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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原创首发】【那年夏天】屋顶上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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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9 11:31: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早就有为小鹿版主的【那年夏天】征文写篇小说,表示对她支持的想法,但单位章程大变,忙得厉害,耽误了下来。如今鹿版已改任,征文时限已过,但看评选还未结束,还是把利用闲暇仓促而成的一个短篇发上来,请风云版和各位同好指正。谨以主人公的名字向原来的小鹿版致意。

  20岁那年,我接替爸爸到厂里上班,刚刚过去十年,厂子就倒闭了,象不久前过世的爸爸,消失得一干二净。倒闭就倒闭吧,我倒不在乎那个破干事,这几年我码字码得在家乡小有名气,被冠以诗人和小说家的称号,倒也是吃香喝辣不愁,妻子说我有些玩世不恭,你在乎过什么吗?她问。
  其实,为了两件事,我曾喝得酩酊大醉,一是厂里的水房拆除的时候。二是妻子把我的一本书给孩子换了糖吃。
  有病,难怪妻子会这样评价,鹿鹿的事,我从没有对她说过,包括我常常梦到鹿鹿。

  鹿鹿摇头晃脑背诵唐诗的情景,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躺在凉席上,抬头仰望着坐起来的他,他像个大头娃娃,硕大的脑袋一摇晃,一首诗就脱口而出,让我羡慕不已。
  脑袋大的人聪明,在认识鹿鹿之前,我并不这样认为,一年前,爸爸让我到单位的门房拿报纸,我第一次看到了鹿鹿,他透过看门人老白的腋下打量着我,说是刚从农村来的,后来在我同年级的另一个班里,我又发现这个大头娃娃。听爸爸说老白不识字,我认为有必要表现一下,高声朗读了报纸的一个大标题,是批判一个叫邓拓的反革命的,读完我瞟了大头娃娃一眼,当我和鹿鹿在水房屋顶上成为朋友后,我把那个反革命读成“邓石”的样子被他翻出来念叨了一个多星期,我刚刚建立在农村孩子面前的骄傲土崩瓦解。
  其实,我作为城里孩子的自豪,多少也有点装腔作势,为了妈妈的一身毛病,口袋常常空空如也的爸爸烦得要死,即使我几天不回那间破烂的小南屋,爸爸也不会问上一声。
  那是我记忆中最热的一个夏天,正午时踏进阳光中,热浪不由分说地灌进嘴中,我像是呛了水一样透不过气来,一天傍晚,我很不情愿地又去给爸爸取报纸,灼热的风刮在脸上,如同被晒硬的毛巾一样让人难受,就在那个闷热的傍晚,我认识了鹿鹿,并接受了他神秘的邀请。

