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

黄海棠

原创首发



阴霾

1?
这是个宁静的小山村，特别是在鸟儿越来越少的今天，这小山村，也越来越宁静了。?
鹧鸪呢？画眉呢？黄鹂呢？它们都是爱唱山歌的小精灵，是上天给予人类的天然音响，如今已经很难欣赏它们的歌声了。是它们厌倦了人类呢，还是人类厌倦了它们？?
山不高，却多，重重复重重地裹护着这个小山村，就如置身于大地母亲的臂弯，很有安全感，所以这小山村有个别致的名字——永安村。这里也确实没有发生过什么旱灾、水灾，更不要说下酸雨之类的时髦灾难，听说当年日本鬼子就要打到这个地方，恰好传来他们兵败的消息，扭回头灰溜溜滚回日本去了。?
一条清幽的小河。小河经过永安村没有九曲八弯的，只是从人们的家门前，在山脚下轻轻打个弯就静静流出去了。这小河在平时是清纯的、温柔的，倒映着天上的白云、蓝天和山上的红花、绿叶，真美极了！不过，如果老天爷不小心下了一整天或连续下了好几天暴雨，那就不得了，它马上变得粗鲁，浑黄，咆哮翻卷，毫不留情地把闲置在河边的垃圾、杂草、禾秆等杂物席卷而去。?
此时暴雨发疯地下着，好象打算永远疯下去，河水越来越涨，好在河堤很高，不然这永安村真有点不安了。?
怎么办呢？小山和大根焦急地站在河堤上，这河堤也是一条大路，是通向县城和别的山村的要道。两人共用一把伞，但两人的腰际以下都已湿透了。?
“你说，好不好游水过去？”大根跺着脚问小山。?
“等一下，这怎么行．等雨停了再说，这水涨也快，退也快的。”小山一边说一边抹着脸上流下来的水，显然这伞的质量也不够好。?
?
“你看你看，这雨会停下来吗？”大根望着天上不停地往下泼的密集的水点，接着又问小山：“你认为有没有兔子？”?
“有！我有一种感觉，它告诉我一定有！”小山肯定地说。?
“那就过去了，唔？你怕？”?
“笑话！我会怕？去年我们是怎样过去的？”?
去年的情形也同现在的情形差不多，他们在下午把夹子放下去了，不料晚上却下起了暴雨，到早上他们要去收夹子时，河水已涨了起来，水势特急，但他们还是有惊无险地游了过去。夹子夹了一条山兔，不过回到家小山被他妈张大娘狠狠骂了一顿，不充许他以后在发大水时过河。?
“那好，现在就过去喽，我已经心痒痒啦，老兄。”大根边说边脱衫。?
“不、不，今早我已答应我妈，这次不游过河。”小山阻止大根脱衣裤。?
大根沉思了一下：“要不你在这里，我一个人过去，我真的好想过去看看夹有什么。”?
“那好，你过去吧，我帮你拿衣服，你千万要小心。”?
“放心，没事的，象我这样的技术，大江河都小意思啦。”大根边说边把衣服脱了，慢慢走进翻江倒海的河水中，走到齐腰时，大根就站不稳了，他干脆跳起来，趴到水面上去，但水流大急。虽没沉下去，洪流很快就把他往下游冲去。大根一边浮出水面，一边使劲斜斜向对岸游去……?
游到河中央时，突闻小山惊呼：“快！快潜下水底！大根，快！快！”?
大根不暇思索，立刻沉入水底，方一沉下．就感觉头皮被什么东西擦了一把，等他浮上来时，看到一根水桶般粗的木头如箭般向下游掠去，好险！?
大根回头望了小山一眼，只见他张大嘴巴，睁圆双眼站在那里，伞和衣服都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向他点了点头，笑了笑，继续向对岸奋力游去，爬上了岸，站了起来，回头冲小山笑了笑，中指和食指举了一个“V”字型。?
小山也笑了，向大根竖起了大拇指，他呼出一口大气，回过头去找刚才被他情急之下扔掉的衣服和伞。?
“小山！小山！有一条兔子！啊，不对，不知是什么……”对岸的山上很快就传来了大根的喊叫。?
“夹的是什么啊——”小山大声地问。?
“我不知道啊——”?
“那你快点拿过来——”?
“好——”?

