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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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者

   如果说生活是一场梦，那么，未必到失去失命的时候才会真正梦醒。
                                                         ―――题记

（一）
   过去因为一件极为伤心的事，他对一切事情都失去了信心。从那天起，他就变作一个入梦的人。从那时起，他觉得人世间的一切光荣与梦想与他失去了关系，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在梦中度过一天天的生活。他不想梦醒，也不愿梦醒。因为他那时虽然只是少年，可也顿然明白，梦醒时分也未必比在做梦的时候更为欢乐与安适。
　　更为重要的是，他见过许多醒来的人，因为难于接受现实给予他们的命运，又再也无法入梦，只有一天天地面对对他们而言极为困难的现实。有的人战胜了命运成为强者，有的人被命运所影响从强者变作了平凡人，甚至，是连平凡人都比不上的人。他时常想，假如生命能够重新选择，他们还会选择梦醒么？
（二）
   他一直都在想，有的人使自己深深入梦，并不是不能或是没有勇气去面临多彩的生活，而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心中的理想。他的理想是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因为一直以来，他对别人所看重的一切都不是很感兴趣，他惟一想做的就是能够能把自己所有的生命献给自己的绘画艺术，可是，他深深明白，一向的梦境中的力量已经深入他的思想，他知道暂时是无法实现的自己的梦。所以只能在休息的时候悄然画上几笔，以此悄然看一眼自己梦醒的样子。
　　他亦知道，古往今来，无数的画家也其实都是画出了自己的梦里，也活在了自己的梦里，可是，他们未必是幸福的。有时候他也想，纵使能天天画画又如何，难道这样的生活他不会厌倦么？难道，他是那种一生一世都会坚守的人么？稍显犹豫之后他亦坚信，会的。
　　他一向的梦想，都是不惟能在画纸上画出复杂而趋向完美的色彩，而且能使这色彩能够真的像他心中所想的那样……那样能够表达那些画外之意，能够给观者不仅仅是启发和美的感受，更重要的是，能给他们以生命深处的颤栗及全部思想的升华。可是他亦深深明白，一个活在梦里的人，是无法以富有生命力的画笔来指引自己的----一个画家如果无法指引自己，那亦是决然无法指引他人的。
（三）
   为了让画笔能描绘自己的思想----哪怕只是对思想简练但却依然不失深刻的描绘----他选择了做一个流浪之人，十年而下，不惟流浪至长江南北，大漠雪山，不惟经历了一次次生死的考验，更是使得自己的思想一次次地得到升华与锤炼，可是，他依然觉得自己身处梦中。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想，可能是没有“开悟”。
（四）
   举凡世间之事俱须开悟，若不开悟，只是“画匠”，若能“开悟”，才是“画师”。才是脱离了前人的樊篱，自己真正地开创属于自己的风格。他想，难道是我应该停下？或许，只有暂时放下一切，才能明白真正的甘甜与辛酸，才能明白什么是画的真意？
（五）
   他停下了自己的一切活动，把所有的画都寄存在一位朋友家中。自己去了了一家并无名气的寺庙，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朝听暮鼓，暮闻晨钟，虽对佛学毫无研究的他经过三年的耳濡目染，亦是略略知晓了佛家的精义。
   三年来，一向爱读书的他手不释卷，略有空闲就深研佛家经典，亦间或随了酷爱书法的老方丈习字。他往昔虽自己不擅书法，可是亦很能品评书法之高下。他首次去老方丈室中见得壁上挂的“止水”两字之时即为那雍容平和的字意深深震动，足看了那字数分钟。
   老方丈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即已明了，他或许能看懂字中之意。是以即特准他可以在夜深时分见己练字。他曾经问过老方丈，为何定要此时练字？老方丈说，举凡做世间事想必你定然知道，俱须心诚意正。但练字之事尤异于它，只因若心中如有杂念，则举手之间立显滞涩。原本应“意在字先”，轻易即可变成“字在意先”，则失去练字怀与心之本意。
　　悟性尚可的他先是苦练了老方丈送他的《玄秘塔碑》古谱，他一为表示练字之心诚，二也确然对书法艺术有着极深热爱，是故于每天早晚俱各取一小时练字。且平时研习佛经之间隙亦是勤看字贴以为揣摩字意。
　　一年之后，其书法即已大进。他精心写了一幅条幅以请老方丈指正，老方丈说，你这字一看就是火性未尽。须知年青人有些火性原本是好事，可是，须得将这火性内敛方为上佳。
   又是一年，老方丈一看其字，略为点头道。此时火性虽敛，但点划之间仍有不平之意。 惟有有相当的包容之心，方能有平和之心，亦方可写成平和简重之字。
   第三年末，亦是他决定出寺的时候，他又写了一幅字。老方丈说，此时你虽已略得深沉之形，但得真正深沉之意仍须工夫。你须知，深沉深沉，惟深方能沉。惟有能有能体会这世间的广博与深重，才能真有深沉之意，也才能写出含韵悠远的字。