  在厂子坑坑洼洼的大院子的一角,院墙旁边,有一间水房,晚上,我们笑嘻嘻地脱光衣服,跑出水房,在后墙的檐下,老白接出一根碗口粗的黑色橡胶水管,当冰凉冰凉的水象瀑布一样浇下来时,鹿鹿在亮闪闪的水流中快活地大叫,但是,他拦住迫不及待要冲进去的我:
  “阿武,不能一下子进来,你会被激出病来的”。
  按照他的建议,我先把脚伸进水中,就像洗脚时先试试水烫不烫,然后,鹿鹿又用手托住水流,小小的水箭零零散散溅到我的身上,当我终于冲进水流中,一天的炎热像一件粘糊糊的外衣,此时被冲得精光,我的叫声比鹿鹿还要响亮,但在我的回忆中,在水中手舞足蹈的我们却是没有声音的,只能听到大水冲到水泥地面上哗哗的巨响,我感到这简直要惊动全世界所有的人,害怕有人突然在黑暗中出现,但这种害怕掺杂在冲凉的快感中,使这些危险的夜晚更加迷人。冲完澡后,我们会带着凉席,爬上水房的屋顶乘凉,水房象两层的楼房一样高,躺在上面,地面上没有的微微凉风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抚摸着我们湿漉漉的皮肤,真是舒服极了,天气最热时,一个晚上我们会几次下去冲澡,直到在凉风习习中睡着,这成了我和鹿鹿一个快乐的秘密。
  从此,屋顶成了我们俩的乐园,在周末的时候,我们甚至白天也会溜上屋顶,我喜欢拿弹弓射看门的那只大黑狗,有人走过时我们偷偷往下吐唾沫,看到有小孩子路过时,鹿鹿喜欢大叫一声,看着他们四面张望大惑不解,我们会乐不可支。
  每当这时,老白会站在门房的门前,微笑地看着我们俩,现在想起来奇怪的是:他从未制止过我们的恶作剧。在他的微笑中,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这个怪人,我心想。
  我想我和鹿鹿已算是好朋友了,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做作业,甚至我总是在他家吃饭,对此爸爸倒是求之不得,但每次冲完凉后,在谁先上房这个问题上,我们常常争得不亦乐乎,水房里登房顶的盖口已经锁上,我们只能先爬上一堵高出我们很多的墙头,再通过一排铁梯,才能登上屋顶,谁要是后上,就要先托着对方上墙,再等着对方拉自己上去。
  “我才不愿意对着你屁股呢”这是我的理由。
  开始的时候,争论的获胜者总是我,当我告诉他:我爸爸年轻时在县城鼎鼎大名,打遍南街无对手,他可以一个人打败十个人;我爸爸能用机床做铁锅;我爸爸一气能喝一斤酒等等,鹿鹿总是欲言又止,所以每次,他只能在我的屁股下面吭哧吭哧地举重,然而有一天,当我把矛头指向老白时,鹿鹿显然被激怒了。
  “而你的爸爸呢?他只会看门”我总结说:“看门谁不会呢?”
  鹿鹿的脸涨得通红:“我爸爸可有学问了,他还是书法家呢”。
  看着我怀疑的目光,鹿鹿开始了他的表演,他一口气背出了五首关于瀑布的诗,说是爸爸教的唐诗,在他摇头晃脑的吟诵中,我目瞪口呆,这个我本来以为是个乡巴佬的大头娃娃,让我自惭形秽。这以后,在用力把他托上墙头时,我甚至闻了一次他的臭屁。
  “爸爸还把诗用毛笔写在饭店的墙上呢”鹿鹿神气活现一番,又忧心忡忡:“不过,爸爸不让我对别人说”。

  “可不要对人乱说”爸爸警告我,不过有一天当他灌了几两老白干,对我竹筒倒了豆子,老白原来是市里中学的语文老师,前些年被打了右派。
  “右派知道吗?”爸爸看着不解的我:“就是爱说怪话的人”
  怪话让老白丢了工作,也丢了老婆,厂里的魏厂长可怜这位早年的朋友,就安排他做了门房,鹿鹿从小跟乡下的奶奶长大,不过,老白常常把孩子接到县城,如今该上初中了,老白好说歹说让奶奶离了手。

  有一天当我再次扯开弹弓时,却发现再也找不到目标——看门的黑狗不见了。
  “被人打死,埋了”老白的嗓音低沉,好像患了伤风。
  往日微笑地看着我们嘻戏的老白,如今打量着我们时,总是一脸的惶恐,他是担心鹿鹿会从墙上掉下来吗?
  更让鹿鹿垂头丧气的是:当我们兴冲冲地来到那家饭店,我们发现的是满墙的白灰,惨白得象鹿鹿的脸,伸出的手指停在半空的大头娃娃,好像一个失败了但还不死心的魔术师——要从墙上变出老白的书法。
  回家的路上,鹿鹿几乎不敢看我一眼,太丢面子了,他的脸色让我觉得,这可能是鹿鹿一辈子最倒霉的一天,但是我错了。
  周末的那天晚上,天气闷热得可怕,有人说大雨即将来临,但雨点却迟迟不来。在冲凉的水流中,鹿鹿对我的叫喊毫无回应,呆呆地像个木桩。在房顶上,他依然把头别过去,低着头一语不发。院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走动声,接着是老白小心翼翼的叫喊,而鹿鹿却置之不理,一动不动。老白的口气已近似哀求,我摇晃着鹿鹿,问他为什么,当我听到老白的最后一句话时,才大吃一惊:
  “你没吃晚饭?!”
  “我不跟他一起吃”这是那天晚上鹿鹿的第一句话。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鹿鹿终于说出了那个让他伤心不已的词语:“校卫队”。

