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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类原创】] 张齐贤《梁太祖》注析【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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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3 22:03: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齐贤《梁太祖》注析
             梁 太 祖       〔宋〕张齐贤
梁祖○之初兼四镇○也,英威刚很○,视之若乳虎○。左右小忤其旨○,立杀之。梁之职吏○,每日先与家人辞诀而入○,归必相贺。宾客对之,不寒而栗。
进士杜荀鹤○,以所业投之○,且乞一见。掌客○以事闻于梁祖,梁祖默无所报○,荀鹤住大梁○数月。先是,凡有求谒梁祖,如已通姓名而未得见者,虽逾年困踬○于逆旅○中,寒饿殊甚,主者留之,不令私去,不尔,即公人辈○及祸矣。荀鹤逐日诣客次○。一旦,梁祖在便听○,谓左右曰:“杜荀鹤何在?”左右以见○在客次为对。未见间,有驰骑至者,梁祖见之,至巳午间○方退,梁祖遽起归宅。荀鹤谓掌客者曰:“某饥甚,欲告归。”公人辈为设食,且曰:“乞命。若大王出要见秀才○,言已归馆舍,即某等求死不暇。”至未申间○,梁祖果出,复坐于便听,令取骰子○来。既至,梁祖掷,意似有所卜○。掷且久,终不惬旨,怒甚,屡顾左右。左右怖惧,缩颈重足○,若蹈汤火。须臾,梁祖取骰子在手,大呼(去声)曰:“杜荀鹤!”掷之,六只俱赤○。乃连声命屈○秀才,荀鹤为主客者○引入,令趋骤○至阶陛○下。梁祖言曰:“秀才不合○趋阶。”荀鹤声喏○,恐惧流汗。再拜叙谢讫,命坐,荀鹤惨悴战栗,神不主体。梁祖徐曰:“知秀才久矣。”荀鹤欲降陛拜谢,梁祖曰:“不可。”于是再拜复坐。梁祖顾视陛下,谓左右曰:“似有雨点下。”令视之,实雨也。然仰首视之,天无片云。雨点甚大,沾陛檐有声。梁祖自起熟视○之,复坐,谓杜曰:“秀才曾见无云雨否?”荀鹤答言:“未曾见。”梁祖笑曰:“此所谓无云而雨,谓之天泣○,不知是何祥○也?”又大笑,命左右:“将纸笔来,请杜秀才题一篇《无云雨》诗。”杜始对梁祖坐,身如在燃炭之上,忧悸殊甚。复令赋《无云雨》诗,杜不敢辞,即令坐上赋诗,杜立成一绝○献之。梁祖览之大喜,立召宾席共饮,极欢而散,且曰:“来日特为杜秀才开一筵。”复拜谢而退。杜绝句云:
同是乾坤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
若教阴朗○都相似,争表梁王造化功○。
由是大获见知○。杜既归,惊惧成疾,水泻数十度,气貌羸绝,几不能起。客司○守之,供侍汤药,若事慈父母。明晨,再有主客者督之,且曰:“大王欲见秀才,请速上马。”杜不获已,巾栉○上马。比至,凡促召者五七辈。杜困顿无力,忧其趋进迟缓。梁祖自起,大声曰:“杜秀才,争表梁王造化功。”杜顿忘其病,趋步如飞,连拜叙谢数四。自是梁祖特帐设宾馆,赐之衣服钱物,待之甚厚。
福建人徐夤○下第,献《过梁郊赋》○,梁祖览而器重之,且曰:“古人酬文士,有一字千金○之语。军府费用多,且一字奉绢一匹。”徐赋略曰:
客有失意还乡,经于大梁,遇郊垧○之耆老,问今古之侯王。父老曰:且说当今,休论往古。昔时之事迹谁见?今日之功名目睹。
辞多不载。遂留于宾馆,厚礼待之。徐病且甚,梁祖使人谓曰:“任是秦皇汉武。”盖诮徐赋○有“直论箫史王乔○,长生孰见;任是秦皇汉武○,不死何归”,憾○其有此深切之句尔。
梁祖既有移龟鼎○之志,求宾席直言骨鲠○之士。一日,忽出大梁门外数十里,憩于高柳树下。树可数围,柯干○甚大,可庇五六十人,游客亦与坐。梁祖独语曰:“好大柳树。”徐遍视宾客,注目久之。坐客各各避席○对曰:“好柳树。”梁祖又曰:“此好柳树,好作车头。”末坐五六人起对:“好作车头。”梁祖顾恭翔○等,起对曰:“虽好柳树,作车头须是夹榆树○。”梁祖勃然厉声言曰:“这一队措大○,爱顺口弄人。柳树岂可作车头?车头须是夹榆木。便顺我,也道柳树好作车头。我见人说秦时指鹿为马○,有甚难事!”顾左右曰:“更待甚?”须臾,健儿五七十人,悉擒言柳树好作车头者,数○以谀佞之罪,当面扑杀之。
梁祖虽起于群盗,安忍雄猜○,甚于古昔。至于刚猛英断,以权数御物○,遂成兴王之业,岂偶然哉!
