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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12 19: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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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我们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描述中讨论革命与爱情的关系时,我们必须认识到,没有一个范畴是超越历史、超越民族和固定的。如果每一个范畴的含义在每个特定的历史时期都会发生变化的话,那么它们的相互关系在客观的历史记录和社会关系中就会表现得更为复杂。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革命与爱情的结合类似于“与狼共舞”;它不断地被定义与被描述,每一次看似重复的主题重述,会显示出新的内涵与外延,以及新的互动关系。我们不能将革命仅仅看作是与不断发展着的现代化相似的霸权话语,也不能将性别关系理解为是无时限的永恒不变的,更不能把女性的身体理解成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中介,能够固定地传递政治信息,或者容易被升华到“崇高”的革命话语和形式中。
延续与中断
1927年之后处于支配地位的、从长远来看更为政治化的倾向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的结合。1927年蒋介石对共产党的镇压加剧了知识分子对革命文学的偏爱,这种偏爱使得那段时间出现了大量的左翼出版物。如果文学期刊《新青年》代表了五四运动所制造的文化空间,那么1928年由留日进步青年冯乃超(1901-1983)、朱镜我(1901-1941)、彭康(1901-1968)以及李初梨(1900-1994)创办的左翼期刊《文化批判》则大大地促进了中国文学实践对马克思主义的吸收与同化。在晚清和民国初期,文坛中曾有过介绍马克思主义的努力,但直到1928年马克思主义才产生了迅猛的影响。依照左翼批评家成仿吾(1897-1984)的说法,《文化批判》的创刊是为了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和替代五四文学的主导地位。值得注意的是,五四运动和左翼文学的关系暗示了革命和现代性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革命文学的目标是批判资本主义的现代性,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它不惜将五四文学贬低为资产阶级价值观的代表,但与此同时,它又依赖五四文学所宣扬的现代性理念中的革新和进步等概念,借以取得它在中国文坛中的合法性地位。因此,“革命文学”既是对五四文学的否定也是对其的延续。
“阶级”这一概念,好像是超民族的,全世界所有被压迫者好像是没有国界的,然而这一概念的出现,并不意味着民族-国家的神话已经被解放被压迫者的渴望所替代了。相反,由于民族处于危机之中,中国知识分子试图用“阶级”这一概念来抵抗帝国资本主义,这里面依旧包含了对民族—国家神话的认同。以往的研究者经常把“阶级”和“民族”看成是两个相互竞争与相互对立的概念。与这种看法相反,杜赞奇则认为“阶级作为一种比喻建构了一种特殊的强有力的关于国家的表述” 。的确,将“放之四海”的马克思主义放在中国语境中,中国左派接受了“阶级斗争”的理论,可同时还保持着强烈的民族认同感。中国的左翼作家对表现小资产阶级情感和无产阶级集体主义之间的矛盾非常感兴趣,他们不仅强烈地批判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跨国帝国主义对被压迫者的剥削,而且在民族主义的背景下重新思考个人与自我的立场。爱情在革命文学中不仅如同五四叙述那样,是现代性的标志,而且也是对个体和民族的乌托邦理想的标志。
冯乃超于1928年发表在《创造月刊》上的短篇小说《傀儡美人》,是一篇很值得研究者注意的小说,因为它标志着“阶级”的概念已经完全渗透到对性别的表述中了。基于故事新编的文学类型,冯乃超重新设计了著名的红颜祸水褒姒的传统形象。依据历史学家司马迁的描述,她惊人的美丽和魅力最终毁灭了周王朝。与传统的红颜祸水的观念相对立,冯乃超把受祖国和敌国双重剥削的褒姒描写成受压迫者的典型代表,极力强调阶级意识的重要性。于是,性别关系和妇女问题被打上了革命文学中的阶级关系的印记。
然而,在这一历史阶段,也就是革命文学的早期,虽然阶级意识已经完全控制了对革命与爱情、性、性别相结合的表述,但它们仍然是开放的,充满活力的。充满诱惑力的女革命者形象,有着放荡的身体加上革命的精神,这成为左翼意识形态最普遍的表述之一。在某种程度上,性解放也象征着革命本身,它也是一种革命,与集体的革命激情并不矛盾。例如,在左翼作家洪灵菲(1901-1933)的小说《前线》(1930)中,年轻的革命者霍之远当女朋友答应了他的求爱之后,在他们的合影后面这样题着:“为革命而恋爱,不以恋爱牺牲革命!革命的意义在谋人类的解放;恋爱的意义在求两性的谐和,二者都一样有不死的真价!”
