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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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心里总有一件事情惴惴不安的，很早以前了，关于《南辕北辙》的故事。这个故事极其明了的，以至于不需要重复它。但它的确引起了我父亲和姐姐的争论，父亲教训姐姐某件事情上\"南辕北辙\"，姐姐反击说，如果坚持下去，一样能到，不要要绕地球一周。父亲他就问我，我说到不了。那时候我是家里不小的读书人，我的话常作裁判用。但我也是极受父母宠爱和严加看管的人，不免有些诺诺，就这样说了违心话，耳朵红红的。也许我还记得自己欺骗了自己，说绕地球一周用车可不成，也许没有拿过冬的衣服。但我知道，坚持自己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我姐也有固执的劲，她常走最远的路；我也曾经走过捷径，但因为一个目标，却要面临更绕的路。

　　坚持是困难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坚持好还是不好。退一步海阔天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顺水推舟……很多的理由要求你放一放，谁还碰不到谁呢？为什么要跟自己较劲呢？

　　齐国有一次发大灾荒，就有富人来施舍粥，他对一个饿着的人说，\"喂，来吃\"（嗟，来食）。那个饿人不吃，终于饿死。关于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富人感觉到自己态度上的轻慢，向饿人道歉，饿人还是坚持不吃，终于饿死。关于后一个版本，就引发了不少争论：别人已经道歉，两个人恢复到同样的位置上了，不妨借坡下驴，吃了保命；虚名有什么呢？何况\"饿死是小\"呢。

　　实际上我们的确记住了这个饿死的人，这个世界上每天都要饿死很多人，但他这个没有名字的人被记住了，也许他的坚持总有些怪异之处，不和情理之处，否则中国人很难记住。

　　中国人古往今来多崇尚一种实用主义，或者是超越主义，前者是被儒家发扬广大了，后者被道家悄悄收藏了。比方说孔二，他是宣传孝道的，可他对曾子说，你做错事，你爹拿小棍子打你，你就受着；你爹拿大木棒子打你，你就跑。但听说孔子也有坚持的时候，他走到一个地方，渴了，见到泉水，要喝，听说是盗泉，就不喝。这件事情在论语里没有记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如果真的要渴死了，他还会想到变通的法子，比如将这泉重新命名为\"智泉\"，或者干脆喝了不跟人说。儒家通常都避免和人发生很大的冲突，妥协或者不得以的时候还多，这都难免。到了后来，要女人守节，提出\"失节是大\"的时候，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遵守不了了，却要继承这种精神，便推到比他们还软弱的女人身上发扬。

　　但在春秋战国时候，也许还有些有骨气的人，愿意为这口吃的死掉（或许他已经疯了，或许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不免要分析一下，首先是他饿着，就很敏感，怕受别人太多的同情（也许他曾经也阔过，还没有堕落到有奶是娘的程度），这时候富人的轻慢伤害了他敏感脆弱的小自尊心。他受伤了，富人道歉也不能平复他的伤害，他发现一件事情，就是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境中。如果吃了，他就接受了道歉，他的伤害就算白伤了；他要维系这种伤害，他就只能不吃，不但不吃这个人的东西，还不能吃别个人的东西，于是他饿死了。他不原谅。

　　知道了这个，就也许能明白鲁迅死前写那篇长文《死》，他说：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PS1：国学里跟人争执，结果遭人马甲报复，我本来想回他几句的，后来想看不见为静（请参见超越主义）

　　PS2：饥饿艺术家是卡夫卡的小说，一看下去觉得只是怪异，但德国另有一哲学家分析得相当好，是讲人的困境的，本来想引用些。可是文章写了，气仿佛出了（舒愤闷），就不必蛇足了。鲁迅是鲁迅，廉者是廉者，饭还是要吃的（参见实用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