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表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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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炒土豆丝，又给炒糊了。忽然想到，有小学徒从跟师傅学炒菜，学了一段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就要辞行，自己去打拼。师傅要他炒盘土豆丝做测验。这个徒弟就手炒了一盘，师傅夹起来尝了一口，自己动手也炒也一盘，让徒弟尝尝。徒弟没有尝就知道自己问题大了，师傅的土豆丝切得细而且均匀，他切得粗而且参差不齐；师傅炒得香喷喷，他炒得糊不拉的。小徒弟二话没说，就继续跟师傅学下去了。
我想，我真的能体谅小徒弟要离开师傅的心情。中国的学徒制，那简直是一个剥削，不但要当师傅的下手，连端茶递水的事情都要承担上，而且几乎没有工钱，就是为了跟师傅学个手艺。师傅也通常不尽心教，你要自己会琢磨，偷着学。通常要呆几年，才学艺差不多了，告别师傅，自立门户。厨房出师是不是都炒土豆丝，这个两说，但徒弟离开师傅的情形都是差不多的。

1我就听长辈说起，他当年当木匠学徒出师的情形。师傅照例要考一下，就是让他独立做个小凳子。为什么要做凳子这么简单的东西呢？看似简单，其实包含了木匠活的净化，首先是熟悉木件的结构，保持好平衡感。其次将木头片成腿和面，还要打榫头。榫头能否接牢靠，四个腿能不能一样高，一样粗，很看眼力。我这位前辈，眼力特强，用眼估一样东西，误差不超过2厘米。当年跟他去商场买了冰箱，担心放不下，他老人家看一眼，说没有问题。回来以后，果然还剩余3厘米的空余。别个学徒都是3年出师，他一年就完成了。扛着自己打造的小板凳回家。

2我想起，我自己也曾出了师。那是大学搞金工实习，开始去车床车，然后去钻床钻，最后弄出个铁质的小锤头，特别有成就感。后来放在窗台上，竟然消失了。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更可乐的是，我有个同宿舍的，钻床的时候，将钻头卡在锤头里了。大家忙着想办法，后来是想到线切割，将钻头割出来了。教我们的师傅，是小年轻不管事，尽爱和女同学厮混。卡钻头他也不管。

3还是说些传说中的出师，比方少林寺的出师就艰难很多。通常是俗家弟子，学了几年就要回家，照例要经过考核，就是传说中的十八铜人阵。为了防止武功低微的人以次充好，破坏少林名声，所以设立此阵。闯过此阵，方能算是合格少林子弟。关于铜人是怎样的情形，方长释永信也不说明，我们就不太清楚。其实可能他也不太清楚，特别是张三丰获得了机括铜人以后，可能少林寺的铜人阵就失传了？

4还是说些正经话，学徒虽然去师傅那里学习手艺，可他一旦进了师傅那里，就算是一种可利用的资源，非要压榨一下不可。小学徒是干些倒马桶的事情，中学徒干些端茶的高级事情，高级学徒还可以带小徒弟呢。所以师傅一想到要放徒弟走，心理就觉得憋闷得慌。可人家一定要走，你有不好硬拦着，于是各样的招式都弄出来了：

一天，学了十年的徒弟终于鼓起勇气要向师傅辞行，师傅也不阻拦，让他取一个瓶子来。徒弟取来放在桌子上，师傅向里面放了一些石子，直到石子堆出瓶口再也放不下了。师傅问徒弟，满了吗？徒弟说，满了；师傅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往瓶里倒。沙子顺着石子的缝隙进了瓶子。师傅问，满了吗？徒弟二话不说，放下包袱就继续倒马桶了。又过了十年，徒弟信心十足地来找师傅要辞行，师傅将十年前的那个乘着石子和沙的瓶子拿出来，问徒弟，满了吗？徒弟说满了，师傅拿起水罐往里面倒，水顺着缝隙又进到了瓶子里。徒弟二话没说，拿起水壶就去烧水做饭了。又过了十年，徒弟阴沉着脸向师傅来辞行，师傅拿起十年前的那个瓶子，徒弟二话没说就将瓶子砸在地上。师傅先是很错愕，然后很激动，一句话说不出来。

5 列子汤问里面就有“不敢言归”的故事：
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 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秦青顾谓其友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 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 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遗声。”

上面讲什么呢？原来薛谭跟秦青学习唱歌，学了一阵觉得没有什么新东西可学的，就以为学成了，要回家。秦青当然知道他水平不到，自己还留了很多手呢，却也不阻止他。他在大路上为薛谭饯行，顺便唱一首悲伤的歌，那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这阵势当场就将薛谭给镇住了，他知道老师还有很多货，所以不敢再提出师的事情。

