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

hzyuan

我的爷爷奶奶

   妈星期六打电话来，说星期天给奶奶上坟，我说好的。
   其实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给外婆上坟。只是我从小到大都已习惯了把外婆叫作奶奶，因为早在我出生之前，奶奶就已经过世。
我对这个早已过世的奶奶几乎一无所知，除了一张照片，那是爷爷去世前两年寄给爸爸的，大概他当时预感到自己已来日无多。照片大概是拍于上世纪一二十年代，（刚去找，却发现搬了一次家，别的影集都在，就这本老影集不知塞哪里去了，可能还放在老家。）早就泛黄了，一个女子穿着旗袍，温温婉婉地坐着；那脸，却因为时代久远，已是一片模糊。从背后的题款上看，是托一个华牧师送给爷爷的，落款是“梅小姐敬赠”，怪不得我的几个姑妈名字里都有个“梅”字。这大约是相亲用的，奶奶那一笔小楷真漂亮。
   我不记得当初看到照片时，是否向爸爸问过什么；也不记得爸爸回答了什么。或许，他什么都没说。父亲总是喜怒不形于色，退休后，老是一个人久久地坐在窗前的小沙发上，静静的吸烟，看报纸。那沙发没比我小几岁，是1979年搬新房时买的，早已残破不堪，爸爸却舍不得丢。
   爸爸不爱提过去的事，我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海边小城，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迟结婚。看过父亲年轻的照片，穿着海军士官制服，神采飞扬，真酷。
   后来出差到上海，在和大姑妈聊天的时候，才知道父亲当年离开上海，和奶奶的去世有关。父亲是家中的独子，又是最小的孩子，我想奶奶肯定很宠他。奶奶去世那年，父亲刚好考大学，已被交大录取，却放弃了，去了外省一家海军院校。一年后，他所在的系被裁撤，父亲没再回上海，直接来到这个海边小城。
   我无法想象奶奶的去世，对父亲打击到底有多大。
   大姑妈还说，当年弄堂里有个姑娘，一直痴痴地等着父亲回来，没再嫁人。我回来后，没向父亲问过这事。我不想问，我知道，问了也没答案。
   我不知道上海在爸爸心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这个他已不愿回去的上海。我只知道，每次当我或哥哥去上海出差时，他总是说，如果有新的上海地图，带一份回来。有时，他会问我，这次去上海的什么地方。然后，就告诉我下了火车，应该坐哪路车到哪里，再转哪路车。
   当父亲拿着放大镜，对着地图缓缓移动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有次我出差回来，告诉父亲，爷爷原来住的那条弄堂已经拆平了。父亲眼也不抬，只淡淡地“哦”了一声，继续静静地抽烟，看报纸。我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
   在读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正在上课，班主任叫我马上回家。妈妈告诉我，爷爷病危。
   那时交通太不方便，等我们到了上海，爷爷已经去世了。没来得及最后看一眼他的独子，或许，还有我这个最小的孙子。他最后一次看到我们，是在1979年底，我读小学一年级。
   站在殡仪馆里，看着大家在哭，我没哭。我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是可以让我哭的。直到现在，我只记得，有一次，爷爷和我在公园拿面包渣喂鱼。还有一次，我在马路边看车来车往，爷爷从弄堂里出来，领着我的手回家。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这两件事。
   外公在我出生前一年去世了。小时候在外婆家玩，抬头看着墙上外公的相片，觉得外公太帅了，双目炯炯，身材挺拔，特神气。我们这帮兄弟年轻时身材都好，在街上一字走过，蛮招人眼的。大约都是外公的遗传。这次上坟时又聚在一起，坐在那里，一个个的身材却已如千年古榕般了。真不知道外公当年是怎样保持身材的。
外婆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同样不爱讲过去的故事。只有二表弟，结婚前一直和外婆住，外婆也最疼他，会给他说一些外公的事。他有时会说给我们听。反正他一跟我们提起爷爷就咬牙切齿，开场白就是，这个纨绔子弟。     
   外婆走的那天，二表弟哭得特别伤心。一边哭一边骂，都是这个死鬼，活着没干好事，死了也不安分，还要把奶奶带走。我只好安慰他说，其实外公总算干了件好事，在阴间待了四十来年才把奶奶带走。大概，他终于赎清了以往的罪，觉得可以和奶奶在一起了。
   外婆走得很安静，睡着睡着就过去了，享年91岁。
外婆走的第二天晚上我和哥哥一起守灵，一夜无眠。看着熟悉的房间，看着外婆躺过的大床，看着黯淡的天花板，还有古旧的地板，脑子却是一片麻木。天亮了，我给外婆上了一炷香，对外婆说，奶奶，我上班了，明天晚上再来陪你。转过身来，我和哥哥已是泪流满面。
   此刻，我吸着烟，敲击着键盘，在努力地回想着和外婆一起的日子。却发现，记忆如同湖面上的粼粼金光，远远地直闪你眼。可是，当你想去撷取它时，却只剩下一掌破碎的水珠。
   小时候，和兄弟们在外婆身边快活地嬉戏，只是，那时候不知道人是会死的。
   长大了，还会去看看外婆，说会话，只是，那时候忙得忘记了人是会死的。一边和外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外婆走的那阵觉得自己真是很忙很累，守了三天灵，送外婆上山后又马上赶去上海，看护刚做完手术的丈人。回来后，带学生下点实习。那天，坐在教室后面，打着盹听实习生上课，莫名其妙的，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今生，爷爷奶奶这些词，对我来说，已不复存在。
   我父母一向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小时候，我没少挨过打。自己有了孩子，也就继承了父母这套。当孩子撒泼放赖而我已无法招安时，就开始东张西望，找件趁手的东西揍一顿再说。有一天，当我顺手操起一根棍子时，我老丈人怒吼一声，一头撞来，要跟我拼命。我当场吓懵。晚上，我妈听说宝贝孙女差点惨遭毒手，立马赶到我家，把我一顿狠狠数落。我一边听她数落，一边想，当年我被你揍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怎么就没个爷爷奶奶来救我呢？

