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唱吧，提屠鲁在看守着吃草的羊

zengyuan1970

（原创非首发）   

杨宪益先生几天前离开了我们，这个杰出的翻译家离开了他的读者们。他在24岁时曾将《离骚》翻译成英文，这项成就震惊了英国读者。这始终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成就。毛泽东听周恩来介绍这件事后，只不置可否地笑笑。杨宪益的名字，在他的晚年的时候还出现在了电视屏幕上，中国人在看完电视剧《红楼梦》之后，在“顾问”中可以看到“杨宪益”。
　　 如果没有留下他的自传《漏船载酒忆当年》，也许他在后人的心目中就只是一个留学生、翻译与“顾问”而已。让人有点意外的或许是，早年从牛津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带回来的还有一个金发妻子戴乃迭，他妻子看中他的，是那种很多人难以理解的“好玩”。这个富家子弟自然有富家子弟的作风，他的一部分生活正如英国诗人所形容的“饮尽人生，直至酒渣。”这样的经历并不是杨宪益的全部人生，在他匆忙奔波于各种娱乐场所的间隙，他阅读了大量他爱读的书籍。他对人生好奇，也对书中的人生好奇，他后来说：“我遇到不少爱好翻译工作的年轻朋友，他们在翻译中感觉苦恼的，往往是由于知识面太窄，缺乏各方面的广泛知识，这样英文语法再好，也翻译不出来原意。”也许要结合他的经历，才能完整地理解他的翻译艺术的精髓。其次，“读自己感觉强烈兴趣的英文书，不限于某种名著，从哪方面开始都可以。主要是要多读、多写、多听、多说。”
　　从牛津回国，万贯家产已经被几位叔叔挥霍一空。他必须适应迅猛变化的环境。正如所有的富家子弟一样，杨宪益对于“工作”、“职业”是没有概念的，或者说，七、八岁时就作为银行董事坐着包车去天津中国银行开董事会的杨宪益对“董事长”之外的工作不觉得有什么区别。为了能和妻子在一起工作，他选择了翻译作为自己的工作。
　　 49年前，他在梁实秋的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工作。一般的翻译工作都是英译中，但梁实秋异想天开要将中国的经典作品翻译成英文介绍到西方去，这在尚处于战乱中的国家来说应该不算是紧急的工作，但这项工作因选择了杨宪益与戴乃迭而有了极好的成果，也让他们成就了非凡事业。
　　 这对夫妻几十年来不倦地将西方作品翻译成汉语，也将中文作品翻译成英语。中文从《离骚》到《红楼梦》、《老残游记》、《鲁迅选集》，外文的从《阿里斯多芬喜剧》、《奥德修纪》到维吉尔的《牧歌》，不仅翻译出来的大多数作品均属佳品，让东西方读者在扩大眼界之余，还能享受阅读之乐。
　　 读者、同行常常感叹杨宪益夫妇翻译作品范围之广，搜罗作品之精。每本读来都引人入胜，爱不释手。这种宏大气魄与罕见的才华是从哪里来的？除了早年收到的良好教育之外，原因也许在他的那个朋友同事圈子里了。这个名单里有钱钟书、黄苗子、黄永玉、丁聪、新凤霞、郁风、梅溪……一位旧学深厚的尹石公曾对归国洋学生有疑虑，对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莎士比亚有过一番令人敬畏的评论：“莎士比亚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不过是万历年间的人。怎么比得上汉唐诗人呢？”郁风曾经为晚年白发的戴乃迭画过一幅肖像，杨宪益在画上题了两行字：金头发变银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生活在这样博雅而有趣的人群中，稍有天分的人通过努力，做出一些成绩是不奇怪的，更何况杨宪益这样的天才呢。
　　 他曾从1946年9月21日开始编辑《和平日报》的《人文》副刊，几乎每周一期，从不间断。副刊的学术性很强。除了少数外国文学翻译以外，几乎全是史学考据文章。其中大部分是杨宪益自己写的。这些文章的名字往往是这样的：《大宛王都考》、《盘越与车离》、《十八世纪关于英国的中国记载》、《蕃薯传入中国的记载》、《大宛为塞种所建考》、《汉书上的罽宾王阴末赴》。这些专业性极强的文章后来收入他的《零墨新笺》、《零墨续笺》，后来又在1983年由三联书店重新出版，书名为《译余偶拾》。我读过这本让人叹服的书。从这本书对中西史料的娴熟引用至少可以看出作者惊人的记忆力与别具一格的学术兴趣。他在序言中称这些笔记是“青年时期不成熟的读书笔记”，“也许还有点价值”。不过我可以大胆说一句，光是书中援引的史料数量就足以让许多著作等身的学者汗颜。
　　 定格在读者记忆中的也许是那幅永恒的画面：杨宪益捧着一本中文书，口中念出翻译的英文，戴乃迭则在打字机上打出经过修改的英文句子。这种复杂紧张的劳力劳动持续了很多年。在“大跃进”期间，他们两人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没日没夜地苦干，翻译的速度非常快，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十天就翻完了。戴乃迭去世后，杨宪益停止了翻译。这么多年的翻译大多数都没有版权，没有稿费。支撑他们的，也许是工作中的乐趣吧。
　　 读者从浩如烟海的译作中却丝毫读不出时代的紧迫，如他翻译的维吉尔《牧歌》中，洋溢的是牧歌般的清新与悠闲：你先开始，莫勃苏，唱那“菲利丝的爱恋”/或唱那“阿尔康的赞扬”或“考德鲁的埋怨”，/开始唱吧，提屠鲁在看守着吃草的羊。
　　 这对曾经引人歆羡的情侣度过了不幸福的一生，终究活在不朽的诗句中了。