上述对革命和爱情和谐关系的表述,可以说是1930年左右早期革命文学中最流行的主题之一。这个主题探索了彷徨的个体与自我,尤其是城市知识分子的自我,探索个人在1927年国民党清党后的动荡社会中的位置。象洪灵菲这样的一位左翼作家,革命——集体的乌托邦目标——是个人的,因为只有通过集体的奋斗,个人的幸福才能得以实现,才能有所保障。虽然其他的左翼作家,比如蒋光慈(1901-1931),喜欢表现小资产阶级情感与集体革命运动的冲突,他们仍然将二者看成是互相可以置换的,互相等同的,因为二者皆产生于相同的力比多资源。用蒋自己的话说:“浪漫?我自己是浪漫的,所有的革命者是浪漫的,没有浪漫,谁会参加革命?……理想主义、激情、不满现状以及渴望创造新事物——这就是你拥有的浪漫精神。一个浪漫主义者就是拥有这样一种精神的人” 。尽管“革命加恋爱”这一文学公式充满了政治的意味,李欧梵还是认为蒋光慈和他的同伴们是秉承五四文化遗产中的主体精神的“浪漫的一代” 。与将个人情爱和主体性压抑或者升华为集体力量的毛泽东时代相反,蒋光慈的时代高度赞颂个人自由和革命激情。用郁达夫的语言来说,就是“革命生涯的出现有可能仅仅是因为一些激情,那种无法分割的对一个女人的爱的陶冶。那种激情,如果延展它,其热情足以烧毁暴君的天堂,其强有力足以摧毁巴士底狱” 。郁达夫所强调的“小激情”,让我们想起马尔库塞非压抑条件的观点,在这一观点中,“性活动倾向于‘变成’爱欲——也就是说,在持续的延展关系(包括工作关系)中自我升华,而这种自我升华能够加剧和扩大本能的满足感” 。从“小我”升华到“大我”,从“私人的爱”升华到“集体的爱”,这都让个体得到一种本能的满足感。所以,这个所谓的“小激情”,成功地将爱情和革命、性活动和爱欲(性活动自身的延展扩充)连接起来,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创造社突然从个人情感的描述急剧转向集体革命激情的描述,这样的一个突然转向对于很多学者来说是难以理解的
然而,在二十年代末和三十年代初,个人情爱与革命激情的和谐关系中也存在着分裂的人格,或者确切地说,在狂热地追求这一创作潮流的作家中存在着分裂的现代意识。那些左翼作家,被建立强大的中国的乌托邦理想所驱使,不仅在小说中也在现实中热情地拥抱革命和爱情,但是却很快就感到沮丧与彷徨,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处于理想与现实、自我和民族、进步和传统、阳刚的革命精神与阴柔的感伤主义的两难困境中。或者我们也可以说,他们对“革命加恋爱”这种写作模式非常着迷,是因为这一模式提供了一个最佳的场所,让他们徘徊在这些困境与矛盾中,让他们的痛苦经验得以具体地表现。虽然他们显得相当浪漫,并且充满了激情,但他们同时也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的现代精神状态,源于他们对个人幸福和国家理想的痛苦的追求。
在对左翼文学运动颇具洞察力的研究中,夏济安(T.A.Hsia)指出鲁迅时常体验到“他的个人生活与中国的现代生活互相矛盾,希望与绝望互相冲突”,总是体验到“阴影般的困境,这一困境的存在被光明与黑暗同时威胁着。”不过,他认为鲁迅不是唯一的一位有这种感受的现代作家 ;其他左翼作家比如瞿秋白(1899-1935)和蒋光慈也都拥有“双重人格”,他们既是情感丰富的人也是共产党人。革命加恋爱的文学写作公式,如同本书所试图证明的,是一个强调双重人格的特殊的文学类型,以此来挑战把现代意识看成是一个象征性的整体的传统观点。虽然那些左翼作家带着明确的目标来憧憬与追求进步、自由和乌托邦社会,他们同时也忍受着一种如同精神分裂般的症状,在这一症状中,他们作为一个个体对乌托邦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感到巨大的困惑。通过制造和复制这一模式,个人不安的体验,他或她的痛苦的挣扎与备受折磨的焦虑感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性书写,而只有通过这种重复,焦虑感才能得以释放。
王德威在他的著作《历史的妖魔: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暴力和小说》中对茅盾(1896-1981)、蒋光慈、白薇(1894-1987)的生活经历进行了非常细致的考察与研究,为我们勾勒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引人深思的画面。他说“这些作家不仅仅是写,而且也是亲身演绎现代中国的虚构的现实主义” 。的确,“革命加恋爱”的模式决不仅仅是存在于文本现实中的文学结构;它也跟冷酷的真实的现实紧密联系,在这个现实中,像丁玲的第一个丈夫胡也频(1903-1931)这样的进步青年就因为追求他们的完美理想而惨遭杀害。无论是生活模仿艺术,还是艺术模仿生活,爱情和幸福都不能简单地看作是革命的标志;他们其实是革命的目的。也就是说,革命文学早期的作家常常把革命个人化或者把浪漫的和性的冒险革命化,因为这些全都基于乌托邦愿望。正因为此,他们能够接受苦难的考验,能够沉迷于疯狂的革命激情,同时也深深地感到焦虑。尤其是当革命与爱情之间的和谐关系受到现实的干扰与束缚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显示出作为现代人所拥有的双重的分裂人格。
