,且各自找机构挂靠,有的在医院,有的在学校,还有的是在工商注册的咨询培训机构。所以管理很难。
心理学家张纯认为,因为缺少监管,所以网瘾戒治会出现很多乱象,比如用行走、电击等体罚办法来治疗。这都是没有依据的,既违反教育法又违反青少年保护法。
在采访中,专家、学者都谈到对网瘾界定的问题。
2009年,中南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制定过网瘾标准,初步认定每周上网40小时以上即可认为是网瘾。
但随后,卫生部在2009年11月《未成年人健康上网指导(征求意见稿)》则认为,“对于网络成瘾问题仍然存在较大争议,不宜过早下定论”。
中心副校长蒋坤说,他们在收治学员时,主要是由家长介绍情况,然后看造成了什么影响,也没什么其他标准。
陈宏逃回家后,没几天又被送回了中心。
他说,自己对这里有恐惧感,但他之所以有勇气回来,是因为和家人商量好了,一个月后就能出去。“就当锻炼我的意志力吧。”
李伟比陈宏幸运。他被送回中心后不久,在6月16日,终于被母亲接回家。因为他跟母亲说,“我觉得不需要到这个学校来。我很想家,不想跟家人分开那么久。我想读书。”
李伟母亲对其仍有疑虑。她说,“如果他回来表现不好,就再把他送回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