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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类原创】] 雪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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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9 10:33: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北京魏公村有家餐馆,经营自贡的盐帮菜,生意很好,我亦偶尔一顾。有一味“退秋鱼”,百吃不厌。除了菜好,行清之所的标示,亦很别致,不叫“厕”,不叫“卫生间”,叫“听雨轩”。每当见到这三字,总忍不住菀尔,行遗之处,亦如此诗意盎然,想来老板是个风雅人。
  据说杭州在西湖边上新修的一间厕所,张挂的是个难懂的招牌,叫“雪隐”。这就不但别致,且显出始作者的不凡了。
  其实“雪隐”二字,其来有自,只是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不怎么知道罢了。今天的日本,厕所叫做雪隐,并且这还是俗称,雅称早已换做了“西净”。唐宋以来,日本学习中国,连同中国士大夫的雅好,亦悉引入,相沿不替至今,全变成了日本的“国粹”,倒是作为老师的中国,丢得差不多了。古训“礼失求诸野”,以“华夷”之分,日本可算中国的“野”了,因此,亦不妨到日本求一求中国的“古礼”。
  人食五谷,谁都不能不行遗。行遗有所。以今天的现状来看,这原不是什么问题,公厕、私厕,已成建筑的一部分,司空见惯。可是考诸历史,作为建筑技术十分发达的我国,却很难找到厕所的直接史料。研究这一问题的人,往往不得不旁搜博求。我看最早的《考工记》,和近人梁思成的《全集》,就找不到厕所的位置在哪儿,更无论如何建造。按说,民间的实况如何,可能失载;皇宫、宅第、寺院等等,或者显赫,或者是公共场所,无论如何,该有厕所,亦该有记载,但就是考察离现代最近的清代,亦绝少文字的记载,许多情形,不能不靠曾在宫中执役的太监的口述。今天连那些太监亦都埋骨黄土,口述者都找不到了。这就很是怪事。怪就怪在:人人、天天离不了的物事,却无几多文字留存。这与我们中国文人好事,一事一物千咏百记的脾性,殊为不合。清魏崧《壹是纪始》,亦只是谓帝喾高辛氏“能序星辰,以著众则,法天象以制厕”,空疏附会,等于什么也没说。
  或者博学之士会举出晋成公溺于厕、李斯感于厕(仓鼠、厕鼠之叹)、汉高祖脱于厕、戚夫人辱于厕、燕王旦警于厕、石崇显豪富于厕、王戎堕厕保命等等,但这些,都还是不能解决一个问题,建在哪儿,如何建?
  幸好,文字上的阙如,由实物作证了。如果不是近现代的考古,从地下翻出了许多实物,可能我们今天还是会被罩在云雾里。看西汉楚王墓发掘的厕所,与今天最原始的蹲坑式厕所已无二致。可见我们今天还在使用的最不卫生的“卫生间”,传统是很悠久了。东汉出土的明器,厕与猪舍是连在一起的,所以燕王旦将败,“厕中豕群出”。而戚夫人受辱之厕,当亦是猪舍。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说明了厕是肮脏的所在,难怪文人不愿、也不肯多着笔墨。大概我们祖宗,对于如何将卫生间改造得更卫生一些,是缺乏动力的,所以历代建筑家,都不肯在建筑图纸上加上厕所的建造这一笔,亭台楼阁好画图,造厕千古如一,一切葳事后,挖个坑、加个顶就算完事了。
  后来我仔细一想,在没有解决水冲以前,厕所本身的性质,决定了卫生一定是个大问题,与建筑技术没有关系。不管建筑得多好,承秽之圊如果不能即时清理,就总难免发出恶味,且亦难免招来逐臭之虫,循环影响,不可收拾。古人并不是没有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例如在建造方位上,大户也好,小户也罢,就总是选择尽可能远离居室的地方,并且还要考虑到通风。大同的善化寺,建厕在西北角,因为此地常年多西北风,利于风吹味散。此外,溲溺之物不动不臭,因此和水冲正相反,必须尽可能保持长时间的静止状态,所以坑厕就尽可能的挖得又大又深。这也是在没有水冲条件的时代,古人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亦正因此,才会有晋成公的堕厕溺死,不然就不可理解了。
  正因为各地气候不同、各家建筑格局不同,而又都必须遵循厕远庖厨的原则,所以各家厕所建在什么地方,想来是有固定的思路、没有一致的地点,客人如厕,找起来就很麻烦。象皇宫之内,庭院深深,麻烦当然就更大了。《左传》记:夷射姑与邾庄公饮酒,内急起来出门方便,慌不择路,随地便溺,被门卫发现敲诈,最终酿成邾庄公气急而亡的重大政治事故,我想,主要的,还是因为夷射部长找不到厕所,假如能很方便的找到,上面的故事就不会发生了。清史笔记于张之洞的堂兄张之万,两记行遗之事,一在野外,一在宫内。野外的不必说了,据说有一次张之万在内廷轮对,大约时间久了,内急如水火,慌慌张张找不到便溺之所,后来还是一小太监给他指路,才解了燃眉之急,为此还得花一笔银子赏那小太监。谢安闻报淝水之捷,可以围棋如故,矫情镇物,但如内逼之不遂,怕也难以故示闲豫了。如厕之不便,雍容不可期,且成本亦高,如张之万者然。
