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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之火不灭 思辨之花常开
——论朗费罗诗歌美学艺术
在19世纪世界范围内,最享有盛誉的美国诗人非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莫属。朗费罗的许多诗句犹如我们童年时学到的《咏鹅》韵律或摇篮曲里的话语那样让我们倍感亲切。就是这种优美的韵律,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伴随着我们度过余生。朗费罗的诗之所以得以广泛流传首先在于两方面的原因:第一,他的诗韵律轻松优美。他写的诗宛转如鸟儿在歌唱,自然典雅,清脆悦耳。一旦读到他的诗歌,这种旋律颇有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之妙。第二,朗费罗的诗的主题多样,这就吸引了欣赏品味千姿百态的读者。他的诗易于理解,人们可以根据各自不同的理解则歌之咏之。重要的是,朗费罗的诗充溢着对生活真谛的乐观精神和信心,能直接唤起赏读者的共鸣。在朗费罗的诗歌中,我们会发现他的诗歌理性之火不灭 思辨之花常开。理性美,思辨美构成朗费罗诗歌的两大特色。
华兹华斯说:“诗歌是强烈情感的自发流露。” [1]拜伦说:“诗歌应该阐释情感。” [2]爱若特说:“诗歌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对个性的表现,而是对个性的逃避。只有那种具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知道这种逃避意味着什么”。[3](《传统与个人才能》)爱若特事实上坚定认同诗歌的抒情本质。诗歌离不开情感,情感更要经得起理性的检验,要有理性护航,否则,诗歌会犯一种浮躁的错误,尽管是一种富有诗意的错误。朗费罗诗歌在抒情的基础上更多的是理性的思考,同时绽放出美丽的思辨之花。
西方评论家温托斯认为:“伟大的诗歌作品必须保留相当程度的理性,必须符合道德规范。” [4]鲁迅先生也同时认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激烈的感情多出于直觉的冲动,而清醒的理性多来自冷静的思考。温托斯、鲁迅都强调了诗人的理性的重要性。当我们读朗费罗的诗歌,会发现他很多诗歌是从性情人体会,从古今事理上打量。 感情是诗歌的基调,理智便是诗歌的旋律。诗人艾青说:“连最抒情的作品,也一样是以很明确的理智作为基础的。 ” [5]艾青同时认为:“节奏与旋律是情感怀理性之间的调节,是一种奔放与约束之间的调协。” [6]诗之感情,只有接受理性光辉的照耀,才会变得适中而不放纵,适度而不违理。从诗歌发展史上看,真正伟大的诗人往往都是杰出的哲学家,没有情感的理性人物是不具备生命力的。理性美,不是理性本身之美,而是诗歌融入理性更美。朗费罗诗所透出的哲思,是一种赏心悦目的精神美,一种醍醐灌顶的理性美。我们一起赏析部分朗费罗的理性诗句:当谈到青春的时候他写道:“青春是多么美丽!发光发热,充满了彩色与幻想,是书的第一章,是永无终结的故事。” “一支拉普兰歌曲的诗句,直到如今也不能遗忘:孩子的愿望是风的愿望,青春的思想是悠长的思想”。(《逝去的青春》)当谈到人生的时候他写道:“人生的道路和归宿,不是享乐也不是忧愁。努力啊,为了每一个明天,每个明天都比今天胜一筹。”“在人生的道路上,当你的希望一个个落空的时候,你也要坚定,要沉着。”(《人生颂》)在咏叹时间上他如此写道:“不要老叹息过去,它是不再回来的;要明智地改善现在。要以不忧不惧的坚决意志投入扑朔迷离的未来。”“当你还不能对自己说今天学到了什么东西时,你就不要去睡觉。有时候我们从别人的错误中学到的东西,可能要比从他们的优点中学到的东西更多。”(《乡村铁匠》)朗费罗的诗高人一筹正在于其理性的力量。读朗费罗我们富有狂热,更善于冷静。罗丹大师曾说要不断地训练自己更加冷静地观察自然,我们应该走向宁静。