2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苍茫的群山中，有着不少云雾。有的弥漫在山窝，有的笼罩着山顶，飘飘渺渺。迷迷幻幻。?
大根从山上跑下来，发觉河水已退了很多，这次手中虽拿着东西，但过河已容易得多了。?
他俩轮流拿着这条怪物，欢天喜地往家跑，跑到小山家时，发现张大娘倚着门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根拐杖，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他俩回来了，才放下心来。?
“妈，妈你怎么出来了，瞧，我跟大根又夹了一条不知什么野性。”小山拿着那条怪物，在她眼前晃了一下．然后转身交给大根，要他放到铁笼里去，“妈，快进房去，小心着凉。”?
“我不进去，你说，你是不是又游水过河来着，你不要命了。”张大娘拐杖往地上一点。?
“妈，我没有，我都答应你了，我怎么会过河呢。儿那一次不听你话来着。”?
“那你这条东西是从那里夹回来的？”张大妈指着那个怪物说。?
大根走过来：“大娘，你放心，这是我过河拿的。”?
“你过河，你过河海龙王就不敢要你啦？”?
“大娘，海龙王怎敢要我？我最喜欢在发大水时游泳，那才真——叫过瘾！”大根摇头晃脑地跟张大娘吹，倒把张大娘逗笑了。?
“你看，你看你们……”张大娘的拐杖指着他俩。?
他俩看向对方，哗，大根只穿一条内裤，衣服还在小山的手臂间，头发上、脸上、身上满是黄泥浆；而小山则浑身湿透，身上、脸上沾着不少泥浆。?

3
邱四婶来了，李三姨来了，陈大娘来了，接着四叔来了，六叔来了，大伯来了，本家的一些叔伯婶娘都陆续地围过来。还有大根他爸、他妈也来了，一些小伙子，细佬仔都来了。?
这些人都很好奇，听说小山、大根夹了一条怪物回来，都想看看这是什么怪物。?
邱四婶说这可能是天上的某位仙女，被玉皇大帝赶下凡间，怕人们捉她去做老婆，就变成一个浑身是甲的丑东西，看，卷成一团，还很怕羞呢！?
小伙子们听她这样说，都不禁更加认真地看起来，看它的体形，看它的嘴巴，看它的眼睛，心中则想着仙女的模样。?
陈大娘说：“四婶你发神经，就算仙女要变也不会变成这么丑呀，我看呀，这可能是……”?
正要说下去的时候，被她老公刘大伯瞪了一眼，赶忙把嘴合上，抱起才二岁多的小孙子走了。?
小山的同学，镇长的儿子晓明发表高见说：“这是新世纪生出来的新怪物，报纸上，电视上不是常有新闻说某某地方出现了八只脚的青蛙；某某地方出现了两个头的小狗；某某地方又出现了像泥砖一样又可以当肉吃的怪物，我明天叫我爸约县电视台的记者来……”?
人们都不太理他，电视一个村只有两三部，报纸就不要去说了，就算有都不知能认出几个字来。?
“四叔公来了！”有个小孩叫。?
人们都转过头去，让出一条道来。四叔公是族老头，近九十岁了，长得道骨仙风样，年轻时走南闯北多，在村人心目中，除了镇长就他有威信。他背着手走了过来，看了看那怪物：“你们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不就是穿山甲！”“穿山甲？”?
“小山，大根，穿山甲是国家保护动物，捕捉它是犯法的呀，你们……”陈大娘，大根他爸、妈都焦急而又恐慌地看着他俩，叹着粗气。?
四叔公长吸了一口气：“唉，犯不犯法还是小事，我跟大金说说，把穿山甲放回山，还能犯什么法？问题是，小山他俩真的是闯了一个大祸！”?
“既然不犯法了，又还闯什么祸呢？”?
“唉，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四叔公从腰间抽出烟枪，装上一锅烟丝，点燃，深吸一口再喷出来：“话说在国民党那个时候，我们村有一个青年，长得高大威猛，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年以打猎为生。一天，他打猎来到一座坟前，突然看到一条穿山甲从地里钻了出来，当时他感到很奇怪，明明坟堆上一个洞都没有，可它硬是从里面钻了出来。会不会是鬼呢？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听说穿?
山甲营养价值很高，也从来没有打过穿山甲，妻子怀孕正需要补身子。于是，他便一铳轰了过去，就这样，那穿山甲就进了他妻子的肚里了。?