  富贵人家的主人,当然可以享受比较好的条件。例如皇宫各主位,就不必履踏贱地,使用的是“移动厕所”,简言之,即“恭桶”。恭桶用上好木料,打制得十分讲究,不必说了,主要的,随用随传,随用随清,不会有异味。象晋代石崇,厕列美婢,专门伺候,如厕的客人,一律要先更换新衣,有大枣备塞鼻,有香草水供净手,天下没有第二个能做到。连桓温那么大的人物,第一次入厕,还误食了大枣、误喝了洗手水,惹得侍婢掩口胡笑,他人就更不必说了。这很类似于今天的北方人到南方吃海鲜,误饮洗手的柠檬水。
  但即使豪富如石崇,也只能做表面文章,还是不能去其恶味,否则,亦不必大枣塞鼻了。而且这样做,成本一定是很高的,要用很多水不必说,而且要有专人轮流值日,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卫生要由巨大的成本做前提,自然不能普及。所以,在水冲问题解决之前,城乡如厕卫生问题,没有多大区别。
  不能解决水冲,当然厕所必须远离居室,由此也引来一系列问题。首要的,就是“方便”之“不方便”。清代的李渔是大学者,也是大园林家,不少著名的园林设计,出自其手,例如北京的两个“半亩园”。但就是这么一位建筑学家,也为“不方便”苦恼,以至有如下的可笑思路:据他说,文人在染翰之时,最怕中断思路,但内逼之急,无可如何,如果不得已必须跑一趟,常常会坏了好的构思。他想出的办法是,在书房靠近外院的一厕,斜钻一洞,插一竹筒,以备不时之需,就不会出现败兴之事了。当然,主人不败兴,下人是一定会败兴的。于此可见,卫生间入户,必须要等待水冲条件的出现,没有这个条件,连建筑学家本人,也是无奈其何的。
  厕之不洁,在古人那时,是个普遍问题。但中国人的思维,常与外人不同。愈是不洁之物,名称越显高雅。“行清”一词,如厕之代,就是最近发掘的疑似曹操墓中,亦见如此二字,讨论得沸沸扬扬,倒让今天的中国人,又得一知识。此外,所谓内逼、内急,不沾一点污迹,倒形容入妙;由此又生一词,曰“水火”,当然亦是形容来势之急,如水火之无情。而最妙、且最具文化意味的,则是“雪隐”一词了。
  雪隐,听起来多么诗意,却不料是隐指谷道之事。关于此二字,有两个传说,都是关于和尚的,也都是关于禅宗的。一个和尚稍早点,是唐六祖慧能之徒雪峰,一个是稍晚点的宋云门宗中兴之祖雪窦。两位大禅师都曾隐迹于丛林,洒扫溷厕,亦都从中悟得真道。后一说是,雪窦大师在杭州的灵隐寺执役三载,混迹于众僧之中,做最下层的“净头”,禅业大进。后人便将大师之讳中一字和寺庙法名一字挑出,合称为“雪隐”,以代溷厕之称。这一名称,便不仅指一特殊处所,且含了无处不可修行的意味在内,当然其标致高雅,不待后思而可得了。
  其实,雪隐之来历,正不必将雪窦与灵隐寺生拉硬拽在一起,南北朝庾徽之“联雪隐天山,崩风荡河澳”;唐人司空曙“雪隐洲渚暗,沙高芦荻黄”,都是直指雪隐之意。即使以高僧扫厕而以雪隐代指溷厕,亦是自前人诗中化来。
  不洁之地而以高雅之词代称,也不妨看成是对厕所卫生的一种期待,而这种期待,要到很晚——当雪化成水的时候,才能实现。大约在鸦片战争以后的租界时代,西洋人在自己的建筑中,把抽水马桶引入了中国,从此才真正开始了卫生间卫生的新时代。大致说来,在广州、厦门、上海一带商埠,洋人的这个卫生措施,最先影响了商业买办阶层;在北方,天津的租界,影响了北京的官僚阶层。于是官、商两层,群起而效之,才有了后来的新式污物处理系统。当然这是另一闲话,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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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9 20: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得生动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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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9 23: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妙文,与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的一篇《关于厕所》对读想必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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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30 13:14:2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敢打赌,园地里关于如厕的研究不亚于对吃饭的研究,当然对如厕的兴趣也远比吃饭跟的贴子多。
多媒体的发表的如厕文化,就引来了无数人的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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