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她时,他二十八岁.和一个女人订婚四年.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日子平淡持久.渐渐凝固成四平八稳的方块字.他是中规中矩的部首和笔画.他并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好.房子的钥匙拿到手之后,他仍然住在单位.结婚的想法出乎意料在平静拥挤的生活中冲撞搁浅.
这个女孩小他七岁.在他工作的城市东区读大学.照片上女孩美丽的脸上蒙着寂静的表情.落寞而天真.眼神有着比例不明的颓废的光和阴影.像一团展也展不开的叫做沧桑的眉头.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想.那个他从来不曾碰过的作为他未婚妻身份的女人,他为什么用最轻率的想法否决了她.她给过他的所有甜蜜和哀愁,年年月月的积累.为什么都敌不过那个叫夏昧寒的女孩一个淡然的表情.而他从来都不是意气用事的小孩子.却在月亮深刻星辰濒死的夜晚失态痛哭.原来爱情从来都不是相互依靠取暖的肩膀,而是一次冒险的泅渡.你死我亡.彼岸没有光.此行费人肠.
生命中的人,谁让谁彷徨?谁是谁的决然去向?爱是不是力量?一些出路在何方?
黑色鱼网袜银色唇膏是大多数女人的理想.但是代表不了全部男人的欲望.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宿命的蹉跎.
星星沉了又沉的秋天夜晚.他换上温暖的格子睡衣靠在沙发上看新闻.窗外也许歌舞升平也许醉生梦死.但那是别人的世界.属于他的只是自己小小的一部分.安宁的,平淡的,带有一点点自我抵御。
有陌生人给他发请求.他打开之后看见空间里的一行字:夏昧寒.女子.二十一岁.流离失所.他清醒的记得那十几个字像一枚枚硕大的冰冷的不知名的花朵一样灼烧他黑色的瞳孔.一瞬间的击中和怒放.仿佛徒生摸到一面霸道的墙.硬生生挡住一些亮光.
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今天戴了大大的银色耳环涂了橙色唇膏,但是我不会给你看我.那么你可不可以和我聊?
可以.他说.然后他发现自己有点小心翼翼.
你为什么叫夏昧寒?
你为什么叫穆仁轩?这些都没有道理可言的.是不是?就像你突然认识我而我又叫夏昧寒一样.要什么规则呢?
是.要什么规则呢?有什么规则呢?一些事情是注定的.一些人是注定的.比如:夏昧寒.比如:那晚的相识.
电话那头女孩的声音甜美清冽.淡郁的冷漠.她说:秋天一下一下深刻着,梧桐树失去了孩子.脚步丢了情人的糖果.这是个行走的落寞的季节.巧克力是浓的化不开的慰藉.可以用手在地上划开一道波纹.提醒久违的绝望.生生不息.
女孩说沧桑只有一种含义却有着万种映象.包裹在身体上的灰暗的外壳有着万紫千红的来源渠道.
他不喜欢绝望.他不喜欢她把绝望随处安插在她的句子里.他说:二十一岁的女孩子拿什么标榜绝望?她笑:不计其数.
他想变成一只虫子,可以钻进她的记忆和她一起经历所有的压在她身上的悲伤.他想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了解她,才可以触摸到她淡郁的手指上清幽的光.他想也许他只是无法自控.她的无望和抵挡,她隐藏起来的过往,她不为人知的疼痛和迷惘.他只是手足无措的望着,远远的,禁尺之外.不被涉及.
然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心一直在以一种蜷缩的姿势隐隐作痛.
他说你很久没有上线,给你打电话也只是很晚才可以接到.他说:为什么?
他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显示自己阴郁的怀疑.神态胆战心惊.他不明白自己在恐慌什么.或者说自己不愿承认一些什么.一个小他七岁的女孩,素昧平生.或许有过一些故事.但是和他无关.他知道.可是他做不到坦然如初.
她说:为什么会想念我?
