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封信

梅芷

  
  之苹是小学二年级以后的同学，比我大一岁。

  一开始我就觉得之苹这名字好，好在哪，却说不出。直到后来知道有《诗经》，读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以后，才明白，之苹的爸爸妈妈一定是很有知识的人。

  可之苹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她蓬头垢面的父母，怎么也不能跟知识分子扯到一块。

  我们是近邻。我家租房住，之苹一家三口则住台门里的牛舍。说住牛舍，其实也不太准确，那屋子比较大，分三个部分，东边是正式牛栏，但那时人民公社化，个人不养牛，牛栏于是就空着；西边也空着，有一口棺材搁着两条长凳上，平时我们不敢进到那里去；中间才是之苹家，一面是砖墙，其余三边墙却不知是用什么编的。

  我经常去之苹家。那屋子，简陋一词都可能有溢美之嫌。一个小破桌是惟一的家具，连凳子都没有，床当然更不用说，破地板上一堆破絮是他们的床。

  那时也怪，没人歧视之苹，同学们照样经常去她家玩。老师也决不另眼看待，一年级时，因为她比别的孩子年长，不仅是班上头一批少先队员，还当过班长。渐渐的，之苹的学习却滑坡了。三四年级，她干脆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迟到早退终于发展成了逃课逃学。

  之苹的父母看上去都很老，与大多数家长相比，他们简直像是爷爷奶奶辈。之苹的父亲当脚夫，每天早出晚归，掮着系有两股麻绳的扁担去火车找雇主；母亲天天下生产队劳动。夫妻俩的辛劳，似乎还混不上一个温饱。之苹懂事，爱帮着做点什么，最主要的就是四出去田间地头捡拾地脚——人家收获时落下的废弃果实。

  我就曾经跟之苹去淘过地脚。那天，摘来不少败蓬南瓜藤脑头，觉得很有成就感。

  也就是去找南瓜藤的路上，之苹说出了一个秘密。她说她不是现在的父母生的，她生母在青海一家被服厂当工人。那时候，工人这个称号是很令人尊敬的。

  我很想知道之苹的妈妈为什么让她来这里，可我不敢问，她也没有说。

  以后的日子，之苹经常对我说起她妈妈，说起她妈妈给她的信里怎么怎么说。

  小学阶段最后一个学期，也就是1963年初开学时，之苹没去学校报名。沈老师知道我们是邻居，让我捎信给之苹，目的当然只有一个，希望她坚持读完小学。

  放学回家找之苹，没人。候在门口，等呀等的，直到黄昏四合，才见到一身泥尘的她。

  之苹很认真地读着沈老师的信，最后却依然说，我不想读书了，读书有什么用。

  怎么会没有用呢？我有点着急，再说了，你还这么小，去生产队……

  之苹打断我的话说，都15了，还小？迟早点得务农，多少能赚点工分。

  我无语。

  之苹用手前后划拉了一下说，你也看到了，这个家像什么样子。

  我突然想到了之苹的亲生母亲，可是，你……你在青海的妈妈会同意吗？

  之苹看看我，没作声，转身蹲下，从地铺边上掏出一封信。

  几十年过去，信的内容早已淡忘，可我还是清楚地记得，之苹的妈妈说了读书无用的话。在那个时代，读书无用可算是奇谈怪论了，所以我很有些吃惊。

  就在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之际，之苹带着沧桑感的口气说，你是不知道，我妈妈是右派，在青海劳改，她就因为读书读得太多了……

  第二天向沈老师交差，我只说之苹已下队劳动，听着沈老师一声长叹，我终于没提之苹妈妈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