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初书法各时期风格特征简述
众所周知,赵朴初先生是中国当代著名的有着突出成就和崇高声誉的文化巨人。他的文化身份,不光是单纯意义上的书法家,从严格的意义上综合多方面来说,他不仅是中国乃至世界宗教界的领袖人物,还是当代中国著名的学者、诗人、词人、作家;他兼容民主党派卓越的领导人、杰出的爱国宗教领袖、社会活动家和国务活动家和艺术家的多重身份于一身,在国内和国际社会都享有盛誉,极受拥戴推崇。他的影响遍及海内外,特别是他在以宗教活动为纽带的对外交往和国际交流中,更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在浩瀚如烟海的中国书法长河中,赵朴初作为一颗璀璨的明星,也显示出了他在书学领域的卓绝造诣。
一生忙碌劬勤的赵朴初从未视书法为闲事。他自幼跟随父母勤习书法,视为人生路上的一门重要功课,因此他能够始终坚持如一,日日、月月、年年。书法在宣纸上和他保持了一种真诚的默契,他的翰墨情怀绽放出清新明丽的花朵,受到众人由衷的欣赏和称赞。启功先生曾感叹道:“朴翁擅八法,于古人好李泰和、苏子瞻书,每日临池,未曾或辍,乃知八法功深,至无怪乎书韵语之罕得传为家宝者矣。”(见《赵朴初诗词曲手迹选》后记)早在“文革”结束后的1977年,北京市书学研究会成立,成就与声誉并高的赵朴初即被推为会长;1981年,在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赵朴初又当选为书协副主席。此外,他生前还曾担任过“天下第一名社”西泠印社的名誉社长(1983)和第五任社长(1993),对促成中国印学博物馆的建立和落户西泠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从当代书法史、书法发展史和印学发展史等各个角度来看,赵朴初都是无法回避的一个历史性坐标。而且,由于赵朴初先生地位特殊、影响深远,他的书法艺术作为他完整人格的一部分和重要体现,是极具研究意义的。
赵朴初的书法兼有“韵”和“力”、“意”和“法”,字形流畅秀逸,结构严谨缜密,笔墨洗炼疏朗。秀逸中见端庄,潇洒中见法度,娟秀而不失之纤弱,萧洒而不失之放诞,平易畅达,毫无拘碍。在我们看来,赵朴初书法的骨和韵不仅俱全而且俱美,从灵动的行笔中往往透出一股朴拙的金石气息,清末金石书法大家杨守敬曾云:“集帖与碑碣,合之两美,离之两伤。”赵氏书法其实就是碑帖互融互补的典例。从赵朴初早期的书法来看,他是由楷书入手的,学柳公权、李北海的以行书写碑,结体上较方正,血肉丰满,骨法劲健,用笔上涩多于疾。中年以后开始将帖学参入,笔法学宋人较多,并继承了苏东坡字势右斜而扁肥的特点;而后合以颜鲁公字体的雄健、宽博,接受并践行了米南宫“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的用笔主张,最终形成了不激不厉、欹正相生,圆润中常见挺拔,方正中微带沉雄的赵氏书体。关于赵朴初书法的碑帖互融,林散之先生则概括为:“赵朴老初涉碑学,体势较矮,肉较多;其后肉渐少,气渐收,力渐凝,变成较方较楷的一派。”此语可谓颇得其要。
综合赵朴初各时期书法风格来看,我们可以将其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在六十年代中期以前,此时赵朴初还是以继承为主,特别是对晋人(主要是“二王”)和唐人书法精要的领会,为其书法打下了谨正到位等风格特点的坚实基础。从赵朴初练习书法的初期开始,他所接触的基本上是法度谨严的楷书,比如他自幼即在父亲指导下临习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柳公权是唐代与颜真卿齐名的大书法家,他的字上追魏晋,下及初唐诸名家笔法,最后形成了自家风貌,他毕生各个时代书法字体面貌没有极其明显的差异,表现出的风格多为清刚劲健、筋骨分明、遒劲流丽,在晋人逸采与鲁公宽浑之间。据说当年唐皇尝问柳公权用笔之法,公权以“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的话语作答:
上见夏州观察判官柳公权书迹,爱之。辛酉,以公权为右拾遗、翰林侍书学士。上问公权:“卿书何能如是之善?”对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上默然改容,知其以笔谏也。(《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七》)
这段十分著名的答问堪为中国书法思维的至要之核。也可以说,柳公权将人品视为书家最应注重的书法精神潜移默化地熏陶着幼年学柳的赵朴初。赵朴初对柳书的偏爱与重视,在他后来回忆旧时经历的谈话中可见一斑:
……“日军入侵时,家乡遭劫,我家也被毁坏殆尽。家中原来藏书不少,可惜只带出《杜工部集》残本和柳公权字帖。丙午(1966年)乱时《杜工部集》也被红卫兵扫掉,已无法寻觅,现在唯存一本柳公权字帖了。”(林岫:《诗书双灿 禅慧独清——追忆诗人书家赵朴初先生》,《澳门佛教》,2007年11月15日第六十三期)
两次遭乱,赵朴初却都终能将柳公权的字帖随身而携,可见其护爱之深。从赵朴初此一时期的习练方向而言,还不能具体地以“碑”或“帖”论之,只能说他极大程度上地吸取了晋唐书法的精髓。此时的赵书字体挺拔娟洁、撇捺如刀、偶见出锋,诗稿作品的手迹常常刻意以笔画联连上下之字。此外,赵朴初曾于1958年春写过一副《佛说金刚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以金黄颜色之墨书于磁青纸上,排布工整,稳中生态,很能见到一些旧时临学柳公权及唐楷的影迹。此副书法字体结体方正,微向右上倾侧,虽然单字看来颇为疏朗,但整幅作品章法紧凑、圆润沉稳、藏锋敛神,初看似乎死板,实际上是从静穆安和的体态中透溢出一种混沌的智慧,很能见出其功力与才气,有长者之风。再看赵朴初于1961年秋所临《兰亭序》,字形仍为正方,点画到位,偶见锋芒,章法亦十分用心。这幅挺拔畅达的临习之作可谓是以楷意渗出晋韵,极为难得。
第二个阶段从六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期,这十余年左右的时间是赵朴初书法形成自家面目的重要时期,大致可以用“润秀”二字概括之。此时的赵朴初已步入老年,“文革”震乱也已然式微,赵朴初的创作活动也逐渐恢复,特别是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赵朴初书法创作的热情日益高涨。从他当时的许多墨迹来看,字的结体由正方渐变为方而稍瘦,由精劲而温腴,风格多典雅洒脱、伸展跌宕、俊秀飒爽而又和气动人,提按之感极强,融入了极为丰富的精神、意志和情感。这一时段,赵书所宗转法宋人风韵,以帖学为本,所书之作既有蔡襄的淳淡大度、苏轼的圆劲妩媚,又有黄庭坚的横逸开张、米芾的险古隽利,可以说是得尽宋人风神。
1976年,赵朴初重书他于1958年所作的《记巢湖农民语》:“端起巢湖当水瓢,那方干旱那方浇。拔山盖世重瞳子,岂识吾民意气豪”。这幅书法堪为赵氏书法第二阶段风格的典型之作,通篇诸字皆用重墨,“端”、“起”二字极有米元章“刷字”韵致。在团团墨色中,渗透出活泼秀逸、洗练流畅的笔法,润而不肥、劲秀清雅,有洵洵儒者之风。
我们再看赵朴初于1978年书写的一副中堂,正文寥寥十字,是毛泽东主席《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词的最末一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幅书法每个字几乎全以赵朴初平日所不常用的草法为之,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世”、“上”二字,都用浓墨点画,“无”的上半段有如峰峦,迤逦叠嶂;下半段则似流云,卷舒自如,整体字形就像是一副山峰插云的形意图像,极富古趣,虽是草书笔意,但笔势打开后均被控制得恰到好处,收放有度。抬头另起的最后三字“肯登攀”则将整幅书法的气势托向了顶峰,“肯”字似“山”、“月”二字的连书,略向右倾。“登”字线条感极强,改向左倾,将重心扶正。至于最后一个“攀”字下面的“手”的竖勾,赵朴初则一改平日书写的习惯,而将竖拉长,将勾画向左下撇去。这样的处理方法极易把字写“浮”,因失去重心而显得沓软无力,但赵朴初书此笔画时,是以中锋重笔为之,一笔数顿,顿极方撇,力道渐收,使得墨迹逐渐显淡,狂傲莫测而又合乎章法,可谓韵味十足的神来之笔。苏轼曾写自己醉后作书之态云:“仆醉后辄作草书十数行,酒气沸沸从十指间出也。”此副书法给人感觉就像是书家醉后的偶得,浑厚遒劲、妍丽婉美、摇曳生姿,但又不是无法无度的任意纵横,笔画开合起落严谨,用笔、用墨皆达到了心手相畅的境地,洋溢着极强的抒情色彩,一派文人本色。
第三个阶段从八十年代初期开始一直到其逝世,这时赵朴初的书法风格逐渐由秀逸开张的风格转为温和内敛的气象,笔法由圆而方,笔画连带者益少,淡化了外在的繁华之美,转为更加注重内在韵致的气魄疏散、恬静冲和、虔诚无争的字形。就赵朴初习练的方向而言,逐步由此前的专工帖学而渐渐对碑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林岫教授在文章中回忆时写道:
朴老六十五岁后又于帖学之外参习魏碑,行次常携《张猛龙碑》和孙过庭《书谱》二集,通会古法,砚窗多有心得。逝前二十年间的作品(参见《赵朴初诗词曲手迹选》)愈发气静神闲,老笔浑厚,尤擅用墨,湿以枯之,渴以润之,直欲畅抒胸中豪逸,观者亦无不赞其纯青精到也。(同上)
正是由于碑体的引入,使得赵朴初的书法撇捺愈加舒展,点画更显敦劲,逐渐减淡了笔画的粗细变化,修饰之笔也逐渐减去,开合俯仰、屈伸离合更加出于自然,显现出古朴端庄、质拙肃穆的凛凛之气。