这就是诗人因有的特质吧。前国家主席江泽民访美时,在晚宴上,克林顿总统引用了《易经》:“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而中国主席大声朗诵了美国诗人朗费罗的诗句:“只要行动起来,我们每个明天都会比今天进步。” “行动起来吧!让我们马上就开始。”可见,朗费罗理性的诗句跨越了时空,如同他唱出的歌“从头到尾藏在朋友的心间。”(《箭与歌》)情感来源于感官体验,理智来源于社会阅历。情感始于诗人的个性,理性始于诗人与不同人的共性。无理性美的诗,读之就没有力量,如同美味佳肴没有食盐一般。朗费罗在1841年的《乡村铁匠》写道:
辛苦劳作--快乐--悲伤,/一步步走在人生的路上;/每天早上有活计开始,/每天晚上有活计收场;/有的起了头,有的干完了,/给他挣来了一夜的酣畅。谢谢你了,我可敬的朋友!/谢谢你的教益和榜样!/我们的命运也得要锤炼,/ 要经受人生的炉火风箱;/在叮当震响的铁砧展上锤出/火花四射的事业和思想。
都说诗歌是人类激情的火焰,这火焰冲云霄,落地便成诗。朗费罗在乡村散步时候看到铁匠打铁的一幕,时有所触,激情勃发,如火在胸;于是灵感顿生,诗兴大作,不能自已,欲吐为快, 情动于中而行于言,如同缪斯在催促他“写下来吧,如此美丽的思想,他就得听从,动笔”。(《诗人和他的歌》) “谢谢你的教益和榜样!/我们的命运也得要锤炼,/要经受人生的炉火风箱”。朗费罗在感情的跳荡中交流着深邃的思想,于优美的形象里深蕴着精警的理性的诗章。今人读之,振聋发聩,铭记于心,鞭策人生。根据在美国开放张学良将军史料发现:张学良将军一生博览群书,喜欢抄录下来他喜欢的诗歌章节。在1953年4月4日日记中张学良将军摘录了美国著名诗人朗费罗《人生礼赞》的名句以自勉:“人生是一奋斗的战场,到处充满了血滴与火光。不要作甘受宰割的牛羊,在战斗中要精神焕发、步伐昂扬。” 由此观之,朗费罗诗的美,是一种崇高美,厚重而透脱、本质,有时如牡丹,美在华腴,美在容貌;有时如梅花,美在瘦劲,美在气骨。读朗费罗的诗, 如含嚼饴糖, 直感到于甘润中柔韧绵延, 这便是温柔敦厚, 这便是情理、虚实相得益彰。
伟大的思想家恩格斯说思维着的东西,是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可见,思辨也是一种美,一种隽永的辩证美,一种催人奋进的刚劲美。有感情,有思想的诗,是凝重的,醇厚的,立体的。朗费罗的诗歌不像有些学者评论的那样糟糕,如:玛格瑞特•富涅说朗费罗的诗歌“空洞无物,了无新意”;Wells, Henry W认为朗费罗的诗歌缺乏感情,矫揉造作。More, Paul Elmer认为:“朗的作品缺乏原创性和可及性。”事实上,朗费罗的诗歌有无限的思辨美。别林斯基曾说思辨如同一个看不见的种子,落在艺术家的心灵上,于是从这丰饶的土壤里,在一定的形式内,在充满美和生命的形象中,滋生、发展,终至出现了一个完全特殊的、整个的、自成一体的世界。 同样,诗人朗费罗把“思辨”这颗看不见的种子,经过加工、培养,使之结合于形象、感情、语言,进而熔铸成一个“整个的、自成一体的世界”。这个整体的世界是不容破坏和肢解的,否则,将失去思辨美。 我们仅仅从朗费罗诗歌中的形象、语言的启示性加以讨论他的诗歌存在的思辨美。
思辨与诗歌形象是不可分离的,因为一种睿智的思想,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直接讲出来,容易流于说教,只有具体的可感觉到的形象结合它,更容易被人接受。别林斯基认为诗是寓于形象的思维,诗与形象的思维不可分离。别林斯基说:“诗歌的本质,就在这一点上:给予无形体的观念以生动的、感性的、美丽的形象。” [7]拥有大海诗人美誉的朗费罗诗歌的思辨是融入在他精心挑选的形象:大海。以《海滨一夏日》为例:
夕阳西下,最后的余晖残照中,/只见灰白,金黄的纤云一片,/在那琥珀色天穹徐徐舒展,/好象从先知身上飘落的斗篷。/座座灯塔在远近岬角齐明,/宛如点亮了大海的街灯盏盏,/看呵,夜的大纛临空飘展,/白昼早已悄然溜入了梦境。哦,赏心悦目的海滨夏日!/你是这样洁白,又这样奇诡!/你是充满喜悦,又充满悲哀!/天长日久,不论何时,你总是/一些人为已逝欢情志哀的墓碑,/一些人为已新辟疆土志喜的界牌。