到了第二天，祸事就降临了。那个青年给国民党抓去当了兵，不到十天就传来阵亡的噩耗；当晚他那貌美如花的妻子就吃了一把大茶药，当那青年的老爸老妈发现时，已是一尸两命了。接着，两位老人把媳妇没吃完的大茶药塞进肚。一家人因穿山甲这条不祥之物，全部到西天去了。现在，小山他俩……唉！”?
听四叔公说完，大家全都大惊失色，握紧双手，张圆了嘴巴望着小山和大根。?
就在这时，外面又有人喊：“来顺伯来了！”?

4
来顺伯是上村的人，与小山无亲无故，小山叫他阿伯，叫得比亲伯还亲。?
二年前，小山他爸上县城，被一辆无声无息奔驰过来的奔驰咬死了。奔驰却加快速度奔驰而去，丢下他爸溜了。听人说奔驰是县上某位领导的坐骑，谁的？没人知道，县虽是穷县，但奔驰却有好几部。也有人去查，查不出来。作为永安村的大人物，镇长也出面去活动，回来也查不出，只说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
小山不想读书了，他才读初二，成绩是全省有名的，全省的作文比赛，他第一。?
他很想读书，但他有久病在床的老妈，他家穷，没有经济来源，他不止一次地对着青天骂老天爷。?
大根提议他无论如何都要读下去，读到高中、读到大学。没钱可以想办法，大不了他弃学跟老爸一起到城里去学宰猪，反正大根爸都不想大根读下去了，挣钱给小山缴学费。?
小山说要读两个一齐读，两兄弟共同进退。?
第二天，大根到县城买了两把铁夹子回来。封山育林以来，山渐渐浓了，野物也多起来了，特别是河对岸的山上，兔子特别多，常在夜里跑下来吃禾、吃菜、吃黄豆，赶都赶不走。他俩想到了一条又可读书又可挣钱的路子，他俩要向丛山掏钱。?
下午，太阳西斜，小山、大根刚从学校回来，扔掉书包，披着霞光淌过小河，爬上山。?
放两个夹子是不需要多少时间的。西山还残存几缕霞光在探头探脑时，他们就匆匆地从山上下来了，顺便脱光衣裤，钻进河水里滚了滚，趴到水面上游了游，回家就不用冲凉了。?
每次回家，大根都会跟小山一齐到他家里，帮小山做点家务才回家。小山爸死后，妈又卧病在床，什么事都小山一人料理，又还要做功课，这小子，真够苦的，才十四五岁啊。命运？人生？老天爷真会作弄人！?
小山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自己脑子管用，读一小时书，可以顶上别人读好几小时。?
那天下午。小山他俩又走在崎岖狭窄的山道上。走在前面的大根突然觉得脚踝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低头一看，哎哟！一把铁夹子死死咬住了脚踝，夹子不是很大，但夹子的铁齿还是穿过了鞋跟刺进了肉里。?
“谁在这里放夹子呢？”?
“是我。”前面跑下来一个约有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小子，有没有夹痛你？”他赶忙蹲下，帮大根取开夹子，脱鞋一看，鞋穿了几个小孔，脚踝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
“你俩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也来放夹子？不用读书？”老头问。?
“我们是放学回来才放夹子的，老伯你这么老了也来爬山放夹子？”小山问。?
“老什么，在家闲着，便出来放放夹子，夹几条山兔玩玩，也可以锻炼身体。”他笑了笑，又问：“你老爸是谁？”?
“我爸是……”小山话没出口，眼中已有泪要流。?
大根看他一脸慈祥，便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老头沉默了一阵：“那你俩有没有收获呢？”?
“没有，都半个月了，连兔子的毛都没夹到哩！”?
“哎，真难为你们了。”他伸出如松树皮一样皱一样粗硬的手掌，摸了一下小山的头，眼眶湿润了。然后抽出一根廉价的纸烟，点上火，那烟雾先从他嘴里吐出一团，再深吸一口气，缓慢而又笔直地喷出一片，往上升、往上散，再往上升，一直从那稀疏的松针间升上去，散开去，淡了、没了……?
“孩子，你俩跟我来，我教你放夹子。”老头拿起夹子背在肩上，带着他俩继续向山上走去：“放这些夹子，也是一门学问。”?