如果我们回顾这些左翼作家的爱情生活,我们会更多地了解到他们充满矛盾的内心世界。作为进步和革命的代表,他们亲身演绎自己的理想主义,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仿佛都很勉强地牺牲自我而认同集体主义。于是,他们有关“革命加恋爱”的文学实践中充满了矛盾和困境:他们猛烈地批判五四文学中流行的消极的感伤主义和个人主义,但他们自己的写作又不能逃脱小资情调;他们严肃地批判资产阶级的物质主义,但他们著作的销售却很大程度地依赖消费文化;他们对性大胆的描述,把性解放和革命的行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但这一描述中又不可避免地保留了资产阶级颓废的元素。这些矛盾显示革命与爱情之间的互惠关系(mutual enrichment) 或者互通与互补关系其实并不简单;这种不简单不仅仅造成了这些作家分裂的“双重性格”,而且暗示了1930年前后革命文学中存在着复杂和多元的历史认同。所以,对这种矛盾与困境不厌其烦的重述,实际上是对整体化的革命意识形态的一种抵制与反抗的方式。
如果在创造社、太阳社和左联阶段,左翼作家从不同角度来描述私人情感、性和爱情,他们和新一代的作家到了延安时期和共和国最初十七年则改变了态度,对这些描述表现出矛盾的态度。也就是说,革命与爱情的紧张关系开始了:作家们不得不在毛泽东著名的延安讲话的压力下小心翼翼地处理对这一主题的描述。事实上,毛鼓励革命的浪漫主义,乐观的浪漫精神能够将个人的性行为加以调整乃至升华为政治文化的更高目标。然而,毛坚决地否定个人主义和主体性,给它们加上了负面的定义,因为个人的私人情感和私人空间对稳固而纯粹的革命理念是有威胁的。所以,学者们对这一历史时期文学叙事中的性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基本上采取两种描述方式:个人情感、性别、性行为被政党话语如阶级、民族、国家所压抑;或者,另一种说法是,政治被性本能所驱使和牵引。孟悦对《白毛女》(1942)和《青春之歌》(1958)的解读显示出,在这一历史阶段,阶级胜利的神话与女性解放的神话紧紧结合,而有关私人的性生活问题、妇女的个性特征、女性气质的叙述纷纷被国家的政治话语所压抑、限制和取缔 。另一方面,王斑对在杨沫(1914-1995)小说基础上改编的电影《青春之歌》的解读,借用马尔库塞有关“非压抑升华”(nonrepressive sublimation)的理论来解释,为什么被性本能所驱动的革命话语会对普通观众产生巨大的煽情作用 。除了这两种截然对立的对于性和政治的解释,第三种观点则意识到,个人的性意识与更广泛的政治中的性暗示有时会重合,会达到暂时的一致性,在这种时候,作家对个人情感的模棱两可的处理会导致“模糊的多重性”“ambiguous pluralization ”的结果 。这个观点再一次证明了中国知识分子作为现代分裂人的一面,他们一方面希望能够达到自我实现与自我满足的目的,一方面又希望有一个稳定的集体环境来支持他们实现这一目的,于是只好在个人与集体之间痛苦地摇摆与徘徊。从这一角度来看,并非所有的私人空间与私人情感都被国家的政治话语所压抑,也并非所有的个人激情和小资产阶级情感都被升华为政治热情和集体的力比多满足;许多中国作家在延安时期以及第一个十七年期间仍然在个人爱情与民族革命之间彷徨与挣扎。也就是说,分裂的现代意识从未完全被威力无比的毛话语所消除;相反的,它持久地存在于对“革命加恋爱”这一文学模式的重复中。例如,建国初的第一个十七年期间,萧也牧(1918-1970)、路翎(1923-1994)、王蒙(1934-)、欧阳山(1908-2001)、宗璞(1928-)以及很多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都创造了复杂的个人空间,并借助这些空间暂时地避开了铁板一块的政治权力的控制。
表演式的行为 (A Performative Act)
到此为止,我已经简单地勾勒了不同历史时期革命和爱情的互动关系。虽然我努力描画每个历史时期的“精神”和“面貌”,但我发现需要质疑的不仅仅是机械的社会决定论,还有线性历史的传统思维方式。我们需要考虑下列问题:基于单一的无缝隙的时代精神的历史描述到底有多真实?其中都有哪些文本消失在历史的长流中或者被主流文学边缘化?革命与爱情的互动关系在不同历史时期到底产生了多大的变化?我们应该如何处理断续的、反复无常的、有时却重叠共存的互动关系?如果用所谓的“时代精神”不能描述原初的真实可信的历史,那么我们应该怎样来描述历史?我们对历史的“描述”到底可以有多么“厚重”?
带着这些理论问题,我对“革命加恋爱”的互动关系的历史演变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复数的历史”的考察上,以此来决定这一互动关系是连续的还是不连续的。通过考察不同的历史时期,我质疑“整体性的历史”,质疑那种“寻求重建文明的整体结构、物质的或精神的社会原则、一个时期所有现象的普遍意义、它们结合的规则——那被称为时代‘面貌’的隐喻,” 然而,我也了解,不论多样性是否比整体性有价值,它都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依赖特定历史时刻的问题。差异和统一、特殊和普遍、个人和社会、性别差异和超越性别的关系并不自动包含任何道德评判,在不同的语境中它们成为不同的批判对象。