他说:为什么会想念你?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无力.这个女孩在认识他的第一天就对他说:帮我找个男朋友吧.我想恋爱了.她看起来漫不经心.似乎不会想到自己的直接和锋利会带给别人什么东西.他知道她是不轻易恋爱的女子.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对自己袒露想法.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轻易告诉自己的电话号码.她仿佛是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模糊的悸动着.触摸不了本质,有着茹毛饮血的残忍手势.
他终于知道她在另一个校区的酒店做服务员.每天中午晚上穿越两个校区去做繁重的工作,领菲薄的薪水.
他说:为什么?
为什么?她笑.生存.只是为了生存.
她轻描淡写对他诉说坎坷过往.但是最后还是忍不住哭了.他握着话筒的手一直在抖,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一脸.
蒙着幸福假象的童年并非幸福.但却是失之莫及的美好时光.长大后的挫折磨砺坚强.贫穷.匮乏.她说我必须想办法养自己.因为我不想被饿死.
很久之后.他们见面之后.她突然对他说:仁轩.你知道吗?你看我的时候眼神很疼.这样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她说我都明白.就像我明白你不是我的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他打电话给她.他为她做很多事情.但是他不去见她.他觉得自己需要积累勇气.那样美丽的绝望的琉璃一样深刻的女子,他不知道她会给他带来什么.
梧桐树叶开始飘零的时候.她在电话里突然对他说:我变胖了.估计你都抱不动我.
对于这样的直接.他从来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知道她只是心无城府的孩子.童言无忌.
他给她买了手机.他说我必须要随时联系到你.
午后的时候.他在公司上班的时候.她会有短信过来:突然醒来.看到天花板上阳光寂寥的脚印.房间里没有人.空气静到震耳欲聋.开始恐慌.
一些荧幕上小小的汉字会让心柔软的牵动起来.丝丝缕缕的疼.不顾后果.
他说我供你生活.但是你必须辞职.并且要答应我以后别再出去工作.你只要很听话好好学习就够.他说:你必须答应我.
她试图拒绝他的给予.但是后来她生病了.无法继续工作.她给他打电话:我要死了.我听话.
他为她做所有他能做的事情.他不轻易说喜欢她.
夜很深很深的时候.女孩说你快点结婚吧.他轻声而坚定的说:我不结婚了.我要等你毕业.
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不知道如何去定义这些喜欢.我很心疼你.我想照顾你.在你睡觉醒来恐慌时我想在你身边抱着你.我想一辈子都疼痛的看着你.你是我目力所及之处最大的乌云.挡住了外界所有的光.我想睡在粉碎里.因为你说粉碎是你的目的.
是爱吗?
是爱.深刻的初恋一样用力的爱.
如果爱.请深爱.
他第一次去看她.距离他们认识已经数月之久.安静的等在她学校的草坪上.看着长发的美丽的女孩一步一步走过来.那件苔藓绿的外套像是无限扩大的张牙舞爪的梦境.诡异的印证了他所有的理想.
穆仁轩.我是夏昧寒.
夏昧寒.夏昧寒.夏昧寒......
仿佛回声汇成的巨大的漩涡.一下一下聒噪他脆弱的耳膜.他几近失聪.
如果这都不是爱.
篮球架.奔跑的孩子.夜色单纯.他说:我带了你喜欢吃的巧克力.
她安静的看着他:原来你什么都记得.
是.他记得.很深的夜晚.她说:我爱吃巧克力.可是很久都没吃过了.因为没钱去买.
他喂她吃巧克力.他吻她.他对自己的欲望无能为力.他说:对不起.他狼狈的几乎落泪.
女孩手指冰凉.她看着他.淡淡的.我不怪你.我想报答你.
不要报答.只要相爱.只求相爱.
他出差时带上她.她提着小小的缎子箱坐在他身边.眉眼如画.有时无声的对望着.激烈的亲吻.她或许是个附累.但也是他争取过来的.他甘心承担.这种甘心是他自己选择的.与旁人无关.