(据中华书局版李剑国辑校《宋代传奇集》)
〔校注〕○梁祖:即梁太祖朱温(852-912),开始参加黄巢起义,后降唐,变成镇压起义的刽子手。天复元年(901)封梁王,天祐四年(907)四月称帝。文中的梁祖还是唐朝梁王、四镇节度使,尚未称帝,“梁祖”之称是用朱温死后的庙号。 ○初兼四镇:天祐元年(904)闰三月,唐昭宗诏朱温为宣武军、宣义军、护国军、忠武军四镇节度使。见《旧五代史•太祖纪》。实际上此前朱温早已实际控制此四镇。宣武军,又名汴宋节度使,治汴州(今河南开封),令汴、宋等州。宣义军,治滑州(今河南滑县东),领滑、郑、濮三州。护国军,治蒲州(今山西永济西),领河中府及晋、绛、慈、隰四州。忠武军,治许州(今河南许昌),领陈、许二州。占按:关于“梁祖之初兼四镇”,似应修改。据《资治通鉴》卷二六二《唐纪》七十八:“天复元年辛酉(901)……五月……癸卯……以全忠为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四镇节度使。”既云“初兼”,似指此。 ○很:通“狠”。 ○乳虎:育子的母虎。《汉书•酷吏传•义纵》:“宁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号曰:‘宁见乳虎,无直宁成之怒。’” 颜师古注:“猛兽产乳,养护其子,则搏噬过常,故以喻也。” ○小忤其旨:稍微违逆他的意思。 ○职吏:官吏。 ○辞诀而入:诀别后入朝,意谓作好了永别的准备。 ○进士杜荀鹤:进士,唐代习惯,应举的举子称“进士”、“举进士”,及第者称“第进士”、“前进士”。当时杜荀鹤见朱温时还是举子,故称“进士”。但在天祐元年朱温初兼四镇时,实际杜荀鹤早已进士及第。杜荀鹤(846-907),晚唐诗人,字彦之,自号九华山人,池州石埭(今安徽石台县)人。出身寒微,早得诗名,然屡试不第。至唐大顺二年(891)才登进士第,时年已四十六。开平元年(907)授翰林学士,迁主客员外郎,但五天后便死去。其诗多讽时刺世之作,曾自编《唐风集》三卷,录诗三百馀首。 ○以所业投之:唐代进士科以诗赋取士,举子在应试前往往持自己的诗文卷子呈送有权位的人看,希望得到推荐奖拔,称作“行卷”。 所业,指所作诗文。 ○掌客:周代官名,见《周礼•秋官》。此指负责接待客人的官吏。 ○报:回答。 ○大梁:即今河南开封市,当时是四镇节度使驻地,后为梁的都城。 ○困踬(zhì治):困顿,困居。 ○逆旅:旅馆。 ○公人辈:衙门里的官吏差役。 ○诣:到。 ○客次:接待客人的地方。 ○便听:便厅,休息闲居的厅堂。听,同“厅”。 ○见:同“现”。 ○巳午间:上午九时到下午一时之间。 ○秀才:对举子的称呼。 ○未申:下午一时至五时。 ○骰(tōu投)子:一种赌具,俗称色子。 ○卜:求,愿望。 ○缩颈重足:缩着脖子,两足叠在一起站立,形容恐惧时缩成一团的样子。 ○六只俱赤:最好的点数。色子的一点和四点均为红色。 ○屈:请。表敬的辞令。 ○主客者:相当上文中的“掌客”,负责接待客人的官吏差役。 ○趋骤:快走。○阶陛:台阶。 ○合:该,宜。○声喏(rě惹):即唱喏,拜揖之意。 ○熟视:细看。 ○天泣:《新唐书•五行志》:“占曰:无云而雨,是谓天泣。” ○祥:吉凶的预兆。 ○一绝:一首绝句。 ○阴朗:阴晴,因诗歌的平仄要求而改。 ○造化功:创造化育之功。 ○大获见知:大被赏识。 ○客司:负责接待客人的官吏。 ○巾栉:巾和梳篦。泛指盥洗用具。引申指梳洗。 ○徐夤:“夤”一作“寅”。莆田(今属福建)人,字昭梦。昭宗乾宁元年(894)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正字。后弃职离京,客游朱温幕二年,依附武威军节度使王审知,为掌书记,嫌礼待简略,拂衣而去,复往泉州依审知侄刺史延彬。十馀年后退居乡里。以善赋闻名。有《探龙集》五卷,已散佚。 ○《过梁郊赋》:此赋失传。 ○一字千金:增损一字,赏予千金。称赞文辞精妙,不可更改。典出《史记•吕不韦列传》:“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郊垧(jiǒng炯):郊野。《尔雅•释地》:“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垧。” ○徐赋:此赋名《人生几何赋》,全文载《全唐文》卷八三○。 ○箫史王乔:都是传说中的古仙人。箫史,亦作萧史。《列仙传》卷上载,萧史善吹箫,娶秦穆公女儿弄玉,日教弄玉吹箫作凤鸣。穆公为之筑台,夫妇住在上面,不下数年。一日,夫妇皆随凤凰飞去。王乔:即王子乔。《列仙传》卷上载,他是周灵王太子,名晋。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他上嵩山,三十馀年后,于七月七日乘白鹤来到缑氏山岭,数日而去。 ○秦皇汉武:秦始皇、汉武帝均笃信神仙方术,寻求长生之药,但都不免于死。 ○憾:恨。 ○移龟鼎:即改朝换代之意。龟鼎,即元龟与九鼎,国之重器,比喻帝位。 ○骨鲠:刚直。 ○柯干:枝干。○避席:起身离开坐席,表示恭敬。唐人不坐座椅,席地而坐。 ○恭翔:即敬翔(?-923)。字子振,同州冯翊(今陕西大荔)人,仕梁官至宰相,《新旧五代史》有传。北宋避赵匡胤祖父赵敬讳,改敬为恭。 ○夹榆树:榆树的一种,即田榆。 ○措大:指贫寒失意的读书人。 ○指鹿为马:指着鹿,说是马。比喻故意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典出《史记•秦始皇本纪》:“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 ○数:数落。 ○安忍雄猜:安于为残忍之事,喜欢猜疑。 ○权数御物:用权谋术数驾驭一切。
这篇小说选自宋初张齐贤《洛阳搢绅旧闻记》卷一,原题《梁太祖优待文士》。小说写了三个故事,都是写梁太祖朱温在称帝之前对待文士的态度,其中第一个故事尤为生动,将暴君与文士见面的场景写得栩栩如生。由于这些故事都离历史真实有些距离,我们有必要联系历史记载,看看作者是如何驾驭史料,如何突出古代帝王以“权数御物”的伎俩。
第一个故事讲杜荀鹤谒见朱温,《旧五代史》杜荀鹤本传载有此事并附考证:
《唐才子传》:荀鹤尝谒梁王朱全忠,与之坐,忽无云而雨,王以为天泣不祥,命作诗,称意,王喜之。荀鹤寒进,连败文场,甚苦,至是送春官。大顺二年,裴贽侍郎放第八人登科,正月十日放榜,正荀鹤生朝也。王希羽献诗曰:“金榜晓悬生世日,玉书潜记上升时。九华山色高千尺,未必高于第八枝。”又,《唐新纂》云:荀鹤举进士及第,东归,过夷门,献梁太祖诗句云:“四海九州空第一,不同诸镇府封王。”是则荀鹤之受知于梁祖旧矣,不待田頵之笺问而始被遇也。时田頵在宣州,甚重之。頵将起兵,乃阴令以笺问至,太祖遇之颇厚。及頵遇祸,太祖以其才表之,寻授翰林学士、主客员外郎。