中国1920年代晚期和1930年代出现的“革命加恋爱”的公式小说是一个特殊的文学现象,很少小说可以像这类小说一样完全依据模式创作。这个流行主题吸引着公开宣称革命的作家和他们的追随者。这一模式在小说创作的广泛应用不可避免地被拔高和被贬低。不像其他属于主流文学的叙事模式,比如批判现实主义或者革命现实主义,得到文学史家的充分肯定。其实,“革命加恋爱”的模式显示了传统文学史的困境。很多批评者无法在已经确立的类型中来评价这一公式写作,由于这一公式产生与制造了许多雷同的复制品,他们于是简单地称其为一个失败的文学实践,但是却忽视了许多隐藏在这一写作类型后面的更复杂的问题,尤其忽视了“革命加恋爱”模式努力想要把握的复杂的现实。虽然这一模式代表着当时现代化进程中的“新生事物”,它的目标却是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把中国人民也就是“民族的无产者”从西方资本主义的压迫中解放出来。虽然它以批判资本的物质主义为目标,它在出版市场上的成功和营利却获益于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所以,这一文学模式与文学现象本身就充满了矛盾,如果只是把它看成是合乎马克思主义思想标准的简单反映,就势必会将这一错综复杂的文学实践缩减为体现普遍的或者权威声音的固定形式。在我对这一写作模式的讨论中,我努力避免受“革命”或者“爱情”的具体词义所限制。对于它们复杂关系的各种表述告诉我们,我们不能把这些词语的内涵看成是在社会的真空中固定不变的,也不能将它们缩减成只是受政治意识形态所支配的工具。相反,我将革命加恋爱的主题重述看作是一种表演行为,在不同的文化和历史语境内它们之间会产生不同的互动关系,于是,它们的定义在争夺文坛话语支配权的斗争中在不停地变化着。
表演性(Performative) 这个词也许会使人联想起奥斯丁(J.L.Austin)的说话行为理论和德里达(Derrida)对其的解构性阅读 。我对这一理论词汇的用法当然也源于这一知识谱系,强调在各种严肃或不严肃的语境中的一再重复与可能发生的摹仿,但是,我着重指出只有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下这种重述才可能实现。我对表演性performative 的描述不只局限于一个语言学的模式,而是认为它与文学领域中被广泛关注的权力关系是无法分离的。在充满热情的“革命加恋爱”的主题重述背后是产生幸福和痛苦、欢笑与泪水、爱与恨、狂喜与失望的乌托邦渴望和革命理想。乌托邦的理想与欲望可以最好地解释为什么众多作者欣然接受、模仿和重复“革命加恋爱”的主题,以及为什么他们的摹仿和重述使他们的政治和性别身份成为问题。换一句话说,也就是革命与现实的关系,包括激情与绝望、牺牲和流血都不是表演性理论所能把握和概括的。追逐这一文学公式的作家们来自不同的文学社团,有着不同的政治信仰,但是他们都被乌托邦渴望所驱使,重复、重申和争论不同道路下革命和恋爱的意义,这一现象证明没有所谓固定的现代意识,如果有的话,那只能是人们的一种幻想。
本书的第一章关注革命文学时期的文坛。通过描述不同文学社团的作家、编辑和批评家对革命和革命文学的不同理解,我质疑以往文学史所勾勒的前后一致的“革命文学”的形式与革命认同。第二、第三和第四章主要考察1926年至1935年极其流行的“革命加恋爱”小说,不仅质疑中国现代文学划分经典文学和非经典文学的标准,而且探究一些被官方文学史所忽视的非经典的文学写作。对“革命加恋爱”模式的复制和重述看上去简单,但每一次模仿都难以预料地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差异,这些差异改变或者延伸这一公式写作的原始初衷。以往的批评家则无视这一公式写作的表演性,将革命文学理论及其文学实践看作是浪漫的和声,把所有的主题重复或公式的复制都视为同一的、完全一致的。事实上,历史上参与使用这一文学公式的作家,例如左翼作家、女作家、早期新感觉作家,都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和立场对其贡献出不同的阐释,于是扩充并且传播了这一时髦的文学主题。我们应该注意到,来自不同团体的作家对“革命加恋爱”的模仿与重写是非常不同的,有的强化了已有的权力体系,有的则削弱了革命文学的意识形态,注入一种“陌生”的不同的声音。。
由于革命与恋爱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表现出不同的互动关系,如果本书的前几章偏重断代史的研究的话,那么在第五和六章里,我则跨越几个历史时期,将女性身体看成是一个权力斗争的场所,借此来考察不同的历史语境中的政治、性别以及写作之间的复杂关系。我将女性的充满诱惑力的具体的身体当作是社会与政治构成的实体,由此来探讨情欲想象与象征权力之间的联系。我的研究显示女性身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被不断地重写与刻画,这些重写在社会空间里建立了各种不同的符号系统。通过分析新中国前十七年和二十世纪最后十年女性身体与政治的关系,我力图描画出革命与恋爱之间变化的历史图景。
