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有路亦难行

梅芷

  
  1967年，于诸暨来说，是热火朝天的一年。这“热火朝天”，至少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政治风暴，一是自然气候。

  这是文革第二年，七、八、九三个月，两派斗争达到了白热化阶段，武斗的枪声几乎天天不绝于耳，要是哪一天突然鸦雀无声了，人们反而会觉得奇怪，提心吊胆的，担心有更可怖的事情发生。

  与此同时，老天仿佛受了人间斗争气氛的感染，也变得热情满怀了。五月份下过几场大雨，各家各户都作出了与大水作斗争的防洪架势，没想到，这边人们还没有完全投入，老天自己先鸣金收兵了。接下去，老天突然转移了斗争大方向，立马放晴，从六月份起，一路猛太阳，真正做到了滴水不下，一直延续到了十一月份。

  老百姓说，浦阳江就是漏水江。两天大雨，江水横溢；三个猛日头，江水迅速浅下一大截。那时候诸暨的水利建设还是很不错的，但从宏观上看，却远远斗不过老天的威风。这不，从七月份开始，江水是越来越浅越来越浅。住在江边的人们，天天抬头望天问天，老天菩萨啊，你什么时候下雨啊？

  我们就住在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台门里。江边人家，不像别处那样喝井水用井水，我们的生活用水，全都直接来自江中。那时候的江水，只要不发大水，一般还很清澈。即使大雨连日，江水泛黄，我们仍然只能从江中取水，当然水入缸中，一开始是不能饮用的，得沉淀一定时间，或者，考究一点的话，用明矾加速沉淀。

  大水过后有大旱，七八月份总是这样，可这回的大旱也太严重了些。天天有消息传来，说乡下哪个地方如何如何，稻子都要收割了，田里却是一片枯黄，如果有人用火不慎，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燃满畈。到处都是溪河断流，土地皴裂，连日常饮用水也频频告急。

  守着江畔，总以为不会有缺水之虞，事实却很残酷。浦阳江日益瘦身，水位每天都下降数寸。终于有一天，浅浅的江水中显露出了“方寸之地”，紧接着，东一个西一个，星星点点，无数个小岛把江面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水洼，最后，浦阳江断流了。

  人活着不能没有水的滋润。每天，江边居民只好走在沙砾之到处找尽可能深尽可能长的水洼取水，至于水的质量，顾不得了。

  老人们在叹息，怪不得他们，这样的日子，不怨天怨地也难。

  孩子们却不会有忧愁的时候。夏天本是玩水的季节，江水满当然好，可以一天到晚泡在水里从北游到南，从江东游到对岸，有兴致时，摸鱼捉虾，更是其乐无穷。水枯了，从来没有过的事，当然更新鲜，从早到晚，每一个时段都能见到无数不知疲倦的孩子在那里忙碌。

  别的河段不知道，反正城关的这一截，大部分河床已然裸露，也有几处，以水坑的形式存在着，小的仅几尺见方，大一点会延绵数米数十米。到处沙堆砾石，到处坑坑洼洼。

  江底还没彻底朝天时，大规模的捕鱼队伍就在江边拉开了战场。不过，人们很快发现，捉鱼并不那么容易，抲螺蛳摸黄蚬却是手到擒来。我的两位弟弟，也天天热衷于这项事业，每天都猫在江边，每天都带回大量的战利品，结果，家里能盛水的地方，除了水缸外，全是螺蛳黄蚬。那些日子，我们几乎不再买菜。还别说，螺蛳黄砚真的很鲜，只是江螺的壳太硬，剪螺蛳是件很痛苦的工作，一般剪刀根本奈何不得，只能用考虑钳，结果，我的手掌上，天天都是紫血泡。

  江面成了大路之后，螺蛳黄砚也成了受害者。天空没有一丝云翳，红光猛日头从早晒到晚，人都吃不消，何况那些小生灵。走在干涸的江底，到处都是螺蛳壳黄蚬的尸体，到处都是腥臭腐败的气味。总有几个不怕热的孩子，赤足涉在浅浅的水坑里，执著地捉摸着什么。然而，鱼是没有了——大鱼不知去向，小鱼也早被人捉光光。

  以前去城里买菜什么的，江东的人必得经大桥绕行，来来回回少说也得花上个把小时。江干了，与对岸的距离一下子只剩下抬腿就到的程度，男女老幼，走江底如履平地。

  好多次，我也想试试横跨江底的滋味，无奈我的腿在平地上行走都已觉困难，江底虽然已基本类同地面，可毕竟太多坎坷崎岖，况且，江虽干涸，水坑却星罗棋布着，迈不开大步的我，是万万做不来跳跃动作的。

  这天晚上，站在江边，遥望对江剧院门口的灯火，心里顿生向往。剧院正开着军民联欢晚会，如果我能过去……

  要是这里也有一座大桥就好了，我有点异想天开。

  谁料想，20来年后，就在我那个遥想之地，真的建起了一座桥梁——西施大桥。

  无数次地在西施大桥上路过，只不过，坐在轮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