第一个夜晚他们开始做爱.电视里放着琐碎的音乐.白色床单像是巨大的云朵.承载着失重的爱超重的爱无止无尽的爱.
他们在一起五天.他们演绎着神仙眷侣的美丽.他出去谈业务时.她一个人在房间看港台肥皂剧.有时打开电脑写只言片语.一次她出去看飞机.途中写短信给他:坐在飞机场的空地上,风很大,长发飘零.飞机巨大的轰鸣声和银色羽翼.阳光明媚.升空和降落的空虚.突然脆弱.想有双能够飞翔的翅膀.想离开.幻想解脱.明知是奢侈.风雨之后.安静生活.踮起脚尖.好好生活.对自己说.然后微笑.带着绝望流亡.不要方向.你不懂我的迷惘.
突然发现.对于他.她似乎没有太多的话要说.
生命潦倒但是生命继续.生活枯燥可是生活一如既往.
她曾经这样对他说.然后淡漠的笑.
他不明白的.她有着自己的独特的内心世界.她不是没打开.而是他自己走不进去.设身处地是难的.理解是难的.只有生活是持续的.没有谁可以拒绝.
五天.他们是彼此的伴侣.是对方的影子.是相互的依靠.是拉长过又拉长的半杯鸳鸯.是紧缩过再紧缩的陌上花墙.
让我做你的情人吧.同你的寂寞一起下葬.
但是他想娶她回家.这是他看见她的唯一想法.从始至终.不知悔改.
她反复说决裂的话.然后突然就变的很乖很听话.他觉得开心.他想她终于被自己的爱转变.他终是一个简单的男人.为了爱奋不顾身.即使看不出奋不顾身的价值.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忙.他单纯的相信她.他更努力工作.他想留住她.他想娶她.
在那些全力以赴的日子里.他的心里只盛下一个人.他仿佛初恋男人心惊胆战的爱着.忘记了自己是有婚约的人.
一天早上起床.看见未婚妻身份的女人满脸泪痕站在门外.女人的家人用恳切的口气要求结婚.他似乎一下子从云端跌入现实.女人家境显赫.退婚不被允许.他陷入困境.
下班的路上.夕阳似火.城市高大的楼群被夕阳四分五裂.他体会到一种绝望.如果爱不能被继续.如果这一切都没了结果.他不知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生活下去.女孩如花绽放的脸庞.曾经是他赖以生存的空气.然而现实逼迫他窒息.他开始无力.
如果爱.请深爱.
他曾经努力.但是于事无补.
女孩说:你和她结婚吧.
他看着她.女孩的眼泪一下一下滑落脸庞.女孩的表情凄艳而倔强.女孩说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我的.
他哭了.他说:对不起.我爱你.你知道的.我爱你.
她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就像我知道我们这辈子没有办法在一起.
然后她不哭了.她说亲爱的我们来预约来世吧.然后她一下子又哭了.她说下辈子你一定要娶我.
那一刻.她疼的以为自己要死掉.
他把她抱在怀里.他说下辈子我一定娶你.他说我爱你.
三天后.女孩离开那个城市.
他发疯的打她电话.他幻想她会突然开机然后回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她的相片说我爱你.
可是爱有什么用呢?当爱不能继续.当生生别离.当自己以为很伟大可以顾全大局.当一切苦恋失去了意义.当她离开杳无音讯.
半年后.他结婚了.他对自己说:我心已死.我人已逝.
很久之后.他有了女儿.妻子难产去世.他给她取名叫穆念寒.
女儿三岁的时候.他带她去公园.春末夏初的天气.绿叶很清新.天空蓝的沉郁.他躺在草地上.孩子在身边跑着追蝴蝶.很多年前的往事突然涌上心间.久违的疼痛依然撕心裂肺.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擦干眼泪后看见一个白裙长发的女人牵着自己的女儿走过来.她盈盈浅浅的笑着:穆仁轩.我是夏昧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