在追述女性身体是如何被文化和社会所构造的过程中,我拒绝接受任何关于女性身体只是超历史的,先于文化的或是纯粹属于自然的简单的论断。女性主义批评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反对性别的本体论,主张把女性身体放回话语范畴中来讨论。 我同意她的看法,把性别看作是一个具体的历史权力关系所构成的场所,但是我也同样认同另一种强调女性经验与女性语言的女性主义理论,比如埃莱娜•西佐斯 (Helene Cixous)、露丝•蕊格莱 (Luce Irigaray)和朱丽亚•克里斯多娃 (Julia Kristeva)等女性主义者都提倡一种记录女性欲望的女性写作。也就是说,我看到的是两种理论的悖论关系,一方面女性身体是由社会生成的,另一方面女性身体的生理特点天然就具备了一种柔软的如液体般的游离性,它常常会游离出企图将其包含的权力结构和社会空间。 相对于男性身体的稳定性,女性身体象征着各种无法控制的流动的形式;其自然性和流动性对男性的理性和先验世界会造成一定的威胁和挑战,所以表达女性欲望的写作是一种反叛的写作[[好像这里少了一个注释]]于是,我同时考虑到女性身体对政治话语的包容性与非包容性(containability and uncontainability),同时考虑到女性身体的社会性与自然性,这样一来,我便可以自由地穿越外部与内部、公共与私人、知识和欲望之间的边界。比如我会追问这样的一些理论问题:当我们仔细考查女性身体是如何被分配、被审查、被政治利用的时候,我们是否仅仅强调她们身体的被动性和透明性?我们应该如何看待那些流离于社会和政治结构之外的的身体部分?如何看待那些在不同的历史与社会空间中能够解构与挑战权威话语的女性身体?我们应该如何考虑女性身体对政治话语的包容性与非包容性?如何从女性身体的角度来把革命与爱情的关系历史化?总之,我在本书经常使用的女性主义理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反抗男权社会的姿态,而是一种用来考察从不间断的政治与性别之间的斗争的手段。
在过去的二十年或者更长的一段时间里,有很多精彩的关于革命话语和浪漫想象的讨论,但是还没有一本学术专著系统地分析现代中国文学史上革命与恋爱的互动关系。在这本书中,我所关心的问题不仅仅局限于现在时髦的身体政治的概念或是爱欲的政治涵义,我更关心的还是我们应该如何重写文学史的问题。我们应该如何突破传统思维模式的束缚来重写中国现代文学史呢?例如,文学经典化的过程常常把一些作家边缘化,在主流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对这些作家的研究总是被降低至脚注的位置。然而,如果我们挖掘出一些边缘作家是否就足以对抗传统的批评系统?当我们认为革命与爱情的相互作用与持续存在的中国现代性相关时,这个问题变得非常迫切。经典与非经典的划分不仅涉及到如何重写文学史以及如何对待社会和文化遗产的问题,而且隐含着话语霸权的争斗和批评家的立场等更为复杂的问题。所以,虽然我的研究包纳不同模式的尚未被文学批评界关注的边缘写作,我并不是仅仅将它们当作经典作品的代替品。,我更加关注的是在过去的文学史中所谓经典与非经典的划分标准是如何被建立起来的,文学文本与其历史语境后面有着怎样的一种权力关系?考察经典与非经典的话语建构可以帮助我们追问创新、进步和革命这些显而易见的统一性概念,将它们放回不断重复的“革命加恋爱”的写作模式中重新加以考察,从不同的层面来质疑这些概念的统一性。
本文译自刘剑梅的Revolution plus love : literary history, women’s bodies, and thematic repetition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革命与情爱:中国二十世纪小说史中的女性身体和主题重复》),Honolulu :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3。标题系译者所加,有所删节。译文已经作者修定。
孟悦:《女性形象与民族国家》(Female Images and National Myth),见《现代中国的性别政治》(Gender Politics in Modern China),Tani E. Barlow编,第118-136页,杜克大学出版社,1993。
王斑:《历史的崇高形象:二十世纪中国的美学和政治》(The Sublime Figure of History: Aesthetics and Politics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第135-136页,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7。