杜荀鹤中进士在唐昭宗大顺二年(891),此后十年即天复元年(901)朱温方被封为梁王。由此可知,杜荀鹤中进士之前便已见过朱温,那时会面的气氛不可能像小说中写的那样紧张。这篇小说把杜见朱的时间又写在朱温镇四镇之时,时间更晚了,杜早中进士,无须以所业投谒朱温。《洛阳搢绅旧闻记》的故事都是得自洛阳“搢绅旧老”所谈,难免不有乖史实。杜荀鹤受知于朱温,主要是因为他曾将田頵的好消息带给朱温,此事《旧五代史•梁书•田頵传》记载更详细。至于即席赋诗和夷门献诗,都只是一般的阿谀奉承,想来当时写这样诗文的文士多如牛毛,杜荀鹤不太会因此获得赏识。小说中,作者首先强调朱温的可怕:“左右小忤其旨,立杀之。梁之职吏,每日先与家人辞诀而入,归必相贺。宾客对之,不寒而栗。”然后通过朱温左右公人辈的紧张突出杜荀鹤的紧张。最有意思的是写朱温决定是否接见杜荀鹤前,命令左右取骰子来,多次掷点,直到掷出一次“六只俱赤”才决定接见。这当然是作者的创造,掷点的偶然性象征着暴君心情的变化无常。接下来写二人相见,杜荀鹤先是“恐惧流汗”,然后是“惨悴战栗,神不主体”,相对而坐后更是“身如在燃炭之上,忧悸殊甚”。即便因诗句奉承而大获见知,回到旅店,依然是“惊惧成疾,水泻数十度,气貌羸绝,几不能起”。自来描写对伴君如伴虎(小说中说朱温若“乳虎”)的恐惧,还没有像这篇一样成功。其实历史上的杜荀鹤与朱温的关系并非如此,否则他就不会“恃太祖之势,凡搢绅间己所不悦者,日屈指怒数,将谋尽杀之。苞蓄未及泄丁重疾,旬日而卒”(《旧五代史》本传)。末四字本可用在这篇小说中,说杜荀鹤虽获知于朱温,但伴君如伴虎,得到富贵而不能享用,“旬日而卒”。这样安排会使情节更有戏剧性。
第二个故事写朱温赏识徐夤《过梁郊赋》。此事原型见于《旧五代史》卷一三四《僭伪列传一》:
徐寅,登第归闽中,途径大梁,因献太祖《游大梁赋》。时梁祖与太原武皇(按:即晋王李克用为雠敌,武皇眇一目,而又出自沙陀部落,寅欲曲媚梁祖,故词及之,云:“一眼匈奴,望英威而胆落。”未几,有人得其本示太原者,武皇见而大怒。及庄宗之灭梁也,四方诸侯以为唐室复兴,奉琛为庆者相继。王审知在闽中,亦遣使至,遽召其使问曰:“徐寅在否?”使不敢隐,以无恙对,庄宗因惨然曰:“汝归语王审知,父母之雠,不可同天,徐寅指斥先帝,今闻在彼中,何以容之?”使回,具以告,审知曰:“如此则主上欲杀徐寅耳,今杀则未敢奉诏,但不可以用矣。”即日戒阍者不得引接,徐寅坐是终身止于秘书正字。
《过梁郊赋》当即《游大梁赋》,此赋全文未见传,这篇小说中节引的数句与“一眼匈奴,望英威而胆落”可补《全唐文》之阙。《游大梁赋》是徐寅欲曲媚朱温的作品,赋中将朱温的死敌——“独眼龙”李克用说成“一眼匈奴”,自然能博得朱温的欢心。但史书上不载朱温赏识此赋,倒是详载李克用之子唐庄宗李存勖对此赋咬牙切齿,徐寅也因此葬送了前途。顺便提一句,徐寅的赋在当时流传颇广,后人以徐寅自己的诗句“拙赋偏闻镌印卖,恶诗亲见画图呈”(李调元辑《全五代诗》卷二三《自咏十韵》)来推测五代时期福建已有刻书活动及图书的销售,可见一斑。
朱温引用徐夤《人生几何赋》的“任是秦皇汉武”句,嘲笑徐夤你不信长生不死,结果闹得自己卧床不起。在第一个故事中,朱温一见杜荀鹤就大声高念杜的诗句“争表梁王造化功”,用来打招呼。朱温喜欢警句,史书上多载之,此仅举一例。《新五代史•唐臣传•李袭吉传》载:晋王与梁有隙,交兵累年,后晋王数困,欲与梁通和,使袭吉为书谕梁,辞甚辨丽。梁太祖使人读之,至于“毒手尊拳,交相于暮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叹曰:“李公僻处一隅,有士如此,使吾得之,傅虎以翼也!”顾其从事敬翔曰:“善为我答之。”李袭吉与敬翔都是当时著名的文人,敬翔也是善作警句的高手,事详下文。