“首先，要先找到兔子经过的路，怎么找呢，这就要细心喽，兔子走的路也就是我们走的路，必须是光的，没有杂草的，它不比得老鼠，什么草蓬都可以钻，它跳着走，很快，你们看，这两个就是了……”?
小山、大根低头一看，果然，在有沙尘的路面上有两个淡淡的爪痕，如果不细心看，还真看不出。“兔子有四个爪的，怎么只有两个印呢？”小山问。?
“兔子是跳着走的，它跳的时候看得到。哦，你们看，哪不是有四个印了吗。”?
他俩走前一看，在前面有厚厚的一层细沙的地面，真的有四个爪印，前两个深，后两个浅。?
“要放夹子就应该在这里放。”老头蹲下来，指着比较狭窄的，又有爪印的路面。“其次就是怎样放夹子，你俩看着我。”?
只见他从装夹子的蛇皮袋里拿出一把夹子，和一把只有两指般大，只有一尺来长柄的小巧玲珑的小锄，用小锄在路面熟练地挖起来，很快，就给他挖了一个夹子般大，夹子般深的小坑。?
“大伯，你挖这个坑干什么呢？”小山问。?
“埋夹子。”?
“埋夹子？对了，刚才给你的夹子咬了一口，老想怎么会没看到你的夹子呢，原来如此，那为什么要埋起来呢？”大根问。?
“这些鬼兔子走惯了夜路，夜间也能看东西，难道它看到你的夹子躺在路上，还会一脚踏进去？你俩以前放夹子没有埋起来是吗？”?
“是啊，我们那里会想到这一点。”?
“你们还小，想不到的事还多呢。”老头摇了摇头。?
他把夹子踩好，双手托起，轻轻放在那小坑里，摆好，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撕下一张纸，把纸再撕成一块块，轻轻盖住夹子的梢盘与路面的间隙，手在路旁抓来一把干燥的泥土双掌慢慢地揉搓，一揉一搓中，泥土便变成粉状，从双掌间一点一点往下落，均匀平衡地泻到纸面上，梢盘上。?
他把掌中的泥土揉完以后，夹子还没有完全埋住，他又在路边再抓一把土，揉搓起来……“哗，如果不知道，真难看出来这下面埋有夹子呢！”大根看着老头埋好的夹子。?
“夹子埋好了，就尽量使它跟那些路面平，不要高出来，也不要陷下去，挖起来的新泥不要丢在路面。”老头边说边站起来，看了看，然后又蹲下去，在路边又抓来一把干松针，零落撒到埋有夹子的地方，别的没埋夹子的路面也有零落的松针，这样一来，别说晚上，就算白天也看不出了。?
“装一个夹子，真不会比写一篇好文章轻松，一点都马虎不得。”小山心中想。?
“现在可以了吧，大伯。”大根问。?
“不可以，”他弯腰捡起一条干燥的小树枝，横在埋夹子的前方约半尺的路面上。?
“你这样有什么用呢？”大根张了张嘴就要问，被小山抢先问了。?
“不是说兔子是跳着走的嘛，它看到这里有根树枝，就会跳过去，一跳过去，就自然跳到梢盘上去，它就走不了了。”他指着埋夹子的地方。?
“还有。”他又在路旁好像没有用力似的折了根手指般粗的枫树枝，树枝上还有很多叶子。他一边在他们站过的地方扫了扫地面和空气；一边要他俩往山上走，把自己也退着往山上走：“这些兔子比鬼还精灵，他是能够嗅出人气来的，有人气便不会再走这条路，所以在这些地方扫一扫，把我们的人气扫开。”?
“哇！真不简单！”小山他俩同声说。?
“如果明天在这里夹到兔子的话，这条兔子是五斤多一点。”?
“大伯，你是诸葛亮？现在都能算出明天的兔子有多重？”大根睁大了疑惑而又佩服的双眼。?
“我不是诸葛亮，我是从兔子的爪印看出来的，看爪印就能够看出这条路有多少条兔子在走，兔子有多重，是上去了还是下去了，不信？不信明天等着瞧。我还能看出是公是母呢。”?
“那你说，明天这条是公还是母。”?
“是公的。”老头肯定地说。?

5
六把夹子——老头的四把——放完，天已黑了。下到山，小山问老头：“大伯，你是那个村的，我怎样称呼你。”?