夕阳残照,浅云一片,海滨夏日,街灯盏盏。面对赏心悦目的夏日,诗人不是“面向大海,春暖花开”,不是“心中有景,花香满径”,而是“一半喜悦,一半悲哀”。诗人得出一个智慧的结论:“天长日久,不论何时,你总是/一些人为已逝欢情志哀的墓碑,/一些人为已新辟疆土志喜的界牌。”大海,是墓碑,亦或界碑,是不思进取者的最后归宿,也是放弃者的坟墓,同时也是奋发图强者的新起跑线。艾青也说:“写诗的人常常为表达一个观念而寻找形象”,因为,“‘观念’是抽象的,结成‘粒粒珍珠’,就成了明亮的,可以把握住的物质了。” [8](《诗论》)朗费罗的‘粒粒珍珠’就是那天空海阔,夏日明灯,铠甲骷髅,海市蜃楼,夕阳金焰等等,将一首首富有思辨的诗歌写得尽善尽美,叹为观止。
诗是语言的艺术。艾青说诗的语言必须饱含思想与情感;语言里面必须富有暗示性和启示性。思辨诗的语言特点之一就是要极富有启示性,艾青所言是为诗家至言,切中思辨特点。思辨诗语言的暗示性和启示性,表现在诗歌里,是一两个倒装句,或是简单的一组对比,或是一句不起眼的问话,却每每能收到言此既彼的艺术效果。艾青所说:“启示的语言,以最平凡的外形,蕴藏着深刻的真理。” [9] 普通的语言,普通的形象,两组对比,构成两组矛盾,语言的启示性极为显现,深藏的内涵极其丰富。以朗费罗《得与失》为例, 此文不长,全文照录:
当我对比 /我所获得与我所失掉?/我所错过与我所达到?/发现没有什么可炫耀。我以查觉 /无端虚掷了多少时光?/美好的意见就象一支箭 /中途落下了或飞向一旁。可是谁敢 /用这方法来衡量得失?/失败可能是变相的胜利?/最低潮就是高潮的开始。
这是一首美丽的哲理诗歌,深邃的思索和鲜明的形象与炽烈的情愫,浇铸了全诗使作品显得热烈而又凝重,深沉而又高亢。读后,启人心智,动人肺腑。 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 有得必有失。得, 既是失之果, 何尝不是失之因? 失, 既是得之由, 何尝不是得之始? 你若不是先失后得便一定会先得再失。“失败可能是变相的胜利?/最低潮就是高潮的开始。” 只要我们正视人生的得失,月亮即使有缺,也依然皎洁;人生即使有憾,也依然美丽。正确认识得失,得到了也可能失去,无论你得到了什么,都不妨时常这样提醒自己。不必为“失去”而难过,因为世间之物本来就是去住无常。我们所能做、所应做的只是在“得到”时珍惜它。 只要这样一想,你就不就会有一种释然顿悟的感觉了吗?朗费罗描述得与失,一个倒装,四组对比,漫不经心,但却能涉笔成趣,让你举一反三,明白诸种道理。这些语言,多显得平朴质实,但在特定的语言氛围中,却能构成精辟的哲理,进而显示了某种思辨力。朗费罗还有很多类同的诗句如:在《箭与歌》中,箭插在橡树上,“也找到那只歌,首尾俱全,一直藏在朋友心间”。在《孩子们》中,历来说唱的歌谣,没有哪一首有孩子的声音美丽,“只有你们是活的诗篇,别的诗都是死气沉沉”。在《夕阳金焰》中天空大海已经融为一体,“人生也同样:到了暮年,衰老似幽冥降落;天上地下焕发的金焰也能使天地融合。” 朗费罗的诗歌蕴含着凝重的人生哲理,是他“强烈的情感能够将理融化在他的笔尖上”(朱自清《新诗杂记》),我们读到这些美丽的诗句,爱不释手,是情理之中的事。
朗费罗写诗讲求平易、朴实、严谨,追求艺术的锤炼,形成自己的凝重的诗风,注重知性与感性结合,追求思辨美、理趣,开辟以冷静的哲理思考为特征的美国早期“智慧诗”,对美国新诗的发展有一定贡献。朗费罗诗歌理性光明的一面,那里表现着坚忍不拔、爱生活、爱劳动、爱青春、儿童与日常生活的温暖等。朗费罗诗歌还有思辨美丽的一面,这两方面恰好给那些从事于辛苦劳动的世界人民灌注了积极进取的精神,而在他们(也是信奉宗教的人们)忧郁或不幸的时候提供了安慰。 朗费罗的诗是留给世界人民的宝贵的文学遗产。
注1:所选诗歌来自杨德豫译的《朗费罗诗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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