　　他当时并未全然理解老方丈的话，只是略有所悟。
（六）
   去了朋友家他取出当年的画，取出当年的画具。点燃了那一堆画中他过去认为画得水平最高的三幅，朋友在一边看的痛心不已。朋友说，这又何苦。他说，惟有真正的抹去过去的痕迹，才能迫使自己以放弃一切的勇气来挑战自我。
   他想，对于生命，他已可算有所悟。现在他最为需要的是，静思。
（七）
   他特意于闹市间租了一间小屋，他知道，如果不能乱中取静，则不论何等的“静”自己而言都是毫无意义。惟有在“乱”中的静，才是真正的静，也才能真的是能面对一切都能“静”。是以他每天仍像在寺中一样用两小时的时间静坐，坐时但去杂念，连一向深爱的绘画，他也对自己说要在这静坐中忘却。只是忘却。
   每每于静思过后，他都会有些灵感。可是那些灵感有的往往就是一闪即逝，流星般地，令他的思想那么的燃亮一瞬。后来他就准备了速写本在手边，每有灵感，都是迅速地抽象地记下些什么，记下些惟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哪怕不是画，只是一些怪异的符号。时日渐久，他每翻这本子都能将自己原有的思想更加深一番理解，有的时候，他甚至都觉得，是减弱了一番。可是他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有的时候，思想力量的稍稍减弱是为了更为增强在积攒力量。
   令他苦恼的是，大约两年之后，似乎觉得，竟是遇到了思想的瓶颈，再没什么进步的可能。自己看着自己的画也觉得有些内在的重复，虽然画的大多都是不相同的，但是，他自己深深明白，它们内在的韵律亦趋于一致----而这，正是一个画家思想的源泉枯竭的标志。
   他知道，此时，亦再难进步了。
（八）
   他又搬进了寺中，老方丈依然像往昔那样对他淡淡的，他也依然如同过去的五年一样练字，可是，他觉得他的字也和他的画一样，再也没什么进步了。他拿着最近离寺的一两年练的字给老方丈看，老方丈说，你习字之基本功如此已是小有所成。现在其实你可以练《雁塔圣教序》。说着又给了一本拓本，令他自练。并且与他说，若是你不得字中圆润冲和、潇洒自若之意，则决不能称为是练得这贴中字意。
（九）
   他恭敬地接过了拓本，心中不由大是不安。须知要做一个真正优秀的画家就首先要是一个有强烈感情的人，若是一个平静的人，实难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他为了画画，使得自己的原本平静的心变得慷慨激烈，可是又经过这几年的练字使之含蕴不发。可是他却深知自己并非是消磨了那股力量，只不过是将其雪藏于生命的角落之中。一旦机缘巧合，自己仍然还能变成一个充满热情的人。可是，欲习得这《雁塔圣教序》，使自己能将这热情化作一番真正的圆融通达，想来定然须得更多时光。
　　从此他就搬进了上次入寺时居住的地方，亦如现上次一般，没有带任何画具进寺，只是布衣粗鞋，一如那古代的修行之人。不过此时他呆在老方丈面前看其写字的时间更久了，回去揣摩的时间也更久了。可是苦恼的是，他竟发现自己仿佛自己设置了一所不知出口的迷宫，这字竟不如往昔练字时越写越像，竟是越写越不像。就这样，他一练这《雁塔圣教序》就练了数年，可是怎么也习不得这字中的通达之意。苦恼之下他决定再寻老方丈点拔。
　　老方丈说，其实我说也无益。真正的深奥的义理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所谓“以心传心”即是此理。你不能理解这字意只是缘法未到，缘法即到则一切即明。
　　他亦知这“佛祖拈花，伽叶微笑”（以心传心）之典故，怎奈这等修为却决非朝夕可得，是以他依然苦思，依然练字，依然无所得。可他明了，现在，他需要的，只是时间。
　　如此晃然又是三年过去，他虽于佛理之体悟稍有长进，但自觉与字意之进步亦是极微。一向坚韧的他此时亦略微失去信心，以此求教于老方丈。
　　老方丈一望其字道，其实你笔划间已隐隐得了几分字意，你现在就离寺去吧。或许一年之后，你再来见我，当更为进益。
　　他向来都坚信老方丈的话，是以他又出寺，像往常一样画画，卖画为生，每天依然练字，依然静思。一年之后，他失望地发现，自己所写之字与一年前相比竟觉毫无进益。叹息之余精心写了一幅带去给老方丈看，不料老方丈竟说，你之字已全然不同于一年前的极重的斧凿之意，多了几分天成之韵，再假以相当时日，定然能得这字贴的七分字意。
（十）
  他听了即觉有希望，是以不论如何忙每天都要用一小时练字，终于在他四十八岁那年尽得字贴之真意。可惜此时老方丈已然不在人世，他在将自己最近写的一幅最得意的字焚于舍利塔前之时顿然明了了某些生命的意义，觉得这二十余年的绘画与习字之事竟恍如梦境，而今梦醒，突觉心中开朗之意竟无法言表……

flashtao613

楼主写的真好。

  但，如果有梦，我倒是相信梦是不会醒的。

  楼主相信梦醒，是因为楼主把“沉迷”与“梦”不作区别了。

  因为，楼主的思维中存在一个预设：梦就是单调的“沉迷”。

  说梦，在我们的印象中，似乎不是单调的，倒是丰富多彩的。

  梦也有转折。

  如果缺少了转折，梦是不会作下去的。

  正是因为，梦是丰富多彩的，我们才能梦中忆、梦中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