“我是你们上村的，我还认识你爸，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哎！你俩就叫我来顺伯吧，小孩子们都这样叫我，天黑了，回家去吧。”?
小山他俩转身回家，才走两步，又被来顺伯叫住了，只见他在口袋里摸出几张钱，塞到小山的口袋里：“孩子，回家去，什么都不要多想，好好读书，这几十块钱多买点纸笔。”?
“不要，我不要。”小山又把钱掏了出来。?
来顺伯把钱又塞了进去：“我叫你要，你就要，不然以后我不教你夹兔子，听话。”说完就转身走了。?
月亮从树梢下跳了起来，圆圆的、光光的、温柔的、恬静的，星星也有，有些亮晶地看着，有些忽闪闪地瞅着，银色的月光洒在河面上，就好像给满是皱纹的河面镀上一层银辉，河水哗哗地呢喃着，不知是哼着曲子，还是吟着诗歌。?
小山站在路上，手中紧紧抓着钱，望着来顺伯披着月光远去的背影，两行泪水从脸上淌下，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
大根也站着，脸上也有泪，这个小山的好兄弟，小山的苦难就是他的苦难，小山的心情也感染了他的心情。?
前方，又传来了来顺伯的声音：“回家去吧，孩子，要听你娘的话……”?
第二天早晨，来到河边又遇到了来顺伯，第一把夹子果然夹了一条大山兔，赤黄赤黄的，还活蹦乱跳。来顺伯捉到手翻过来一看，果然公的！起码有五斤多，他俩齐向来顺伯竖起了拇指，那份高兴劲儿就甭提了。?
来顺伯的四把夹子，也夹了一条三斤左右的山兔，下到山底，他吩咐他俩，夹有兔子的夹子要用火烧一烧，以后兔子嗅到有血腥味是不会来的，吩咐完，他又把他夹的那条兔子送给小山，说是给他妈的，要炖给她吃。那条大的就拿到县城去卖掉，卖了钱就多买两把夹子回来。兔子起码要卖二十五块钱一斤，还要注意那些小贩的秤，她们的秤会吃人的，小贩们都没良心，心中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两年来，小山、大根都是这样，放学回家就到河对岸的山上夹兔子，早上收夹子回来吃完早饭就去上学，到学校时顺便到县城卖兔子。两年来也夹了不少兔子，学费够了，家中油盐米醋的钱也有，有时还有兔肉吃。只是，他每要带妈去医院看病妈都不去，买药给她也不要。说都十几年的病了，没用的。?
两年来，可敬可亲的来顺伯给过他多少次钱，多少次兔子？小山记不得了，他每次都说他老了，钱用不上，兔子又吃了一辈子，他儿子们又很会挣钱……只是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那就是来顺伯每次来他家时，他都发觉来顺伯看他妈妈的眼光怪怪的。?
还有大根，他的好兄弟，最亲的兄弟，两年来他只拿过三条兔子回家，一条半斤、一条七两，一条九两……?
他欠了他俩多少债呢？不，不是债，是情！他相信，他一定会还给他们，十倍地还给他们！?
现在，小山读到初中毕业了，凭自己的聪明、努力，他确信自己一定能被县重点中学录取。?
?
6
来顺伯看了看穿山甲：“什么犯法，什么闯祸，一派胡言！现在市场上，不知有多少人在偷偷地贩卖，还二、三百元一斤，这条没有十斤也有八斤，如果卖了，小山考上高中就不用愁学费了。那些贩卖穿山甲的，并不见他坐牢，也不见他有什么事，而且还……”?
来顺伯话没说完，就被四叔公喝住了：“来顺！你不要乱说，我村的事你最好不要多管！现在，小山、大根，你俩给我赶快把穿山甲放回山上去，看能否避过这一场祸。读书、读书，命都没了看你读什么书！”?
小山望了望来顺伯，拿起穿山甲，正要与大根往山上走，外面有一个很威严的声音传了进来：“慢着，把穿山甲放下！”?
是镇长大金来了。?
镇长骑着锃亮的豪迈摩托车，后面还跟着腰别手枪的派出所所长。?
镇长真好，带了一袋水果来，进门就先看了一眼小山他们和铁笼里的穿山甲，然后直奔张大娘的房间：“大嫂，身体好点了吧？”说完把水果放到床头柜上。?