第三个故事写朱温扑杀“顺口弄人”的文士。此事又见于《旧五代史•梁书•太祖纪二》,系于唐昭宗天祐二年(905):
《师友杂志》:朱全忠尝与僚佐及游客坐于大柳之下,全忠独言曰:“此树宜为车毂。”众莫应。有游客数人起应曰:“宜为车毂。”全忠勃然厉声曰:“书生辈好顺口玩人,皆此类也。车须用夹毂,柳木岂可为之!”顾左右曰:“尚何待!”左右数十人捽言为车毂者,悉扑杀之。
这段记载不涉及后来的梁相敬翔,反话正话都由朱温来说,显然不太合适。小说中将敬翔安插进去,更近人情。故事最后将顺口弄人的书生悉数扑杀,不仅突出朱温的荒唐残忍,也与最初提到的“左右小忤其旨,立杀之”相呼应。事情虽然残忍,但生动表现了朱温对马屁精们的痛恨,使人倒觉得朱温的率直可爱。
敬翔是朱温的得力助手,《新五代史》将其传置于梁臣之首。他最初得到朱温赏识,是因为朱温素不知书,而他所作的文章多用俚俗语。《旧五代史•敬翔传》云:
翔好读书,尤长刀笔,应用敏捷。乾符中,举进士不第。及黄巢陷长安,乃东出关。时太祖初镇大梁,有观察支使王发者,翔里人也,翔往依焉,发以故人遇之,然无由荐达。翔久之计窘,乃与人为笺刺,往往有警句,传于军中。太祖比不知书,章檄喜浅近语,闻翔所作,爱之。……翔不喜武职,求补文吏,即署馆驿巡官,俾专掌檄奏。
当然,敬翔能做到宰相,主要还是“军谋政术”。《新五代史•敬翔传》云:“翔为人深沉有大略,从太祖(即朱温)用兵三十馀年,细大之务必关之。翔亦尽心勤劳,昼夜不寐,自言惟马上乃得休息。而太祖刚暴难近,有所不可,翔亦未尝显言,微开其端,太祖意悟,多为之改易。”后面这一段,也就是小说作者将敬翔安插进扑杀文士的故事的原因。
回过头来看这三个故事,头两个都是文士因诗句奉承而得宠。这篇小说原题《梁太祖优待文士》,这两个故事便是例证。其实朱温“优待文士”不是出于什么对文学的爱好,恐怕主要是靠文士们的嘴和笔来给自己歌功颂德,制造夺权的舆论。第三个故事与前两个迥异,不是“优待”,而是虐杀,奉承者死,直言者生,借以表现朱温作为 “成兴王之业”的“英主”的“圣明”和作为“安忍雄猜”的暴君的残暴。其实,柳树下的文人们固然是马屁精,杜荀鹤和徐夤又何尝不是。古往今来,只要以一人之是非为是非,一人之好恶为律例,阿谀奉承、指鹿为马就会风行不衰。在这篇小说中,我们看不到真正的杜荀鹤、徐夤、敬翔,他们都被笼罩在朱温的淫威之下,我们只看见左右如意的朱温。不论他提拔文士,还是扑杀文士,永远都是对的。从这点来看,小说的成功之处和精彩笔墨就是对朱温形象的生动塑造,作者通过对话、情态、细节等描写,着力塑造了一个“乱世奸雄”式的朱温形象,而杜、徐、敬三人都成为朱温形象的有力陪衬。朱温性格不是平面化、类型化的,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个性。人物个性和人物语言相统一,朱温语言简略而有力,通俗、口语化,很好地表现了他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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