  这段时间,街上突然冒出了很多戴红袖标的学生,酷热丝毫不能阻止他们的热情,他们成群结队,兴高采烈,把一切该砸碎的东西都砸碎,但是不久,他们在学校又成了过街老鼠,取代他们的是“护校队”,一位脸上疙疙瘩瘩的高中生成了“护校队”的头头,大家都叫他“猛哥”,本来觉得这与己无关,但当广播中突然出现自己的名字时,鹿鹿兴奋得跳了起来,可是当他兴冲冲地领到一身漂亮的军装和鲜红的袖章,找到猛哥领受任务时,他沉着脸收回了鹿鹿的制服,并且在全班同学面前说出了让他永远难忘的一句话: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爸爸是走资派。”
 不过,猛哥随后加上的一句话让鹿鹿又充满希望:“不过,对你还是重在表现,毛主席说的”
 “我说都是他闹的,他竟然骂我,还要打我”鹿鹿气呼呼地盯着门房。
  当鹿鹿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时,比起吟诵唐诗,他更让我刮目相看,吟诗只能说明他的聪明,而这回,我望着他说:“你真勇敢”。
  这个周末的两天,鹿鹿将不再回家,住在这个屋顶上,这个计划让我们兴奋不已,我还自告奋勇周一去领导面前为他作证,我们一直聊到深夜,幻想着猛哥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摸着鹿鹿的大脑袋的景象,最后在疲惫中睡去。不过到了凌晨,饥饿将鹿鹿从睡梦中唤醒,我受命到门房旁边搭建的小厨房给他偷个窝头,当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大门,在昏黄的路灯下,窗前的一个身影下了我一跳,透过窗户我看到了端坐在桌前的老白,他把手指伸进了茶缸里沾了一下,在桌上写着什么。我蹲下身子看了半天,发现他写了擦掉,擦了再写,他写的是什么?他写了多久?难道写了一晚上?我大惑不解:用水在桌上写字,有多大意思呢?
  不管爸爸怎么哀求,鹿鹿一直没有下楼,看着楼下的人走来走去,对此毫无察觉,感到骄傲的同时,我们又有些失望,就像两个坚守阵地的战士,我们接到的命令可是直接来自毛主席啊。比起电影演的上甘岭勇士,鹿鹿算是幸运的了,我悄悄回了趟我家,偷来了几张玉米面饼和一军用水壶的开水。周一的时候,我和露露找到了猛哥,我用从报纸学来的一句话总结了我们的壮举:
  “鹿鹿已经和他爸划清界限了!”
  看到猛哥一脸的惊奇,我满足地回到了我的教室,当一上午的政治学习结束后,午休的时候,我在操场边的篮球架下看到了鹿鹿,操场上,校卫队的同学全副武装,正在训练,而鹿鹿,正吃力地抬起头望着叽叽喳喳的队伍,远远望去,鹿鹿的身影是那么小,唯一能辨认的还是他的大脑袋,一阵热风吹过,那个大脑袋象枝头上太重的苹果,摇晃着在细细的脖子上下坠,坠到了胸前。怎么回事,猛哥弄错了吧?鹿鹿这样的表现还不够吗?
  那天晚上,我看到老白坐在厨房的门口,望着碗里的稀粥发呆,我蹭进小厨房,第二次看到了鹿鹿的眼泪,流到了嘴里咬着的一块咸菜上。
  那天我们没有冲凉,也没有上房顶,临走时,我看到鹿鹿搬了把凳子坐在厨房门口,他的目光呆呆地停在大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管怎么样,我发誓,明天不会再来。