张大娘努力想坐起来，但她没能坐起，用手势示意镇长坐下，有气无力地说：“大金，你来了，来了，我这病就这样的了，咳、咳、小山，快，快给大金叔倒茶，咳、咳、咳。”?
大金赶忙走到床前去，按着张大娘的肩膀：“大嫂，别起来，别起来，小山，不用倒茶了。大嫂，我这次来只是有一件事。”?
“你说吧，咳、咳！”?
“你家小山夹了一条穿山甲是吧？大嫂，我告诉你吧，这穿山甲是国家的二级保护动物，把它夹回家是犯法的，好在还没有卖，没有宰，要不然……现在，派出所所长叶同志也来了……”?
“大金，你，你不会是来抓小山吧，咳、咳！大金……”张大娘的两手紧抓住大金的手臂。?
“大嫂。你放心，我们只是想把穿山甲带走，把它的被夹子夹坏的脚医好以后，我们就把它放回大自然去。国家保护的动物我们谁都不可以夹来卖，更不可以夹来吃，要不然，很快就会绝种的，是吗？大嫂，你儿子的事，我跟叶同志说了，就不追究了，只要以后再夹有这些东西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大金啊，真不知怎样谢你，咳，小山他不懂事，还常夹一些山兔拿出去卖，这咳、咳……”?
“大嫂，夹兔子不犯法，这也是一种经济来源，靠山吃山嘛！哦，大嫂，我很忙，我要走了，以后要保重身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叫小山来说一声。这里有几块钱，叫小山买点东西吃，给你的，补补身体。”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纸币，塞到张大娘手里。?
“大金，这、这，咳、咳、咳……”?
镇长拿着穿山甲出门时，亲切地摸着小山的头：“小山啊，在学校里要认真读书，为你妈争光，为我们永安村争光。”说完，跨上豪迈跟派出所所长一齐走了，摩托车背后卷起一片灰尘，迷朦着人们的眼睛。?
四叔公舒展开紧皱的眉，感激地说：“大金镇长是个好官。”?
来顺伯摇了摇头，看了看张大娘。?

7
镇长拿走穿山甲的那个晚上，永安村来了好几个人，都骑着豪迈，铃木王，太子等靓摩托来，听说有派出所长，有教育局长，还有不知什么长，最后还驶进一辆奔驰轿车来，都奔向永安村最好的那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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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快接近拿通知书了，小山一天比一天紧张，家里经济拮据，他怕有通知书来，又想有通知书来。?
张大娘的病越来越重了，有时咳起来，连气都喘不过来，眼珠翻白，吓得小山哭起来，大根也跟着哭起来。缓过气来了，她就会问：“通知书来了没有？咳咳……”?
“妈！快了！过两天就来了，我一定能考上的，妈，你放心。”每次听他这样说，张大娘就好像吃了最好的药，脸上露出笑来，也安静下来。?
来顺大伯每天都来，要么带水果来，要么拿兔子来，有时还有山鸡，山鸡就宰掉，炖好，要小山去喂张大娘，她每次吃完都会说来顺伯真好，来顺伯真好……?
一天，天差不多亮了。小山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他急忙跑进妈妈的房间，“妈！妈！你怎么了……”一只手把妈扶起来，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背，张大娘慢慢静了下来。?
“乖仔、乖仔，你不要走开，跟妈在一起，咳，跟妈在一起，咳咳……”?
“妈，我跟你在一起，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抛弃我，不要、不要……”他把脸贴在妈妈冰凉的只剩下一张皮的脸上，紧紧地贴着，他多想用脸上的体温来温暖妈妈啊。他用脸摩娑着妈妈的脸，眼泪一串串往下流。他发现妈妈的眼中也有泪，先是挂在睫毛上，就象一颗忽闪闪的星星，然后这颗星星掉下来，接着又有一颗星星往下掉，往下掉……?
妈妈的手抬起来，放在他脸上，多么冰凉啊！抚摸着，颤抖地抚摸着，抚摸他的嘴，抚摸他的鼻子，他的眼睛，抚摸他的头发，耳朵、肩膀、手掌……她不停地抚摸着儿子全身每一个地方，不停地……?
这是她心上的肉啊！?