泪之梦

情真意切。真情流淌。好文。

adam310

很久没有看过这么自然的文字了，心中顿时被带的有点伤感，脑海中会浮现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生老病死是我们无法掌控的事实，对于身边的人唯有珍惜，对于已故的人，唯有缅怀，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情感，人生才是如此的美好

qisee

短文写出了几代人的命运。写得真好。

hzyuan

早上上课，对学生说，其实你们真的很幸福，因为你们还不懂什么是“死生亦大矣”。我说我开始懂一些了，因为这两年我参加了几次葬礼。当一个人参加的葬礼比婚礼多时，他自然就会懂了。然后，我就想起了外婆。刚才写到外婆那一段时，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挣扎着写完，一个人在阳台上呆了好久。

adam310

引用第4楼hzyuan于2010-03-29 20:27发表的 :
早上上课，对学生说，其实你们真的很幸福，因为你们还不懂什么是“死生亦大矣”。我说我开始懂一些了，因为这两年我参加了几次葬礼。当一个人参加的葬礼比婚礼多时，他自然就会懂了。然后，我就想起了外婆。刚才写到外婆那一段时，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挣扎着写完，一个人在阳台上呆了好久。

兄的感情我可以体会到，虽然没有那种切身的感觉，但是从小对于这些特别敏感，每一次的离别在心中都是一个不可磨灭的痕迹，爱之深痛之切。

liushijun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本文行文自然，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fangeorge

有心有情，吟往事如露白，寻梦底但安慰，不绝旧人逝风，唯斯泪水婆娑，吾与君同景！

syj315

楼主写得不错，同感。

cannibal

这么好的文章，很多年才能看到一次。

hzyuan

各位真是谬奖了，大约只是情之所至，所以就写得很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