在笔法上融入了碑意以外,随着赵朴初佛教思想的确立形成,禅定、忍辱、精进等释家精神也透过书法这一形式外化出来。若观读晚年圆融了赵朴初佛学思想精髓的书法,诚可谓字字如莲花,笔笔有梵音。我们看他于1990年题日本良宽禅师诗碑:“禅师诗句证桥流,流到宫川古渡头。今日流还一片石,清音长共月轮秋。”诗尾加注:“傅大士云:‘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这副字用墨略重,每字各自护持,各有营阵,但整体上却是一般气象;笔画虽不复杂,但因藏头护尾、绵中含劲,多字集排则犹如武侯的八阵全图,显得意境缈远、变化万端,使观者从字纸间顿悟出“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的禅机。还有他晚年书写的一副华严经偈:“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犹如莲华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字体古雅平和,萧散自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充溢于字纸间的是对人间尘事的体悟,将菩萨行行止于人间,正是“世间道中得解脱”的精神使得这副字尽见人文的观照。而另一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赵朴初于1996年10月间在北京医院病房书写的那幅附于遗嘱之后的诗偈:“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还开,流水不断。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短短三十二个字,写得一丝不苟、一尘不染,宁神静气、淡定自如,显现出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静穆之美,结字布白却似乎又能照见万象,充满了释家所独具的智慧的精神。赵朴初对于人生参悟了然,因而笔墨间绽溢出了悟得禅机后的拈花一笑,随缘任运的达观精神令人读罢此字,感叹不已。国家宗教事务局局长叶小文在纪念赵朴初的文章《赵朴初的“无尽意”》中写道:“朴老说,苏东坡有‘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的佳句,诗人已顿悟宇宙无穷尽而人生有限的道理,所以面对艰难困苦也能豁达乐观、随遇而安,‘无穷境’是孜孜以求、不改抱负,无私、无我、无执的境界。这大概是朴老关于‘无尽意’出处的又一注解。”赵朴初的大仁心和大智慧浇开了朵朵墨花,在这朵朵墨花中似又现出无尽禅意。所谓“举足下足尽文殊心,见闻觉知皆普贤行”,赵朴初晚年的“人书俱老”,正是体现于此。
在最后这一阶段,如具体就“赵朴初”三个款字的署法而言,我们可以很明显地发现,这时候他一改七十年代常写的“樸”为此后的“檏”。此一特征亦堪资考鉴。
细心比对赵朴初各个时期的书法作品,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各个时期所表现出的不同的风格特色。我们试比较赵朴初于1971年写的《庆长春•和行严长者以长诗见赠》和1999年重书旧作《海南岛天涯海角记游》两副书法。前一篇作品之字字势较斜,字型扁多于长,笔画的起落转折处非常明显,字内连笔和字间连笔较多,可见书写速度较快,有飞动跳跃的音乐之美。而且我们对此副书法中的文字作了统计,在全篇总计154个字的整副作品中,只有20字写得较长,其中又有如“神”、“寄”、“年”等15字是易于写长的。而在后一副总共46字的条幅中,长体的字则占有19个,很多字明显地带有绵绵的肉感,运笔收放有度,且开始行中带涩,字形宽舒恬静,没有出现任何两字之间的笔画牵连。如果我们再结合赵朴初一些代表性的书法作品来分析的话,不难看出他博观约取,兼采众长的修习方式,既吸取了碑学厚重沉稳、刚健雄浑和帖学清隽流美、秀逸绰约的美学特点,又摒弃和避除了北碑故作怪奇、不近人情和南帖情不顾理、擅臆浅俗的不足,最终化成外型表现为帖学风格,行笔则贯注了碑学思想的独特的“赵体”,或有评“赵体”者云:“博涉坟籍,沉精篇翰,通晓诗文群经,兼之人品高旷,故神韵超逸,婉丽遒逸,疏秀有致。得荒率之致,出神入化,有崩岩坠石之奇、鸾舞蛇惊之势。能得其运腕之法,而转笔处古劲藏锋,似拙实巧。”“赵体”实际上体现出的是赵朴初那种具有稳定结构的思想精神,它以儒家的理性为中心,间以佛家的慈悲智慧和道家的无为寡欲,它的形成,极大程度上地将“贵和尚中”这种中华文化的精神内核以书法这种中国特有的传统艺术形式展现出来。“返朴归真,悟初笃静”,这虽然是父亲为赵朴初起名的取意,但用这八字来形容赵字的风格特色和笔墨精神,却是再恰当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