她知道很快就要离开她心上的肉，她好象看到了孩子他爸，她看不清楚，那些云雾遮着她的眼睛，她要呼喊他，要他带她走，一齐走，一齐到另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去，他好象在招手叫她过去，可又好象在挥手叫她不要过去……?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她轻声地呼唤。?
“妈！妈！妈！”她感觉儿子搂得好紧、好紧，她睁开了眼，她看到了，看到儿子稚嫩的脸上有两条晶莹的泪沟，在流、在流……?
她的心好像被谁的手捏住了，紧紧地捏住了，在用力地捏，又好像有刀在割，有针在刺，狠狠地割，狠狠地刺……好痛、痛……?
……?
天亮了，外面雾很浓，天空中好像有一只乌鸦喊了一声。?
张大娘的眼突然张了开来：“乖仔，你快到你班主任那里去问一声，看你有没有考上高中，都这么长时间了，通知书早应该来了，乖仔，你快去快回，妈等着你。”?
小山惊喜地望着老妈，他很长时间没有听老妈一下子流利地说这么多话，他太高兴了，高兴得连后面那句话都没在意。?
“妈，我马上去，我很快就回来……”?
小山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到了班主任那里。?
回家时，却失魂落魄似的，双脚机械地慢慢踩着自行车，眼睛一眨也不眨，直盯着前方。?
“轰！”撞到人了。?
小山定睛一看，是镇长大金的儿子——晓明，小山一看是他，也不下去扶他，眼睛冷冷地瞪着他。?
晓明正要张口骂人，一看是小山，也不骂了，低下头，自顾自地爬起来，还好，没伤着。?
当他爬起来时，小山在他颈项里发现了一样东西，他开始还以为他带的是贝壳，认真一看，竟然是穿山甲身上的鳞甲！?
他正想问个究竟，大根骑着自行车飞也似地赶来，还没到就大声喊：“小山！你妈不行了！快！快！”?
小山一头撞进家里，有很多人，大根他爸妈、四叔公、大伯和几位婶娘都在；只见来顺伯跪在妈妈的床前，脸上流着浑浊的泪。四只手紧紧握着。妈妈的眼睛半开半闭，望着来顺伯：“阿顺，我，当初我没嫁给你，你……恨我吗？”?
“我不恨你，我一点都不恨你，那时的社会！只要我知道你心中还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乖仔，你……过来。”张大娘看到了小山。?
小山走过去，张大娘捉住他的一只手，放在来顺伯的掌中，再把这两只手紧紧握住，看着来顺伯：“阿顺，小山……就托你照……顾了。”?
“你放心，我早已把他当作我的仔了。你放心吧！”?
张大娘嘴角露出了一丝感激的笑，眼睛又看向小山：“以后，要听来顺伯的话……乖仔，通知书呢？”?
“妈！妈！”小山跪在床前，紧紧握住妈妈干姜似的手。他感觉妈妈的手抬了抬。?
“乖仔，考上……了吗？”?
“妈，我考上了。”?
张大娘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眼睛斜着看了看枕头。?
小山在枕头下一摸，摸出一大叠钱来，大大小小的都有。还有硬币。?
“妈，这，这……”?
“乖仔，这是你的学费……妈没什么给你……妈对不……起你……好好读……书！”张大娘的双眼就要闭上时，又睁了开来：“乖仔，妈……好想看看……通知……书……”?
“妈，通知书，通知书……”?
小山看到妈妈还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双眼定定地看着他，眼光里分明有一股渴望，他知道妈渴望的就是通知书，但是……?
“妈，我真的考上了，真的不骗你，成绩还在前几名，可是，可是……可是我的名额却给大金的儿子……妈！妈！你怎么了？妈——”?
只见张大娘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脚一挺，手掉了下来，脸上那丝欣慰的笑容没了，换上一副绝望的表情僵在脸上，眼睛瞪得圆圆的！老天，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妈！妈呀您为什么要丢下我，我们说好永远不分开的，您说，妈呀，为什么呀，妈呀妈呀……”?
……?
大根抹去了泪水，抹去了又流出来。他一声不吭，流着泪回家拿了把杀猪刀。冲向全村最好的那栋楼，但被很多人死死拦住了。?
很多人的眼中也有泪……?
起雾了，灰蒙蒙混沌沌的雾象一团化不开的铅，紧紧包裹着泪眼蒙胧的小山……