太晚了，明天再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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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就有人指责秦青玩阴的，不教给研究生真实本领，硬拉他们给自己打工，满足自己当“老板”的肤浅愿望。秦青也很想辩解，就跟人说：我有个师姐叫韩娥呀，她本来可以留校当导师；谁知道想让艺术走进人民群众，结果沦落到当流浪歌手，乞讨活人。她先是在雍门这里唱歌乞讨，很多人去听，就是不给钱，结果她只能走掉。走了三天，雍门的人还能听到她的歌声，她倒起到了留声机的作用，可白给人家听了三天音乐。后来她醒悟了，知道艺术的高雅与否是扯淡，关键是要打动人心。后来她到逆旅，逆旅这里的人侮辱这个女乞丐，她就哭，结果听到她哭的人们都呆了，茶饭不思，情绪极端低落，整日流泪，三天不吃饭。懂行的人知道中了邪，赶紧去追我师姐，讨好她，她开心了，曼声长歌，结果“一里老幼喜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大家知道这个女子跟希腊的海妖塞壬有说不清的关系（其实她是个留学生），赶紧送她钱，打法她走。大家不要怕我，我跟师傅练的是狮子吼，跟她这种蛊惑人的歌声是不一样的。我还要爆料，她根本就没有毕业，是从老师哪里逃出来的。
6 连韩愈老大都说：是故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如是而已。所以打破老师瓶瓶罐罐的，才算是真正出了师。
7 本来徒弟离了师傅自立门户，是件好事。可奈何有些徒弟太强，很快出名，要抢老师的饭碗。如果你是厨师木匠也就罢了，反正饭店那么多，容得下身。如果是算命这种稀缺行业，很可能造成“撑死徒弟，饿死师傅”的惨烈竞争局面。所以，有些老师就看苗头不对，赶紧动手，以防养护遗患。
漢鄭玄在馬融門下。三年不相見，高足弟子傳授而已。常算渾天不合，問諸弟子，弟子莫能解。或言玄。融召令算，一轉便決。眾鹹駭服。
及玄業成辭歸，融心忌焉。玄亦疑有追者，乃坐橋下。在水上據屐。融果轉式逐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據木，此必死矣。」遂罷追。玄竟以免。
这个郑玄，算是个牛人，他当年在算命高手马融门下当研究生。导师是没有那么容易见到的，他其实一直跟大师兄学习。有一次，马融推算浑天算结果不合，就问手下几个大弟子，弟子都答不出来。那个大师兄说郑玄精通于此。马融让郑玄算，郑玄很快就得出了结果。大家都吃惊且佩服。等到郑玄研究生毕业回家，马融想这个学生总是个心事。郑玄走在路上觉得有人追他，推算一下，果然。看到有桥，就坐在桥下，穿木屐站在水上。馬融果然用「式」這種卜具推算出他離去的方位，帶領人去追殺鄭玄。走到桥上，他又算一卦，然后告诉大家别追了：郑玄这家伙在土下（埋在土底下，感情是个土桥）水上（黄泉上）而據木（棺材），一定是死了，又叹了口气，“我这可怜的徒弟”，有些伤感，又有些释然。等人走光了，郑玄从桥下钻出来，振一振衣服，“这也算老师?!”,有些释然，然后更多是伤感。
8不要说马融太小气，很多徒弟自以为学了老师的技术，普天之下谁也不是对手了，除了他老师。于是将这个老师看成了头号敌人，必先除之而后快，更有通过老师来检验自己水平的嫌疑。历史上早而且著名的灭师事件是逢蒙沙后羿。后羿是射箭高手，将箭术传给逢蒙，逢蒙就将他杀掉了。但我姥姥不是这么讲的，她讲老虎去猫那里拜师，猫先生说你个子这么大，怎么要拜我为师?老虎谦卑地说，个子再大，也是猫科。猫被它打动了，就将本领传给了老虎；结果老虎反过头来就要吃了猫，猫赶紧上树——原来它还留了一手——剩下老虎在树下咆哮。我想大约是真的，因为非洲也有猫科动物狮子，就会爬树，可见非洲的猫是没有保留的。后来鲁迅改写《奔月》的时候，就拿后羿和逢蒙开涮，逢蒙偷放冷箭，后羿用嘴咬住箭，美其名曰“啮镞法”：
那时快，对面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飕的一声，径向羿的咽喉飞过来。也许是瞄准差了一点了，却正中了他的嘴；一个筋斗，他带箭掉下马去了，马也就站住。
逢蒙见羿已死，便慢慢地躃过来，微笑着去看他的死脸，当作喝一杯胜利的白干。
刚在定睛看时，只见羿张开眼，忽然直坐起来。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着说，“难道连我的‘啮镞法’都没有知道么？这怎么行。你闹这些小玩艺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胜者低声说。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来，“又是引经据典。但这些话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捣什么鬼？俺向来就只是打猎，没有弄过你似的剪径的玩艺儿……。”他说着，又看看网兜里的母鸡，倒并没有压坏，便跨上马，径自走了。
“……你打了丧钟！……”远远地还送来叫骂。
“真不料有这样没出息。青青年纪，倒学会了诅咒，怪不得那老婆子会那么相信他。”羿想着，不觉在马上绝望地摇了摇头。
这个羿，便是鲁迅自己；这个逢蒙，据说便是他学生高长虹。
9师父和弟子之间的信任和亲密既然被抹杀，就剩下赤裸相见，要么互相提防，要么互相残杀，要么互相利用，可发一叹。但这也是师徒之间关系的没落，远古时代也有合格的出师的徒弟，他们身上是带有师门的道德痕迹的：
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 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
　　 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庚公 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 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质公之斯也。’曰；‘吾生矣。’ 其仆曰：‘庚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 ‘庚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 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庚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 ‘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 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 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语出《孟子 离娄下》）

孟子探讨的就是师徒之间传授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单纯是技术的话，则后羿和逢蒙的悲剧难免上演；如果是以道德为本，那么这份感情便有超越性，想想可怜的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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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和高长虹的例子也许有些“现代”，因为时代变化太快，老师越老越容易守旧，这时候，就出现了“谢本师”的事情。但天地之大，历史之宽，难道连个守旧老师都容不得么？
http://news.sina.com.cn/c/2004-01-07/13401527045s.shtml
两篇《谢本师》和四位名人

其实鲁迅对老师还真是不错的，他的弟子绝大多数跟他是那是一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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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灰暗，我自己也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