唐小兵:《英雄与凡人的时代》(Chinese Modern: The Heroic and the Quotidian),第105页,杜克大学出版社,2000。
福格斯(Forges):《“文学的现代性”:作为美学符码、分析工具和崇拜物的用法和错误》(Literary Modernity’: Its Uses and Flaws as Aesthetic Code, Analytic Tool, and Fetish),见《有争议的现代性:透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Perspectives on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2000。
福格斯所指的专著包括Yvonne Sung-sheng Chang:《现代主义与本土主义抵抗:当代台湾小说》(Modernism and Nativist Resistance: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from Taiwan),杜克,1993;张旭东:《改革年代的现代主义:文化热、先锋小说和新中国电影》(Chinese Modernism in the Era of Rerorms : Cultural Fever, Avant-Garde Fiction, and the New Chinese Cinema),杜克,1997;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1849-1991》(Fin-de-Siècle Splendor: Repressed Modernities of Late Qing Fiction,1849-1911),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92;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东西方之间阅读记》(Woman and Chinese Modernity: The Politics of Reading between West and East),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1991;史书美:《现代的诱惑:半殖民中国的现代主义写作1917-1937》(The Lure of Modern: Writing Modernism in Semicolonial China),伯克利:加州大学出版社2001;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1900-1937》(Translingual Practics: Literature, National Culture, and Translated Modernity in China,1900-1937),斯坦福1995;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Shanghai Modern: The Flowering of a New Urban Culture in China),哈佛大学出版社,1999;唐小兵:《英雄与凡人的时代》(Chinese Modern: The Heroic and the Quotidian),杜克,2000。
福格斯的《“文学的现代性”:作为美学符码、分析工具和崇拜物的用法和错误》认为“这些现代性的迷恋不仅对那种令文本表现得很现代的社会条件打了折扣,而且,更有意义的事,拒绝接纳这种通过翻译工作而制造的现代性”。
王德威的话。为了讨论迟来的现代性是“被那些意识到西方现代话语霸权的人所实行的一种自我折磨”,王德威试图打破所谓前现代与现代的区分,用“被压抑的现代性”来描述晚清时期部分中国人对现代性做出的贡献,这些贡献在随后的五四话语和现代文学运动中被否定、被压抑或者被削弱。正如他所说:“这种被压抑的现代性始终想通过渗透、徘徊或分散主流话语找到它们的归路,从而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另一道迷人景观”。“被压抑的现代性”质疑了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普遍持有的关于现代性独一无二的模式,并且揭示了被进化论的文学史观所抹煞的东西。见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1849-1991》第一章。
巴克-墨尔斯(Susan Buck-Morss):《梦幻和灾难:东西方乌托邦的逝去》(Dreamworld and Catastrophe: The Passing of Mass Utopia in East and West)序言,剑桥:MIT出版社,2000。