首发链接：http://blog.tianya.cn/blogger/view_blog.asp?BlogName=zengyuan
　　

wuxinhai0912

引用第0楼zengyuan1970于2009-12-23 19:08发表的 开始唱吧，提屠鲁在看守着吃草的羊 :
（原创非首发）   

杨他在24岁时曾将《离骚》翻译成英文，这项成就震惊了英国读者。这始终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成就。毛泽东听周恩来介绍这件事后，只不置可否地笑笑。.......

杨去世后，毛泽东问他离骚能否翻译的事，被很多人提起。这件事，诸多疑问。出处是什么？目前看，好象是杨的妹妹说的。为什么几十年间都没人提起过呢？起码2000年前，没人提起过。
查1987年发表的杨先生年谱，也根本没有1953年他接受毛主席、周总理接见的事情。（见〈文教资料〉1987年第5期）但到了2001年，年谱作者为杨先生做传的时候，就出来了被毛主席接见的事情。
http://book.163.com/09/1124/09/5OSHSNF600923IN9.html
当然，据我掌握的资料，1963年，陈毅曾关心过翻译工作，并提到杨先生的翻译问题。叶君健先生在1985年的人民日报提到此事，如果杨还被毛主席和周总理接见过，叶当时的文章没有可能不提，因为谈的就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对翻译家的关心啊。

所以，我希望不要把杨先生弄成文怀沙 。

zengyuan1970

wuxinhai0912 兄的审慎令人敬佩！
这个传说有可能是家人“说”出来的。杨先生的妹妹杨苡说过，妹妹的女儿说的更详细：
http://www.showchina.org/zjsz/jxzh/04/14/06/200911/t477180.htm

不过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最初来自于杨先生自己的传记：
“毛主席热爱中国古典诗歌，《离骚》正是毛主席最喜爱的作品之一。他伸出汗津津的手掌和我热烈地握了握说：‘你觉得《离骚》能够翻译吗，嗯？’‘主席，谅必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可以翻译的吧？’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以上文字来自《南方人物周刊》，当时我恰好在那里，恰好编辑这篇文章。顺便看了杨先生的传记。现在手边没书，可从英文版《白虎星》看到如下内容：
http://books.google.com/books?id ... p;q=mao&f=false
中文版《漏船载酒忆当年》也翻过，似乎没有看到过相关内容的记忆了。被删了？不会吧。

wuxinhai0912

zeng兄，我看了英文内容，确实这么说的。但我的疑问仍然没有打消。为什么此前无人提起呢？
而且，一说是1957年，而他的妹妹杨女士在报纸上却说1953年。对于这个事实，杨先生自己的回忆是1953年或1954年初。什么活动，也没具体的名字。
其实，当时那么大的一个活动，有毛主席和周总理参加，人民日报或新华社都会报道的。但查无实据。
对杨先生，我是十分崇敬的。80年代初期，家里就有吴世昌先生转送的杨先生翻译的〈红楼梦〉，当时刚上大学的我，就知道他是翻译大家。而我后来生活在南京，多次见过他的妹夫赵瑞蕻诗人。
顺便再说一句，最近在〈书屋〉还是〈博览群书〉上看到有人表示，回忆录其实是很不可靠的，因为多半是孤证。要确定一个事实，不能只看回忆录，还要靠旁证。

zengyuan1970

恩，看下面一段就知道了。不过这些内容保留在雷音的那本传记里了。
Running from trouble does not particularly suit my character. But because many people in China and abroad had heard my angry denunciations through the radio, my friends and relatives began to worry about my safety in case the government would come to settle accounts with me. In those early days after the massacre, many people who voiced support for the students and denounced the fovernment were arrested and taken away to prison. People said that those who got arrested were usually brutally beaten and some were even killed. One heard all sorts of stories. It is inpossible to tell which ones were true or exaggerated. Anyway many people disappeared during that period. Some may have gone into hiding while others might have arrested or killed. For over a week Beijing became a ghost city under the reign of white terror.