  第二天在学校,我没有在操场上发现鹿鹿,他没有来吗?
  这天晚上,躺在家里小南屋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习惯了凉风习习的我,对屋里的闷热更加难以忍受,炎热指挥着我的脚步再次走向厂里:起码我要去冲一个凉水澡。一路上我都在想:鹿鹿现在怎么样了?是在哭?还是依旧沉默不语?我想象了他的无数种样子,但当我看到他时,还是大吃一惊:我看到大门口灯火通明,一辆卡车的车灯照在地上,照在被挖开了一个大坑上,而在众人的中心,鹿鹿身穿一身崭新的军装,臂上的红袖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神情庄重,把手伸向刨开的坑中:
  “再往左一点!”他甚至不再是个战士,而象是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
  一阵欢呼声中,一个小匣子神奇地从坑中挖出,一只手打开了匣子,停在路边的我远远看过去,象是一本薄薄的小书,书页发黄,拿盒子的人转过身来,灯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是猛哥。接下来我曾和鹿鹿梦想过的画面出现了,他伸出手摸了鹿鹿的头顶,而他身体的阴影覆盖了鹿鹿,我看不到大头娃娃的表情。
  当大家一拥而上卡车的后车斗,发动机的轰鸣震动着我的耳朵,门房和远处的水房被车灯的光柱依次扫过,又重新沉入黑暗中。汽车从我的身旁隆隆驶过,我看到了坐在驾驶室里,在司机和猛哥中间的鹿鹿,他满面通红,目视着前方,他没有发现我。

  除了过年,厂子里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当我赶到的时候,办公楼前的空地上已围得水泄不通,挂在门房屋檐上的一串鞭炮噼啪作响,和锣鼓声混成一团,门口的大坑已被埋上,新土稍稍隆了起来。我已挤不进人群,抬眼只能看到办公楼上的几幅大标语,其中“魏”和“白”写得格外大,并且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叉。
  急中生智,我搬了几块砖头垫在脚底下,这才登上了水房的屋顶。向下望去,靠近办公楼的一侧放着一排桌子,五个穿黄军装的人正襟危坐,其中有的我似曾相识,是厂子里的工人,坐在最边上的人使我眼睛一跳:猛哥。我在人群中扫视着,一群黄军装的红卫兵中间,我看不到鹿鹿。
  在圈子中间最显眼的地方,跪着一排人,头戴着高高的纸帽子,中间的那个我认识,曾来过我家,声音大得惊人,当过兵的魏厂长,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两个红卫兵摁住他们的肩膀,奇怪的是:经常看到他们来回挪动着身体,而每一次挪动都会招来红卫兵在后脑勺上重重地一掌,我逐个望过去,其中一个“高帽子”的手撑在地上,手指在地下轻轻的划动,老白!
  突然,老魏大叫一声,挣脱了红卫兵,惊呆了的锣鼓手也停了下来,老魏从膝盖下面抽出一段黑色的东西,并且像扔手榴弹一样扔向了人群外面。
  “这他妈什么玩意儿”他的吼声盖过了高音喇叭:“是毛主席让你们这么干的?!”
  “手榴弹”几乎扔到了水房附近,翻了几下,落在地上。我这才看清,垫在“高帽子”膝盖下的,放在坑洼不平的地上的,是车间里那种三面有棱儿的三角铁。
  “打倒最大的当权派魏XX!”高音喇叭刺耳的喊声中,魏厂长的高帽子在一群红卫兵中间晃动,突然帽子消失了。当人群散开,魏厂长倒在地下,花白的头发被扯得七零八落。
  “打倒当权派庇护的走资派,隐藏的右派分子白XX!”
  在震耳欲聋的打倒声中,我分明还是看到,老白的手指在地面上划动,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人很可怕。
  “白XX把一本破烂字帖埋在大门口,何等狡猾?人民痛恨的四旧,他却当宝贝一样藏起来”一个女声在大喇叭里叫着:“他到底还藏了什么?老实交代!”
  老白依然沉默着。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请和走资派老子一刀两断,英勇的红卫兵小将白鹿鹿同学揭发白XX的罪行”
  红卫兵往两边一分,我看到从人群的后面,鹿鹿走了出来,不,是被推了出来。他硕大的脑袋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魔法,定在细细的脖子上。他不像在走,而是象登上墙头时那样,脚用力地撑住什么才不会滑到。当他终于走到老白身边时,一个红卫兵突然塞给他一条皮带。
  “你不打,敌人就不会倒,打!”人群中一个女声喊道。
  突然,现场变得鸦雀无声,知了的嘶叫好像第一次出现,尖尖的,薄薄的,象锋利的刀刃刺进我的耳膜。
  老白的手紧紧抠进了土里,身体在不停地抖动,突然他抬脸看着儿子:“打!你打呀!鹿鹿,你倒是打呀”
  好像传染一样,鹿鹿的身体也抖动起来,他忽的扬起脖子,这时,他的目光仰视天空,突然停住,我认为他看到了水房上的我,我打了一个冷战,他深深的凝视着我很久,太久,我觉得有好几年那么长,可是,他没有看到我,收回了目光。
  一群红卫兵已迫不及待动起手来,皮带雨点般抽在老白的背上,这时我听到了老白奇怪地喊叫:“打得好!打得好!”我想笑,又想哭。
  “太猖狂了!”一个熟悉的女声随着一个身影冲出人群,一个短发的女红卫兵跳到老白的身边,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耳朵,一声炸响,老白的耳朵中冒出了红红的烟雾。
  那是一颗点着的大炮仗。
  至今,老白那再没有语言的嚎叫有时还会刺入我的噩梦,那时,伴随这嚎叫的,是他在地上翻滚的身体。
  我知道,鹿鹿比我聪明,也比我勇敢,我已经习惯了承认这一点:他大脑袋里装着的唐诗,他的大义灭亲,他威风凛凛的统帅造型,但这些和现在这一刻比起来,简直是小菜一碟,鹿鹿挥舞起了手中的皮带,冲向了红卫兵的人群,并且也发出了瘆人的嚎叫,一老一少的长嚎在空中应和,形成像吟诵一样的和声。
  鹿鹿扑向了父亲的身体,就像那位姓黄的烈士扑在枪眼上。
  这就是出现在我梦中的,鹿鹿的最后的形象。