按照李陀和说法,甘阳在1988年介绍《中国当代文化意识》时开始提出“中国知识分子应该用批评的眼光重估西方现代化的价值”,见李陀:《反抗现代性:反思80年代中国大陆的文学批评》(Resistance to Modernity: Reflections on Mainland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in the 1980s),收入王德威编《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文学:一个批评的概述》(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Second Half of a Modern Century: A Critical Survey),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2000。
张颐武、李书磊:《重评现代性》,载《黄河》1994年第4期,第195-207页
李陀:《反抗现代性:反思80年代中国大陆的文学批评》,正如李陀所言,一个可替换的策略是“在对各种文本的翻译中探查对现代性的批评,以便逐渐产生能够建构新的主体性的话语”。
安德森:《现代性与革命》(Modernity and Revolution),见《马克思主义与文化阐释》(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编,第317-318页,伊利诺伊大学出版社,1988。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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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托弗•瑞德(Christopher Read):《革命俄国的文化与权力:知识分子以及从沙皇制向共产主义的转变》(Culture and Power in Revolutionary Russia: The Intelligentsia and the Transition from Tsarism to Communism),第94页,纽约:Basic书店,1996;这个词也见巴克-墨尔斯(Susan Buck-Morss):《梦幻和灾难:东西方乌托邦的逝去》,第51页。
见克利夫•吉尔兹在《文化的阐释》(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中提出的阐释策略,纽约:Basic书店,1973。对罗伯特•丹顿Robert Darnton来说,历史的目的是“为意义——被当代人描述的意义”而阅读,见丹顿:《法国文化史上的屠猫和其他事件》(The Great Cat Massacre and Other Episodes in French Cultural History),纽约:Basic书店,1984。
福柯语“复数的历史”(a plurality of histories)和“普遍的历史”(a general history)是用以批评“整体性的历史”(total history)的,见《知识考古学》(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第8-10页,纽约:Pantheon书店,1972。
奥斯丁通过区分陈述愿望的说法和表演性的说法来批评旧的逻格斯中心主义,前者描述一种事件的陈述,它或者是真的或者是假的,后者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只是它所描述的行为的表演。见《如何对待文字》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剑桥:哈佛大学出版社,1975,第1-12页;德里达的解构式阅读更进一步质疑了当奥斯丁论述排除了“不严肃”的陈述。自身的逻格斯中心。德里达强调的是语境而不是意义本身,见库勒(Jonathan Culler):《解构:结构主义之后的理论和批评》(On Deconstruction: Theory and Criticism after Structuralism),第123页,纽约:康乃尔大学出版社,1982。
朱迪斯•巴特勒:《性别的困境:女性主义与认同颠覆》(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Subversion of Identity),第140页,纽约:Routledge1990。正如她所言,“性别不应该被建构成一个固定的认同或者多种行为仿效的代理所在,相反,性别迟早是一种不牢固组成的认同,以行为的重复在外部空间组成”。
伊丽莎白•格络丝(Elizabeth Grosz):《易变的身体:指向肉体的女性主义》(Volatile Bodies: Toward a Corporeal Feminism),第9页,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9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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