One evening when Gladys and I were just chatting with a neighbour, an American expert, an old friend of mine who worked in the Foreign Languages Bureau but in a different section, suddenly sent his maid over with a note. The note said that he had heard from reliable sources that the security police might come and arrest me -- either that evening or the next. In those days we heard that most people arrested were taken away at night, after ten o'clock, so that it would not cause any commotion. He suggested that I should go into hiding at once. He would send someone to fetch me at the corner of the street, and I should leave immediately, taking no luggage at all, so that it would not arouse suspicion at the bureau.

I then called Gladys to come out of the sitting room and whispered to her the content of the message. I told her not to worry, that I would come back in a few days, and there would be people passing news of my whereabouts to her. Then I left. I was met by that friend's son at the corner of the main street. It was getting dark and had started raining a bit, but there still some old people on the roadside chatting about the recent events. My friend's son made me sit on the back of his bicycle and took me to his house. I was given a room to stay in and told not to come out. They looked after me very well for two nights and told me the news they heard from outside.

In those days, there were still sounds of sporadic shooting at night. Then they heard there had been soldiers searching a peasants' hotel nearby and some people there were arrested or shot. They decided it was not safe for me to stay in that district. I must leave beijing, either to hide myself in another city or get a false passport and get out of China. I told them that I had no intention of leaving China, and certainly not with a false passport. They insisted that I must not go home for the time being. So I said I would take a trip to Changchun in the north-east to see my daughter Zhi, who had just had a new baby, and they agreed. My friend then got me a the train ticket and arranged to have a young man escort me to see that I arrived safely. They even advised me to wear dark glasses and a cap to disguise myself.

The journey went without mishap. I did not wear the cap nor the dark glasses. During that period the train authorities did have to check up on a passenger's identity so I showed them my PPCC card with my name and photograph and the examined it, but nothing happened.

chaque

《漏船载酒忆当年》

作者:杨宪益著；薛鸿时译 页数:258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1
页178~180
  1953年．我以特邀委员身份参加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大会。我还被选中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家联合会；后来我当选为中国作协和全图文联常设机构的委员，我保有这个位置直到80年代。1953年或1954年初，我和其他科学家、作家和艺术家共计二十人，应邀去会见毛主席。会见的地点是中南海，那是位于北京市中央的—处带有湖泊的大花园，所有共产党领袖人物都住在那里。中国领导人毛主席以前任延安时常常和知识分子进行不拘形迹的会见和谈话，可是解放以后，他已被奉若神明，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般人几乎见不到他。能被他接见被认为是极大的荣誉、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我们全体人员被领进一个大厅，屏息敛气地在那里等待着伟人的到来。首光进来的是周恩来总理，他和我们无拘束地谈话。周恩来总是这样的，他的言谈举止就像个普通公民，从来不摆架子。中国人民，尤其是知识分子，就是爱他这种品质。接着我听到有人宣市：毛主席来了。我们站成一排等待接见 毛主席从我们面前的一扇门里走进来。他以缓慢的步伐向我们走来，面露微笑，显得羞涩。他身体早已发福，但看上去非常健康。他走过来，一个一个地和我们握手，周恩来跟在他身边，依次地把我们一一向他介绍。当他走到我跟前时，周总理说我是一位翻译家，已经把《离骚》译成英文。毛主席热爱中国古典诗歌，《离骚》是产生在中国南方的一篇古诗，正是毛主席最喜爱的作品之一。他伸出汗津津的手掌和我热烈地握了握说：
  “你觉得《离骚》能够翻译吗，嗯?”
  “主席，谅必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可以翻译的吧？”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停住脚步，像是想就此问题再说些什么。但他转眼间又不想说了．他微微—笑，再次和我握手后就去和其他人打招呼了。

zengyuan1970

居然惊动chaque兄了。
有些工作会影响人的记忆。那段文字的记忆被我贴上了标签，属于某某记者。
其实稍稍有点逻辑，也可以发现，我潜意识想说的是，“我”就是指杨先生而不是某某记者嘛。

muntzer

对中国的翻译人来说，还是老老实实地埋头苦干，把一些外国的经典翻译成中文过来，更为切合实际。就目前的处境，尚不须好高务远，总是急于把自己的那点自以为还不错的东西向外国推销。

须知，等你真的有地位，得到别人认可的时候，人家自己会把这些翻译过去的。

再者，像〈离骚〉这样的诗作，真的能轻易译成英文（同时还能勉强保持它的诗意）吗？本人虽只是某些“文”化人眼中的粗人，但是，也不惮不置可否的笑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