  “你太唯美了”十几年后,当在大学教授古代文学的鹿鹿收到我的小说后,这样告诉我:“我叫,那是因为我疼”。
  也许他是对的。
  他问我,夏天是否还会去水房冲凉,我怎么回答他呢?是告诉他水房,甚至厂子早已无影无踪,这里已成了家属院?不知为什么,我撒了一个谎:
  “关节炎,哪还敢啊”
  “那本书还在吗”他显然在微笑:“爸爸还在写字,不过身体……”
  那本书早已化在了我宝贝儿子的肚子里,对他说实话其实也无所谓,我们都已过了敏感的年龄,伤口早已消失不见,就像那间拆掉的水房。不过,我从未打算向他提问,却非常想知道的一件事是:在他向猛哥告发爸爸时,是否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们父子俩,是否谈过这个问题呢?我想没有。

  如果没有那本书,也许我根本就不会干码字这件事。
  是的,那是我记忆中最炎热的夏天,不过,那个凌晨,天气却很凉爽。
  老白要被送到劳改农场,在一个遥远的城市,而鹿鹿将跟着爸爸过去。那天凌晨,在监押人员面前,当老白把仅有的几件行李搬上那辆破卡车时,我和鹿鹿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水房的屋顶。
“那张破凉席,留给你,是我的礼物”鹿鹿抚着肩头,脸上还流露着丝丝的痛楚:“我,还有爸爸,是吗爸爸”鹿鹿的目光瞟了一眼屋顶,我们的屋顶,这个夏天的屋顶。
  老白没有听见,他的听力已严重受损。不过,当他们父子的目光相遇时,他微笑着眨了眨眼睛。
  晚上,我独自冲完凉,登上了水房的屋顶,那张破凉席卷起来放在角上,我打开了凉席,里面掉出了一本书,一本关于唐诗的书。
  就是这本书,十几年后经了老婆的手,被我的小宝贝津津有味地一口吞下,不过,它也算物有所值,打个比方:在那些难过的日子里,它也曾是我唯一的一块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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